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士增
(内蒙古医科大学 思想政治理论教研部,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110)
细节是文学艺术作品细腻地描绘人物性格、事物发展、社会环境和自然景物最小的组成单位。细节描写越多,生活具象感就越强。因此,细节是展示生活具象达到使读者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的有效手段。[1]146-147司马迁的《史记》不仅是一部卓越的历史著作,同时也是一部具有强烈的文学色彩的文学传记,而细节描写是《史记》文学特征最直接、最显著地体现。那么,《史记》中的细节描写取得了哪些艺术成就呢?笔者认为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点:
司马迁既是历史学家又是文学家,他的《史记》是历史家广阔深邃的历史眼界与文学家敏锐入微的艺术触觉相结合的产物。因此,凡是经他选取的细节,总是既具有自己的独特性,又能反映有关人、事物的本质特征。总是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
比如《张仪列传》所写张仪令其妻视舌的细节。张仪到各国游说,在楚国被怀疑偷了楚相的玉璧,“掠笞数百”,回到家里,“其妻曰:‘嘻!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张仪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不?’其妻曰笑:‘舌在也。’仪曰:‘足矣!’”这个细节表现了作为职业策士的张仪坚信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铁了心要吃游说这碗饭。也突出了张仪百折不挠的进取精神。
又如《万石张叔列传》写石建、石庆兄弟谨小慎微到极点的例子:“建为郎中令,书奏事,事下,建读之,曰:‘误书!马者与尾当五,今乃四,不足一。上遣,死矣’甚惶恐。”“万石君少子庆为太仆,御出,上问车中几马,庆以策数马毕,举手曰:‘六马’。”这两个细节刻画了万石君的两个儿子侍奉皇帝唯恐有误的心理。我们大家可能会想,他们怎么会谨慎到如此可笑的地步呢?其实,这跟当时的制度有很大关系。《汉书·艺文志》引录汉代法律说道:“吏民上书,字或不正,辄举劾。”向皇帝上书,如果写错了字就要受到弹劾,可想而知,当面回答皇帝的问题出错,后果就更严重了。在这样严酷的制度下,侍奉皇帝的奴才为了全身远祸,自然养成了谨慎的习惯。[2]82我们看,司马迁在这里所选取的细节不仅写了一类人,也反映了一种社会风气。
司马迁在细节的描写上崇尚简洁的原则,一般采用以形写神的写意。司马迁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具有从人物的各种纷纭变幻的言行举止当中识别和捕捉那显露本质的“稀有的瞬间”的敏感,也具有把“稀有的瞬间”提炼出来的艺术才能。在经过对细节的筛选和提炼后,使许多细节能起到“以一当十”的作用。
比如《高祖本纪》中,刘邦与项羽相持于荥阳,项羽亲自挑战,刘邦骂项羽有十条罪状,而后,文章写道:“项羽大怒,伏弩射中汉王。汉王伤胸,乃扪足曰:‘虏中吾指!’”这里真把刘邦的神情写活了。刘邦果然是聪明绝顶。张守节说:“恐士卒怀散,故言中吾足指。”(《史记正义》)这对于蒙蔽敌人,稳定军心起着重要的作用。
再如《吕不韦列传》写吕不韦在邯郸做买卖,见到处境困顿的秦质子异人,脱口而出,说了一句:“此奇货可居”的话。我们看这个细节,吕不韦把人看成货,而且是可以囤积居奇的奇货。可以说这句话把吕不韦这个大政治投机商的心理本性一下子和盘托出了。
在《史记》中,司马迁写人物时,常在逸闻琐事上着笔。而逸闻琐事恰恰由多个细节构成。因此,也可把逸闻琐事看做是细节描写的一方面。司马迁在《史记》中所选取的逸闻琐事看似闲笔,实则具有以小见大,以有限表现无限的品格。
比如《李斯列传》叙述李斯“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处耳!’”这便是李斯著名的厕鼠、仓鼠之叹。这其中透露了李斯那种不甘于贫贱,贪慕高官厚禄的人生观。这个细节活画了李斯刻意自处,极端自私的内心世界。李斯告别荀子,入秦求仕,与此有关;赵高威胁利诱李斯参与沙丘政变,扶持胡亥上台,他起初拒绝,最后屈从,与此有关。李斯被赵高诬陷入狱,最后腰斩于咸阳市时,李斯所怀念的是当时在楚国故乡的安逸生活,也与此有关。在紧要关头,李斯总是患得患失,迷恋富贵,刻意自处,至死仍未觉悟。而“老鼠哲学”成为导致他个人悲剧的重要原因。[3]12
