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昙憘墓志》所见南朝境内的“青齐土民”

2014-06-01 06:27胡阿祥
东岳论丛 2014年3期
关键词:明志墓志

陆 帅,胡阿祥

(南京大学历史系,江苏南京 210093)

《明昙憘墓志铭》(下文简称《明志》)1972年出土于南京太平门外甘家巷北的一座南朝墓葬中,现藏南京博物院。据发掘报告《南京太平门外刘宋明昙憘墓》(下文简称《报告》)介绍,该墓志为石灰岩质,长65厘米,宽48厘米,志文30行,满行22字①南京市文物管理委员会(李蔚然执笔):《南京太平门外刘宋明昙憘墓》,《考古》,1976年第1期。。志主明昙憘,史籍无载。

李蔚然、罗宗真、张敏、中村圭尔、朱智武、侯慈晖等先后就墓志文本及志中所涉人物的生平、婚姻、事件、流寓地等问题进行了考证,成果丰硕②南京市文物管理委员会(李蔚然执笔):《南京太平门外刘宋明昙憘墓》;罗宗真:《从南朝出土墓志看南北士族关系》,《东南文化》,1989年第2期;张敏:《刘宋〈明昙憘墓志〉考略》,《东南文化》,1993年第2期;中村圭尔:《墓誌銘よりみた南朝婚姻の関係》、《南朝貴族の本貫と僑郡県》,载氏著《六朝貴族制研究》,东京:风间书房,1987年版,第399-457页;朱智武:《东晋南朝墓志研究》,南京大学2006年博士学位论文,第79-81页;侯慈晖:《从明、谢二氏婚姻关系的比较看中古士族社会地位之转变——以墓志为中心》(下称侯氏论文),云林科技大学(台湾)2006年硕士学位论文。。然而,如果立足于3至6世纪中国社会的历史大背景,该志仍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我们知道原为河北豪强的平原郡明氏家族,十六国末期部分房支迁入青齐一带,成为“青齐土民”集团中的一员。泰始(465~471)前后,宋失淮北,家族中的部分成员又向南迁徙,继续生活于南朝境内。上世纪80年代,唐长孺曾就“青齐土民”在十六国至北魏末期的情况做出精当的分析,结论令人信服③唐长孺:《北魏的青齐土民》,载氏著《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2-122页。。《明志》的出土,无疑为了解南朝境内“青齐土民”的境遇提供了一个极其珍贵的案例。本文意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以若干具体问题为切入点,围绕明昙憘一支的具体活动,分析明氏家族在东晋南朝时期的动向及其所反映的时代特征。

一、明昙憘所属的明氏家族

在探讨《明志》之前,有必要先了解其所属的明氏家族。

志称明昙憘为“平原鬲人”。平原郡鬲县属冀州,治今山东平原县西北;南朝刘宋有侨置冀州,所领平原郡及鬲县亦为侨置,鬲县侨在今山东邹平县东北①具体侨置情况可参见胡阿祥:《宋书州郡志汇释》,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44-147页。。

平原明氏自称“吴太伯之裔,百里奚子孟明,以名为姓”②李延寿:《南史》卷五十《明僧绍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214页。。《明雅墓志》说,其先世“积贵在于汉朝”,“文武光于秦代”③周绍良主编(下同):《唐代墓志汇编》贞观108《明雅墓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76-77页。。然均无文献可征,恐是自夸之词,两晋时期见于史籍者也只有明预、明岌等寥寥数人④侯 慈晖梳理了六朝文献、石刻中的明氏成员并制表,可供参考。不过亦颇有遗漏者,如明岌、明同庆、明菩萨、明昙徽等。参见侯氏论文附录2《晋至隋时期的平原明氏》。。说明该家族并非底蕴深厚的高门名流,仅是河北一带的地方豪族。

十六国末期,拓跋氏攻灭后燕,不少冀州大姓随慕容德迁往青齐。而后南燕、刘宋控制青齐的几十年间,这批冀州豪强迅速土著化,成为当地的最大势力。史载出身平原刘氏的刘怀珍为“北州旧姓,门附殷积,启上门生千人充宿卫”,这让宋孝武帝“大惊”,并“召取青、冀豪家私附得数千人,土人怨之”⑤萧子显:《南齐书》卷二十七《刘怀珍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2223页。。明氏同样也是“门附殷积”的豪强,泰始年间的青齐之乱中,他们颇为活跃,迫使沈文秀、崔道固“闭门自守”,归降建康朝廷;后崔道固被魏军围困时,又有明同庆、明菩萨等人“从淮海扬声救援”⑥沈 约:《宋书》卷八十八《沈文秀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223页;魏收:《魏书》卷二十四《崔道固附崔僧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631页。。可见作为“青齐土民”的平原明氏,在当地根基深厚,且具有武力强宗的特点。

