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平
(云南大学 政治学系,云南 昆明 650091)
中国边疆观的挑战与创新*1
周 平
(云南大学 政治学系,云南 昆明 650091)
边疆观是有关边疆的性质、地位、意义的较为稳定的认识,对边疆的界定和边疆治理的实践发挥着根本性的影响。作为对国家治理具有重要影响意识形态,边疆观往往成为政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形成于两千多年前并在长期历史过程中积淀了丰富内容的传统边疆观,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但今天却面临着严峻的挑战,甚至成为国家构建适应形势发展需要的边疆战略的制约因素。因此,中国须对边疆观进行更新,进而构建适应国家发展要求的新边疆观。新边疆观不仅具有丰富的内容,而且具有不同于传统边疆观的显著特征。构建这样的边疆观必然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需要决策层和学界认真的研究并努力付诸行动,才能取得实效。
传统边疆观;国家疆域;领土主权;新形态边疆;新边疆观
中国的民间语言和官方用语中,“边疆”都是一个使用频率极高的词汇。在国家的法律、执政党和政府的政策性文件中,“边疆”概念不仅被经常性地使用,而且还有专门针对边疆和边疆问题的政策。“边疆”概念看似简单,其实却蕴涵着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积淀的有关边疆的认识和看法——边疆观。内涵丰富的边疆观在中国的国家治理尤其是边疆治理中的影响十分深远,并成为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在两千多年的边疆实践中形成并发挥重要影响的边疆观,在今天却面临着严峻的挑战——对于已经处于国家发展新阶段并日益融入世界的中国来说,传统的边疆观不仅无法为今天的边疆的实践提供积极的引导作用,甚至成为了消极因素和思想桎梏,制约着适应国家发展要求的边疆战略的构建。面对中国的发展形势,以及一些国家依凭不断创新的边疆观而制定的边疆战略促成国家快速发展的现实冲击,在边疆观和边疆问题上墨守成规、故步自封,不仅会滞后国家发展,而且会错失历史提供的难得机遇。面对这样的形势,中国必须在边疆观上进行创新,进而构建适应国家发展要求的新边疆观。这既是国家治理和国家发展的紧迫需要,也是当前政治文化建设的重要任务。
中国的边疆观在历史上源远流长。早在秦汉之际,中国历史上的王朝就开始在国家疆域内划定边疆,并采取特殊的政策对其进行治理。在长期的边疆及边疆治理实践中,对边疆的认识、看法便逐渐积淀下来形成了具有特定内涵的边疆观。这样一种内容丰富的边疆观,在深刻地影响着国家的边疆政策和边疆治理的同时,也在国家的边疆实践及边疆治理中得到巩固、充实,从而成为了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重要内容。
公元前221年秦统一六国后,王朝国家便面临着如何治理庞大疆域的重大现实课题。秦王朝在将国家权力集中于中央并建立起中央集权的国家权力体系的同时,将庞大的疆域划分为郡县这样的行政区域进而委派官员进行治理。在此过程中,为了对疆域内远僻的区域进行针对性的统治和治理,便依据此前长期存在的“一点四方”和“九服”的观念,将远离王畿之地和处于统治疆域之边缘的郡确定为边郡,采取特殊的措施进行治理。[1]然而,秦王朝的历史较短,还未来得及全面解决疆域边缘部分的治理问题就被汉朝取代了。全面承袭秦代统治体系和制度安排的汉王朝,进一步在明确王朝疆域的核心区与边缘区的区别基础上,将核心区外围的边缘性疆域划定为边远疆土,有目的、有计划和系统化地制定专门政策对其进行治理,不仅将秦代初现端倪的边疆思维和边疆治理体制做实,而且将其进一步扩大和充实。此后的历代王朝,也大都从国家治理的需要出发,仍然将疆域的边缘部分专门区分出来并采取特殊措施加以治理,并在此构架下增添了新的内容。在这样的历史过程中,“边疆”也就逐渐凸显了出来。
将王朝疆域的边缘性区域确定为边疆并采取特殊措施治理的做法,在国家疆域的拓展中不仅被发扬光大,而且在边疆的有效治理和国家的统一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秦统一中国后,国家疆域的拓展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中国历史上的疆域拓展主要是通过两种方式实现的:一是在王朝国家基于强大的国家实力和辉煌文明形成的国家影响力、文明感召力和军事威慑力的作用下,周边的其他民族群体纷纷归附、依附、内附于王朝国家,这些民族群体生活的区域也就被纳入到王朝国家的疆域版图,王朝国家的疆域因此而得到拓展;二是周边其他民族群体入主中原,控制了王朝国家统治体系和成为王朝国家的统治者以后,便将原先的统治区域归并到王朝国家的疆域版图,从而导致王朝国家的疆域扩大。但是,不论是哪种类型的疆域拓展,王朝中央大都采取秦汉以来的边疆体制和边疆治理格局,将核心区以外的边缘性疆域确定为边疆,采取特殊的措施进行治理。因此,王朝国家疆域的拓展以及边疆的扩大,又进一步巩固了王朝国家划定边疆的思维和制度。
