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玲[兰州大学文学院, 兰州 730030]
被列入杂家的《吕氏春秋》和列入法家的《商君书》《管子》是三本产生于先秦时期的子书。《商君书》和《吕氏春秋》产生于秦国,《管子》产生于齐国。它们中都有一定的篇幅论述军事。《商君书》中《战法》《立本》《兵守》等是探讨用兵的名篇,《吕氏春秋》中《孟秋纪》和《仲秋纪》常被今人收录入古代论兵之作。《管子》中包含着丰富的兵学思想更是被学界所公认。石一参就说:“世之谈兵者,辄言孙吴。所言皆临敌用兵之事,非其本已。管氏探本立言。于平昔养兵、练士、错仪、定制、明分、通德、聚财、备器、利敌、用敌,以求全胜之方,研之极周,而行之至断。”①将三者的兵学思想进行对比,我们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同产于秦国的《吕氏春秋》和《商君书》兵学思想相似度非常低,而《吕氏春秋》与产生于齐国的《管子》兵学思想相似度却非常高。《吕氏春秋》为什么放弃学习近在眼前、已经为秦国富强立下汗马功劳的商鞅学派思想,却去效仿远在齐国、与秦国无甚关系的管子学派的思想?本文试图在比较这三本子书兵学思想异同的基础上,寻找《吕氏春秋》和《商君书》兵学思想差异产生的原因及其《吕氏春秋》和《管子》兵学思想相似的原因。
《吕氏春秋》的兵学思想主要有以下显著特点:
(一) 肯定战争存在的必然性和合理性
春秋战国是中国历史上战争爆发极为频繁的一段时期,这使得关注社会政治的先秦诸子纷纷发表各自对战争的看法。部分诸子鉴于战争的破坏性,提出了“偃兵”“非攻”“弭兵”等主张。针对这些观点,《吕氏春秋》首先对战争存在的必要性、合理性展开论述。《荡兵》篇开篇即说:“古圣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兵之所自来者上矣,与始有民俱。……黄炎故用水火矣,共工氏固次作难矣。五帝固相与争矣。”炎黄之后,尧战南蛮,舜却苗民,禹攻曹、魏、屈骜、有扈,“三王以上,固皆用兵也”(《吕氏春秋·召类》) 。既然炎黄三王都不能消除战争,这就说明战争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和合理性。《吕氏春秋》认为,自从有了人类就有了战争,在人类生活的地方,战争只有表现形式的不同,却从来没有消失过:“在心而未发,兵也;疾视,兵也;作色,兵也;傲言,兵也;援推,兵也;连反,兵也;侈斗,兵也;三军攻战,兵也。此八者皆兵也,微巨之争也。”(《吕氏春秋·荡兵》) 因此,从广义上说,战争时时都在发生,所以“偃兵”只能是不切实际的空想。因为战争带来的危害而主张“偃兵”就是因噎废食。如果“天下无诛伐”,那么诸侯互相侵犯,强凌弱、众暴寡的事情就会发生。所以,《吕氏春秋》主张:“兵不可偃也,譬之若水火然,善用之则为福,不能用之则为祸。若用药者,然得良药则活人,得恶药则杀人。义兵之为天下良药也亦大矣。”(《吕氏春秋·荡兵》)
在肯定战争存在的必然性和合理性的基础上,《吕氏春秋》对“救守”之说进行了反驳。“救守”是一种无效率因而不可行的救世手段。持守这一主张的诸子试图通过讲道理、摆事实等途径说服想要发动战争的一方罢手,虽然他们上称三皇五帝,下举春秋五霸,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终日苦思冥想,劳神费力,但却是劳而无功,最终仍然不得不转而求助于战争。这从另一侧面证明战争是和平的保证。
(二) 正义与否是战争的核心