青齐动乱以北魏攻陷三齐而告终,明氏的一些房支作为“平齐民”被迁往今山西北部,直到北魏孝文帝太和年间才逐渐遣返回乡。山东省德州市陵县孟家庙明氏家族墓群曾出土北朝墓志两方,志主明赉、明湛父子即属此类⑦明 赉、明湛墓葬破坏严重,似无发掘报告。明赉墓志今藏山东省博物馆,明湛墓志今藏陵县图书馆,释文参见赖非:《齐鲁碑刻墓志研究》,济南:齐鲁书社,2004年版,第302-306页。。另一部分房支则选择了南迁,如《明志》志主明昙憘一支,以及下文将要提及的明僧绍一支。

刘宋以来即有明氏族人凭借学识活跃当时,如明僧胤“能言玄,仕宋为江夏王义恭参军,王别为立榻”;明僧暠“亦好学”,受到宋孝武帝的欣赏⑧《南齐书》卷五十四《高逸·明僧绍传》,第928页。。然而他们基本任职于地方,并未进入贵族圈。明氏以教养文人的形象登场并为高门贵族所接纳是在南迁以后,主要是明僧绍及其子明山宾、孙明克让一支。

明僧绍家族的具体事迹,侯慈晖已有考证⑨参见侯氏论文第二章《平原明氏析论》。,此处仅作简述。明僧绍的主要身份是隐士,在儒、佛两界颇有影响,屡次为齐高帝萧道成所征召。其子明山宾释褐奉朝请,虽号称“无竞”之官,但仅是相对而言,不少贵族由此起家○10参见中村圭尔:《九品官人法における起家》一文,载氏著《六朝贵族制研究》,第173-226页。,其后屡任清官。他擅长礼学,著“《吉礼仪注》二百二十四卷,《礼仪》二十卷,《孝经丧礼服义》十五卷”(11)姚思廉:《梁书》卷二十七《明山宾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407页。。另一子明少遐则任都官尚书,为梁简文帝所喜爱。明山宾之子明克让释褐法曹参军,是仅次于秘书郎的起家官,后历任诸多清要职位。梁灭后入周、隋,同样受到推重,据说当时“东宫盛征天下才学之士,至于博物洽闻,皆出其下”。明克让最为风光的时刻是参与开皇三年的“修礼议乐”,在其中“当朝典故多所裁正”(12)魏徵:《隋书》卷五十八《明克让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1415-1416页。。可见,明僧绍、明山宾、明克让祖孙三代皆为江南知识界的代表人物,这反映出明氏在南迁以后逐步由地方性的土著豪强转变为南朝式的教养贵族。从出土墓志来看,直至唐代中后期,该家族仍以贵族的身份活跃于政治舞台上(13)参见王化昆:《新出唐〈明恪墓志〉、〈明琰墓志〉及相关问题考略》,《唐史论丛》(第十四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22-135页。。

如上所述,平原明氏经历了冀州豪强——青齐土民——教养贵族的发展历程。《明志》志主明昙憘死于元徽二年,其时明氏刚刚南迁,还处于“青齐土民”的阶段。该房支与明僧绍一支的关系难知其详,但文献记载明僧绍之墓位于摄山,即今栖霞寺一带①张敦颐:《六朝事迹编类》卷十三《坟陵门·齐明僧绍墓》,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76页。,与明昙憘之家族墓地相隔不远,想来应是近亲。在注重门第郡望的中古时代,又是共同意识较为浓厚的北方宗族②研 究指出,相较于南方宗族,北方宗族往往互相支援,更具有共同意识。参见守屋美都雄:《六朝门阀の一研究——太原王氏系谱考》,日本出版协同株式会社,1951年。,相互声援是理所当然之事。