值得注意的是,王朝国家将疆域的边缘性部分划定为边疆的做法本身并不是目的,这样做的目的在于对这些与核心区存在明显异质性的区域采取专门或特殊的政策来进行治理。实现对边疆的有效治理进而达成国家的全面治理,才是王朝国家划定边疆的目的之所在。回顾中国历史上的国家治理,边疆治理及其方略是其中十分重要的部分,并在国家统一和疆域拓展中发挥着独特的作用(遗憾的是,这方面的研究虽已进行多年并取得了突出的成就,但却还远远不够)。中国历史上统一、稳定的王朝,都在边疆治理方面积极作为,有的王朝对此做出了重大的贡献。长期持续的边疆治理实践,不仅进一步巩固了边疆制度,充实和丰富了边疆思维,也使统治者和知识阶层中的边疆观念更加明朗和稳定。
王朝国家时代的边疆是基于王朝国家有效治理的目的而确定的,王朝国家的国家实力的盛衰变化时有发生,因此,王朝国家时代边疆的盈缩变化便不时发生。在此情况下,边疆与核心区之间的分界线时常变化,边疆的外沿线更是处于变动之中。在中国王朝国家发展的相当长的时期,王朝国家是没有边界的*边界是与国家主权之间存在不可分割的联系,并蕴涵着国家主权的内容。它不仅是主权国家领土的界限,由相关国家通过条约来确定,而且是国家主权管辖的分界线。因此,边界以国家主权体制的确立为前提。在国家主权确立前,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边界。一些学者用主权、边界等概念来描述和分析中国王朝国家前期的边疆,不仅不准确而且具有某种时空混乱的意味,实在不宜提倡。。国家的边疆基本上是由内而外地划定的。中俄签订《尼布楚条约》和《布连斯奇条约》后,中国才开始与其他国家划定边界,开始由外而内地划定边疆,并逐渐接触到国家主权和相关问题。但是,历史上长期形成的由内而外地划定边疆的思维并没有因此而根本改变。
从总体上看,中国历史上的边疆观,是在国家面对庞大且不同区域间的异质性特征突出的疆域进行治理的实践中,对核心区和边缘区有针对性地采取不同治策和方略的基础上,以及国家疆域以特殊的方式进行拓展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换句话说,这样的边疆观是王朝国家边疆演变过程和边疆治理实践的主观反映,在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形成和发展中占有重要地位。这样的边疆观反过来又在国家发展和边疆治理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尤其是在国家的统一和国家疆域拓展方面,发挥了独特的作用。诚然,边疆观和边疆治理中的某些内容,放在今天道德评价的平台上也许会受到诟病。但是,历史事实的价值只有在其当时所处的具体历史时空中才能做出正确的评价。而且,政治评价与道德评价的标准本身也存在根本性的差异。用今天的道德标准去评价历史上的边疆及边疆治理实践的做法,更是有失公允。
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形成的边疆观,其内涵是十分丰富的。许多研究中国边疆问题的学者,从不同的角度对中国边疆进行的界定中也揭示了边疆观的许多内涵。但从总体上看,中国历史上的边疆观总是包涵着以下内容:一是边疆是在以王朝所在地为中心,并将王朝国家统治的传统范围确定为核心区的前提下确定的,因而被视为拱卫国家核心区的外围区域,是远僻的蛮芜之地;二是边疆生活着与核心区的汉族不同的其他民族群体并远离国家政治中心,因而被视为少数民族地区,被赋予了丰富而深厚的文化和道德涵义;三是边疆在政治和文化的差序等级中处于末端或亲疏关系的远端,因而在王朝国家的统治和治理战略中的地位和受重视的程度远低于核心区,远离核心区的海洋边疆更是不受重视甚至是被漠视;四是边疆通常被视为核心区战略安全和军事安全的屏障,是国家的军事设防之地,所以国家通常采取“守中治边”、“守在四夷”等治理策略;五是边疆及其治理必须服从于、服务于核心区的利益,这样的战略地位决定了边疆稳定的意义远高于发展,因而其发展的要求总是从属于稳定的要求,并在特定条件下被束之高阁,甚至连边疆的某些区域都有可能被舍弃。