对战争正义性的高度重视是《吕氏春秋》兵学思想的精华所在。它认为,古代的圣王从不主张废弃战争,但他们也不随意发动战争,他们最看重的是战争是否具有正义性。正义的战争是天下良药,可以救民于水火。正义之师“诛暴君而振苦民,民之说也,若孝子之见慈亲也,若饥者之见美食也;民之号呼而走之,若强弩之射于深溪也,若积大水而失其壅堤也”(《吕氏春秋·荡兵》) 。那么如何区分、确定战争的正义与非正义?《吕氏春秋》根据战国末期诸侯互相攻伐、民不聊生的现实得出结论:“攻无道,罚不义”就是正义。正义的战争就像是给寒冷的人衣服穿,给饥饿的人食物吃。民众憎恶战争,但是正义的战争却是他们盼望的。禁止正义之战就是“息有道而伐有义也,是穷汤、武之事,而遂桀、纣之过也”(《吕氏春秋·振乱》) 。这种情形下“,救守”的主张就不免“守无道而救不义”,其结局将是“为天下之民害莫深焉”(《吕氏春秋·禁塞》) 。
《吕氏春秋》认为正义与否是战争能否获得民众支持和取得胜利的关键:“夫兵有本干:必义,必智,必勇。”(《吕氏春秋·决胜》) 义排在首位。我方占有“义”则得道多助,“敌孤独则上下虚,民解落;孤独则父兄怨,贤者诽,乱内作”(《吕氏春秋·决胜》) 。同时,我方因占有“义”而士气高涨,敌方因背弃道义而“军虽大,卒虽多,无益于胜”(《吕氏春秋·决胜》) 。《决胜》说“:善用兵者,诸边之内莫不与斗,虽厮舆白徒,方数百里皆来会战,势使之然也。”为什么境内的百姓都乐于参战?仍是道义在起作用。正义之师所到之处受到民众的广泛欢迎和支持,参与到战争中去就是他们表达自己立场的一种途径。《吕氏春秋》认为战争获得胜利需要士卒勇敢,而士卒勇敢的根源不在其他,仍是道义“:夫民无常勇,亦无常怯。有气则实,实则勇;无气则虚,虚则怯。怯勇虚实,其由甚微,不可不知。勇则战,怯则北。战而胜者,战其勇者也;战而北者,战其怯者也。怯勇无常忽往来,而莫知其方,惟圣人独见其所由然。故商、周以兴,桀、纣以亡。”(《吕氏春秋·决胜》) 虽然作者说怯勇虚实产生的原因十分微妙,且变化不定,只有圣人才知晓,只有圣人才能把握,但接着列举的商周桀纣的事例已经说明怯勇变化的依据仍然是正义与否。
《吕氏春秋》的兵学思想是在战国末期秦国即将统一六国的背景下产生的,它所说的正义就是结束诸侯争霸、生灵涂炭这种“至寒矣,至热矣”(《吕氏春秋·功名》) 的社会局面,用战争的手段结束战争,用战争的手段赢得和平,正如《论威》篇所说:“凡兵,天下之凶器也;勇,天下之凶德也。举凶器,行凶德,犹不得已也。举凶器必杀,杀,所以生之也;行凶德必威,威,所以慑之也。敌慑民生,此义兵之所以隆也。”相比于墨家试图维持诸侯分裂以实现在和平环境中发展生产,因而主张“非攻”“救守”的观点,《吕氏春秋》对战争的认识无疑更具现实性和合理性。
(三) 赢得胜利的主要因素:训练有素的士卒、精锐的武器、善“因”
在如何才能赢得战争方面,《吕氏春秋》首先提出“三军一心”。“三军一心”号令才能顺畅执行,“令能无敌,其兵之于天下也,亦无敌矣。古之至兵,民之重令也,重乎天下,贵乎天子。其藏于民心捷于肌肤也深痛执固,不可摇荡,物莫之能动,若此则敌胡足胜矣”(《吕氏春秋·论威》) 。其次,兵贵神速。《吕氏春秋》认为在战争中敏捷的反应——智,和迅疾的行动——力,都非常重要。《贵卒》(卒,读为“猝”,即迅捷。) 说“:力贵突,智贵卒。得之同则速为上,胜之同则湿为下。所为贵骥者,为其一日千里也。旬日取之,与驽骀同;所为贵镞矢者,为其应声而至。终日而至,则与无至。”《论威》说“:急疾捷先,此所以决义兵之胜也。”而要做到用兵神速,首先士卒要明白“缓徐迟后而急疾捷先之分”,也就是知晓快慢先后带来的截然不同的结局。其次,士卒在打仗时要注意力高度集中“,并气专精,心无有虑,目无有视,耳无有闻,一诸武而已矣”(《吕氏春秋·论威》) 。能做到这些,战争未开始,胜负即决定。这一切都要求士卒必须训练有素。所以《简选》篇说“:世有言曰‘:驱市人而战之,可以胜人之厚禄教卒;老弱罢民,可以胜人之精士练材;离散系系,可以胜人之行阵整齐;锄白挺,可以胜人之长铫利兵。’此不通乎兵者之论。”也就是说让一群乌合之众拿着锄头木棒去和手握长矛利刃、精锐强壮的武士作战,取得胜利根本是妄想,这是不懂打仗的人才会有的想法。第三,要善于凭借敌方的力量。“凡兵,贵其因也。因也者,因敌之险以为己固,因敌之谋以为己事。能审因而加,胜则不可穷矣。胜不可穷之谓神,神则能不可胜也。”(《吕氏春秋·决胜》) 所谓“因”就是借势,把敌方的力量转化为己方的力量,把敌人的有利因素转化为己方的有利因素。
