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新君[江苏教育学院徐州分院, 江苏 徐州 221116]
作 者:逯新君,硕士,江苏教育学院徐州分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唐传奇脱胎于六朝的志怪小说,它的出现标志着中国短篇小说的创作进入成熟阶段。如我们所熟知的“四大传奇”:白行简的《李娃传》、元稹的《莺莺传》、蒋防的《霍小玉传》和李朝威的《柳毅传》。它们都是唐代文人创作的以刻画人物形象为主的叙事性文学作品。《李娃传》无论是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还是在故事情节的发展、环境描写的展示上,无疑都是唐传奇中的佼佼者。本文通过对《李娃传》的解读和分析,从中可以看出唐传奇具有的以下艺术审美特征。
梳理全篇内容,把小说的情节依次概括为:白行简为娃作传、荥阳生赴京赶考、鸣珂曲情迷李娃、娃之母成人之美、遭计逐一蹶不振、寄凶肆显身扬名、遇其父惨遭鞭笞、再逢娃金榜题名、娶李娃父子如初、祥瑞现内外隆盛、李公佐拊掌竦听。郑生(荥阳生) 来京本为“应考”,在长安东市平康里的鸣珂曲被李娃迷住后,预示着故事情节将有新的变故;郑与李相交岁余,待“资财仆马荡然”之后,预示着故事情节将又有新的发展;郑生被逐后寄身凶肆,沦为极其普通的“歌者”,再沦为技艺超群的“艺丐”,两肆竞歌时被其“乳母婿”认出,则又预示着故事情节将有新的波澜;郑生遭其父鞭笞,侥幸生还,沦为蓬头垢面、污秽不堪的乞丐后,又绝处逢生,预示着故事情节将又有新的转折。最后郑生在李娃的帮助下又回到了上层社会
在唐传奇里《李娃传》的情节可算是最曲折的了。贵族公子郑生经历了如此轮回:纨绔儿——挽歌郎——讨饭鬼——中高第;社会下层的李娃则完成了华丽的蜕变:倡女——国夫人。白行简用他的生花妙笔一路写来,曲折婉转,跌宕起伏,几多人生百态,几多悲欢离合。从最初郑生“诈坠鞭于地”之“惊艳”开始,中间历尽千回百转千辛万苦,终赢得“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一大团圆的结局。这一情节结构亦为后来的“才子佳人”小说及戏曲文学奠定了一种基本的范式。作者井然有序、生动完整的情节叙述,使得情节的发展引人入胜、环环相扣,增强了读者对文本的“阅读期待”。这也是中国古典小说“以情节取胜”最好的印记之一。
首先看两个细节。一是,生曰“:此谁之第耶?”侍儿不答,驰走大呼曰“:前时遗策郎也!”娃大悦曰“:尔姑止之,吾当整妆易服而出。”生闻之私喜。
这一细节把人物的语言、行动和心理交融在一起,写得精微独到,工细深婉。郑生明知故问,侍儿却不答郑生驰走大呼李娃,一“大悦”,一“私喜”,不仅为郑李初见时的“情甚相慕”找到最好的注脚,而且包含了更丰富的内蕴。这一细节一方面表现出侍儿看到郑生来访后惊喜不止的心情和其不善掩饰内心秘密的情态;更重要的是对李娃的“不写而写”。它暗示出李娃受到了公子遗策相顾后对郑生也是爱慕不已的,是断定这公子会重来,而且期待着公子的重来,并且是经常和侍儿一起议论、猜测、苦盼的。
这一细节好就好在它把李娃放在与李姥的激烈矛盾冲突中,以此来展现李娃这一人物形象。李娃一系列的动作、掷地有声的深深自责,特别是接下来与李姥的针锋相对和义正词严的辩驳语言,使得李娃如潮水一般内心强烈的震颤和自己被李姥胁迫的委屈全盘托出,其人物形象日渐丰满。
传奇题名《李娃传》,但对郑生的着笔尤其多。妙就妙在作者深谙铺垫渲染之法,处处写郑生,实乃作者为写李娃这一人物形象的社会性、复杂性、完整性和丰满度精心布局。小说的情节就是为充分展示人物形象服务的。情节本身的曲折跌宕,正与人物形象的复杂深刻相照映。而每一次矛盾冲突,都把人物形象从一个台阶推向一个新的高度。下面再略举三个矛盾冲突。
其一,当郑生囊中尽空,资财荡尽之际,“迩来姥意渐怠,娃情弥笃”。这里显示的是李姥与郑生的矛盾冲突。李姥作为一个鸨母,在她眼里妓女与嫖客的关系就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什么情呀爱呀都是扯淡,没钱就得滚蛋。郑生的幼稚单纯、一往情深与李姥的世俗功利、金钱至上形成鲜明的对比。
