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龙江:贫困“死角”的空前巨变

2014-03-18 01:05赵孟
中国扶贫 2014年3期
关键词:独龙独龙江死角

赵孟

如果在钦兰当上空进行一次航拍,相信照片上的中缅国境会清晰立判——钦兰当以南,那些黑漆漆的低矮棚屋是缅甸居民的居所,独龙人之前的住宅也是那个模样;但现在,北面的独龙江乡已经盖起一栋栋亮丽的别墅式楼房,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变化就发生在这3年间。自2010年初正式启动独龙江乡“整乡推进,整族帮扶”项目以来,人力和资金的大量投入,让独龙江这个贫困的“死角”经历了空前巨变。安居温饱、基础设施、产业发展、社会事业、素质提高和生态环保等6个方面的建设,让独龙江乘上了发展的快车。

2013年,独龙江的部分扶贫项目已经完工,剩余项目仍在紧锣密鼓推进。成绩显而易见,但问题却要逐渐发觉。强大外力推进的发展,对独龙江的居民意味着什么?独龙江可持续发展的引擎在哪里?长期输血式的扶贫方式又有哪些隐忧?

新居:帮扶独龙江的首举

2013年4月15日,持续了十多天的阴雨终于被明晃晃的太阳赶跑了。位于半山腰处、被密林遮蔽的孔当村,40岁的村民木华正在这块约有10个足球场大的坝子里挥汗如雨。这里原来是孔当一组村民的聚居地,有19户83人,现在大多都已经搬到了乡政府附近的新房里。

“一年365天,每天都要来来回回地跑。”木华说,虽然新家是一栋80平米的三居室,宽敞明亮,但木华觉得那只是“用来睡觉的地方”,人们并没有拆掉老房子——土地还在山上。

早上8点半,木华从3公里外的新家出发,走了约半个小时的山路,才赶到这里。虽然比较奔波,但毕竟已经住进了政府免费为自己修建的新房,木华的言语中流露的大多是对政府的感激。

“国家对我们独龙族的政策老实好呢!”在独龙江,只要遇上会说汉话的老百姓,他们总会用有限的词汇不断重复心里的感激之情。这不是官方的授意,而是当地百姓的真心话。这表明,长期的扶贫工作已经真正落实到了民心之中。

独龙江地理位置偏僻,自然环境凶险,长期以来都是云南省扶贫工作的一块“心病”。 据2008年的统计,全乡农民人均纯收入仅805元,仅相当于全国平均水平的17%。

这里的扶贫工作,最早可以追溯到1998年。当时,时任云南省委书记的令狐安率队徒步深入独龙江乡调研。那次调研活动足足徒步走了3天,才到达峡谷。在独龙江的所见所闻深深震撼了令狐安,第二年,云南省委便派遣民族工作队进驻独龙江,开展扶贫工作。

同年,独龙江公路通车,开启了独龙江的“第二次革命”。此后的10多年,公路像一条传送带,源源不断地将物资和帮扶人员送入峡谷。乡政府从巴坡搬到了孔目,这里还建起了水电站、学校和手机信号基站等基础设施。

木华记得,生活是从1999年前后开始改变的。他家距离乡政府不算远,修独龙江公路时,驿道上的马帮逐渐多了起来,生活物资不再难买,公路通车以后,买东西就更方便了。不过那时家里经济依然窘困,要吃一顿撒上盐巴的肉也非易事。

更大的改变始于2009年,国家领导人的重视加速了独龙江的快速发展。继江泽民为独龙江公路题词后,2009年,胡锦涛在云南视察时明确指出:“进一步加快人口较少民族脱贫致富步伐”,温家宝就解决好独龙族的出行难问题作了重要批示。同年8月,云南省政府加快怒江发展专题工作会议在六库召开,时任云南省省长的秦光荣出席会议,并对独龙江的帮扶工作作出指示。

“十二五”期间,云南省政府制定了“决不让一个兄弟民族掉队”的奋斗目标,计划筹措1000亿元资金,投入沿边境地区的25个民族自治县(市),独龙江是重点扶持对象之一。据规划要求,独龙江计划用3年时间,投入8.6亿元,全面完成建设“六大工程”,并再用2年时间巩固提升帮扶成果,建立可持续脱贫致富的长效机制。

“小康不小康,关键看住房”,安居工程建设自然是首要任务。目前,已有720户独龙族群众入住新居,其余在建的348户,除两个小组因公路建设滞后不能按期开工外,各项目点主体已完成封顶,正在加紧室内装修,目前安居房和整村推进已完成87%以上的工程量。穿越峡谷,从南部的钦兰当到北部的雄当,“脏、乱、破”的旧居早已被亮丽的新房取代。

木华于2012年4月份搬入新居,也是最早迁入新居的村民之一。这栋80余平米的新房造价10多万元,村民们分文未出,仅仅在修建院坝时参加劳动即可。新房配有独立的厨房和猪圈,客厅还配置桌子和凳子。为了增添喜气,他新购置了沙发、床铺和电视柜等家具,花了近7000元。靠自己的勤劳和当森管员的400元月薪,他觉得还能接受。

