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文君[西华师范大学, 四川 南充 637009]
作 者:郎文君,文学硕士,西华师范大学英语专任教师,研究方向:非裔美国文学。
如果说美国白人文学是白人伊甸园神话情愫的表达与世俗模仿,那么美国黑人文学则是黑人奴隶自我觉醒、争取自由这一段人类历史的投影。这片投影中最为耀眼的一点当数20世纪20年代兴起的哈莱姆文艺复兴运动。那时非裔美国人民由南到北、从乡村到都市、从传统种植园到现代化工厂的经历转变使他们成为有别于传统黑人的“新黑人”。当时的黑人知识分子试图通过文学作品来表现这一代新黑人的经历及他们在心理与思想上的变化。为了促使主流社会不再忽视甚至否定除受过教育的黑人知识分子外的普通黑人大众的存在,当时的黑人作家将目光投向了长期以来遭到忽视的黑人民俗文化遗产。作为哈莱姆时期杰出的黑人民俗学家及作家之一——左拉·尼尔·赫斯顿在她的作品中展示了精彩的黑人民俗文化,其中以小说《他们眼望上苍》最为突出。
在该小说中,通过描写珍妮的三任丈夫,赫斯顿塑造了三类当时典型的黑人男性形象。珍妮的第一任丈夫是典型的南方黑人农民,未受过任何教育但拥有几亩土地,生活有基本的经济保障,因此珍妮的外婆就做主包办了他们的婚事。由于深受南方封建土地制的影响,珍妮的第一任丈夫视土地高于一切,只将珍妮当作耕作照料田地的工具,对她毫无夫妻之爱和应有的尊重,因此她和第二任丈夫乔一起私奔到了黑人小镇伊登威尔。乔受过较好的主流教育,精明能干,但却有严重的种族自卑心理,盲目接受甚至崇拜白人主流社会的一切价值观,在这种“白化”心理的驱使下,他醉心权力并最终成为小镇领导人,开始禁锢珍妮的思想与情感,让她成为其地位与荣誉的饰品。乔死后,珍妮遇到了茶点,他生性热爱自由,聪明浪漫,虽靠做零工过活,却不失个人和种族自尊心,尤为重要的是,他尊重珍妮,欣赏她的女性美,把她当作真正独立的个体来看待。在塑造茶点这一形象时,赫斯顿借用了黑人民俗文化中的两位英雄式人物形象:大约翰和斯德格里。
黑人民间传说讲述,大约翰是一位被卖到美国做奴隶的非洲王子,他常以“作乱精灵”的形象出现,凭借自己的聪明机灵总是争取到比其他奴隶更多的自由。因而,大约翰这一形象在黑人种族社区逐渐成为种族抗争者的代表形象。其实,大约翰在黑人民俗文化中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即魔鬼的女婿。传说大约翰曾是魔鬼的奴隶,过着艰辛屈辱的生活,但他对自由的渴望激励他从不放弃斗争,并最终在魔鬼女儿的帮助下,逃离了魔鬼的奴役,与魔鬼的女儿结为夫妇。由此可看出,大约翰是一个机智聪明、具有反抗精神的黑人种族英雄。小说里从茶点与特纳夫人的较量中我们就能看到大约翰的影子。特纳夫人是珍妮和茶点搬到大沼泽后的邻居,她身为黑人却瞧不起甚至仇恨比自己肤色更黑的同胞,可以说她是黑人社区内部的种族主义者,这也是部分黑人以白人主流价值观和审美标准为绝对标尺看待自己的恶果。因为茶点肤色比珍妮深,特纳夫人便怂恿珍妮离开茶点,嫁给她的弟弟。茶点得知此事后十分气愤。一个周六的晚上,在特纳夫人的饭馆里,茶点挑拨两帮黑人争吵并打起来,最终使特纳夫人的饭馆面目全非,损失严重。通过这样的方式,茶点既教训了特纳夫人又巧妙地全身而退,让特纳夫人有苦难言的同时也给了黑人内部种族主义者一记响亮的耳光。
茶点的形象原型同时来自另一位黑人民俗英雄斯德格里,他的传奇故事和民谣广泛流传于南方腹地。斯德格里常常赌博,喜爱音乐,擅长吉他,具有强大的人格魅力,而他最突出的特征是任何人不能碰他头上的那顶帽子。同样,茶点也常戴着一顶帽子,喜爱赌博,热爱音乐,酷爱吉他。茶点的房子常传出动听的吉他声、歌声,像“磁石”般吸引了所有大沼泽上的黑人,他们一起歌唱,讲民俗故事,弘扬黑人民俗文化,增强了非裔美国人民的种族自豪感及种族凝聚力。就像斯德格里不让别人碰他的帽子一样,茶点也是一个讲原则有自尊的人。尽管珍妮从乔那儿继承了一笔可观的财产,但茶点执意自己赚钱养活珍妮而不花她的钱,并坚持自己“流浪汉”式的自由生活方式。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固执自大的男权主义者,相反,他欣赏代表珍妮女性柔美及坚毅特质的长发,鼓励她在大沼泽上一起平等地工作,启发引领着珍妮在自我认识的过程中日臻成熟。