中国历史上的边疆观已经历了两千多年。它与王朝国家的边疆形态、边疆治理和边疆政策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这样的边疆观不仅是在王朝国家的制度体系下形成的,而且是为王朝国家的边疆治理服务的。但是,在中国由王朝国家转变为民族国家以后,尤其是中国的国家发展形势改变以后,这样的传统边疆观就变得越来越不适应形势的要求了,越来越面临着严峻的挑战。
传统边疆观在近代以来面临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挑战,来自于民族国家的构建。中国的民族国家构建肇始于20世纪初期,标志是辛亥革命推翻了中国历史上的最后一个王朝,并由此结束了中国王朝国家的漫长历史。此后,中国的民族国家构建经历了内部的国族构建和外部的抵抗异族入侵,最终在民族独立的基础上完成。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标志着中国民族国家构建的基本完成。中华人民共和国就是中华民族的民族国家*关于中国民族国家构建的分析和论述,可参阅作者的“论中国民族国家的构建”(载《当代中国政治研究报告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及《多民族国家的族际政治整合》(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版)。。作为全新的国家制度体系,民族国家的构建对传统的边疆观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在巨大的历史和时代变迁及由此导致的冲击面前,传统的边疆观已经无法以原状继续存在下去了。于是,传统的边疆观在民族国家构建起来以后,根据形势的需要,进行了重大的增补——主要是增加了反映时代特征和民族国家特点的内容,比较突出的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按照民族国家主权原则界定疆域——把疆域界定为国家主权的管辖区域,即领土,进而重视体现领土主权的边界在边疆界定中的意义,因而就十分重视边界的划定,并采取灵活的方式解决历史上遗留下来的边界问题;二是高度重视边疆在维护国家主权和领土安全中的作用,采取大规模的实边、稳边行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国家在边疆的驻军、屯垦、移民、开发等,都是在宏大的边疆思维和一定的边疆战略的框架下实施的,是富有成效的边疆治理实践,对边疆及整个国家的稳定和建设发挥了重要的影响。,全面加强边防和边境管理,把边境的安宁作为维护边疆稳定的重要环节;三是按照民族国家的要求,把边疆置于国际形势尤其是地缘政治格局的总体形势中来看待,注重运用国际规则来解决与我国边疆有关的国际争端。
传统的边疆观经过了上述调整和改造以后,尤其是按照民族国家的要求增添了新的内容以后,不仅内容更加丰富了,而且适应性得到了增强,进而在国家的边疆维护、边疆安全、边疆开发和边疆建设中发挥了积极的作用。然而,以上的调整和改造并不是根本性的,并未实现传统边疆观的更新。这一方面是由于传统的边疆观已经存在和运行了两千多年,并且与中国的传统文化——尤其是传统的政治文化——紧密地融合在一起并形成完整体系,因此,在传统政治文化体系没有改变或结构松动以前,将边疆观独立出来单独进行更新是难以做到的;另一方面,也与传统边疆观受到挑战的强度直接相关。中国的民族国家构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就基本完成,但王朝国家的影响十分深厚并长期存在,民族国家制度体系的完善是一个过程,民族国家融入世界体系的步伐由于多种因素的影响而比较缓慢,因此,民族国家的构建对传统边疆观形成的挑战是逐步地释放的,较短时期内的冲击十分有限。
在传统的边疆观并未被新边疆观取代的情况下,人们仍然以国家的经济、政治和文化中心为圆心,以国家的核心区为立足点,来看待和界定边疆;视边疆为远僻和经济文化落后之地,以及少数民族地区——边疆常常被等同于“少数民族地区”,甚至用“边疆少数民族地区”来指代;[2][p.412-413]在国家治理的总体战略中,边疆都要服务于和服从于内地,边疆治理中的重稳定轻发展意味十分明显;边疆问题常常被纳入到民族问题的框架进行研究和决策,国家目前最为重要的边疆政策“兴边富民行动”,就是由国家民委推动和促成的。在这样的边疆观及相应的边疆治理思维影响下,边疆基本上被局限于陆地,主要是指陆地边疆,海洋边疆很少被提及,新形态边疆的问题在决策层面上更是付之阙如。边疆在国家发展中的意义未能得到恰当的认识,边疆治理在国家治理的整体格局中被置于从属地位,边疆开发和建设的滞后性十分明显,边疆与内地在发展中的差距逐渐被拉大*近年来边疆地区的民族问题、社会矛盾及社会政治稳定问题呈上升态势,其原因是十分复杂的,但与边疆的开发和建设滞后不无关系。。
