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方峰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济南250100)
近年来,史景迁①史景迁,美国中国学研究专家,著作等身,主要有《曹寅和康熙皇帝》、《改变中国:在华的西方顾问》、《中国皇帝:康熙自画像》、《王氏之死》、《追寻现代中国》、《天安门:知识分子与中国革命》、《利玛窦的记忆之宫》、《追寻现代中国》、《中国纵横:一个汉学家的学术探索之旅》、《“天国之子”和他的世俗王朝:洪秀全的太平天国》、《皇帝与秀才:皇权游戏中的文人悲剧》、《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胡若望的困惑之旅:18世纪中国天主教徒法国蒙难记》等。的一系列有关中国近现代史的著作被大量翻译成中文,并引起了广泛的关注②卢汉超在《史景迁谈史》一文中提到,史景迁在美国“不但在学界有着很高的地位,而且在一般受过教育的公众中也有非常可观的读者群”,近年来,史景迁也在国内引起了学术界和普通读者的广泛关注,除历史学界外,许多研究文学、文艺学、比较文学的学者也撰文对他进行研究。卢汉超:《史景迁谈史》,《史林》,2005年第2期。。作为畅销书作家,他的名字频频见诸报端;作为历史学家,关于他的学术论文也日渐增多,但是对他的评价,长期以来却褒贬不一、莫衷一是。分歧集中在对他的历史书写方式的评价上。众所周知,史景迁的历史著作呈现出显著的叙事特征,有别于近现代以来以分析论证为特征的历史学术论文,如何认识这种叙事特征和如何评价这种历史叙事成为争论的焦点所在。
批评者认为,史景迁的作品模糊了历史和文学的界限,具有后现代主义倾向,甚至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历史小说”;支持者认为,史景迁的作品文笔优美、构思巧妙、情节生动,综合运用了多种叙事策略,作品具有较强的文学色彩和浓郁的人文关怀,在历史的普及等方面功不可没。
应该如何看待史景迁的历史叙事写作?这种历史叙事写作是后现代主义吗?是历史小说吗?要回答这一系列问题,首先要分析在最容易导致将史景迁划归后现代主义、历史小说的问题上,即如何对待史料、如何看待历史“真实”、如何对待历史中的想象等问题上,史景迁究竟持何种态度。
对史景迁的批评集中在认为他的作品不够严谨,不能做到忠于史实,有时还放任想象驰骋,严重违背历史学的学术规范。如汪荣祖就认为史景迁的作品“虽多引人入胜的故事,却少见扎实的历史知识”③汪荣祖:《史景迁论》,《中国时报》,2006年11月5日。。有评论者认为,“当代的学院史家之中,其著作最常遭指控为‘小说’而非‘历史’的,说是史景迁,应当不为过。他的《王妇之死》、《胡若望的疑问》等书都遭受过类似的指控”④江政宽:《历史、虚构与叙事论述:论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文化与权力:台湾新文化史》,台北:麦田出版社,2001年版,第214页。,《胡若望的疑问》的“小说手法胜过历史的描述”①详见 Bruce Mazlish,“The Question of The Question of Hu”,History and Theory,31,2(1992),第294 页。,在“消弭历史与小说的界限上走的最远”②伊格尔斯:《二十世纪的历史学》,何兆武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55页。。也有学者认为他的作品不能被划归学术著作,这些作品是在讲故事,而不是写历史。
1、对史料的态度:确定事实是史景迁的基本追求
对史景迁的这一类批评主要是从下列理论预设出发的,那就是:“历史”与“小说”之间、史实与想象之间、客观史料与历史学家的主观态度之间有着严格的界限,历史学家的主要任务是遵守严谨的学术规范,利用现有的学术(技术)手段去确认历史中发生过的各种历史事实。这种观点是兰克以来史学界长期占据主流地位的一种观点,“事实”这一硬核的排列构成了历史,而“史料”就是支撑“事实”的骨架,历史学家的工作就是尽量避免主观色彩,以纯客观的态度对史料进行考订、辨伪、去伪存真,只要做到这一点,事实就得以确立,过去就在史料中浮现出来。由于史景迁的作品没有严格遵守这些规范,对他的批评就是自然的了。