再如《淮阴侯列传》中,作品开头写韩信早年穷困时,遭受胯下之辱:“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胯下。’于是信孰视之,俯出胯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清代吴见思说:“‘出胯下’,辱矣,下益‘蒲伏’二字,写胯下之状及其不堪,然上有‘孰视之’三字,而信之筹画已定,岂孟浪哉”(《史记论文》)这个细节不仅生动地表现了韩信的心理性格,而且对韩信一生中的许多关键问题都有重要影响。项羽不用他,刘邦开始也不用他,因而使韩信吃了许多苦头,与此有关;赵将陈余瞧不起他,楚将龙且也瞧不起他,结果让韩信顺水推舟,大展奇才,创造了辉煌的战绩,也与此有关。
对比,是把具有明显差异、矛盾和对立的双方安排在一起进行对照、比较的表现手法。运用对比映衬的手法能使人物的性格更为突出,人物的形象更加鲜明,收到相辅相成、事半功倍的艺术效果,并给读者留下深刻与难忘的印象。[4]20《史记》中有着大量的对比,李长之先生在他的著作《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中称为“对照律”,笔者在这里只谈论通过细节描写来映衬人物的性格。
比如《张耳陈余列传》中写张耳陈余蛰居陈地的一件小事:“里吏尝有过笞陈余,陈余欲起,张耳蹑之,使受笞。吏去,张耳乃引陈余之桑下而数之曰:‘始吾与公言,何如?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陈余然之。”这里作者运用了“陈余欲起”、“张耳蹑之,使受笞”、“引陈余之桑下而数之”这样几个富有个性特征的细节展现了陈余、张耳两人面对里吏侮辱时的不同态度,由此映衬出张耳老练深沉,陈余剽悍机警的个性。
再比如《刺客列传》荆轲刺秦王的高潮部分,作者详尽的描写当时的情景说:“秦王闻之,大喜。乃朝服设九宾,见燕使者咸阳宫。荆轲奉樊於期头函,而秦舞阳奉地图匣,以次进。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舞阳,前谢曰:‘北番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慑。愿大王少假借之,使得毕使于前。’”秦舞阳本是一个“年十三,杀人,人不敢忤视”的勇武刚强之人。可是到了秦王殿上,却“色变振恐”。而荆轲一个“顾笑”、一个“前谢”一付悠游坦荡的样子。两者对照,将荆轲从容镇定的个性凸显出来了。
司马迁写《史记》是把孔子写《春秋》作为自己的榜样的。司马迁认为孔子写《春秋》的目的是:“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太史公自序》)也就是说《春秋》不仅是一部历史书,也是一部表现孔子理想的政治书、哲学书。而司马迁创作《史记》的目的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他要探索人类社会和大自然的关系,要总结历史发展变化的规律,要在这个基础上进一步建立起自己的观点学说。作为一个历史学家,他要在写人叙事的过程中寓褒贬,别善恶。[5]117
比如司马迁在《汲郑列传》中写道:“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下邽翟公有言,始翟公为廷尉,宾客阗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汲、郑亦云,悲夫!”这里“宾客阗门”和“门外可设雀罗”两个细节将汉代上流社会那种世态炎凉、朝秦暮楚、趋炎附势的社会风气写了出来。同时,也能品味出司马迁对这种社会风气是多么厌恶,多么憎恨。
再如《李将军列传》中写李广之死说:“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遂引刀自刭。广军士大夫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这里写李广临死前的满腹悲愤,写当时人们对李广的无限痛惜之情。同时也蕴含了司马迁无限的惋惜之情。
《史记》中司马迁在遵循基本事实的前提下,为了使故事生动感人,会夸张虚拟一些细节。
比如《项羽本纪》中写垓下之围:“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柰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钱锺书在《管锥编》中引周亮工的话说:“垓下是何等时?虞姬死而子弟散,匹马逃亡,身迷大泽,亦何暇更作歌诗?即有作,亦谁闻之,而谁记之欤?吾谓此数语者,无论事之有无,应是太史公'笔补造化',代为传神。”司马迁正是根据史实,设身处地的进行合理的想象和加工,成功的刻画了项羽多情善感,铁骨柔情的一面。试想,《史记》中如果没有这段抒情性的动人描绘,项羽还能在读者头脑中留有这么慷慨悲壮的印象么?[6]10
总之,真正的艺术是常新的。《史记》虽然是两千多年前的作品。但研究《史记》的细节描写所具有的容量、深度和传神点睛的艺术魅力,仍然是大有裨益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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