(四) “不战而胜”是战争的最高境界
《吕氏春秋》虽然反对“偃兵”说,但它仍把“不战而胜”视为战争的最高境界。要实现不战而胜,一则君主需有爱民的显赫名声,这样民众就会被吸引归附。其次,国家和谐强大不仅是战争胜利的保障,也是终止战争的最佳途径。《召类》“:凡兵之用也,用于利,用于义。攻乱则服,服则攻者利;攻乱则义,义则攻者荣。荣且利,中主犹且为之,有况于贤主乎?故割地宝器戈剑,卑辞屈服,不足以止攻,唯治为足。治则为利者不攻矣,为名者不伐矣。凡人之攻伐也,非为利则因为名也。名实不得,国虽强大,则无为攻矣。”割地求和、卑辞屈服都不能达到终止战争的目的。要想消除战争,最好的办法是自己的国家国富民强,民众团结一心。因为“治而攻之,不祥莫大焉”(《吕氏春秋·召类》) ,侵略者达不到夺利的目的,自然终止战争。所谓“乱则用,治则止”(《吕氏春秋·召类》) 就是这个意思。《爱士》还说“:凡敌人之来也,以求利也。今来而得死,且以走为利。敌皆以走为利,则刃无与接。”由此可知,《吕氏春秋》认为战争的胜负最终取决于自己国家的内政。一个正义的、和谐的、强大的国家,要么敌人不敢轻易来犯,来犯则必死无疑。
统治阶级要重用贤人、崇尚仁义是终止战争的另一途径。《期贤》说“:尝闻君子之用兵,莫见其形,其功已成,其此之谓也。野人之用兵也,鼓声则似雷,号呼则动地,尘气充天,流矢如雨,扶伤舆死,履肠涉血,无罪之民,其死者量于泽矣,而国之存亡、主之死生犹不可知也。其离仁义亦远矣。”所谓“君子用兵”指的是凭借贤人的力量使试图发动战争的一方主动放弃。如魏文侯礼遇贤士段干木,使得原本要攻打魏国的秦国“辍不攻之”。魏国因此不用一兵一卒就消除了一场战争,故人们称之善用兵。
《吕氏春秋》与《商君书》都是产生于秦地的子书,但它们反映的治国思想却截然不同,这一点在兵学思想上体现得更为明显。
《吕氏春秋·论威》篇说:“凡兵,天下之凶器也;勇,天下之凶德也。举凶器,行凶德,犹不得已也。”认识到战争的破坏性,所以视战争为不得已而为之的政治手段。正因为如此,它视不战而胜为战争的最高境界。《商君书》则不同,它非常重视战争,常常把战争和国家的经济命脉农业生产相提并论。它视战争为称王称霸必不可少的条件“,不胜而王,不败而亡者,自古及今未尝有也”(《商君书·画策》) 。其次,它还把战争视为治理国家的措施。《农战》说“:国待农战而安,主待农战而尊。”所以无论国家强弱贫富都要打仗。因为“国强而不战,毒输于内,礼乐虱官生必削”(《商君书·去强》) “,国富而不战,偷生于内,有六虱,必弱”(《商君书·勒令》) 。反之,国家贫穷,但是务力于战争“,毒生于敌,无六虱,必强”《商君书·勒令》) 。《商君书》的观点是农业是国家的经济命脉,战争是国家由弱小贫穷而富裕强大不能缺少的手段。这种无限扩大战争作用的思想是《吕氏春秋》所没有的。
《商君书》的兵学思想与《吕氏春秋》第二个显著不同在于它论及战争既不在意取胜的手段,也不论其正义与否,而只重视战争结局。《弱民》说“:兵至强,威;事无羞,利。用兵久处利势,必王。故兵行敌之所不敢行,强;事兴敌所羞为,利。“”事无羞,利”就是说为了胜利可以不惜使用任何手段。“兵行敌之所不敢行,强;事兴敌所羞为,利”,意即敢做敌人不敢做的事,那么我方的兵力就强大。能做敌人认为羞耻的事情,对我方战胜就有利。秦魏商於之战,商鞅置往日友情于不顾,用欺骗手段虏获魏军将领公子正是这种兵学思想的体现。这与《吕氏春秋》对战争正义性的高度强调形成鲜明对比。