可是,跨入21世纪以来,传统的边疆观遇到了更为严峻的挑战。这样的挑战,是由于国家发展的新形势和新要求导致的。一方面,中国经过了改革开放推动下的现代化30多年的快速发展,“已经由全面建设时期向全面发展时期转变”,[3]因而国家在发展中更加注重整体性的发展和综合国力的全面提升。在这样的发展形势下,国家领土范围内的陆地边疆和海洋边疆不仅成为最有潜力的区域,而且对国家的战略安全、地缘政治战略发挥着越来越突出的影响。另一方面,中国融入世界的程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不仅给世界予重大的影响,也深受国际形势尤其是地缘政治因素的影响。在这样的形势下,中国的国家利益已经不局限于领土的范围,已经大大超越于领域的范围而遍及全球。在这样的条件下,中国维护国家利益的行动,不仅不能只从核心区的角度谋划,而且也不能只在领土范围内谋划。这就表明,中国必须在一个更大和更加广阔的地理空间的范围内来考虑国家发展,从而以一种新的视角来看待国家的边疆。如今,在实现中国梦的进程中,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成为全面深化改革的根本目标,以一种更加广阔的政治地理空间思维来看待边疆和边疆治理,就显得更为必要和迫切。
在这样的情况下,越来越不适应国家发展形势的传统边疆观,已经成为国家发展中的制约因素,影响了国家治理的总体战略的实施,甚至直接成为适应国家发展要求的边疆战略构建的障碍,影响了中国的稳步发展和崛起。再一方面,国际形势和周边地缘政治环境提供给中国的发展机遇既难得也十分有限,国家发展形势提供给中国调整边疆观念和边疆思维的时间窗口也是稍纵即逝的。在这样的严峻挑战面前,应对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通过坚定而有效的创新而构建适应国家发展要求的新边疆观。同时,在构建新边疆观的过程中,根据现实的环境条件和要求,对传统边疆观进行全面的改造,将其合理的成分保留于新边疆观之中,与新边疆观中的其他成分一起发挥作用。
在中国已经越来越深刻地融入世界的今天,不论是讨论中国的边疆治理,还是讨论中国的边疆问题和边疆观,都不能离开国际环境和国际形势;分析中国边疆观尤其是新边疆观的构建,不仅必须关注国外的边疆观及其演变,而且应该从对国外主流边疆观的梳理中获得必要的启示和借鉴。
放眼世界,相当数量的国家都将国家疆域的特定部分界定为边疆,并形成了自己的边疆战略,通过有效的边疆治理促进了国家发展的例子也不胜枚举。但是,边疆的形态虽然具有突出的多样性,从根本上说都是国家的疆域的边缘性部分。边疆的形成、划定、调整和治理,都是与国家本身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而国家本身不过是人类创造的政治形式,它也是不断地发展变化的。在人类社会发展的不同阶段,国家采取了不同的形式,从而形成了国家形态演进的历史进程。而不同的国家形式及国家间关系,导致了国家占有地理空间的方式不同,国家的疆域形态具有相当大的差别,因而形成了不同的边疆形态。边疆形态的演变过程本身,就体现着一定的边疆观。因此,通过对历史上不同边疆形态的考察,可从一个侧面观察到边疆观念的变化。
“欧洲的国家形态演进具有典型的意义,在此过程中各种国家形态依次登上历史舞台,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国家形态演进过程。”[4][p.13]到目前为止,欧洲国家在形态演变中大致经历了城邦国家、罗马帝国、中世纪普世世界国家、王朝国家、民族国家这样一些形态。伴随着西方国家形态的演变以及国家间关系的变化,西方国家的边疆形态也在不断地变化。从总体上看,西方国家的边疆在演变的过程中,其形态大致可概括为三种类型:一是殖民地边疆,二是领土边疆,三是多元边疆。
殖民地边疆形态在西方国家的发展史上广泛而长期地存在,并且还可细分为多种更加具体的形态。当某些或某一类型的国家通过军事征服而对外扩张,占有和控制其他国家的疆域,对这些国家实行殖民统治,并将其占有或控制的其他国家的疆域作为自己国家的边疆(frontier),殖民地边疆就出现了。那些对其他国家实施殖民统治的国家,也因此而成为帝国。因此,殖民地边疆是通过对其他国家实行殖民统治而形成的边疆形态。但具体来说,殖民地边疆又可分为古代殖民地边疆和近代殖民地边疆两种类型。
古代殖民地边疆由古代国家通过对其他国家的军事征服和殖民统治而形成。在古代国家发展史上,特定国家凭借自己强大的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对其他国家的征服,在将被征服的国家变成自己的殖民地并对其实行殖民统治之后,将被征服国家的疆域并入自己的疆域版图,并将其视为自己的边远疆域时,这些区域就成为了殖民地边疆。古代殖民地边疆,以古罗马的殖民地边疆为典型。罗马共和国也正是由于对其他国家的征服和殖民统治,才将自己变成一个庞大的帝国。