二、关于明昙憘的先世

《明志》叙及的最早先祖是七世祖褒。明褒之后为明俨,是明昙憘祖父。而有关明昙憘三、四、五、六世祖的信息,志文并未提及,然而我们仍可依据《明志》提供的线索做些推断。

首先可以确定他们活动于明褒、明俨之间。志载明褒为“晋徐州刺史”,文献无征。翻检方镇年表数种③万 斯同:《晋方镇年表》、吴廷燮:《晋方镇年表》、秦锡圭:《补晋方镇年表》、万斯同:《东晋方镇年表》、吴廷燮:《东晋方镇年表》,均见《二十五史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3385-3527页。,东晋徐州刺史的代换记录接合紧凑,并无明褒。从时间上推算,明昙憘死于元徽二年(474),三十岁,以一般情况,20-30年为一代,七世之前大约是西晋到东晋初。而永嘉年间平原明氏尚未南渡,他们归属南方政权是在刘裕夺取青齐之后,因而明褒如果确实出镇徐州,应当是在西晋。

根据志文,明俨曾任东海太守,该郡纳入南方政权的控制范围是在淝水之战(383)后,则其任该职不会早于此年。此外《明志》还记载其妻为崔逞女。崔逞活动于十六国中晚期,死于天兴初年(399前后),那么明俨的活动时间应稍晚于崔逞。

志文中明歆之的信息亦可提供旁证,志载他终于“抚军武陵王行参军枪梧太守”一职。张敏以为此处武陵王为刘赞,恐不确。刘赞至元徽四年(476)方出镇开府,而《明志》作成于元徽二年(474),另外刘赞也从未担任过抚军将军,时间、官职皆不合。侯慈晖考证为武陵王刘骏,是④参见侯氏论文附录1《〈宋员外散骑侍郎明昙憘墓志铭〉及考论》。。刘骏于元嘉二十一年(444)“加督秦州,进号抚军将军”,二十五年(448)改授安北将军⑤《宋书》卷六《孝武帝纪》,第109页。。那么明歆之必然死于二十五年(448)以前,主要活动于元嘉年间,明俨的活动时间也可依此上推,当在晋末宋初,与上文一致。

如此,昙憘的三至六世祖活动也可大致推定为十六国时代。南渡黄河以前,冀州平原郡是他们的居住地,结合时间与地理,其前后经历的政权有后赵、前燕、前秦、后燕。他们在这些非汉政权下的境况虽难详悉,不过其同族明岌的事例却可加以参考。《北堂书钞》引《三十国春秋》:

燕黄门郎明岌将死,诫其子曰:“吾所以在此朝者,非要贵也,直是避祸全身耳。葬可埋一员石于吾墓前,首引之云:‘晋有微臣明岌之冢’,以遂吾本志也”。⑥《北堂书钞》卷一六〇《地部四》,南海孔氏三十有三万卷堂影宋刊本,北京:学苑出版社,1998年版。

该故事还有一个类似版本,仅仅是主角不同⑦房玄龄:《晋书》卷四十四《卢钦传附卢谌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259页。。两者源流关系暂且勿论,总之都反映出十六国政权虽非北方士人心中的正统所在,他们最终却选择了参与其中。明岌后官至卫尉,是品阶三品的高官⑧《隋书》卷三十三《经籍志二》,第977页。。其实无论是“要贵”还是“避祸全身”,仅仅都是表面说辞,其根本原因还在于六朝士大夫对官职的依赖:是否进入官界不仅是个人选择,还关系到家族的名望及其社会地位⑨有关六朝士大夫对官职的依赖性,可参见唐长孺:《士族的形成与升降》,载氏著《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53-63页;森三树三郎:《六朝士大夫の精神》,京都:同朋舍,1986年版,第3-9页。。慕容氏政权以河北为中心,作为本地豪族的明氏获得了宝贵的地缘优势,是借机提升家族地位的最好时机。可以想见,像明岌这样进入非汉政权、仕至高官的明氏成员恐怕不止一人,明昙憘的先祖应该就在其中。因为我们注意到明俨之妻为崔逞之女,而崔逞出身清河崔氏,是北方的一流高门。

魏晋南北朝时代士族婚媾颇有讲究,高门男性可迎娶次一流门第甚至寒门之女,而高门女性则要选择门当户对者,否则便会为舆论非议。桓温、王坦之两家之婚事,沈约奏弹王源皆是其例①《 晋书》卷七十五《王述传》,第1963页;萧统编:《昭明文选》卷四十《弹事·沈休文奏弹王源一首》,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561-563页。。

明氏如前文所言,属地方豪族,尽管也有些值得夸耀的先祖(例如明褒),但相比清河崔氏底蕴终究一般。明俨能迎娶崔逞之女,显然并非依靠“冢中枯骨”,而是由于祖、父辈的“当代显贵”。在此不妨举一个反例,《魏书》卷七十一《李元护传》载:

李元护,辽东襄平人。八世祖胤,晋司徒、广陆侯。胤子顺、璠及孙沉、志,皆有名宦。沉孙根,慕容宝中书监。根子后智等随慕容德南渡河,居青州,数世无名位,三齐豪门多轻之。②《魏书》卷七十一《李元护传》,第1585页。

李元护先世虽然在晋代显达,然而南渡黄河后“数世无名位”,便为“三齐豪门”所轻。这虽是十六国晚期的例子,但放在稍前的时代也同样适用。所谓“三齐豪门”,就是随慕容德南迁的崔氏、刘氏、封氏诸姓,看轻李氏的是这批人,与明氏联姻的也是这批人。明俨及其子孙能与清河崔氏、平原刘氏等反复联姻,绝非偶然,只能说明其祖上一直有“名位”,否则他们也会与李元护一样,受到“三齐豪门”的鄙夷。

综上所述,尽管《明志》未提及明昙憘的三至六世祖,然而从文献与其家族联姻对象加以分析,可知他们并不是全无“名位”,甚至有些人还与明岌一样担任高官,拥有一定的政治地位。他们与慕容氏关系密切,也获得了清河崔氏这样一流高门的认可。这恐怕是明氏能够随慕容德南渡黄河,并与崔氏、刘氏等豪强结成地域集团,成为“青齐土民”的一个重要因素。

值得注意的是,既然明昙憘的三至六世祖有“名位”,然而《明志》却只字未提,这一事实颇可玩味。我们知道《明志》作成于“正朔所在”的南朝。周一良曾概言北人南迁之形势为“东晋为最盛,宋时已微”③周一良:《南朝境内之各种人及政府对待之政策》,载氏著《魏晋南北朝史论集》,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版,37页。。明氏南渡已是刘宋后期,加之又是以武力见长的地方豪族,可以想见,在贵族氛围浓厚的南朝,其境遇只能是“直以南度不早,便以荒伧赐隔”,受到“高门华胄”的冷眼相待。南朝文献《系观世音应验记》中,作为编纂者的南人陆杲将青齐之乱中支持建康朝廷、颇有功绩的“诸明”蔑称为“群伧”,就从侧面反映了这一状况④陆杲:《系观世音应验记》第16条,见董志翘:《〈观世音应验记三种〉译注》,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第92页。。明氏先人出仕“伪朝”的经历,自然也授人以口实,成为南迁者心中的梗阻。考虑到《北堂书钞》、《三十国春秋》的编纂者都是南人,我们甚至可以推测明岌“埋石墓首”的故事或许就是源自于南迁明氏为昭显先祖气节而进行的宣传。那么明昙憘先世所担任的“伪职”,自然不便在墓志中有所表现。中古时代,各政权争夺正统从而影响到墓志书写的例子并非鲜见,在与明氏关系密切的清河崔氏墓志中就能看到这样的倾向。临淄出土的清河崔氏家族墓志,在追忆先祖崔岳时,尤为强调他在晋朝的任官经历,甚至不惜作伪,而对于先祖出仕前、后赵政权的事实,却有意加以隐瞒。尽管《明志》与崔氏家族墓志作成的环境、背景有所差异,但在某些地方无疑具有共通性。或许,《明志》在叙及家族谱系时对于三至六世祖的回避,正与该家族由北至南、由非汉政权转入汉族政权的经历有关。

三、明昙憘一支的婚宦特征

《明志》中用了接近一半的篇幅来叙述该家族成员的婚姻及仕官情况,这在南朝墓志中不乏类似者,例如《宋故散骑常侍护军将军临澧侯刘使君墓志》、《齐故监余杭县刘府君墓志铭》。这类墓志书写格式的普遍存在,说明家族历史尤其是家族成员的婚宦状况在当时受到人们的重视。另一方面,它们也是作为“青齐土民”的明昙憘一支在南朝社会地位及其活动情况的真实反映。