《吕氏春秋》认为获得战争胜利需要众多因素,譬如计谋、精锐的武器等等。而《商君书》认为战争取胜的决定因素在于士卒奋勇杀敌的顽强斗志,“‘强者必刚斗其意。’斗则力尽,力尽则备是,故无敌于海内”(《商君书·立本》) 。《商君书》把士卒打仗的积极性、斗志放在至关重要的位置,认为其他都是次要甚至不必要的。《立本》说“:故恃其众者谓之葺,恃其备饰者谓之巧,恃誉目者谓之诈。此三者恃一,因其兵可禽也。“”备饰”指兵器。“誉目”,高亨认为“誉”当作“”“;目”当作“臣”,形似而误。,同谟,谋也。臣,意同谋臣。②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打仗靠人多不行,靠兵器优良和谋臣的计策也不行。依赖这三者中任意一个,就会打败仗。为了激发士卒在战场上奋勇搏杀的勇气,《商君书》重视刑赏。商鞅及其后学深知人民厌恶战争。《外内》有“:民之外事莫难于战,故轻法不可以使之。”所以要通过重刑迫使、重赏诱惑形成好战、尚战之风。
综上所述,《吕氏春秋》与《商君书》在兵学思想有较为明显的不同。
《管子》产生于齐国,但是它的治国思想和《吕氏春秋》却多有相似,这种相似同样体现在兵学思想上。
与《吕氏春秋》一样,《管子》否定弭兵之说。《立政》说:“寝兵之说胜,则险阻不守。兼爱之说胜,则士卒不战。”其原因在于“我能毋攻人,可也,不能令人毋攻我。彼求地而予之,非吾所欲也。不予而与战,必不胜也。彼以教士,我以驱众;彼以良将,我以无能,其败必覆军杀将”(《管子·立政九败解》) 。其次,《管子》对战争的积极作用和消极作用有理性且实际的认识,既恰当估价战争的必要性,又看到其危害。《法法》说:“兵当废而不废,则古今惑也;此二者不废而欲废之,则亦惑也。此二者伤国一也。黄帝、唐、虞,帝之隆也,资有天下,制在一人,当此之时也,兵不废。今德不及三帝,天下不顺,而求废兵,不亦难乎!”黄帝、唐、虞时期是古人心目中的“至治”时代。但即使在那样的太平圣世,军事也没有废除,何况春秋战国呢?不该废除军事而废除,对国家的危害和该废除时而不废除是一样的。
与《吕氏春秋》相似,《管子》论兵把正义性放在首位。《七法》说:“不理不胜天下,不义不胜人。”《白心》说:“兵不义,不可。”从战争正义性出发,《管子》不主张轻易发动战争,即使一定要用战争解决争端,也要遵循一个原则:“伐逆不伐顺,伐险不伐易,伐过不伐及。”(《管子·霸言》)
战争是政治的延伸,因而必然受政治影响。国家政通人和,经济发展,人民安居乐业,这样的政治状况是战争胜利的保证。这是《管子》和《吕氏春秋》兵学思想的又一相似点。《管子·重令》说:“凡兵之胜也,必待民之用也,而兵乃胜。”要用民就必须赢得民心,而民心不是靠一时一事赢得的,“伯夷、叔齐非于死之日而后有名也,其前行多修矣。武王非于甲子之朝而后胜也,其前政多善矣”(《管子·制分》) 。《管子》中论述了一系列争取民心的措施,目的就是为了有一个多善的“前政”做战争保障。譬如赏罚有信,公平合理,论功计劳,使“有罪者不怨上,爱赏者无贪心,则列陈之士皆轻其死而安难,以要上事,本兵之极也”(《管子·七法》) 。《管子》中有丰富的军事经济理论,其核心就是“国富者兵强,兵强者战胜”(《管子·治国》) 。军事力量强大与否决定着战争胜负,而国家经济实力又制约着军事力量。所以《重令》说:“仓廪空虚,财用不足,则国毋以固守。”《七法》说:“国贫而用不足则兵弱而士不厉,兵弱而士不厉则战不胜而守不固,战不胜而守不固则国不安矣。”
