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敏标,梁敏琴
(1.江门市人大常委会,2.江门市五邑图书馆;广东 江门 529020)
陈子褒(1862-1922),名荣衮,字子褒,号耐庵,别号“妇孺之仆”。广东江门外海人,光绪四年(1878年)中秀才,光绪十九年(1893)应乡试中举,排在第五名,在康有为之前。中举后,拜入康有为门下,就读于“万木草堂”,追随康有为参加“戊戌变法”。变法失败后避祸日本,深受日本教育家福泽渝吉的教育思想影响,有感于当时中国教育“既失其本,复遣其末”的落后局面,归国后遂于澳门、香港设馆授徒,兴校办学,专注于改良中国的启蒙教育,是我国近代改良教育的先驱。其教育思想在港澳地区、海外华侨当中影响极为深远,被时人誉为 “东方的裴斯塔洛齐”。[1]
陈子褒去世后,他的学生冼玉清等人把他的教育论文辑编为《教育遗议》。该书后被台湾文海出版社收入《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91辑[2]。其履历被列入《江门市志》、《新会县志》、《江海区志》。近期,国内一些学者对陈子褒的研究逐步增多,如徐天舒等的《陈子褒的教育思想与实践评述》介绍和评价了陈子褒的教育思想;石鸥等的《通俗是贵——陈子褒课本之研究》介绍了陈子褒所编课本的特点。这些对于弘扬陈子褒先生的教育思想都非常有意义。在此,试图从陈子褒的人生经历、时代背景和教育实践过程入手,研究其教育思想形成的原因和实践路径。
陈子褒改良启蒙教育思想的形成,主要是受到家庭氛围、社会思潮、西方文化、国内名家思想等四大因素的综合影响。具体分析如下:
(一)家庭氛围的浸染。陈子褒是江门外海一位乡绅的长子,从小就接受了传统儒家思想教育。儿时家里给他延请了一位唐姓塾师进行启蒙,读书处名曰“崇兰书室”。正如他自己所说“鄙人九岁学作偶句,以为塾师奖饰”[2]142。这种家庭氛围,既为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珍视奠定了基础,也成为其日后对传统教育理念弊端进行批判的起点。
(二)社会思潮的熏陶。陈子褒出生、成长于鸦片战争后处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状态的近代中国。彼时正值 “洋务运动”兴起之际,教育界在“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想激荡下开始进行改良运动。社会新思潮起伏激荡,冲击着固有的封建思想。
(三)西方文化的影响。江门外海地处侨乡四邑之交通枢纽,是华侨同胞归国探亲必经之地,与国外和港澳地区的交流十分频繁。这种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使其较多地接触到国外新思想,也更容易接受新事物。比如,他很早就得以接触基督教,后来还归入基督教门下。朗若按:“先生接受耶稣教理,徘徊于其中者二十余年,体认既真然后毅然受洗”[2]241。接受洗礼之后,他撰写了《说祈祷》、《耶儒二教之真相》、《基督教之果》等一批论说信仰的文章,阐述其对基督教及其教义的理解和感悟,并从中吸收了西方文化思想的养分。
(四)名家思想的洗礼。陈子褒中举后不久即拜康有为为师,就读于“万木草堂”。而康有为作为清末“九江学派”创始人朱次琦(广东南海人)的高足,继承了朱“经世致用”、“崇实黜虚”的思想,并把它与西方新思潮相融汇,发展成为近代维新思想的基石。陈子褒发现这种思想与其祖辈“岭南鸿儒”陈献章的“白沙心学”大不一样,受到极大的冲击,后来其“通今致用”的教育宗旨就萌发于彼时。戊戌变法失败后旅日期间,陈子褒考察了日本的小学教育,学习和研究了福泽渝吉的教育思想。福泽渝吉是日本当时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他提出了日本“脱亚入欧”发展战略,这一战略至今仍对日本的外交事务具有深刻影响。陈子褒在《教育遗议》中就经常引用福泽渝吉的教育理念作为改良启蒙教育的理论依据。从某种意义上说,康有为、福泽渝吉等名家的教育思想,成为陈子褒教育思想的重要养分,意味着其改良启蒙教育思想的日趋成型。