首先值得关注的是明昙憘父辈的联姻对象。据墓志,有清河崔氏、平原刘氏、平原杜氏、渤海封氏数家。他们皆为随慕容德迁往青、齐一带的河北大姓,其中不少人物见于文献。例如刘奉伯见于《魏书》卷四十三《刘休宾传》,崔模见于《魏书》卷二十四《崔玄伯传附崔模传》,崔諲见于《魏书》卷三十二《崔逞传》;余下的崔丕、封□与杜融虽不见于正史,但身份不难揣测。崔丕与崔模、崔諲同族,自不必说;渤海封氏在南燕政权颇为活跃,曾参与到上层的政治斗争中;杜融源出平原,应该也是渡河而南的冀州豪强。这些都说明至迟在明昙憘的父辈一代,他们就已经迁入青齐,并加入到该豪强集团中。

唐长孺曾指出,这批冀州豪强以婚姻、地域为纽带,相互支援,迅速土著化。南燕政权也对这批人颇为优待,给予其政治地位与经济特权①唐长孺:《北魏的青齐土民》,载氏著《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第92-122页。。南燕为刘裕攻灭后,他们又随之进入了晋、宋政权。志文载有明歆之、刘奉伯等人在刘宋政权下所任官职,正是体现其政治境遇的一手材料。为方便讨论,制表如下:

前文已考证明歆之任抚军武陵王行参军是在元嘉末年,文献还记载崔模、崔諲、刘奉伯也活动于元嘉年间,因此上表所反映的是明氏一族及其姻亲在刘宋前期的政治状况。周一良曾将南朝前期晚渡北人的境遇总结为多任刺史,鲜有中朝官员②周一良:《南朝境内之各种人及政府对待之政策》,载氏著《魏晋南北朝史论集》,第61页。,川胜义雄则将元嘉时期的政治倾向概括为维持、保护文人贵族的特权③川胜义雄:《魏晋南北朝》,东京:讲谈社,2003年版,第246-248页。。上表中的官职正体现了这一倾向。

明歆之兄弟五人除一人七品者,其余皆为五品。姻亲的官职则包括三、五、七品与白丁。到达三品者仅崔諲一人,这应当与他屡立军功有关。

他们的职位以郡太守、州郡佐吏为主,不少位于青、齐

地区。众所周知,魏晋以来逐渐有“清官”、“浊官”之分,士人看重官品,但更看重官的“清浊”,因为这关系到升迁路径与家族名望。一般的地方郡守不属于“清官”,尤其青、齐一带位于南北对峙的前线,更是高门士族避之不及的职位。担任这类官职很难获得升迁的机会,这是他们大多止于五品太守的原因所在。除非如上文的崔諲一样通过军功以武职升进,但显然这并非普遍情况。

需要说明的是,墓志所载的官职恐怕有不少是赠官。可考证者如崔模,《宋书》、《魏书》皆载其在刘宋最后的官职为荥阳太守,《宋书》还说到崔模及其上司尹冲在战事中“抗节不降,投堑死”。后尹冲被赠前将军,那么员外郎应当是刘宋对崔模的追赠。按惯例,赠官往往比附或者略高于生前官职,也就是说他们的实际境遇恐怕要比墓志所表现出的更差一些。

文献中还有一些任职中朝者,如明略、明僧胤、明僧暠,不过其官职也止于五品或外州刺史。而放眼其他“青齐土民”家族,情况也大致相同。此不赘。

文献所记往往是特例,《明志》则属于普通个案,两者从不同侧面反映出,相比于十六国时代的显贵身份,包括明氏在内的“青齐土民”集团在刘宋中前期主要任职于地方,政治地位不高,在官品到达五品后,也很难再向上升迁。

不过至明昙憘一代,其官职与父辈相比有了较为明显的变化,如下表:

姓名 官职 官品明恬之 齐郡太守 五明歆之 抚军武陵王行参军枪梧太守 五明善盖 州秀才奉朝请 七明烋之 员外郎东安东莞二郡太守 五刘奉伯 北海太守 五杜融 无名位崔丕 州治中 七封□无名位崔模 员外郎(志)/荥阳太守(史)五崔諲 右将军冀州刺史 三

上表中除早卒的明宁民,其余皆官至四品,还有任至三品文官者。但可以看出,其品阶的提升主要是依靠将军号,即军功。这应该与泰始初年的青齐动乱有关,他们正活动于该时。《系观世音应验记》载:

宋泰始之初,四方兵乱。沈文秀作青州,为土人明僧骏所攻。沈有健将杜贺敕,敕每战,破明氏。其妻姓司马,为诸明所执录。④陆杲:《系观世音应验记》第16条,见董志翘:《〈观世音应验记三种〉译注》,第92页。