与《吕氏春秋》相似,《管子》认为优良的作战能力是胜利的保证。作战能力包括优质兵器、训练有素的士卒和得力的将领,即《参患》所说“故凡兵有大论,必先论其器,论其士,论其将,论其主”。可见,《吕氏春秋》和《管子》兵学思想相似度较高。
《吕氏春秋》和《商君书》同产生于秦国,但是二者的兵学思想却根本不同。《管子》产生于齐国,但是《吕氏春秋》的兵学思想却与其一脉相承。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
我们先来看《吕氏春秋》和《商君书》兵学思想差异的原因。
吕不韦保护子楚返回秦国之后,一直在秦国生活、为官约二十年。有着高度政治敏感的他在这么长的时间内对关于商鞅的一切必然耳熟能详。但是从《吕氏春秋》来看,吕不韦承认商鞅的才华和他对秦国做出的巨大贡献,《长见》说:“公孙鞅西游秦,秦孝公听之,秦果用强。”但他对商鞅其人及其诸多治国策略却并非完全赞同。《无义》篇的主题是论述义的重要“:义者,百事之始也,万利之本也,中智之所不及也。”而下文作者所列不及义的中智之人中就有商鞅。作者认为商鞅之于秦国非亲非故,只是因为才能得到孝公赏识故而得到重用。为了对秦国尽职尽责,他除了进攻其他国家没有别的办法。于是他就为秦国攻打他曾经生活过的魏国。魏国派出的将领公子与商鞅本是好友,商鞅却以友情为诱饵俘获公子,打败了魏国。但是商鞅为此也付出了巨大代价。孝公死后,惠王继位,因此而怀疑商鞅的品行,于是加罪于他。商鞅想回到魏国,魏国也因为此事而不接纳他,他最终被惠王车裂。实际上,秦惠王加罪商鞅的原因并非因为他欺骗公子,而是商鞅变法引起的他与秦国贵族之间的矛盾导致。《吕氏春秋》如此写一方面是吕不韦为秦国贵族开脱,二也是为了迎合他对非义之举的抨击。他说商鞅到秦国后,为了建功立业,只能去攻打其他国家,这都带有明显的主观臆测,不符合历史真实。商鞅对秦国最大的贡献是进行了彻底的变法,从而使秦国从一个被其他诸侯鄙视的偏远国家一跃而为强国。与魏国的战争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而已,决非核心,更不是全部。《吕氏春秋》这么写是为了贬低商鞅,同时也是对商鞅政治思想的否定。我们仔细研读《吕氏春秋》就会发现,虽然它号称杂家,但对商鞅思想的吸收微乎其微。有的内容反而是针对商鞅思想而言的。譬如《适威》篇中魏武侯问李克吴亡原因,李克回答:“骤战骤胜。”即屡战屡胜。魏武侯不明所以,说:“骤战而骤胜,国家之福也,其独以亡,何故?”李克回答:“骤战则民罢,骤胜则主骄。以骄主使罢民,然而国不亡者,天下少矣。骄则恣,恣则极物;罢则怨,怨则极虑。上下俱极,吴之亡犹晚。此夫差之所以自殁于干隧也。”《慎大》又有:“贤主愈大愈惧,愈强愈恐。凡大者,小邻国也;强者,胜其敌也。胜其敌则多怨,小邻国则多患。多患多怨,国虽强大,恶得不惧?恶得不恐?”都是说战胜给国家带来的危害。商鞅变法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奖励农战,秦国士卒因此打仗非常勇敢。《战国策·秦策一》中,张仪说秦王曰:“(秦人) 闻战,顿足徒裼,犯白刃,蹈煨炭,断死于前者,比是也。”所以秦国与其他诸侯国交战以胜居多。但是吕不韦认为,对民力的使用应该有限度,超出百姓的承受力,胜利的表象下就隐藏着深层危险。这显然是就商鞅变法以来秦国的治国策略而言的。为即将到来的统一帝国谋划,“吕不韦是不同意用自孝公以来就几乎处于独尊地位的法家思想作为治国的基本国策的”③,当然这其中也包括在军事上不再走商鞅的老路。这就使得《商君书》和《吕氏春秋》虽然都产生于秦国,但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兵学思想。