对这种理论预设的批评以后现代主义历史学最为深刻,而在此之前,“史料”的局限也已经不断为历史学家所认识:首先,史料在形成过程中难以摆脱著述人的主观偏见;其次,史料在流传过程中经过了删选增逸;第三,在运用史料的过程中,历史学家的主观意识又一次无可避免地对史料的“客观性”造成了损伤。而海登·怀特等后现代史学家对它提出了根本性质疑,那就是语言的不透明性使史料既无法完全呈现著述者的意图,也无法将史料自身完整地传达给使用它的历史学家。“历史与文学的沟通是后现代主义者最注意和强调的,……历史与文学的关系非常密切,几乎无法分别”,“历史像文学一样,需要想象,而不是完全从事实出发的”③王晴佳,古伟瀛:《后现代与历史学:中西比较》,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36页,第84页。。
这样看来,似乎史景迁的历史著作离重视史料的学术流派远而离后现代主义的观点近,一些学者视他为后现代主义,但是对于评论者或是受众将他的作品归于“后现代”史学作者,史景迁的态度是不置可否的,“也许是,也许不是”④卢汉超:《史景迁谈史》,《史林》,2005年第2期。。之所以做出这种回答,笔者认为,一方面,史景迁与各种史学理论保持着自觉的疏离;另一方面,史景迁的学术立场与后现代主义史学家的主张有着质的区别,他其实是一直自觉遵循着“史料”派的理论主张,并努力按照其要求编撰历史著作的。
后现代主义“取消了对真实和事实的追求”,并认为没有必要搜求“原始、档案材料”,“没有第一手与第二手史料的区分,它们都是文本而已”,“没有必要尊重古人或历史的当事人”,“古人与今人一样,都只是提供了一种有关过去的解释”⑤王晴佳,古伟瀛:《后现代与历史学:中西比较》,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36页,第84页。等等。史景迁显然与这些主张有着本质的区别,在他的作品中,处处可见重视史料的证据,如有学者就指出“他所描述的清代制度,康熙、雍正、乾隆时代的政治演变和风俗习惯,都详征史实;对于曹寅身世的考证,也比较审慎;大凡假设、推断、揣测之处,也多明白指出,留待读者判断,好作进一步探索。”⑥张惠:《史景迁的曹寅研究》,《红楼梦研究》,2012年第1辑,第108页、109页。类似言论还有:“现在我们在英美教中国近代史,最基本的教科书就是用他的,……基本史实都可靠,你假如找出毛病来,也是你的一个成就。”华慧:《郑培凯谈史景迁和美国汉学》,《东方早报》,2011年4月10日,第B02版。
在史景迁的言论中,也随处可见他确信历史事实可以得到确认的思想。他谈到,“我写的不是‘历史小说’(historical novel),即编造出来的故事(fiction)。我只是‘将历史写得像小说’(writing history so that it reads like a novel),务求以最活泼生动的方式来写历史而已。关于中国的史料是如此之多,足以让我创作出非常复杂的叙事形式(narrative form)。”⑦《访史景迁》,《经济日报》,2005年11月18日。在谈到自己与玛格丽特的历史小说之间的区别时,他表达了自己对于“确定事实”、客观可信等历史学术规范的执着遵守,史景迁认为,对于历史学家来说,“他们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判断某件事是否是‘确定事实’上”⑧史景迁,Margaret Atwood and the edges of History,The American History Review,Dec1998,vol.lo3,No.5:1523 -1524。转引自谭旭虎博士论文《看与被看——史景迁的中国图景研究》,华东师范大学,第188页。。而对于一些“胡乱想象”的作品,他批评为“根本是胡说”①特别可以注意,看他如何批评有些胡乱想象的书,他的批评很严厉。比如有两本书,一本是《黄金之城》,一本是《1421》。像这种时候,他谨慎当中还蛮决断的,“根本是胡说”,他就敢这样讲。华慧:《郑培凯谈史景迁和美国汉学》,《东方早报》,2011年4月10日,第B02版。。
从史景迁的写作看,他的许多作品都与新史料的发现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曹寅和康熙皇帝》源于对台湾故宫档案的研究,《王氏之死》是对《福惠全书》中一个案件的展开,《上帝之子——洪秀全的太平天国》得益于在伦敦英国图书馆发现的两种太平天国文书,等等。此外,史景迁还注重实地考察,“但当我写一些关于中国的书时,我都会去做一些实地考察,比如我写关于雍正的书时,我到过湖南”,为了写《上帝之子——洪秀全的太平天国》,他去了北京、桂林、南京等地。这些都说明史景迁十分重视史学家“确定事实”的责任。