姓名 官职 官品明宁民 早卒明敬民 给事中宁朔将军齐郡太守 四明昙登 员外常侍 三明昙欣 积射将军 四明昙憘 宁朔将军员外郎带武原令 四

董志翘指出“明僧骏”或是明僧暠之讹⑤董志翘:《〈观世音应验记三种〉译注》,第94页。。明僧暠是刘彧在变乱发生不久新委派的青州刺史,也出身于平原明氏,故被称为“土人”。他到达青州以后,随即鸠合明氏诸房及其部曲、门附,即上文中的“诸明”攻打沈文秀,迫使沈文秀、崔道固“闭门自守”,最终归降建康朝廷①《宋书》卷八十八《沈文秀传》,第2223页。。

明敬民等人的具体行状不得而知,然而其姻亲刘乘民在动乱中“聚众渤海以应朝廷”,明僧暠攻打沈文秀时,他也一同协力②《南齐书》卷二十八《刘善明传》,第522页。。昙憘一家与刘奉伯、刘乘民连续两代联姻,关系亲密,明僧暠又是其亲族,明敬民等人随明、刘等人作战并立有军功是可以想见之事。

明昙憘本人带宁朔将军号,四品,不过青齐之乱(465年)时他二十一岁,尚未出仕(南朝士人一般二十五岁起家)③其考证可参见阎步克:《察举制度变迁史稿》,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15-216页。,且他起家奉朝请,属朝官,说明进入官界在南渡以后,在该事件中并未立有军功。可是仅仅三十年的生命中就有两次婚姻,反映出他实实在在地经历了这场变乱。其原配刘氏是刘乘民之女,这是在青州迎娶的。刘乘民死于青齐变乱,刘氏大概也是如此。后妻为垣阐之女。垣阐正史无传,但《宋书》中有垣阆、垣闳,皆为垣遵之子,阆、闳、阐同属“门”部,三人极有可能是兄弟关系。略阳垣氏如上文所言,亦属“青齐土民”,但垣遵、垣阆、垣闳两代皆任职于建康,可见该房支于元嘉年间就已迁入江南④《宋书》卷五十《垣护之传附垣阆传》,第1452页。。明昙憘与之联姻,自然是南迁以后的事情。

通过以上考证可以看出,南朝境内的明氏一族的婚姻对象多属于“青齐土民”,显示出明显的地域性,这与该家族作为地方豪强的身份吻合。而在仕宦方面,刘宋时代他们以担任地方官职为主,想要突破家格获得升迁,唯有依靠军功。这一特征,与下文中将要讨论的明昙憘之死密切相关。

四、明昙憘死事发微

志载明昙憘死于元徽二年五月廿六日丙申,《报告》与《考略》都指出从时间来看他死于宋末桂阳王之乱,此诚为慧眼。参与平定桂阳王刘休范一事是明昙憘一生最值得圈点的事件,墓志铭也为此花费了不少笔墨,其中“位颁郎戟”一句引起了学者们的关注,《报告》认为:“《宋书·百官志》有‘执戟郎’主宿卫侍从,可能当时明昙憘率领禁兵宿卫殿门因而在战斗中被杀死。”《考略》亦同此说。

不过翻检《宋书·百官志》,未见“执戟郎”一职,仅提及三署郎“执戟卫宫殿门户”,但随后又说“魏、晋以来,光禄勋不复居禁中,又无复三署郎”⑤《宋书》卷三十九《百官志上》,第1229页。。不仅如此,整个南朝的职官体系中似都未设有“执戟郎”。唐代设有“执戟”,禁军、东宫、王府等皆置,但品阶极低(正、从九品),已接近流外⑥《旧唐书》卷四十二《职官志一》,第1802-1803页。。即便“执戟”在南朝有其雏形,名称相类,恐怕也是吏职。明昙憘由七品奉朝请起家,以当时的惯例,士人起家后转任同品阶或低一品阶的实职官开始仕途。根据中村圭尔的研究,以奉朝请起家者多步入“次官流序”任职路线,流外吏职并不在此路线上⑦参见中村圭尔:《九品官制における官歴》,载氏著《六朝貴族制研究》,第252-266页。。

理解“位颁郎戟”,回归语境是最好的方法。在当时的文献中,“执戟”一词并非鲜见:

(1)大明之世,巢、徐、二戴,位不过执戟,权亢人主。(《宋书》卷八十五《王景文传》)

(2)顺遂抗声叱之曰:“尔刀笔小人,正堪为几案之吏,宁应忝兹执戟,亏我彝伦!”(《魏书》卷十九《景穆十二王传·任城王云传附元顺传》)

