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苏芹[河南大学, 河南 开封 475001]
作 者:张苏芹,河南大学在读硕士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法国埃莱娜·西苏在《美杜莎的微笑》中首次提出女性写作概念,‘妇女必须参加写作,必须写自己,必须写妇女。就如同被驱离她们自己的身体那样,妇女一直被暴虐地驱逐出写作领域,这是由于同样的原因,依据同样的法律,出于同样的目的。妇女必须把自己写进本文——就像通过自己的奋斗嵌入世界和历史一样。’”①萧红,正是这样的作家,她在二十岁的时候为抵抗父亲的包办婚姻毅然出走,最后与在哈尔滨结识的萧军自由恋爱,并在后者的帮助下走向文学创作,最后又因为两人感情不和,自己出走日本,客死香港,她的一生充满了抵抗和斗志,在其很多作品中也可以看到这种坚强。1934年9月9日在青岛完成第一个中篇小说《生死场》,在鲁迅先生多方帮助下,最终以“奴隶丛书”之一与叶紫的《丰收》、萧军的《八月的乡村》一起出版,鲁迅先生并为之写序,“这本稿子到了我的桌上……却看见了五年以前,以及更早的哈尔滨。这自然还不过是略图,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②高度赞扬了这部小说所表达的思想主题和女性作家独具的细腻的心境。这部小说带给读者的现实意义和其具有的文学价值也值得后世的学者进入更深的研究和思考。
刘禾在其《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 》一书中引入“国族文学”的概念,并且主张在国族主义斗争的历史语境里阐释萧红的《生死场》,从性别分别的立场来建构《生死场》蕴含的国家、民族、个人之间的话语。③在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王婆和二里半。“老王婆工作剩余的时间,尽是,述说她无穷的命运”,她在雷电来临前的晚上和村妇们讲述她的孩子小钟跌下草堆,落到铁犁上死了的故事,“一条闪光裂开来,看得清王婆是一个兴奋的幽灵”,生活的麻痹已经让她失去了生活的感触和亲情的依存。但是,在个人命运的抗争上,她从来没有输过,王婆一生结过三次婚,在封建残余还很浓厚的民国时期,一个农村的妇女有勇气和能力走出丈夫的打压,从而为自己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这为小说的后半部分她帮助革命并把女儿送去抗日奠定了情感上的基础。作为一个比一般农妇多些阅历的人,她帮助村人——为孕妇接生,帮瘫痪的月英擦身等等,正处于一个无形中“主事人”的身份上,她符合“革命者”的形象。和王婆完全不同的是二里半,这个跛脚的男人,对动物有种浓厚的依恋的农民,在失去了老婆和孩子之后,只看得见自己的一匹山羊的男人站了起来,这个在土地上摸打滚爬了一辈子的老男人,一无所有,孑然一身之后,想到了革命,不失为一种中国人难得的觉醒。但有些论者认为“萧红小说里,在表现农人历史命运时,深得鲁迅文学思想尤其是‘改造国民性’思想的影响”④,我不认为在萧红《生死场》这部小说中有“改造国民性”的一面,国民性的改革需要一位领导者或称先驱者,而且首先需要他们自身的醒悟。在这部小说中,作者没有安排这样的人物,也没有大声疾呼“救救孩子”之类的。萧红表现的是生活在国家民族斗争的背景中农人们的愚昧、落后的思想,以及他们“像蚁子似的生活着,糊糊涂涂的生殖,乱七八糟的死亡”的生生死死。
在这样的生生死死中还有生活着和动物一般的妇女们。第六章“刑罚的日子”中,五姑姑的姐姐、金枝、麻面婆、李二婶子都在受着“刑罚”,与她们一起生产的还有大狗、不知道谁家的猪……“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萧红把女性的生育和着动物的生产,而这深层的体验都是萧红自身深切的体验过的,萧红在与家庭决裂出走哈尔滨的时候,曾与未婚夫同居过一段时间,懵懵懂懂中,她有了第一次的生育,但是在这之前未婚夫却弃她而去,世间的痛苦也莫过于此了。男人对女人的欺压更是充斥全篇,“刚开始(算是称得上是恋爱,难看一点就是男性看上女性的一刹那) 还可以,一旦结了婚,就走了样”,金枝和成业就是最好的例子,“她出嫁还不到四个月,就渐渐会诅咒丈夫,渐渐感到男人是严凉的人类!那正和别的农妇一样”,性情不会抱怨的麻面婆,“她一遇到不快,或是丈夫骂了她,或是邻人拌嘴,就连小孩子扰烦她时,她都是像一滩蜡消融了下来。她的性情不好反抗,不好争斗,她的心想永远贮藏着悲哀似的,她的心永远像一块衰弱的白棉”;打鱼村最美的女人月英,却在瘫痪了之后受到丈夫的虐待,最后凄惨的死去……《生死场》中的“妇女们仿佛是在父权下的孩子般害怕着她的男人”。这一切的一切在萧红看来,都是男人们的欺压,在封建制已经结束的中华民国,男人们骨子里的父权制、夫权制还是根深蒂固的,出生在一个封建地主家庭的萧红,从小目睹的就是这些男尊女卑的事情,等与萧军避走青岛了之后,本以为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家了,但是萧军的家暴让这一切的幻想都烟消云散了,此刻的她更是可以理解农村的妇女们的生活和心理了,对于她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情境的细腻描写,大致就出于此。