陈子褒改良启蒙教育思想的形成路径,大致可归纳为科举考试之前、万木草堂时期、旅日考察时期和居留港澳时期四个阶段。具体如下:
1.初试于科举之前。清朝时,为了让秀才们在乡试前专心备考,县里会安排他们集中到学宫学习,提供一定的生活补贴。但由于县学宫的教员不多,学宫会从秀才中选优秀者充为学长,参与教学。据记载,陈子褒“年16,补邑庠生,旋以廪饩,授徒会城。”[2]4。可以说,早在光绪四年(1878年),他就在新会学宫开始从事教育活动了。光绪十六年,陈子褒为备考乡试来到广州,并开馆授徒,据说其学生有六七十人之多。据记载“光绪十六年(1890年),28岁的陈荣衮先后在广州的有石斋和芥隐斋设馆教学,学生多是应试科举的生员。”[3]
2.发端于“万木草堂”。中举后,陈子褒读了康有为题为《书同文》的试文后自叹不如,拜入“万木草堂”,正式接受康有为维新思想熏陶。陈子褒在《庇理罗士女师范演讲》(庚申)文中写道:“鄙人当八股时代,入校二十年,教学三年,后复从康南海先生游。此后,一便教一便学,所谓惟教学半,其收效殊不少,然苟无康先生教导,侧茫无门径,虽十分勤勉,亦无所用之。”推崇康有为是其思想的启迪者。[2]97在“万木草堂”学习期间,他还受到“花士卜”启蒙教材的启发,由此产生了改良教育方法的想法。他曾经写道:“鄙人之为字课也在乙末岁,是时学习蟹行文,甫读‘花士卜’十一日,恍然曰:西人之蒙学读本故如是乎。因草妇孺须知,由是而通解,由是…”[2]97。据笔者向五邑地区的老人考证,所谓的“花士卜”就是当时英语“first book”的一种本地音译。
3.丰富于日本。1898年,“维新变法”失败。迫于时局,陈子褒东渡日本,一为避祸,二为继续寻求变法自强之路。旅日期间,在日本著名教育家侨本海关帮助下,陈子褒得以到各地町村学校参观,考察了日本的教育状况,学习和研究了当时最新的教育思想潮流。膺服于福泽渝吉所创立的“庆应义学”的教育宗旨和教学方法,决心效法,以教育救国。他写道:“去岁,漫游日本,获悟彼都人士,求所谓师范校长小学教员,叩以教育宗旨,与夫一切条理。愈恍然于中国教育既失其本,复遗其末,非全行改革无以激发国民之志气,濬渝国民之智慧。且读书十年,毫无级数,汨没性灵,虚度日晷,莫此为甚。”[2]4。又据杨寿昌所言:“君携韩树园文举仓惶东渡,既至日,乃遍察其教育事况,尤留意于各町村小学。怃然曰:强国之要在是矣。”[4]4陈子褒领悟到小学教育是强国之要,决心从基础着手,专注于中国启蒙教育的改良。
4.育成于港、澳。1898年底,陈子褒从日本返回祖国。先在开平县“邓氏私塾”任教席,不久即到澳门设馆教学,塾馆设在荷兰园正街,初名“蒙学书塾”,后改为“灌根学塾”。 1918年,陈子褒将“灌根学塾”从澳门迁往香港坚尼道,继续从事小学教育。在港、澳期间,陈子褒积极撰写文章传播教育新理念,编书办学,推行教育改良。特别是在澳门创办了女子学校,并逐步形成了别具岭南特色的启蒙教育体系。
在教育宗旨上,陈子褒敏锐地发现国势之弱由于民智不开:“一国之强弱,系乎人才。人才之盛衰,系乎教育。”[2]19他摆脱了康有为、梁启超主张“政学教育为根本”的指导方针,确立以“训蒙开智,通今致用”为核心的教育强本方针,以实现“救国图强”之政治抱负。
在教育内容上,选择以“训蒙开智”为方向,致力提高国民基本素质。据1921年《子褒学校年报》记载,子褒学校在课程设计上已经与现代小学非常相似,有:经史、国文、习字、说文、经学、诗词、图画、算术、地理、物理、历史、唱歌、英文等,初步涵括了“德、智、体、美”等现代办学目标。[5]
在教育对象上,提倡普及教育,尤其是妇女和平民教育。冼玉清写道:“先生致力于小学教育,更注意义学教育。其《义学训蒙条例》一书,作于光绪二十二年。大意谓:义学为贫乏之农工商子女而设,彼辈读书一两年,便须出外佣工谋食,故必须读其所用,乃不荒废时日”。[2]166