(3)而官有微于侍郎,位不登于执戟,相继徂落,宗祀无飨。(《文选》卷五十四《论四·辩命论》)

梳理史料(1)、(2)中诸人的官历,他们大多担任过员外散骑侍郎。史料(3)中“官有微于侍郎,位不登于执戟”是骈文的对仗句式,“侍郎”正对“执戟”。那么“执戟”应当就是指散骑侍郎、中书侍郎、黄门侍郎这类侍从官。志载明昙憘历员外散骑侍郎,“位颁郎戟”即指此事。

然则散骑侍郎不负责禁宫防卫,且明昙憘担任的是员外官,无权出入宫省,更不用说当时是宫城戒严的非常时期。如此一来,《报告》、《考略》中明昙憘率领禁兵宿卫殿门而死的说法自然难以成立。那么他究竟是在怎样的情况下,以怎样的方式死于这场变乱,有必要作进一步的探讨。

明昙憘死于五月廿六日丙申,这一时间很关键。此时桂阳王刘休范的叛乱已接近尾声,只有张敬儿一路还处于交战状态:

(元徽二年五月)丙申,张敬儿等破贼于宣阳门、庄严寺、小市,进平东府城,枭擒群贼。①《宋书》卷九《后废帝纪》,第182页。

张敬儿等部并非驻扎宫城的禁军,而来自于萧道成的派遣。史料记载,刘休范部到达建康附近后,张敬儿等人随萧道成驻扎新亭拒击,并斩杀刘休范。然而刘休范所部杜黑蠡、丁文豪等却进展顺利,入朱雀门后一路向北,进至杜姥宅、南掖门一带。而后“中书舍人孙千龄开承明门出降”。承明门乃台城的北门,位置关键。此门失守,其结果就是“宫省恇扰,无复固志”。为化解危机,萧道成派遣“军主陈显达、任农夫、张敬儿、周盘龙等间道从承明门入卫宫阙”。随后该部队自宫城中心部一直向南推进,“于杜姥宅与墨蠡战,破之”,又在宣阳门遭遇战事,“破贼于宣阳门”②该 段所引史料参见《宋书》卷九《后废帝纪》,第182页;同书卷七十九《文五王传·刘休范传》,第2051页;《南齐书》卷一《高帝纪上》,第9页。。这样看来,明昙憘应当最初也随萧道成活动于新亭,后与张敬儿等一道被派遣入宫,并在此过程中战死。

明昙憘参与其中的过程不难想象。作为“青、冀豪家”的明氏一族,在南迁时想必携有不少部曲依附、宗族乡党。从家族墓地与后来设置的侨郡齐郡的位置来看,他们的主要活动区域就在建康城以北的长江两岸,包括北郊的临沂县、江北的瓜步一带。当时朝廷为了防备桂阳王休范,一直“密为之备”③《南齐书》卷二十五《张敬儿传》,第465页。。而这些“土民”刚刚经历青齐之乱,武勇之气颇足资用,又位于建康附近,自然是值得笼络的对象。此外,借助私兵以增加军力也是南朝建康城防卫中的普遍现象。尤其是宋齐之际战乱频繁,建康朝廷应接不暇,《南齐书》就记载:“宋泰始以来,内外频有贼寇,将帅已下,各募部曲,屯聚京师。”④《南齐书》卷二十七《李安民传》,第507页。尤为值得注意的是,不仅是明昙憘,还有其他一些“青齐土民”也参与到该事件中。例如出身平原的刘怀珍。“桂阳反,加怀珍前将军,守石头”,石头城是建康防卫体系的关键所在,可谓责任重大。刘怀珍是刘奉伯之侄,刘乘民的从兄弟,说来也算是明昙憘的亲家⑤《南齐书》卷二十七《刘怀珍传》,第502页。。这些活动表明,在南渡之初,武力依然是“青齐土民”参与政治的重要资本,也正如前文所分析的,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够在现有贵族体制下获得升进。