至于《吕氏春秋》与《管子》在兵学思想上的相似,我们同样可以从《吕氏春秋》本书中找到原因。实际上,《吕氏春秋》和《管子》不仅仅是在兵学思想上相似,而是在整体治国思想上都有一定的继承性和相似性。譬如《吕氏春秋》认为治国不能没有法律,但却反对严刑厚赏;它认为治国中获得民众的支持是国家强大必不可少的因素;它主张任贤;它把阴阳家思想融入治国中。这些无不与《管子》相似。《吕氏春秋》和《管子》在内容上也有一致的地方。《吕氏春秋·音律》全面记载了我国计算乐律的三分损益法,无独有偶,《管子·地员》也有这一记载。《吕氏春秋》对道的认识明显是承继《管子》中的《内业》《心术》而来。张双棣先生说:“《管子》中《内业》《心术》等四篇接受了老子关于道是宇宙本原的说法,但他们明确提出这种‘道’不是虚无,而是一种物质‘精气’。这就使人们对宇宙本原的认识具有唯物主义的性质了。《吕氏春秋》继承并发挥了这种唯物主义的精气说,认为宇宙的本原是一种极其精微的物质即‘精气’,这种精气又叫‘太一’。正是由于这种‘精气’或‘太一’的运动和结合而产生了千姿百态、性质迥异的天地万物。”④还值得注意的是,《吕氏春秋》中关于管仲的论述非常多。管仲这一名字在《吕氏春秋》中出现68次,《勿躬》《重言》《精谕》《贵信》《达郁》《直谏》《赞能》、《知接》都有关于管仲事迹的记载。为什么两本产生于不同地域的子书会有如此多的关联和相似?
吕不韦本是一个商人,而且是一位“国际贸易商人”,这一职业决定了他的流动性。他正是经商到了赵国才认识了秦质子子楚,从而有了“奇货可居”的故事。郭沫若先生说:“他的经济活动范围是跨有现今的山东、河北、河南、山西、陕西各省的。”⑤山东即战国时的齐鲁大地。齐国是战国时期商业最为发达的国家,由此可以推断吕不韦应该曾经频繁出入齐境。齐国是战国时期的学术中心,集聚了一批著名学者,有着活跃的学术团体。吕不韦因为经商的需要有广结朋友的习惯,所以他在齐国肯定接触了这些学者,并和他们有过交流。他做了秦相之后,广招门客,这些门客中不乏来自齐国者。齐人一向以管仲自豪,他们向吕不韦灌输管仲学派的治国思想,因而使得《吕氏春秋》中多有管子和《管子》的痕迹。二者兵学思想的相似就是表现之一。所以今人张富祥在《王政全书》中说:“今人称春秋战国时期的兵学,齐国可说是一枝独秀。……拿着八篇文字(指《吕氏春秋》论兵八篇) 与现存的先秦兵学资料相对照,其中一些观点和说法跟《荀子·议兵》篇及《管子》书中的军事论述相契合者为多,再就是有的地方跟《孙子兵法》《司马法》《尉缭子》接近,而与其他一些书(包括《商君书》和《韩非子》在内) 的有关记载却不甚相合。”⑦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奇特现象?张富祥的回答是:“《吕氏春秋》的论兵八篇大概也多半出自稷下后学之手。”这就意味着吕不韦的门客中有来自齐地的稷下后学,他们为《吕氏春秋》提供了吸纳《管子》学说的可能。
对《管子》着意的关注和汲取是《吕氏春秋》治国思想上的一大进步,它体现出吕不韦对秦国自孝公以来国家政治的反思,在此基础上它为秦国指出了一条符合历史发展趋势的正确发展道路,虽然因为各种原因,它的治国主张没有变为现实,但是它开启了汉代学习、吸收《管子》的先河,这是它自身价值不容忽视的一个方面,也是它与《管子》在兵学思想上相似的原因。
② 高亨:《诸子新笺》,齐鲁书社1980年版,第298页。
③④ 张双棣等:《吕氏春秋译注·前言》,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页,第4页。
⑤⑥ 郭沫若:《十批判书》,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410页,第410页。
⑦ 张富祥:《〈吕氏春秋〉与中国文化》,河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