在教育方法上,主张“浅、少、缓”和“趣味开智”。具有通俗性、趣味性、启蒙性、开放性、基础性的特点。陈子褒认为:“夫新读本大旨,以趣味、养生、修身、人情、物理、古事、今事、喻言为方针,而约而言之,又不出趣味开智四字。”“盖趣味所以顺其性,开智以储其用,无非使之不以为苦,又不虚耗岁月也”。[2]39在灌输式教育一统天下的时代背景下,他主张和推动“趣味教育”,开中国学童心理教育的先河。
陈子褒先生从改良教材入手,在实践中反思国内启蒙教育之弊端,致力提升启蒙教材的实用性,摸索中国“改良教育,救国强国”的道路。“仆自戊戌东渡,恍然于小学读本之格式,归国后,即编辑小学读本,用胶印本以授蒙童,是时谓此乃合适之课本也。”[2]67
据《教育遗议》记载:陈子褒一生编印改良教材46种。其中,以妇孺命名的有22种,以小学命名的8种,字课6种,幼学文法教科书1种,与历史有关的12种。启蒙教材全部以粤语编写,用乡间俚语解析。[2]290
1895年,陈子褒编创《妇孺须知》一书。在“叙”中写道:此书“模横门之急就,羼杨云之方言。通俗是贵,利用斯在。”说明他编此书的宗旨,在于适应妇女、儿童实用启蒙教育的需要。两年后,他又编写《妇孺浅解》、《妇孺八劝》、《妇孺入门书》等书,大力提倡妇孺教育。1900年,先后出版《教育说略》、《妇孺三字书》、《妇孺新读本》等系列教材,并用于教学实践。此后7年多,他的把精力集中在编写启蒙课本方面,出版了大量教材,如:《妇孺学约》、《妇孺中国与地略》、《妇孺信札材料》、《小学国文教科书》等。还发明《小学七级字课》,并编写了前(五)级字课,七级字课的创作直至仙逝仍未完成,可谓壮志未酬。[6]
1900年陈子褒编印刊行的《教育说略》,收集了他的“论训蒙宜先解字”等7篇关于启蒙教育的论文,其中,6篇被冼玉清等人收录于《教育遗议》中,是陈子褒早期教育思想的全面反映。
《教育遗议》共收录136篇文章,冼玉清等人对其进行分类整理:正篇有教育通论、办学问题等13类,文章有“教育学会缘起”、“论报章宜用浅文说”等102篇,主要研究启蒙教育的宗旨、目的和方法;附篇有政论、教论、杂论述、偶句策问等4类,文章有《春秋大同说》、《论回銮》等34篇,内容驳杂,涉及政治、宗教、人生观和历史观,如《偶句策问》中的8篇就是对历史文献的研究。
1.倾力于启蒙教育事业。1918年,陈子褒将“灌根学塾”从澳门迁往香港坚尼道,不久更名为“子褒学塾”,最后易名为“子褒学校”。最高峰时学校有学生230余人,是当时香港的第一名校,内地国人和海外华侨争相把子弟送来学习,一时传为佳话。杨寿昌评述道:“时省学务处尚未设立,内地兴学者皆来取法,澳门一隅,教育遂为全粤冠”。[2]5据《陈先生教育遗议序》述“(先生)以博学多才,独约旨卑思,不鹜高远,从下层筑起,拳拳研究于举世所不经意之小学教育各问题,孜孜矻矻,垂三十年。”[2]1-2陈子褒把毕生大部分精力都用于中国启蒙教育的改良与实践上,至死不渝。
2.推动妇女启蒙教育。陈子褒意识到当时中国妇女空有躯体,而无知识内涵,天性饱受束缚。他说:“天阙穹穹,其可问耶。地狱沉沉,其可入耶。具花果之胚,而不浇以水,不能发扬而滋长也。含銮凤之姿,而困之笯,不能翱翔而轩举也。黯黯淡淡,沕沕濛濛,其我国女子哉”。[2]108遂开办女校,大力推动妇女教育。1903年,“灌根学堂”首次招收女学生,成为我国最早实现男女同校的学校之一。同年,陈子褒编办《妇孺报》和《妇女杂志》。1919年,创办“联爱女校”,1921年在香港创办“圣士提反女义学”和“子褒女校”。其中,“子褒女校”聘请了清末进士桂玷、曾璧山、陈俊兴等有识之士作为教员培养女童综合素质,是香港最早由华人兴办的女子学校。
3.创办平民义学。陈子褒重视平民子女教育,致力于创办平民义学。“早在光绪二十二年,已撰《义学蒙训条例》一文,在澳门指导其弟子创办佩根平民义学、赞化平民义学及灌根劳工夜学”[2]296这些义学为贫苦百姓子女的启蒙教育提供了平台,可见他对平民子女教育之关注和重视。《妇孺须知》例言中写道:“今日编书宜为极贫极苦之国民设法,乃为有补大局”。[4] 41919年,陈子褒联合友人颜君裕、周怀璋等创办“联爱会工读义学”,被时人誉为“福翁”。
