先秦汉语反义连用结构研究
——以《荀子》为例

2014-03-19 09:26
关键词:经纬反义荀子

陈 辉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济南 250100)

先秦汉语反义连用结构研究
——以《荀子》为例

陈 辉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济南 250100)

反义连用结构是汉语复音化进程中的一种重要现象,但是目前研究较为薄弱。《荀子》一书提供了大量的反义连用结构,展现了反义连用结构的意义结构类型,比较全面地体现出先秦时期反义连用结构的稳定性和成熟性,而这一特性又是由反义连用结构独特的结构特点决定的。

先秦;反义连用;意义类型;《荀子》

反义现象是客观世界中对立统一规律的一种表现形式,是全人类思维及语言的普遍性特征,反义连用结构是反义现象在语言上的表现形式之一。但是反义连用结构尤其是先秦反义连用结构的研究至今进展不大,反义连用研究的专著或著作的专门章节以及专篇论文很少。程湘清在《〈论衡〉复音词研究》中提出平等联合词包括“相同意义联合”“相类意义联合”和“相反意义联合”,所举词例分别是25例、12例、9例,并指出相反意义联合的词“在先秦时已经产生了,但数量很少。”[1]

基于上述反义连用结构的研究现状及研究必要性,本文将以先秦反义连用结构为研究对象,以《荀子》为语料的主要来源,研究先秦反义连用结构的特征。

一、《荀子》反义连用结构使用频率统计

(一)《荀子》反义连用结构的统计原则

1.如果连用结构形同而意义完全不同则是两个连用结构。如“出入”出现三次,“经纬”出现两次,意义不同,分别表示不同的结构,分别用“经纬1”(南北为经,东西为纬,四通八达之义)、“经纬2”(统治、治理)、“出入1”(差别)、“出入2”(一出一入的动作)、“出入3”(支出与收入)表示。

2.字序不同的连用结构,即使意义相同,也算作不同的连用结构。如“内外”和“外内”。

3.在句子中,并非相连的两字都能构成连用结构,只有在两字均作为独立的单位存在并在二者之间产生某种语义关系才形成连用结构。如:“若君子苟能无以利害义,则耻辱亦无由至矣。”(《荀子·法行》)中,“利害”不是反义连用结构,因为“利”“害”二字分属于前后两个不同的结构,二者之间不存在语义关系。

4.一个字及其通假字、古今字或异体字与另一个字分别组成反义连用结构,只算作一个,如“取舍”与“趣舍”。

(二)《荀子》反义连用结构频率统计

根据上述原则,《荀子》一书中符合条件的反义连用结构共119个,共出现512次。最少的出现一次,最多的出现35次。现依其使用次数列举如下(同次数的依其在原书中出现的先后排列):

(1)1次:(46个)经纬1动止 出入1隅积 缓急 嬴绌 肥硗 充虚 远近 与夺 决塞 硗肥 功苦 攘择 送逆 出入2诛赏 源流 难易 已诺 利败 先后 口行 雌雄 外内 隐显 逆顺 益损 繁省去就 迟速 经纬2然否 有无 咸淡 沧热 滑挠 非誉 多寡 得失 信诞 贤罢 赏罚 往来 出入3得丧

(2)2次:(15个)长短 前后 损益 妖祥 牝牡 偃仰 劳佚 高下 旦暮 杀生 小大 表里 哀乐

(3)3次:(15个)利害 清浊 甘苦 寒暑 厚薄 大小 方圆 巧拙 内外 隆杀 生死 死生 俯仰 祸福 弟兄

(4)4次:(10个)欲恶 美恶 知愚 善恶 男女 长少 贫富 水旱 本末 存亡

(5)5次:(6个)屈伸(屈信、诎信、诎伸) 好恶 多少 兄弟 臧否 忧愉

(6)6次:(4个)左右 阴阳 亲疏 喜怒

(7)7次:(2个)趣舍 夫妇

(8)8次:(6个)荣辱 动静 进退 安危 白黑 长幼

(9)9次:(2个)同异 强弱

(10)10次:(1个)古今

(11)11次:(3个)吉凶 轻重 治乱

(12)12次:(3个)曲直 终始 父母

(13)13次:(1个)父子

(14)14次:(1个)君臣

(15)24次:(1个)上下

(16)25次:(1个)是非

(17)27次:(1个)天地

(18)35次:(1个)贵贱

二、《荀子》反义连用结构使用频率的相关分析

仅上述反义连用结构中仅使用一次的就占总数的38.66%,而72.27%使用次数不超过四次,使用次数在五到十次之间的仅22个,占总数的17.68%,次数超过十次的仅12个,所占比例仅为10.08%,所以从字频统计的总体情况来看,该书中反义连用结构的使用呈现出很大的不均衡性,这种不均衡性反映出以下两点内涵:

第一,这种不均衡性体现了反义连用结构发展的连续性。在先秦向两汉过渡这一时期(尤其是战国末期),许多新的反义连用结构已经开始形成,这些结构中的两个字在书中不仅仅以连用的形式出现,而往往以对文的形式出现。如【远近】对文形式:“故为蔽:欲为蔽,恶为蔽,始为蔽,终为蔽,远.为蔽,近.为蔽,博为蔽,浅为蔽,古为蔽,今为蔽。”(《荀子·解蔽》)连用形式:“理道之远近而致贡。”(《荀子·王道》)此外,“动静”“有无”“先后”等均属此类。

而在这之前业已萌芽的反义连用结构则趋于成熟,开始出现引申义。如【经纬】:引申为治理。“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制割大理而宇宙理矣。”(《荀子·解蔽》)此外,“左右”“进退”“本末”“源流”等均属此类。但大多反义连用结构在当时还处于形成的初始阶段,仅仅是汉语复音化的新生儿,所以其使用频率极低,如使用一到四次的占到了总次数的72.27%。而极少数早产的反义连用结构则在长期的使用中日益成熟、完善、凝固、定型,如“上下”“是非”“贵贱”等。

第二,这一统计结果也与所用文本《荀子》的性质相关。《荀子》作为先秦时期一部诸子合流的著作,具有很强的思辨性,因而在文本中反义连用结构的使用率明显高出同时期其他文本。

三、《荀子》反义连用结构意义类型及相关分析

(一)意义的三大类型

汉语是一种语义型语言,同时汉民族的思维方式以具象思维为主,所以,语言的编码往往通过临摹性原则来实现。语言临摹的现实基础一般包括“时间”空间”“性状”三大类。所以我们可以从语言临摹的基础得出语言编码的三大语义类别:名物类,动作类、性状类。我们将以这三种语义类别为基础整理《荀子》中的反义连用结构。

(二)《荀子》反义连用结构意义类型分布统计

这三大语义类别在《荀子》一书中的分布如下:

1.名物类:26个

经纬 隅积 源流 口行 外内 弟兄 前后 牝牡 旦暮 表里 寒暑 男女 兄弟 方圆 内外 本末左右 古今 夫妇 终始 父母 父子 君臣 天地 上下 出入

动作类:29个

动止 出入 与夺 决塞 壤择 送逆 诛赏 已诺 益损 去就 经纬 得失 赏罚 往来 得丧 偃仰损益 劳佚 杀生 刑赏 俯仰 欲恶 屈伸 好恶 取舍 进退 出入 非誉 动静

2.性状类:64个

缓急 嬴绌 硗肥 充虚 远近 肥硗 功苦 难易 利败 先后 雌雄 隐显 逆顺 繁省 迟速 咸淡沧热 滑挠 多寡 信诞 长短 知愚 妖祥 高下 小大 远迩 哀乐 利害 清浊 甘苦 厚薄 大小 水旱 巧拙 隆杀 生死 死生 祸福 善恶 美恶 长少 贫富 多少 臧否 忧愉 阴阳 亲疏 喜怒 荣辱安危 黑白 长幼 同异 强弱 吉凶 轻重 治乱 曲直 是非 贵贱 然否 贤罢 存亡 有无

(三)《荀子》反义连用结构意义类型分布的相关分析

根据上述分布情况,我们可以得出以下数据:名物类共26个,占总数的21.85%,动作类共29个,占总数的24.37%,性状类共64个占总数的53.78%,性状类占绝对优势,这体现了反义连用结构意义分布的不平衡性。但是汉语是一种以名物类为核心的编码体系,然而,《荀子》中名物类数量最少,性状类占绝对优势,这体现了反义连用结构意义分布上的矛盾性。这种意义分布上的不均衡性与矛盾性反映了以下两点内涵:

第一,由于《荀子》语言的哲理性、思辩性导致性状类结构在众类语义中占据领先地位。

第二,这一统计结果说明这一时期人们的抽象思维已有很大的发展,在《荀子》中,礼制人伦道德类语汇增多,64个性状类字组中21个表述的是人的属性,超过了总数的1/3。这两方面的变化,都使性状类结构频度增高,同时,性状类结构的运用也促进了这两方面的发展。

四、《荀子》反义连用结构在历史发展中的形式意义变化

首先我们将《荀子》中的119个反义连用结构在现代汉语中的对应情况作简要分析,而后将这些反义连用结构的语义状况与《荀子》以前时代的状况进行比较,这些分析重在比较古今反义连用结构形式及意义的变化与延续。