但是在对史料的定义上,史景迁的态度无疑是更加开放的。他不但采取了社会史学家常用的地方志、档案文献、笔记、正史等经典的史料,而且在《王氏之死》中大胆使用了虚构性文学材料,并且通过将它与地方志、正史有机结合,实现了对于社会底层与边缘人群的书写。对于自己的这一举动,史景迁是这样解释的,“尽管是小说,它代表了一种见解。……尽管这些不是确切的社会史,我们还是可以利用。我们不能说这些是确切的社会史,但我们却能说这些著作代表着当时的思想概念。”“所以我想蒲松龄是他那个时代一个中国人的声音,而《王氏之死》正是为了表达当时中国人的声音。……所以并不是我说:‘我猜想这事发生了。’而是我说:‘我们知道这里有一桩谋杀案,我们知道蒲松龄很关注这类暴力,所以我们也许可以将《福惠全书》中的真实纪录和蒲松龄的小说综合使用。’”②卢汉超:《史景迁谈史》,《史林》,2005年第2期。在《天安门》中,史景迁也大量引用了鲁迅等人的文学作品。将文学作品当作史料运用,看似离经叛道,其实“以诗证史”、“诗史互证”并非史景迁首创,如陈寅恪先生的《元白诗笺证稿》就是“以诗证史”的成功之作。
2、想象的运用:为了更好地描述事实
虽然史景迁的历史叙事作品中不乏对史料的尊重,对“确定事实”的追求,但仍然难免被认为与“历史小说”界限模糊,究其原因,就是因为他在描述历史的过程中,采用了“想象”这一为当代历史学家所禁忌的手段来还原历史。
玛格丽特认为,作为历史小说家,对于缺乏材料的空白区域,她可以自由想象。在面对某些历史空白区域时,史景迁也采用了虚构与想象,史景迁承认,“这也许是最危险的事情”,但同时又用中国史学传统中的某些事实来为自己的做法辩护:“中国一些早期最伟大的历史学家们,正直、果断、博学,甚至在他们的历史书写中为一些主要人物创造对话,即使这些对话当时没有办法被听到或是留下记录。对于这些历史学家来说,他们所创造的对话是一种工具,一种手法,目的是深化历史人物的特征并且诱使读者深入到人物的思想中”③史景迁,Margaret Atwood and the edges of History,The American History Review,Dec1998,vol.lo3,No.5:1523 -1524。转引自谭旭虎博士论文《看与被看——史景迁的中国图景研究》,华东师范大学,第188页。。通过惟妙惟肖的描写,为读者虚拟“历史现实”,让读者好似目击事情的发生经过,同时又得以窥见历史人物的内心世界,钱钟书认为这样的做法是司马迁“笔补造化,代为传神”。在这一点上,史景迁的历史写作极大地运用了想象手段,如王氏死前的梦、胡若望归家后与孩童的对话等,都是无可否认的纯粹想象和虚构。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史景迁的叙事历史就是一种历史小说,因为史景迁的“想象”有着两个区别于历史小说“想象”的特点:讲述的人物信而有征,都是真实存在过的人物,而不是虚构人物;主要故事情节有资料支撑,既没有张冠李戴,也没有天马行空的肆意虚构④此处借鉴并改造了张惠在《史景迁的曹寅研究》中提出的观点,她认为《曹寅与康熙》与“讲故事”的区别在于:以对象论,是真实存在过的人物;以情节论,没有移花接木;以手法论,没有添油加醋。本文同意其前两个判断。见《红楼梦研究》,2012年第1辑,第106页。。
史景迁的想象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首先是整合断裂的资料,这一类想象多以可靠的史料为根基,串联起史料中的“空白区域”,这类想象是每个史学家都无可避免的;其次是柯林武德式的“移情”“重演”,其隐含的理论预设是人类经验的相通性,对历史人物内心世界的勾画大多属于这一类的想象。在这里,想象作为一种深化人物内心世界和思想观念的有力手段被运用,“移情”是否可行、会不会产生对历史人物的误读,在史学理论中仍是一个争执未定的话题;第三种则是叙述手法上的添枝加叶、添油加醋,烘托气氛,增加作品的可读性,史景迁作品中的想象主要是这一种,也是其作品最易引发争议的地方。有学者指出,这种想象是作者在写作过程中充分考虑读者接受因素而加上的,“其主要的效果便是作者所陈述之往事与读者的距离拉近了,甚至还有产生共鸣的作用”①江政宽:《历史、虚构与叙事论述:论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文化与权力:台湾新文化史》,台北:麦田出版社,2001年版,第220页。,即使抽掉所有这些想象的细节,也并不影响作者对这段历史的主要学术观点。