其二,沦为“艺丐”的郑生被认出后,被带到荥阳公面前时,荥阳公责其辱没家门,无颜相见,用马鞭鞭之数百,致生倒毙方弃之而去。常州刺史的儿子是“挽歌郎”,岂不是羞煞老夫了!荥阳公超脱亲情之狠毒可与后来郑生中高第做了大官之后的行为举止相对比:由于郑生“时位”之移,荥阳公对儿子的态度也判若云泥,其现世活宝之“变色龙”形象昭然若揭。这就把荥阳公重视功名富贵、门阀等第这一特点突显出来,也符合其地位和身份。
其三,郑生在李娃颇有章法的调教下获取功名将赴任时,李娃谓生曰:“今之复子本躯,某不相负也。愿以残年,归养老姥。君当结媛鼎族,以奉蒸尝。中外婚媾,无自黩也。勉思自爱,某从此去矣。”各自身份的不同使得这一矛盾冲突更彰显了李娃的可贵处,这不仅在于先前有勇气接受一个“乞丐”,而且在于她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在郑生当了官后自动离开他,丝毫不贪慕荣华富贵,富贵来临却反思急流勇退。李娃的这一要求又与荥阳公对待儿子的前后态度形成鲜明的对照,相比之下,李娃的胆识和心地更令人钦佩。
唐传奇皆以文言写成,文言表情达意本身就具有高度的精炼性和概括性。其简洁流畅的语言特点,又表明我国古典语言的精深和宏富。
《李娃传》中写郑生初见李娃就用了八个字——妖姿要妙,绝代未有——一绝代佳人的形象跃然纸上。当李娃正式拜见郑生时,也只用了八个字——明眸皓腕,举步艳冶——荣华绝代的形象更是真切,彼为远观,此乃近瞧,竟让郑生“莫敢仰视”。
在“娃之母成人之美”这段中,郑生进入李氏宅第,一见“馆宇甚丽”,二见“烹茶斟酒器用甚洁”,三见“帏帘榻,焕然夺目;妆奁衾枕,亦皆侈俪”,四见进馔时“品味甚盛”。这一系列的描写不仅照应了上文所言“李氏颇赡”,而且形成了特定的场面、环境、氛围,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在郑生遭计逐一段中,李和郑从长安城正西的通义坊兴圣尼寺中的“竹林神”拜神求子归来的路上,李把郑带到了与平康里相对的宣阳里——李娃所谓的“姨”家时,一见“中有山亭”,二见“竹树葱茜”,三见“池榭幽绝”,四见茶果“甚珍奇”,最夸张的是五见“一人控大宛,汗流驰至”,且描述李姥“暴疾颇甚”,命娃速归。其实庭院是“租”来的;到竹林神拜神求子是“假”,且“信宿而返”(住了两晚上才回来) ,为李姥从平康里搬家留出充裕的时间;汗流浃背骑着骏马来报信的是“托”,想必是李姥给了人家钱财,人家才肯从长安城的正东奔到长安城正西的竹林神,明知李郑二人不在,很卖力地再原路返回至宣阳里李娃所谓的“姨”家(恐怕“姨”也是租来的,权当一时之用) ,兜了一个大圈子,装得多好,才能有此“汗流驰至”的精彩场面。一切都演得太真了,这场面、这环境,这氛围,青楼狎游、买笑逐欢、膏粱做派的公子哥郑生又怎能识破呢?有情而又有计逐之举的倡女李娃将在此金蝉脱壳,先前天资聪颖、千金一掷的世家子弟荥阳生将流落凶肆。
既运用对比烘托的手法细致深刻的刻画人物形象,又淋漓尽致地渲染场面,营造特定的环境和氛围,非“两肆竞歌”一段莫属。作者先采用欲抑先扬的手法写凶肆长髯者“奋髯扬眉“”视其夙胜,顾盼左右,旁若无人”以及听众的侧面反映“齐声赞扬之”。接下来采用欲扬先抑的手法,写郑生“俯仰甚徐,申喉发调,容若不胜”,继而陡然转为“举声清越,响振林木”,再写众人“闻者欷掩泣”,而那位凶肆长髯者“为众所诮“”乃潜遁焉”。作者运用准确简练、生动流畅的语言,自始至终让人沉浸在万人空巷、两肆摆擂台竞歌的特有氛围场景中,简直就是一幅活生生的中唐社会风俗画,令人叫绝。
不管是作者对上述特有场面、环境、氛围的出彩描绘,还是作者对后文李娃是如何有步骤有方法的帮助郑生重返科举之路并最终功成名就喜结连理的精心布局,其实都是作者所营构的一种“文学情境”。这种“文学情境”具有深刻而丰富的社会内涵,在某种意义上更是一种特有的“社会文化情境”,在历史的语境中绽放它无限的光彩和魅力。
在唐传奇中,无论是写爱情故事的《莺莺传》《霍小玉传》《柳毅传》和《任氏传》,还是写神怪故事的《南柯太守传》,写侠义故事的《红线传》《谢小娥传》等等,无不带有以上这些主要的审美特征。较之六朝的小说,它们的故事情节更曲折完整,人物形象更生动鲜明,语言文辞更华艳精练,章法结构也更阔大缜密。
当然,唐传奇的艺术审美特征何止于此。笔者只是以《李娃传》为范本,窥其数斑而已。敢竭鄙诚,谋字成篇,以求教于大方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