明昙憘死事还提供了另一个重要信息,那就是它反映了平原明氏与萧道成早期交往的事实。史载出身平原明氏的明惠照担任萧道成骠骑中兵参军,是“与荀伯玉对领直”的心腹之臣。仅这一条材料很难说明什么问题,然而通过前面的考证可知,明氏另一房支的成员也出现在萧道成的阵营中,这就值得深思了。故吏与座主之间的关系在魏晋南北朝时代一直是颇受重视的人际纽带,明氏成员不止一人置身其幕下,显示出该家族与萧道成之间非比寻常的关系。我们知道,萧道成在出镇淮北时结交了一批青徐豪强,其中有不少就出自“青齐土民”。安田二郎、罗新等学者指出,宋齐更迭的过程中,正是这批武力豪强成为萧道成凭借的主要力量⑥参 见安田二郎:《六朝政治史の研究》,京都:京都大学学术出版会,2003年版,第307-334页;罗新:《青徐豪族与宋齐政治》,《原学》第一辑,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4年版。。如此看来,明氏恐怕也身处其列。而在当时的思想界,佛、道二教论战正酣,作为礼佛一派代表的明僧绍,其所著《正二教论》被广泛传阅,影响甚巨⑦参见吉川忠夫:《六朝精神史研究》,京都:同朋舍,1984年版,第490-511页。。萧齐家族笃信佛教,故他对于明僧绍的活跃表现,也想必有所耳闻,颇为措意。

或许就是借助于王朝交替中的积极表现、长官—故吏关系的积淀以及共同的宗教信仰,明氏与萧齐王室之间架构起特殊的关系桥梁,成为其提高政治地位的筹码。由此再联想到南齐建立后,平原明氏落籍于具有实土、邻近建康且为开国封地的齐郡;在政治色彩浓厚的“征召隐逸”体系中,明僧绍一次又一次入选,甚至受到萧道成的特别关照,在士人知识圈颇有影响;明氏也在南朝贵族圈站稳脚跟,其族人多以文职清官起家,逐步由一个地方豪族转变为教养贵族,这一切应该都不是偶然。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北京图书馆藏位字79号敦煌文书《贞观八年条举氏族事件》残卷记载了唐初各地郡姓的分布情况,明氏不见于河北道、河南道诸郡,却于吴兴郡中赫然在列①本 文所用以王仲荦考释本为准。王仲荦:《〈唐贞观八年条举氏族事件〉残卷考释》,《文史》第九辑,1980年版。。年代稍晚的斯坦因敦煌文书第2052号《新集天下姓望氏族谱》同样如此②本文所用文本以王仲荦的考释本为准,参见王仲荦:《〈新集天下姓望氏族谱〉考释》,载《敦煌吐鲁番文献研究论集》第二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71-177页。。以上虽是唐代的材料,然而家族发展是一个长期过程,或许明氏在南朝时代就有部分房支迁入该地。吴兴郡本地有“姚沈丘纽”四大姓,皆为武力强宗,明氏作为北来侨民能在当地站稳脚跟,进入“郡姓”之列,如果没有来自上层的助力,恐怕也非易事。

五、结 语

平原明氏仅仅是中古时代众多家族中的一员,以往对她的了解,只能基于传世文献中以明僧绍、明克让等寥寥数人为原点的追忆以及叙述,因而信息有限,且集中于梁、陈、隋、唐时代。从这一角度来说,《明志》的出土,无疑为我们详悉平原明氏,尤其是魏晋至南朝前期,尚处于“青齐土民”发展阶段的地方豪族,提供了宝贵的一手资料。尽管与许许多多的墓志一样,《明志》提供的材料只是普通的、零散的,但如果将之放置于历史的脉络中加以解读,仍然能够发掘出许多有价值的信息,从而丰富我们的历史认识。本文从三个方面探讨了《明志》,把不见于文献记载的明昙憘及其族人放到中古时代的明氏家族以及更广的历史背景中加以考察,就是如上所言的一些尝试。如此,《明志》也就不仅是一件文物意义上的墓志了,其在六朝贵族制、地域社会、南朝政治等研究领域的意义也就凸显了出来。

最后稍提一句的是,根据前文考证,《明志》所呈现出的家族形象是一个典型的地方武力豪族。然而百年不到,《梁书》、《隋书》、《南史》等文献中所描述的明氏家族却已是充满文化气息的教养贵族。如果这只是个别现象,意义也就很有限。然而当时作为南朝文人的代表活跃于隋唐知识界的姚察、虞世南等人,也都并非出身一流名门,甚至武康姚氏在宋、齐时代还仅仅属于“东皋贱族”。同为后进的地方豪族,又同时成为江南文化的代表,这反映出南朝后期士族阶层与社会结构的剧烈变动。然则该种变化究竟是怎样发生的,个中的缘由何在,无疑又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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