近代殖民地边疆由近代民族国家通过对其他国家的殖民统治而形成。近代以来,西方那些率先取得民族国家形态的国家,通过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和民族国家的制度体系而大大增强国力后,便重拾历史上帝国对外侵略扩张的手段,对其他国家进行军事征服并将其变成自己的殖民地,进而将其他国家的疆域作为自己的边疆,即所谓的海外边疆。而这些帝国主义国家通过这些殖民地边疆的掠夺,国家的实力得到极大的提升。英国就是这样的典型。昔日的“日不落帝国”,正是通过庞大的殖民地边疆才成就了“日不落”的“荣耀”。
领土边疆与民族国家的主权体制之间存在着不可分割的联系。领土是国家主权管辖的地理范围。正是由于有了国家主权,尤其是主权体制的确立,国家疆域才逐渐转化为领土,其界限由主权国家通过条约确定的边界而划定。所以,领土、边界不仅与国家主权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且是国家主权的体现形式。而国家主权原则是由王朝国家时期的威斯特伐利亚体制确立的。民族国家继承了王朝国家的主权制度,并将其内涵于自己的制度体系中,从而使其成为民族国家制度的基本特征。[5]随着民族国家的建立和普遍化,领土也逐渐取代了疆域而成为国家政治地理空间的主要形态。民族国家领土的边缘部分,或新获得的领土便成为国家的边疆。不过,只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尤其是帝国主义的殖民体系瓦解以后,民族国家的主权体制才在世界范围内被广泛接受,并成为国际社会的基本规则。因此,在此之前的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殖民地边疆与领土边疆在西方列强那里常常是并行不悖的。帝国主义殖民体系瓦解,以及主权成为国家间相互关系的基本规则后,领土边疆才成为边疆的主要形态。
在民族国家时代,通过拓展领土边疆而为国家发展提供条件并促进国家发展,是国家发展的重要方式,并极具战略意义。在这方面,美国的例子就颇具代表性。“一部美国历史,是不断拓展‘边疆’的历史。”正因为如此,“美国能够在短短的两百多年里,从英属北美13个殖民地壮大为一个独立的民主共和国、从一个位于大西洋西岸的孤立国家演进为一个影响巨大的世界大国、从一个并不先进的农业国发展成为一个世界顶级的工业强国。”[6]
世界进入全球化时代以来*20世纪90年代以后,全球的国家和地区之间的联系在深度和广度方面出现了迅猛发展和根本性的变化,从而使得人类生活在全球的范围内展开和发展成为必然。人类社会生活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于是,用以描述这种变化的“全球化”一词广泛流传并炙手可热。导致如此深刻变化的“全球化”形成、充分显现并发挥影响的历史时段,就是全球化时代。然而,虽然全球化特征的充分凸显是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但充分体现全球化的这些因素或特征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逐渐形成的,因此,全球化时代的开始可以追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渐深入而广泛的全球化在对国家的行为及活动方式造成深刻影响的同时,也深刻地影响到国家对地理空间的控制方式,导致国家占据或控制地理空间的方式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出现了超越主权的控制方式,即国家在自己主权管辖范围之外的其他地理空间进行不具主权管辖性质的占有或控制,以实现或维护自身的利益。这种超主权的控制并不具有主权的性质,但却是凭借国家的硬实力和软实力而实现的。这样的控制大致有三种情形:一是对尚未属于具体的主权管辖区域的占据或控制,如对地球公地的控制;二是对已经属于具体主权管辖区域的控制,即对他国领土的控制;三是对并不存在主权归属的太空的控制。于是,国家疆域形态逐渐多样化,利益疆域、战略疆域、太空疆域逐渐浮出水面,海洋疆域有了新的内涵。在这样的背景下,新的边疆形态也逐渐凸显,利益边疆、战略边疆、太空边疆或高边疆、底土边疆的概念逐渐出现在一些国家的边疆战略中。此外,信息边疆、经济边疆、文化边疆的概念也逐渐出现和被频繁使用。于是,边疆形态多元并存的局面逐渐形成。一些国家,尤其是美国,充分运用或极力去获得与传统的边疆不同的新形态边疆的活动也日渐突出,并因此获得了巨大的国家利益。