在这不长的小说里,还有一节讲述农人走向城市,并且出走的是一个死了孩子和丈夫的妇人,金枝原是为了躲避日本子,避走哈尔滨,赚点零碎小钱,却在城市受到了中国男人的侮辱,以至于让金枝产生了“从前恨男人,现在恨小日本子,最后她转到伤心的路上去,我恨中国人呢,除外我什么也不恨”,民族的屈辱在金枝眼里都不如中国男人带给她的羞辱来的深刻。而金枝“勇敢的走进都市,羞恨又把她赶回了乡村”,在乡村都没有容身之所,城市根不会接纳这些什么也不懂的村妇。刚从乡村走出,二十出头的萧红,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生存下去,在二十世纪30年代,不是寻常可能的事情,鲁迅笔下《伤逝》里的涓生和子君,为了爱情出走,然而子君又颓废地回到了家庭,这不是萧红想踏上的路,她努力地走向城市,但城市并不是很好地接纳她,生活的困顿,感情的不和,给情感细腻心思敏感的作者以无形的影响,而萧红都在作品中表达出来了。
“在《生死场》中,萧红选取的都是人们司空见惯的生活场景,运用的既不是夸张的漫画式的笔法,也不是白描手法,也没有像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的魔幻现实主义似的场景描摹,而是以情景交融的笔法将农人千百年来的生存本相描绘出来,营造出一种氛围,传达出一种情绪,引发人们对生命、对人生的思考和感悟。”“正如赵园所说,在萧红这里,语言经由‘组织’不只产生了意义,而且产生了超乎‘义’之上的东西”⑤,王婆在雷电来临前的晚上和村妇们讲述她的孩子小钟跌下草堆,落到铁犁上死了的故事,孩子死相的惨烈,对她来说并没有多少触动,直到麦忙过去,到了冬天和邻人比麦穗的时候,“我好像忽然才想起我的小钟”,生活的重压之下,对于亲身孩子的死也没有感觉的母亲们是怎么麻痹地生活着呢?也许在“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即使这些孩子们野一般的活着,又受到多少母亲的关爱呢?“乡村的母亲们对于孩子们永远和敌人一般。……妈妈们摧残孩子永久疯狂着”,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妈妈和孩子们是永远的天敌,在农村中,一般的菜棵或茅草都要超过人的价值,见惯了生死,生不再是生,死也不再是死,死就是生,生不如死。
正是这样的情感让读者们感觉到,作者展示给我们的不仅仅是文字的表层,她看透了农村人的生生死死,领悟了生活在底层的农妇们的精神状态,蕴含着作者的情感和体会,是超乎于文字之上的大言大义。
① [法] 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95页。转引自胡辛、何静:《别样视野的身体写作——萧红笔下女人的生死场》,《江西社会科学》2011年第11期,第109页。
② 萧红:《生死场·序言》,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7页。
③ 参见刘禾著,宋伟杰等译:《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版,第258—295页。
④ 陈琳:《对人类生存意义的文化观照——评萧红的〈生死场〉》,《安徽师大学报》1997年第4期,第468页。
⑤ 赵园:《论萧红小说兼及中国现代小说的散文特征》,《论小说十家》,浙江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17页。参考陈琳:《对人类生存意义的文化观照——评萧红的〈生死场〉》,《安徽师大学报》1997年第4期,第472页。
[1] 萧红.生死场[M] .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0.
[2] 戴锦华、孟悦.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 .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
[3] 邓益.女性世界低矮的天空——萧红《生死场》底层农村妇女的生存困境与婚姻悲剧[J] .小说评论,2011(S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