总之,史景迁作品中的想象不同于历史小说的想象,与后者相比,前者是“带着镣铐的舞蹈”,史料的束缚力量在其作品中随处可见,由此也可以看出,史景迁与后现代主义认为的史料皆是人为建构的“文本”观念有着较大差距。从史景迁的本意看,他运用历史想象只是为了在历史学法度允许的范围内更好地描述事实。
与史景迁采用历史叙事写作模式比较起来,他在追求“确定事实”方面与主流历史学家的差异只是次要的。采用历史叙事写作模式不仅仅是一种文体的选择,它更是一种研究思路的转移:即从以社会科学导向的、以“确定事实”、解释事实为最终目的的历史研究,转向了以人文关怀为导向的历史研究,并将治学重心的转向以文学化的技艺“描述”历史,传达历史学家的学术见解。这一研究思路和治学重心转移具有革命性的里程碑意义,尽管费正清在上世纪80年代就指出了这一意义,但一直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和研究。
费正清认为史景迁的《天安门》“由建筑于社会科学框架基础上的中国历史研究模式,转向文学和人文关怀基础上的中国史研究……是辉煌的成就”②参见英文版《天安门》(The Gate of Heavenly Peace)封底书评。转引自朱政惠:《史景迁史学探要》,《史学月刊》,2009年第1期,第106页。,但是这不但没有得到重视,反而还有学者不以为然地认为:“(《天安门》)基本只是白描笔法,材料挖掘浮浅,也卑之无甚高论,唯一可取之处是体裁新颖。这不过是一部编年式的知识分子群体传记,一本让西方学生了解中国的入门书,而费正清居然誉为‘西方研究中国问题的一座里程碑’”③“史景迁既欠缺原始史料的考掘,也罕有历史思辨上的发明,即学术原创力不足;但他在综合、概括及选择材料细节方面自有相当功力,加上其独特的写作优势,在普及汉学方面并世无人可出其右。我最有阅读兴味的篇目,则是第五编关于芮沃寿、阿瑟·韦利、费正清、房兆楹四位汉学家的忆述。知人论世,正是史景迁所长;最低限度,至少要承认他是出色的传记史家,尽管钱钟书曾讥刺他是‘失败的小说家’。”顾思齐:《本土视野的美国“汉学三杰”》,《南方都市报》,2005年5月23日。,这种从固有学术规范出发的批评态度,自然很难发现这一事件的里程碑意义。
1、研究思路转向:以人文关怀为导向的历史研究
认为史景迁的作品“没有分析”、“不能回答问题”、“缺乏创新性的观点”,这一类观点并不罕见,稍加分析就可以看出,这些批评都是从分析的学术论文式的历史研究观点出发的,主要着眼点不外乎史景迁的作品不符合学术规范。表面看,这种观点确实很有道理,在史景迁的著作里很难见到长篇大论,或者对某一段历史提出解释,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历史只是“故事”,缺乏理论深度。
史景迁自觉地对理论持疏离态度。虽然史景迁的作品采用了大量社会史研究方法,吸收借鉴人类学、社会学、政治学的各种理念与方法,主要对“没有历史”的群体进行研究,对人口流动、税收、地方文化、意识形态等问题多面向、多层次的研究,在选题、治学路径等方面都受社会史影响,但他对理论保持的疏离态度同样明显,“我不想读一大堆用哈贝马斯或其他任何理论来解释中国历史某个方面的书。我会试着自己去了解一点这些理论。如果我对某个理论有兴趣,我会用一种我称之为‘匿名’的方法使用它。但我关注的重点仍然是我以前没有研究过的那些方面。”“对理论取向过度的强调从某种程度上是有其局限性的。我们从过去的经验或历史中知道,大部分社会科学的理论都是短暂和过渡性的……大部分理论在流行时冲击很大,但通常并不持久。简单地用某种社会科学理论去解释历史是不恰当的,不管它是解构主义、后殖民主义、后现代理论、次文化或是公共领域研究”①卢汉超:《史景迁谈史》,《史林》,2005年第2期。。而他的学生韩书瑞说:“我认为,历史就是讲故事,把故事讲好,讲得精彩,是历史学家的责任。至于这个故事有何意义,那是读者的事情,不是我的事情,所以,在我的书里面,我很少把自己的看法很系统地写出来。”②周武:《用新史料讲新故事——韩书瑞教授访谈录》,《史林》,2005年第6期。这多少也能代表史景迁的观点。