(一)《荀子》反义连用结构在现代汉语中的形式意义变化

经过比较,它们之间的对应呈现出三种表现形式:

1.现代汉语的形式及意义与《荀子》中完全相同,共72个

经纬1出入1缓急 远近 出入2源流 难易 先后 雌雄 经纬2有无 咸淡 得失 赏罚 往来 出入3哀乐 牝牡 表里 长短 前后 利害 清浊 甘苦 寒暑 厚薄 大小 方圆 内外 生死 俯仰 祸福弟兄 善恶 男女 贫富 水旱 本末 存亡 巧拙 屈伸 好恶 多少 兄弟 左右 阴阳 亲疏 喜怒 夫妇 荣辱 贵贱 进退 安危 长幼 强弱 古今 吉凶 轻重 治乱 曲直 父母 父子 君臣 上下 是非天地 动静 臧否 取舍 死生 逆顺 哀乐

2.现代汉语与《荀子》中结构的意义相同,而形式不同,共26个

(1)两成员中某一字在现代为另一同义(有时兼有同音)字代替,字序不变,共20个,分A、B两组列举(列举形式:《荀子》中的结构——替代结构):

A.劳佚-劳逸 繁省-繁简 口行-言行 充虚-盈虚 美恶-美丑 沧热-冷热 与夺-予夺 隐显-

隐现 去就-去留 滑铩-滑涩 忧愉-忧喜

B.利败-利害 多寡-多少 得丧-得失 偃仰-俯仰 远迩-远近 欲恶-好恶 动止-动静 高下-

上下 长少-长幼

A、B两组的不同之处在于:A组的替代形式产生在后代,而B组两种形式在《荀子》中同时共存,或意义相同或略有差异,但最终后者代替了前者,并一直存留至今。

(2)两种形式仅仅是字序上的不同,共6个:

A.同异-异同 白黑-黑白 终始-始终 B.内外-外内 益损-损益 小大-大小

A、B两组的不同之处在于,A组中的替代形式产生在后代,而B组两形式之间的竞争至少在《荀子》时代就已经开始了。

3.现代汉语与《荀子》中结构的字序、成员字皆不同,但意义相同,共5个

A.迟速-快慢 旦暮-晨昏 B.刑赏-赏罚 诛赏-赏罚 妖祥-吉凶

两种形式尽管字序不同,但表示的意义是相同的,如“刑赏”和“赏罚”表示的都是“奖赏”与“惩罚”两意义的对立。A、B两组的不同也在于两种形式的竞争开始的时间不同。

4.形式完全变化或意义在后世根本不存在,共16个

功苦、信诞、隅积、知愚、嬴绌、硗肥、肥硗、决塞、攘择、已诺、杀生、送逆、隆杀、然否、贤罢、非誉等。这16个反义字组具体可分为三类:

(1)意义在现代已消失。这往往源于在社会的发展中,该意义结构所反映的社会现象和观念已经消亡或不再受到重视,如“(送女——迎娶)”。

(2)意义存在,但表现形式不再采用双字组,往往采用两个双音字组或多音字组表示。如:隅积-部分/整体 隆杀-隆重/俭省 已诺-禁止/允许 信诞-真实/虚假 功苦-好质量/坏质量

(3)表现形式存在,但意义发生了变化。如“杀生”:处死和赦免——一种杀死有生命动物的行为,这往往是语义分化演变的结果,也是随之而来的语法功能变化的产物。如“杀生”中,“杀”的意义未变,而“生”义由“使之生”变为“有生命的生物”即由动字变为名字,而整个结构也由词本位体系中的并列式变成动宾式。

在这16个变化较大的结构有10个仅用了一次。这说明社会的使用频度是新生语汇存亡、发展的重要动力。一旦某一语言“丧失了实现功能的现实性,那么它就成了语言史上的‘骸骨’现象了。”[2]

(二)《荀子》反义连用结构在《荀子》之前的意义状态

由于《荀子》以前的历史语料众多,本研究无力兼顾,所以该项比较着重于语义的变迁,而不涉及形式的变化。其中,语义的研究,以字本义为语义研究的起点和参照点。上节中,前三种反义连用结构在语义上已具有相当的成熟性,语料中共有17个反义连用结构意义发生了变化:出入1、出入3、动止、动静、雌雄、源流、经纬2、长短、偃仰、本末、左右、轻重、上下、缓急、嬴绌、内外、外内。

具体阐释如下:

第一,在《荀子》时代已产生了连用结构的引申现象,而且引申义的抽象性、概括性很高。如“长短”由事物量度的大小之义引申出长处短处之义,如:本义:(1)故长短、大小、善恶、形相,非吉凶也。《荀子·非相》;引申义:(2)长短不饰,以情自竭,若是则可谓直士矣。《荀子·不苟》。又如“雌雄”已不仅仅是动物性别的区别,已引申出“胜负”之义,如“代翕代张,代存代亡,相为雌雄耳矣。”《荀子·议兵》“动静”“动止”亦属此类。

第二,《荀子》时代,反义连用结构义的进一步引申,就发生了意义的分化,如从“经纬1”(南北为经,东西为纬,四通八达之义)分化出“经纬2”(统治、治理);从“出入2”(一出一入的动作)分化出“出入3”(支出与收入)分化出“出入1”(差别)。

第三、大量方位字抽象化,政治色彩增强。这其实是第一里的一个类别,因为特征明显故单列出来。如“上下”“左右”“内外”“外内”等。例句如下:

(1)内外上下节者,义之情也。《荀子·强国》

(2)故道无不明,外内异表,隐显有常,民陷乃去。《荀子·天论》

(3)吴起进曰:“亦尝有以楚庄王之语闻于左右者乎?”《荀子·正名》

其中“上下”表示君臣关系,“左右”指君王身边的亲信,“内外”表示人与万物的关系,“外内”表示外政和内政。这些结构原来的理性意义即方位义都减弱了,而由方位义触发产生的联想意义则在反义连用结构中凸显了出来,这种由理性意义到联想意义的飞跃也是语义成熟的表现。

五、反义连用结构稳定和成熟的原因

《荀子》中反义连用结构在历史发展中的形式意义变化表明,《荀子》时代反义连用结构具有了很强的稳定性和成熟性。究其原因,在于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反义连用结构成员字的性质决定反义连用结构的稳定性和成熟性。由上述例词可知,稳定性较强的连用结构其成员字一般都是上古汉语中的基本语汇,如“长”“短”“前”“后”“左”“右”“上”“下”等。它们具有很强的全民性、稳定性,所以它们属于高频使用语汇,也是多义语汇产生的基础。同时,历史的稳固性也给构词能力提供了物质基础,使他们具有了较强的组合能力。在汉语复音化开始时,这些基本语汇在反义连用结构形成中有优先的被选择权,就反义字而言,这些常用字的常用义在人们的意识中有较强的心理现实性,这种惯式的稳定性和持久性造成了早期反义连用结构与生俱来的稳定性。而成员字的稳定性、成熟性决定了反义连用结构的稳定性、成熟性。

第二,反义连用结构这一字间反义组合本身的特征决定了反义连用结构的稳定性。根据索绪尔的价值论,元素的价值存在于系统之中,“在语言里每项要素都由于它同其他各项要素的对立才能有它的价值。”[3]

反义连用结构的两成员字处在对立统一之中,构成了元素间最强的区别性,从而形成了稳定的字间对立,在发展中两成员字也不会因为意义相同、区别性降低、价值贬值而融合或被其他字代替。这种稳定的字间对立一旦落入连用结构,就连带地造成反义连用结构形式和意义的稳定性。所以我们认为字间反义组合本身的特性决定了反义连用结构的稳定性。

六、结 语

本研究以静态研究为主,从《荀子》一书中统计出119个反义连用结构,并对其使用频率和意义类型进行了统计,揭示了反义连用结构意义分布上的不均衡性和矛盾性,并以此为介入点探讨了各种特性的形成原因;而后本文以动态研究为主,介绍了《荀子》反义连用结构在历史中的形式意义的变化情况,进而揭示了《荀子》时代反义连用结构的稳定性成熟性及其原因。

[1] 程湘清. 汉语史专书研究[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03: 105-116.

[2] 武占坤, 王勤. 现代汉语词汇概要[M]. 北京: 外语与教学研究出版社, 2009: 332.

[3] 费尔迪南·索绪尔. 普通语言学教程[M]. 高名凯, 译.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85: 128.

The Study on the Serial-antisense Structure in the Pre-Qin Chinese——The Case in Xunzi

CHEN Hui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China 250100)

The Serial-antisense Structure is an important phenomenon in the Chinese polyphonic process, but the present study on it is very weak. The book Xunzi presents many serial-antisense structures, displays the semantic and structural types, and reflects the stability and maturity of the structures in the Pre-Qin Dynasty, while the property is determined by the unique structural features of this type of structures.

Pre-Qin Period; Serial-antisense; Semantic Type; Xunzi

H13

A

1674-3555(2014)01-0083-06

10.3875/j.issn.1674-3555.2014.01.013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从xuebao.wzu.edu.cn获得

(编辑:刘慧青)

2012-12-27

陈辉(1979-),女,河南安阳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汉语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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