作为小说主人公,珍妮代表了在种族与性别双重压迫下具有自我意识、实现自我的新黑人女性形象。借珍妮所思,赫斯顿穿插了一个关于人类起源的黑人民间神话。神话叙述到:上帝创造黑人用的材料一直在歌唱、闪烁,它代表着黑人天资聪颖并乐观积极,而非内战前后白人笔下智力低下的“傻宝”或恐怖的“魔鬼”。当天使因嫉妒将黑人剁成碎片时,他们仍闪着光歌唱着,这说明黑人顽强不屈,具有抗争精神,并非逆来顺受、需要白人管理的天生奴隶。最后,碎片被继续剁成小火花、微光或轻歌,并被泥团裹住,但他们不屈服,仍相互寻找、凝聚,希望汇集成最强的光芒。这一描写反映了非裔美国人民强烈的种族反抗意识。借这一神话,赫斯顿指出身为黑人种族中一员,珍妮也渴望展现自己内在的思想光芒,然而作为一名黑人女性,她首先需要冲破传统婚姻和男权社会对其自身女性情感及独立人格的束缚。她逐渐认识到在她的前两段婚姻中,以其个体的物化为基础的不平等的两性关系遏制了她人性的健康发展。因此,她开始反抗,毅然扔掉了将她束缚在厨房作为料理家务的工具的围裙,结束了她的第一段婚姻。后来在与乔的第二段婚姻中,珍妮再次沦为男人掌控中的物品,这次她没有选择离开,而是勇敢地当众和乔平等对话,质疑他、反对他,粉碎了他虚伪的自尊心。实际上,标志着新生命开始的这一黑人民间神话影射了珍妮逐步成为独立、具有自我意识的新黑人女性的蜕变过程,同时也凸显了她在面对根深蒂固的性别歧视时不断增强的反抗意识。
在珍妮找到自我、完成个人成长的过程中,获得话语权、言说自我是不可或缺的。西方文化传统中,言语或是言说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德里达提出的“逻各斯中心主义”充分揭示了这一文化现象——它以口头语言为中心,相信在场的语言能够完善地表现思想。而珍妮在实现自我的过程中的巨大阻碍之一就是其言说自我的话语权被剥夺了,身体的在场并不能保证她在场的语言。珍妮作为乔的妻子,不仅无法获得和丈夫充分交流的机会,而且被乔阻止和小镇上的其他黑人沟通。每天在乔商店的门廊上,人们都会围坐在一起“胡侃”。这种民间风俗为受教育程度不高的黑人大众提供了相互激发思想火花的机会,是黑人种族群体学习和交流的一种有效方式。珍妮也被这种风俗深深吸引,她感叹道:“人们围坐在门廊上,把思想之图传给大家观看,这是很有趣的。而思想之图又总是被蜡笔画放大了的生活,因此人们讲述它就更有趣了。”“胡侃”这种生动鲜明的表达方式唤醒了珍妮言说自我、表达思想的诉求。因此,虽然乔一再剥夺珍妮的话语权,她还是在门廊上小镇黑人的一次谈话中,首次当众表达了自己有关黑人婚姻中两性关系的观点,即黑人男性从不深入了解黑人女性,并以欺压控制她们来满足自己的男性虚荣心。这具有革命性的一幕使珍妮有别于为了物质上的依附而在黑人男性面前顺从噤声、失去自我的传统黑人女性。
黑人民俗文化为非裔美国人民的自我审视和定位提供了价值参照系,是整个黑人种族自我提升的强大文化动力。作为黑人民俗学家和作家,赫斯顿十分重视黑人民俗文化对其小说创作的意义。其中最突出的一点便是她通过黑人民俗文化颠覆了传统主流社会眼中的黑人形象,建构起独立自主的新黑人形象。在《他们眼望上苍》中,赫斯顿将古老的故事背景、人物原型、习俗传统成功切换到现代黑人生活的视角之下,将传统与现代、历史与现实有机结合,展现了美国非裔族群精神的传承性与统一性,也生动地刻画出了新黑人的生存状态和内心世界。
[1] Abrahams,Roger D.African American Folktales[M] .New York:Pantheon Books,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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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张立新.文化的扭曲:美国文学和文化中的黑人形象研究(1877-1914) [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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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佐拉·尼尔·赫斯顿.他们眼望上苍[M] .王家湘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