对理论的疏离与对细节的重视相辅相成,史景迁一直致力于“用细节捕获历史”,重视历史细节在历史解释方面的作用,对细节的关注优先于理论。不仅在自己的研究中如此,史景迁在与其他学者的互动中也同样表现出对于细节的鼓励与看重,当高家龙发现了一些英美烟草公司在中国的香烟广告牌,并同史景迁讨论是否可以将它们作为研究对象时,史景迁肯定地认为“这非常有意思”;当韩书瑞发现了被捕的秘密社团教徒案宗时,史景迁也激动地认为“这告诉了我们有关人类精神的重要方面”,正是这些微小的细节构建出了人类能共同理解的故事,和著名的《奶酪与蠕虫》的作者卡罗·金兹伯格在一起讨论时,史景迁所关心的依然是“什么样的细节能更好地捕获世界”这一问题。对于史景迁来说,对细节的关注始终超过对某种特定历史理论或思潮的追随,“史景迁先生非常注意细节的描写,书中包含大量的趣闻逸事,读来令人兴趣盎然。”③董国强:《理想与现实的捍格——读<天安门:知识分子与中国革命>》,《开放时代》,2009年第9期,第117页。
正如上面提到的,关注细节是为了“展现人类精神的重要方面”,“人”是史景迁关注的核心,“如果说孔飞力的故事仍然是通过事件来说明社会问题。那么,到了史景迁那里,人成为真正的主角。”④黄锫坚:《历史如何成为小说——从黄仁宇到史景迁》,《经济观察报》,2005年5月16日。“他对历史中的人那种持久的关注,他的书里面写的都是人,你翻开他的书,马上会碰到人。他觉得人是最有意思的。”⑤周武:《用新史料讲新故事——韩书瑞教授访谈录》,《史林》,2005年第6期。关于“细节”与“人”的关系,史景迁的学生郑培凯曾谈到:“我们处理的是人,人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就算你研究了所有文献,能够比较准确地抓出来,可是你还要呈现细节,细节就是个体化的,这个是史景迁的专长”⑥郑培凯:《历史就足说故事:耶鲁出身的史景迁》,《书城》,2006年9月,第33页。。“学术研究不止是概念游戏,历史理解不止是探讨客观趋势。人的生活是真真实实的,过去历史上的人也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理念的运作中有很多真实受苦的人,这种历史趋势与理念实践所造成的苦难,研究历史的人不能不看到,不能不关心。”⑦蒋蓝:《郑培凯:先有大关怀,才有小本土》,《成都日报》,2013年1月7日第9版。
对人的关注构成了史景迁的“人文主义视野”,费正清在评论史景迁的《天安门:知识分子与中国革命》时,高度赞赏的正是史景迁著作中体现出的人文主义特质:“史景迁笔下的中国革命者们以人的姿态向我们清晰而富有激情地呐喊,他们的观点不再显得异国而不可理解”。相比一般社会科学导向的中国研究,费正清认为“史景迁对个体以及个体经验的刻画,让人们忘却了意识形态的差别,向我们展示了我们作为人的共同之处”⑧John K.Fairbank,“writers and Revolution”.The new Republic,oct14,1981,第 36 页。。“在他的作品中,历史人物是真实的、可靠的、生动的、活泼的。”⑨鲁涛:《史景迁:“另类”的汉学家和史学家》,《中国教育报》,2006年9月28日,第7版。《天安门》“讲述了从康有为、鲁迅到丁玲等一系列作家的心灵求索,揭示了个人与社会时而贴近、时而远离的关系,展现出心灵在冷酷社会现实中的痛苦和挣扎。”⑩黄锫坚:《历史如何成为小说——从黄仁宇到史景迁》,《经济观察报》,2005年5月16日。
史景迁的作品并非对历史没有解释,而是这种解释采用了与分析论证式的学术论文不同的策略。选择哪一段历史、用何种口吻进行叙述、在叙述中采取何种策略无不体现出作者对历史的独特认知和理解。用细节捕获历史真实,传达对人的关注,史景迁研究思路的创新意义正在于此。史景迁的叙事历史写作致力于“引起人们对中国的兴趣”,“鼓励人们了解中国”,同时“促使或鼓励读者作进一步的思考”⑪卢汉超:《史景迁谈史》,《史林》,2005年第2期。。在此意义上,选用叙事体,对于实现其学术目的是适用的、成效斐然的。
2、治学重心的转移:以文学化的技艺描述历史事实
史景迁贡献的另一个重要史学史意义在于其治学重心的转移,其治学重心转到了以文学化的技艺描述历史事实上,当然,由此引发的其作品是“历史小说”的争议,还需要我们做进一步的辨析。
