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意如何表达

2004年两会期间，人大代表迟夙生和黑龙江省高院院长发生了争论。

该院长希望迟夙生不要在两会上谈法院枉法的事，迟拒不答应。在小组发言中，迟夙生说，老百姓对法院的工作很不满意，有很多冤案，有一些法官枉法裁判，这等于污染了河流的源头。她表示自己要对最高法院的工作报告投反对票。

当怎么样的代表？

基于迟夙生从不隐瞒自己投反对票的个性，以后每一次最高法报告出现反对票，就有人暗中揣摩：这反对票里，有没有迟夙生的一票？

迟在小组会上的发言，让不少人大为光火。后来有领导过来“维稳”，说你反对就反对吧，就不要这么大张旗鼓了。

迟夙生有话就要说，这是她的性格。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有紧迫感。“我怕现在不说，以后没机会说了。”她患有心脏病和糖尿病，口袋里随身携带速效救心丸。

政协委员蒋洪也有这种担心。他说要赶在“见上帝”之前，把该说的话都说掉。“我只是想对得起自己而已。”

政协委员蒋洪发现，很多人在不同的场合说不同的话：在日常生活中，有90%以上的人跟他想法一致。但到了另外一种场合，这个比例就会大大降低。

同济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邱家军研究人大制度多年，对这一称号的含金量深有体会。2014年春节前，他被邀去一家民企作报告，企业主是一位全国人大代表。他发现，在企业的最显眼位置，摆放着此人与领导的多张合影。有时候去见官员或者其他重要的客人，他会特意带上这些照片。

有一年两会期间，一位中央领导到某地方团参加座谈，座谈刚一结束，很多代表就飞速往外跑，新当选的代表周洪宇还没回过神来，这些人抢的，原来是与领导合影最为有利的位置。

当什么样的代表取决于你怎么样使用这角色，这是所有人大代表一当选就要回答的选择题。

迟夙生共当了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她每次都有些不明就里。1998年第一次当选，她问市委书记为什么是自己，对方说，齐齐哈尔私企太少，你下海成功，有示范效应。十年后第三次当选，她提出同样的问题，得到的答复是 ：你民望高。

无论什么原因，她理解选民赋予她的责任。

自己应该当什么样的代表，迟夙生接过这一称号就很清楚。她为代表或委员算一个投入产出比：每年开“两会”，她都要放下手中的案子，一门心思在北京待上十多天，时间和业务上都耽误不少；政府在召开会议时也有很大一笔支出，那匹配产出应该是什么呢？绝对不是齐刷刷的掌声，迟夙生认为，如果连实话也听不到，这个会议就太入不敷出了。

每次上会，迟夙生都争取让自己的表现对得起上述的投入，把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这样她才会释然，否则就觉得自己不称职。“按比例算，你身后还站着几十万人呢。”她把这几十万人称作“送来的粉丝”。

另外，还有一个如何向自己的内心交代的问题。迟夙生把这个叫做“要能承受住自己的灵魂”。翻译成通俗的话就是“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而用蒋洪的话说是：不这样做，就会自我感觉很不好。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的性格，还是自己的价值取向。

要做好力气活，也要掌握技术活在迟夙生当选全国人大代表的前一届，齐齐哈尔市有一位代表，是一家军工企业的总工程师。每年参加全国“两会”，这位代表总会提及企业之困和下岗工人之艰辛。

在迟夙生接过他的岗位后，也接过了这种角色意识 ：一定要代表民意。

蒋洪很留意茶余饭后的一些闲谈。在公共汽车、商店和澡堂里，他都会侧耳聆听这种有感而发的议论，这些都是最原汁原味的民意。

“民意”，新华字典的解释是“人民共同的意见和愿望”。《尹明府所藏徐熙嘉蔬图》有诗曰：“君多恤民意，毋忽岁馑忧。”但“君”与“民”相隔甚远，何以知“馑忧”？

这中间有个桥梁，在国外叫议员，在中国叫代表。代表什么？当是民意。

代表民意有两层含义：一为知民意，二为传达。而做过人大代表的人都知道，前者是个力气活，后者是个技术活。

自1994年开办律所开始，迟夙生就一直做免费咨询。每逢她“坐诊”，律所就会变成个自由市场。

后来，她把这项服务延伸到当地的电视台、电台、报纸和网络上。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每个周日早上，她都会到齐齐哈尔市广播电台与听众交流。有一次，一位犯罪嫌疑人找上门来，让迟夙生陪着去自首。有时候政府遇到棘手的问题，也会找她帮忙。

湖北省统计局副局长叶青，则会在每年两会前，专门抽出两个星期的时间，开着自己的切诺基，在全省采风；湖北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周洪宇，有一个专门收集民意的网站“洪宇在线”；浙江女商人周晓光则把征集议案一事，在当地的媒体上广而告之。

知道民意，并不意味着就有能力有效地传达民意。

在民意与议案之间，还有一道筛选。对代表和委员来说，这是一个技术活。选题有技巧，写案有技巧，呈送也有技巧。条件较好的人大代表，有时会搭建自己的幕后团队，让议案的操作趋于专业化。这与国外议员的做法类似。

周洪宇做人大代表有一个习惯，他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大时代的小人物，一个历史的见证者与记录者。他发现同样的一个议案，提出的时机不同，境遇就会不同。所谓“合适的时机”，在他看来，就是社会已经达成了共识。不仅民众有共识，当政者也有共识。

在提农村义务教育免费的议案前，周洪宇不仅亲眼看到了农村学校的贫困，还遇到了教育部基教司司长李连宁。李连宁告诉他，这一问题上面也在推，正在找人写议案。周洪宇说，在很多的时候，一个社会问题面临破题的时候，会有一些迹象，抓住这些迹象，议案就会事半功倍。

而写议案的技巧在于可操作性。写农村义务教育免费的议案时，周洪宇不仅帮政府算了一笔总账，还分阶段、分人群算出了一笔笔分账，直到他找到了一种政府可以承受的实施办法时，才对这份议案信心十足。这一过程，既是体会民意的过程，也是体会官意的过程。

周洪宇说：“要做增量改革，就要把改革的动力、承受力、策略以及途径和方法结合起来。”

最后呈交议案的时候，还有一些程序上的注意事项，以及看是否能找个合适的转交议案的人。一些关系重大的议案，有时会找一位能搭上关系的领导转交。

在走完上述程序后，接下来的命运有三种：成为议案，成为建议，或者什么都不是。此时人大代表们已经没有决定权，真正的决定权在于当下的社会需求。

（本刊记者 / 韩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