国外边疆形态及其蕴涵的边疆观演变的过程表明:国家的边疆形态并非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抓住历史提供的机遇而主动调整自己的边疆观,进而通过对边疆的占有和治理而促进国家发展的国家,都获得了极大的发展;在边疆问题上墨守成规,国家就可能丧失历史机遇,错失良机。面对西方大国富有扩张性的边疆观的形成并付诸实践,我们也不能自缚手脚,拘泥于传统的边疆观。崛起的中国,也需要学习和借鉴西方的边疆观并顺势而为。
传统边疆观面临着严峻挑战,对其增添某些内容而作的修修补补的调整并无法满足国家发展的要求,因此,只有通过卓有成效的创新而构建新的边疆观,才能适应国家发展的需要。同时,国外边疆观的演变和一些国家不断调整自己的边疆观,进而制定恰当的边疆战略,促进国家发展的事实也启示我们,只有根据国家发展的形势和世界潮流,适时更新自己的边疆观,才不会错失历史提供的发展机遇。
但是,边疆观内涵和意义并不简单,边疆观的创新和新边疆观的构建,所涉及的理论问题和现实问题都十分突出。只有以科学的态度来对待这些问题,并形成符合实际的理论判断,才能实现新边疆观的构建。其中,以下三个方面的问题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
首先,要在国家疆域问题上形成正确的认识。任何国家都必须占有或控制一定的地理空间范围。因此,国家不仅是人类创造的政治形式,也是政治地理空间单位。国家占有或控制的地理空间范围,就是国家的疆域。国家的疆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相反,它随着国家政治形式的演变和人类活动范围的变化而变化。在前民族国家时代,国家的疆域缺乏明确的界定,往往依国家实力的变化而变动。民族国家确立国家主权体制以后,国家的疆域依主权而界定,其主要形态是领土。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由于大量民族国家的形成,国家拥挤成为引起越来越多关注的重要政治现象,[7]国家的边疆争夺日趋激烈。而与此同时,随着科学技术的快速发展,人类活动范围也迅速拓展。在这样的形势下,领土疆域已经不能满足国家发展对地理空间范围要求,于是,超主权的疆域形态随之凸显并受到了越来越多的重视,并形成了若干新的疆域形态。随着疆域形态的变化,作为国家疆域之边缘地区的边疆的形态,也随之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其次,必须借鉴国外典型的边疆理论和观念。国家的边疆与国家的疆域是连在一起的。随着人们对疆域的认识的变化,边疆观也会随之变化。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一些西方大国不仅积极参与国家间的边疆争夺,而且根据国家疆域形态的变化而提出许多新的边疆概念和边疆理论,如高边疆、利益边疆、战略边疆、底土边疆、信息边疆等。这些国家在提出新的边疆理论和观念以后,便制定相应的边疆战略,将新边疆理论和新边疆观付诸实践,并且取得了不错的成效,有效地维护了自己的国家利益。对于这样的现实,对其进行意识形态的批判并避而远之,并不是明智的选择。今天这个时代,抱着某种意识形态的偏见自作清高,只能是作茧自缚并自损利益。我们不仅应该也完全可以借鉴国外的边疆理论和边疆观念。
最后,要准确把握国家发展对边疆观的要求。经过改革开放推动下现代化快速发展了30多年的中国,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而这样的变化,绝不是经济总量跃居世界第二这样的简单判断所能表达的。经过30多年的快速发展,中国已经由国家建设时期转变为国家发展时期,全面发展、整体发展已成为必然的要求。与此同时,在世界全球化的今天,中国已经快速地融入世界,并且这样的融入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因此,不论是确定中国的发展还是界定国家利益,只着眼于领土的范围尤其是只盯着国家陆地领土的核心区的思维和内敛式的边疆观,不仅已经过时而且其负面的影响十分突出。今天中国的发展,对国家占有和控制的地理空间范围提出了新的要求,也对如何看待和界定边疆提出了新的要求。面对这样的现实,必须通过对疆域和边疆的重新认识,构建适应国家发展需要的新边疆观。