赠“渔”行动:产业扶持

与木华相比,同村的孔荣森的日子过得有些艰难。虽然邻居们搬进新居已一年多了,但他和这里的6户人家依旧住在老房子里。

“独龙江难在啊!”孔荣森在田埂上一边织着篱笆,一边感慨。他和媳妇身体都不好,收入少。邻居们搬家时,他以每年6000元的价格将新房租给了电力公司的员工,租期1年半,这样他可以获得9000元收入。

乔迁新居自然值得庆贺,但安居之后如何“乐业”呢?在新规划中,独龙人不再被允许上山打猎,捕鱼和采草药也受限制,独龙人传统的生活方式正面临解体。由于安置点集中建设,许多搬迁户不得不远离土地,免费新房并不能让他们安心生活。

在迪政当村委会,靠近西藏的普洱、木当和向红三个村小组都要搬到更远的迪政当和雄当安置点。斯中华家住在向红,按规划,他家要搬到近20公里外的迪政当安置点,来往一趟需要半天时间,他不可能像木华一样每天在新家和土地之间来回奔波。搬家很好,可搬了后吃什么呢?这成了他考虑最多的问题。

实际上,在规划的“六大工程”中,产业发展紧跟安居工程建设之后。这关乎独龙江的可持续发展,也是独龙人从传统渔猎生活向现代农业生活转变的契机。

根据独龙江的自然条件和气候特征,草果等经济作物成为得到扶持的重点项目,种蜂的养殖也作为重要扶贫内容被推广,独龙鸡、独龙牛等特色养殖也紧随其后。2012年的独龙江乡政府工作报告中指出,截至当年年底,全乡累计种植草果3.5万亩,草果鲜果收成达67.5吨,如果以每斤3元来算,全乡收入40余万元。三四年间,一些村民已经尝到了产业甜头,更多的人仍在翘首等待致富。

产业扶持已初见成效,但如果把2012年全乡的草果收入平摊到当地4000多居民身上,每人还不到100元,扶持力度仍需加大。

木华从2010年开始种植草果,2012年收获了500多斤果实,赚了2000多元,他已经觉得很满足了。更早种植草果的巴坡村民王文强,2012年收获草果2000多斤,挣得8400多元。虽然种植面积比木华家多,但孔荣森2012年只收获了100多斤果实,收入还不够农用开支。

草果对气候的依赖性强,如果花期遇到下雨天气,会严重影响产量。而独龙江的雨季漫长,许多种植户难以安心。不仅如此,试水产业的独龙人对种植技术很陌生,本来间距3米的行距,有些农户随意减至1米,这也会影响结果。

草果种植集中在独龙江下游,上游的龙元和迪政当被认为气候不适宜种植,这两地重点扶持的是种蜂养殖和核桃等作物的种植。2012年,独龙江全乡累计完成种蜂养殖1.5万箱,按照不同比例分配到每家每户,农户们每制作一个蜂箱,可以获得100元的补偿,而蜂箱成功招蜂后,收入将会源源不断。较之核桃苗五六年的漫长种植期,人们对这一项目的积极性颇高。村民斯中华凿出了近60个蜂箱,上乘的蜂蜜可以卖到40元/斤。如果这些蜂箱全部招来种蜂,这将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对于大多数像斯中华一样脱离原有土地、搬入新居的村民而言,这也是他们维持生计最现实的期待。

知礼节:文明礼仪培训计划

穿衣叠被,洗脸洗手,这些课程是帮扶队为独龙江村民们专门开设的。在之后的旅游开发中,这些知识作用巨大。

晚上,普卡旺小组普清华的接待房里,独龙江派出所的民警正在示范如何铺床单和叠被子,十多个村民挤在房间里,伸长脖子观看。

普卡旺是独龙江规划的5个民族文化旅游特色村之一。和这里的13户独龙族村民一样,除了分到80平米的安居房外,每户人家还分到一栋40平米左右的旅游接待房。

自3年前建设伊始,独龙江安居工程建设就与新农村建设和旅游小镇建设结合在一起。得益于特殊的地理位置,旅游开发成为独龙江发展的另一项举措。如今,规划的5个民族文化旅游特色村中,除钦肖切和兰当因公路建设滞后外,其余3个村的旅游型安居房已基本建成。

接待房的装修和一般酒店的标间相当,内部的设计和装修由投资方负责。按照协议,游客每晚住宿费为100元,村民与投资方二八分成。普清华说,2012年8月试营业以来,收入较为理想,按每天提成20元计算,每户村民每月仅旅游住宿接待的收入就有600元。