1.教育理念方面。陈子褒主张白话文教育。他在1897年《俗话说》一文中,首次提出“讲俗话”,“写俗字”,求“实用之学”。冼玉清后来评论说:“此即提倡文学改良之白话化、大众化也”。“1899年发表《八股文言之祸亡中国》一篇,有声于时,为我国主张白话文教育之第一人。”[7]《论报章宜用浅文说》至今仍被语文白话化研究者经常引用。他痛陈“今夫文言文祸亡中国”和“大抵今日变法,以开民智力先,开民智莫如改革文言。”[2]28陈子褒先生对教师的要求相当严格。1912年“初等小学教员须知”“初等小学教员之资格”“完美之教员”对教员提出具体要求。“初等小学教员,惟保姆而具大学之本领,乃可当之。”[2]101“教小孩之课本,可代小孩立言。因其固有而引之,非以其所无而强之”。[2]92在《节欲》、《母乳》、《无货卖》等文中,其建议教师不断学习,提升自身水平,“学者教师之乳也,母欲厚其乳,必食其精馔。教师欲厚其学,必多读书,多读书而所以授徒者乃为厚乳”[2]151“冲水而不加叶,则茶之味薄矣。此言可谓老师当头棒也”[2]148
2.教授方法方面。陈子褒从学童启蒙教育最基础的识字、写字、解字、作文、历史等方面介绍其启蒙教育改良方法。《书法教授法》录有其1900年发表的《童子习字说》等8篇,作文教授法有10篇,训诂有7篇,史地教授法10篇。关于学童的识字、解字教育方法方面,他作有《论训蒙宜先解字》等7 篇论述文章。他说:“蒙也者,谓蒙昧不明。籍先生教训之以开其蒙而使之不复蒙也”、“训蒙以解字为本”和“何谓以翻译为解字者,以俗解雅之谓也”。[2]21-23其《学童串字说》、《小学释词序》、《七级字课说略》等7篇文章,总结出启蒙教育的“浅、少、缓”法则,主张由浅入深、循序渐进、温故知新、丝牵绳惯。
3.妇女教育论方面。陈子褒强调妇女教育的重要性,其关于妇女教育的文章主要有: 1912、1913年集中发表的《论女子初等小学之关系》、《教育女子论》、《论女生四大特性》、《曹大家女介后》和分散发表的《岭南女校招生序》、《元旦示儿》、《联爱女校招生启》、《庇理罗氏师范演讲》等,也散见于其他一些著作如《妇孺三四五字书》序等文章。
4.历史教学法方面。陈子褒关于读史方法和历史教学法的文章集中发表在民国初年。1912年发表《小学历史评议》、《史记问题》、《左传问题》等3篇,为其历史教育思想之开篇。其后7年,先后出版和发表一些历史教材和史学教育方法,如《左传小识》、《前后汉书小识》、《南北史小识》、《新唐书小识》等,同时发表了《史学概论》、《史记策问》、《新唐书法》等6篇史学教学法。还发表过《策问》、《读史问题》等。
作为康有为的学生,陈子褒脚踏实地致力于改良启蒙教育的实践活动是全方位的、开创性的和现实性的。在长达30余年的教育改良实践中,他不断总结提升,形成了“以‘改良教育、爱国图强’为宗旨,以‘启蒙开智、通今致用’为目的,以改良启蒙教材为切入点,以‘趣味开智、丝牵绳惯’为教育方法,以粤语白话文教育为特点,以平民和妇女普及教育为导向”的教育思想改良路径,堪称当时全面的启蒙教育体系。陈子褒先生的教育思想、教育理念和方法在粤语地区和华侨界乃至全国都有着广泛和深远的影响,是近代当之无愧的改良启蒙教育先驱。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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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方美贤.香港早期教育发展史[M].香港:中国学社,1975:187-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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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陈崇兴.外海龙溪志略续篇[M].香港:大中国印刷厂,1972: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