在这样的基础上构建的边疆观,必然与传统边疆观之间存在着本质的区别,因而具有三个显著的特点:第一是将中国置于世界格局中,从中国与世界的关系中界定边疆。今天来看待和界定边疆,从国家核心区的角度看待边疆,将边疆看作“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等,都明显不适应形势的要求。许多将中国的边疆孤立起来,把边疆看作邻近边界的区域的做法,也显得狭隘。与此相反,新边疆观有更加广阔的视野,从中国与世界的关系中,尤其是要根据国家疆域观发展变化以后的国际形势来看待和界定边疆。第二是从多个角度全方位地看待边疆,从而形成完整的边疆观。首先是将陆地边疆与海洋边疆结合起来,将平面边疆与立体边疆结合起来;其次是领土边疆与非领土的边疆结合起来,即将领土性的排他性的硬边疆与非领土的不具排他性的软边疆结合起来。通过这样的结合,形成一种多元化的完整的边疆观。第三是将边疆置于国家发展的总体布局,全面凸显边疆对于国家发展的意义。过去一谈到边疆,总是不免将边疆视为远僻落后之地,让边疆的开发与建设服务于、服从于核心区的发展,对边疆的忽视显而易见。新边疆观则在重新审视边疆的基础上,彻底改变忽视边疆的地位和意义的做法,高度重视边疆在国家发展中的意义,要通过对边疆的维护和有效的治理而促进国家发展。
作为一种全新的边疆观,在具有丰富的内涵和显著的特征同时,也内在地包涵着若干基本的体现新边疆观本质的要求。
一是要重新审视陆地边疆,把陆地边疆作为国家发展的新增长点,加强对陆地边疆的治理。传统边疆观将边疆视为核心区的支撑和安全屏障,没有将陆地边疆作为国家发展的重要区域,甚至在国家危难时通过放弃边疆而换取核心区的安全。这样的观念和思维定势必须抛弃。同时,要在科学的空间运筹基础上重构陆疆治理战略,将陆疆作为国家发展的新增长域,并以陆疆发展及其与周边国家的利益交融来主动谋求地缘政治安全。
二是要重视海洋边疆,构建完整海洋边疆架构。大国之路始于海洋。在传统边疆观的影响下,海疆管控和治理不力及海疆衰弱,迟滞了我国崛起步伐,也是诸多海洋问题的渊薮。随国力增强,须将沿海、大陆架、海洋、岛屿、堡礁结合,统筹经济战略、资源战略、军事战略、安全战略、地缘政治战略,构建完整海疆架构,促进海洋经济,保障海疆安全。
三是要全面维护利益边疆,把利益边疆的构建作为国家边疆战略的重点。在国家利益遍及全球及一些大国已构筑利益边疆并在全球掀起新圈地运动的背景下,必须厘清国家的海外利益格局,构筑利益边疆,并据此确定国家的安全战略和外交战略。
四是要充分认识战略边疆的意义,努力构建国家的战略边疆。随着国家安全形势日益复杂和严峻,不仅要高度重视战略边疆的构建,而且必须将战略边疆与利益边疆结合起来,以战略边疆支撑利益边疆。
五是要适应形势的变化,适时探索确立其他边疆形态的可能性。在一些西方国家探索太空边疆、底土边疆、信息边疆、经济边疆和文化边疆,并逐步将这样的边疆观念引入国家战略的情况下,我们也必须探索在我国确立这些边疆形态的可能性和必要性。
六是要整合各种边疆形态,构建完整的边疆体系。须将内部疆域与外部疆域整合为完整的场域空间,进行运筹和谋划;在统筹陆疆与海疆、领土边疆与利益边疆、现实边疆与战略边疆的基础上,确定国家发展与安全的战略支点和重点,构建完整的边疆体系。
对于一个快速发展并融入世界的中国来说,边疆绝不只是意味着国家的边缘和局部,而是事关国家全面发展和崛起的重要区域。边疆治理已经成为国家治理中关乎国家持续发展的重大问题。边疆观对关于边疆的认识和边疆实践发挥着根本性的指引,因此,应该从国家治理和国家发展的角度来看待边疆观。
随着中国的崛起和日渐融入世界,中国形成于王朝国家时期并延续数千年的传统边疆观,虽然仍有广泛的影响,但已经不适应形势的变化和国家发展的要求。如果在此问题上仍然故步自封、抱残守缺,就会失去重新规划国家边疆的良机。边疆观的创新和构建新边疆观,不仅必要而且紧迫,必须从国家发展的全局来尽早谋划。
通过创新而构建新边疆观,并不意味着对传统边疆观的彻底否定或抛弃,而是要对传统的边疆观进行扬弃,继承其积极的、合理的因素,并将其在新的架构中加以重新整合,使其能够在新边疆观中继续发挥积极的作用。
新边疆观的构建,是政治文化建设庞大工程中的重要内容,它展开为一个过程。要使这个过程尽快取得实效,就必须以实际的行动来充实这个过程。一方面,国家要根据新边疆观来谋划并构建国家的边疆战略,开展边疆治理;另一方面,学界尤其是边疆研究领域的学者,要关注边疆观的研究和创新,进而依新边疆观来界定边疆,拓展边疆研究的视野和领域,在边疆和边疆治理中形成新的解释理论,进而构建适应国家发展要求和体现时代特征的边疆理论和边疆治理理论,在边疆问题上形成中国特色的理论体系。
[1] 周平.国家视阈里的中国边疆观念[J].政治学研究,2012,(2).
[2] 周平.中国边疆治理研究[M].北京:经济科学出版,2011.
[3] 周平.中国的崛起与边疆架构创新[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科学版),2013,(2).
[4] 周平.多民族国家的族际政治整合[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
[5] 周平.对民族国家的再认识[J].政治学研究,2009,(4).