当卢汉超希望史景迁对自己“文史不分家”的写作风格做出具体说明时,史景迁首先就将“文学”(literature)与“虚构”(fiction)区分开来,史景迁认为将历史与文学合而为一和将历史与小说合而为一大不相同,“当我们使用literature一词时,无论中文里叫它‘文’还是‘文学’,表达出的是一种品质,一种判断,或是某种处理语言的方式方法。当我们使用像fiction这样的词时,谈论的主要是一种方法论,它除了某种广义上的故事情理外和真实没有必然联系”。在将“文学”与“虚构”两个概念进行区分之后,史景迁进一步指出,“文学”在更大程度上是与哲学传统相连,同时还与艺术传统相连,“如果说我把文学和历史相结合,这只是意味着我对史学的写作风格有着激情。”①卢汉超:《史景迁谈史》,《史林》,2005年第2期。
“史景迁相对其他的美国中国学研究者更为注重写作带来的效果,一方面史景迁力求历史学家的切实与精准,另一方面,又希望能够用其独异的表述方式传达出更为丰富的历史背景和情感”②谭旭虎博士论文《看与被看——史景迁的中国图景研究》,华东师范大学,第189页。。史景迁坦言这样的写作方式“就像是运用艺术手段,你试图使你的写作方式接近艺术,目的是为了达到更深广的效力”③卢汉超:《史景迁谈史》,《史林》,2005年第2期。。从史景迁的表述我们可以清楚看出,他是在一种自觉的程度上将文学手法融入其历史写作之中,而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给历史情节还原出更为丰富深广的时代语境,同时对受众造成更具情感冲击力的影响。
同时也可以看到,史景迁认为自己的作品与“虚构”有着本质的区别,运用“叙事”主要是为了保持历史写作的风格,运用艺术手段增加历史的艺术性和可读性。这其实是一种传统的观点,这种观点认为“叙事的形式是透明的,没有给叙事的内容增加任何内容”,而海登·怀特则指出,叙事是种意义生产系统,“叙事的作用在于把否则将只是编年史的一个历史事件转变成一个故事,为此,编年史中的事件、行为者、机构都必须被编码成故事要素。当读者认识到历史叙事中的故事是作为一种特殊的故事被讲述时,他已经理解了话语所产生的意义,这种理解是对叙事形式的识别”④海登·怀特:《形式的内容:叙事话语与历史再现》,北京:文津出版社,2005年版,第61页。。对于海登·怀特指出的叙事手段所具有的结构性功能,史景迁并未给予充分关注,这也从一个侧面提示我们史景迁对于还原客观历史有着挥之不去的情结,他采用了叙事,并对叙事的再现功能没有怀疑。
在历史写作中,叙事是西方史学自发源时期起便占据主流地位的体例风格,但在20世纪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叙事的、朝着事件定向的历史学”的中心地位被“朝着社会科学定向的历史研究与写作的形式”取代,“在法国,说故事曾被贬为‘事件的历史’,是最肤浅的一种历史形式”⑤劳伦斯·斯通:《历史叙述的复兴:对一种新的老历史的反思》,《新史学》(第4辑),郑州:大象出版社,2005年版,第8页。。20世纪70年代起出现了“叙事的复兴”,“他们以叙事见长,重新强调了历史叙述的重要,因而与社会科学的历史研究分道扬镳。这一变化反映了历史观念的一种新的变化,原来‘科学化’的企图已经被逐渐放弃了,历史学家不再以发现历史变动的模式为研究的主要目的。相反,借助人类学的方法与理论,历史又重新与文学结盟,以描述过去的点点滴滴、枝枝节节为己任。”⑥王晴佳,古伟瀛:《后现代与历史学:中西比较》,第125页、126页。
史景迁的作品可以看作这种史学转向的重要代表,尤其在美国中国学研究中,更是具有里程碑意义。他的作品成为畅销书,体现了历史叙事在历史的大众普及方面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历史,唯有通过叙事的力量,才能广为流布,引起读者兴趣,进而影响一般社会大众”⑦江政宽:《历史、虚构与叙事论述:论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文化与权力:台湾新文化史》,台北:麦田出版社,2001年版,第220页。。同时,在关注历史中的鲜活个体、凸显人文关怀、展示人类生存的精神状态等方面,历史叙事也有着巨大优势,叙事更有利于展示历史学家在审美、道德方面的追求,其特有的艺术性也能使作品的影响更加长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