但是,独龙人缺乏经商意识,对这项“坐收渔利”的好事缺乏热情。为此,当地政府多次动员,教村民们如何打扫卫生、整理房间,工作细致到了手把手教叠被子、摆放毛巾的程度。

另一方面,文明礼仪培训行动也在开展。帮扶工作人员可谓用心良苦,为了改善独龙人旧有的生活习惯,帮扶领导小组专门印制了培训小册子,细节甚至包含如何穿衣,如何洗脸、洗手。

无论现实如何,旅游开发的进程已经不可阻挡。2012年11月30日,《贡山县独龙江乡旅游小镇总体规划(2010-2030)》等四项规划评审通过,现已进入法定审议报批程序。在旅游开发方面,独龙江有更远大的抱负——申报独龙江“4A”级旅游景区,这个级别与丽江古城,西双版纳野象谷景区相当。

按照《规划》内容,乡域规划区为1994平方公里,镇域规划区为32.24公顷,差不多覆盖整个独龙江峡谷。其中又涉及交通、水电、广电等多个单项规划,可以说是指导独龙江经济社会发展的全局性文件。

远景是美好的,但现实的问题也不容回避。独龙江虽坐拥得天独厚山水,但历史文化底蕴单薄、商业服务规模小、交通不畅,以及居民传统习惯等因素,都成为掣肘旅游发展的问题,政府仍有大量工作需要做。

帮扶队员余秋尚参加过几次文明礼仪培训,但他认为,生活习惯的养成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更与当地经济的发展密切相关。“不管是强制要求,还是一时兴起的培训,都很难彻底改变经年累月的积习。”

自2012年起,独龙江乡政府在全乡范围组织开展了“限酒控瓶、限塑防污”宣传活动。近年来,当地因醉酒引起的暴力事件屡屡发生,对于爱喝酒的独龙人而言,这些宣传活动究竟有多大成效,仍待观察。

另外,为了杜绝流浪狗四处流窜,政府甚至几年前就专门下发文件,劝告村民拴养犬只。2013年4月起,对尚未拴养的狗,处理的办法果断又颇具争议——乡政府组织人员,在夜间打狗。

思索:输血式帮扶能维持多久?

政策过于优厚造就惰性,难以培养当地的创造力和技术人才,还会造成其他的社会问题。

对普通的独龙族居民来说,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仍是搬入新房后如何维持生计。长年输血式的扶持政策,已经浇灌出了严重的依赖心理。如何建立长效发展机制,让独龙人自力更生,这对帮扶工作来说是个新的挑战。

早在“整乡推进,整族帮扶”项目开展以前,优厚的政策就覆盖了独龙江。退耕还林的粮食补贴和超过95%的低保覆盖率,让独龙人感受到了政府的关怀,但也培养出了“等靠要”思想。每人每年7袋大米(每袋50斤),彻底解决了温饱问题;低保的标准为每人每月70—90元不等,每半年发放一次,这也很容易满足当地一家人的日常开销。

“即使什么事也不做,也不会饿死。”在迪政当生活了近两年,对独龙人有深入观察的帮扶队员余秋尚说。在他看来,正是输血式的扶持政策,导致“拿来主义”盛行,“一到发低保的日子,人都来了;一说要投工投劳,就不见人”。

近几年大量资金的涌入和帮扶项目的兴建,正助长着这一心理。余秋尚说,在他驻守迪政当的两年里,能清楚地感受到村民的心理变化,“牛羊死了不要紧,没有化肥种子不要紧,反正政府都有补偿,而且理所当然”。甚至政府在村里组织种植技术培训,还要给村民们发放20元的误工补贴,并管一顿午饭。

“如果现在撤销所有的扶贫项目,有些人的生活可能会很难过,有些可能只会上山找野菜,因为他们现在仍没有什么可靠的收入。”余秋尚对此感到担忧。他认为,有效的扶贫方式不是把当地人养起来,而是培养他们的创造力,大力扶持产业,让他们懂得致富的技术,而且这已是刻不容缓。他曾把自己的看法写成简报上报给领导,但这份“特殊”的简报未能公开。

不仅如此,输血式扶贫浇灌的惰性,加上交通、通信、半年大雪封山等各种原因,峡谷常与外面的世界产生了脱节,许多人变得空虚,天天借酒消遣度日。

连锁效应还包括,大量的资金和外地人的涌入,为封闭的独龙人打开了通往外界的窗口。出于摆脱贫困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许多村里的姑娘走出独龙江,远嫁他乡,相比之下,男人要在山外立足则并不是那么容易,这导致了村里男女比例严重失衡,伦理问题也随之而来。

独龙人传统的生活方式正面临解体。由于安置点集中建设,许多搬迁户不得不远离土地,免费新房并不能让他们安心生活。如何建立长效发展机制,让独龙人适应发展、自力更生,这是个新的挑战。

独龙江极端封闭的环境和远远落后的现状,确实亟需外力扶持,但帮扶的力度如何控制,扶持的方式如何改进,才能变“输血”为“造血”?想要解决这对矛盾,扶贫工作仍有漫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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