[6] 石庆环.从“大陆边疆”到“全球边疆”——美国走向世界的历史进程[J].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4).
[7] 周平.边疆在国家发展中的意义[J].思想战线,2013,(2).
[责任编辑: 王德明]
Chinese Concept of Borderlands:Challenges and Innovation
ZHOU Ping
(DepartmentofPoliticalScience,YunnanUniversity, 650091,China)
The concept of borderlands is a fairly established concept about the nature, role and significance of borderlands and plays a crucial role in the demarcation of borders and borderland administration. As a kind of influential ideology for national administration, the concept of borderlands has become a crucial element of political culture. The concept of borderlands that emerged in China more than two thousand years ago has rich implications and has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development of China but now it faces serious challenges and even hinders the implementation of our national development strategies. Thus, it is necessary to have some innovation on the traditional concept of borderlands with new features, which will be a long process and require numerous efforts both from the decision-making institutions and scholars concerned.
traditional concept of borderlands; national territory; sovereignty; new borderlands; new concept of borderlands
2014-01-16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的边疆及边疆治理理论研究”(11&ZD122)研究成果。
周 平(1959—),男,云南大姚人,云南大学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长江学者,研究方向为政治学理论、地方政府与边疆治理、民族政治学。
D815.3
A
1000-5110(2014)02-0001-09
【主持人语】 本期刊载的3篇论文,均为边疆民族问题研究领域内几位云南省本土资深学者的新作。其中,周平教授的《中国边疆观的挑战与创新》,在对我国传统边疆观的起源、内涵、发展及其历史局限作出简要评述的基础上,就新形势下借鉴国外主流边疆观,构建适应我国民族国家发展需要的新边疆观的相关理论与战略问题,进行了具有创新性的探索和讨论;王文光教授的《隋唐时期西部边疆的昭武九姓研究三题》,以秦汉时期由我国祁连山北部昭武城一带,向西迁徙到欧亚大陆腹地今中亚阿姆河、锡尔河流域的大月氏人后裔及其建立的古代边疆民族政权隋唐“昭武九姓”作为主题,从其内部结构、文化特征以及与唐王朝的关系3个层面进行了较为深入分析研究;鲁刚教授的《我国族际通婚的历史轨迹》,则对先秦以来我国包括汉族与少数民族和少数民族相互之间族际通婚的发展轨迹、不同历史阶段的时代特征以及与此密切相关的宏观社会历史背景、民族关系和政策法律制度等影响因素,加以粗线条的勾勒和梳理,并进而就其历史作用与社会功能特别是从中折射出来的我国各兄弟民族自古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血肉联系,加以概括和总结。
总体而言,尽管3篇论文的研究主题和对象各有侧重,但对于推动边疆民族问题研究向纵深拓展,都不乏其特定的学术价值与重要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