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处“忽然”起波澜——谈《荷塘月色》的结构艺术

2014-03-12 05:56
语文天地 2014年7期
关键词:采莲荷塘月色月色

张 平

现行中学语文教材(人教版)虽几经编删,但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名篇《荷塘月色》总是赫然其列。历来为人称道的或许是清幽静谧的荷塘,或许是超然尘外的月色,或许是那一抹至今挥之不去的荷香。有人津津乐道于它的“圆”型结构,有人赞叹于作者高超的语言技巧,有人沉醉于一场精神的洗礼。但在笔者看来,流畅自如的记叙描写之中,淡淡喜悦、淡淡哀愁掩映之下,文章波澜横生,跌宕有致,这得益于作者匠心独运、苦心经营的两处“忽然”。

第一处出现在文章第一自然段:“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第二处出现在文章第七段:“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这两处“忽然”,行文上看,似乎有些突兀,但联系上下文,作用非同小可,是把握文章结构、理解文章思想内容、探寻情感脉络的关键。

第一处“忽然”出现的背景:作者“心里颇不宁静”。对荷塘月色下的朱自清“不宁静”的原因,历来有多种猜测。总之因内心“不宁静”,夜不能寐,所以要寻“宁静”。开篇行文陡峭,引读者探因。一个“忽然”使文章顿生波澜,接下来,作者平缓叙述,带我们走进那幅精心描绘的满目清华的荷塘月色图。在这静谧的晚上,独自“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而“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这一“动”景,又反衬了整个荷塘的“静”,动静相宜,取得了宁静淡远的艺术效果。这些景物的描写,从实处落笔,字里行间无不渗透着一个“静”字,作者“不宁静”的心无不沉浸在无边的荷香月色之中,作者的情感也无不泛起喜悦的涟漪。“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又给刚刚泛起的淡淡的喜悦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愁,也为下文联想到江南采莲盛况做了铺垫。

第二处“忽然”出现的背景:对上段末“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的承接与转折。文章又宕开一笔,境界横生,波澜又起。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掀起的热闹又激活了作者的思古幽情。文章至此,由实转虚,开辟了一个与前文的孤寂失落相反的热闹欢乐的境界。读者随着作者的生花妙笔,由眼前的月下荷塘,悠然神往于遥远的六朝采莲的盛况之中,那是江南爱情与青春的盛会。试想在荷花盛放的江南水乡,一群少男少女荡着小舟,唱着情歌,推杯换盏,采莲嬉戏,笑声喧天,波平如镜的湖面成了欢乐的海洋。在这欢愉的氛围里,独有一位多情的少女离开了这热闹的场面,独自驾舟到了南塘,面对高过人头的莲花却无心欣赏,只是低头拨弄着莲子,暗自伤怀,心上的情郎不知身在何方。

朱自清先生似乎于“不宁静”中追寻着一份“宁静”,又于“宁静”中追寻着一份“热闹”,而这份“热闹”又是超现实、超自然的,这份“热闹”中潜藏着心灵的孤寂、失落与忧伤。一如江南热闹的采莲季节里,总有凄美而忧伤的故事在发生着。《西洲曲》里那位形单影只低头弄莲戏水的少女,不正是现实中作者的写照吗?作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朱自清先生,他的“中庸主义”的世界观、人生哲学,他的思维与情感方式,与“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的传统美学风格在这里得到了内在的和谐与统一。以六朝诗文来浇心中块垒,将纷乱的心绪幻化成生动的形象,来谱写自己的心曲。运用之妙,令人叹为观止。作为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学者,朱自清总是在不断开掘着美的境界,这种美是典型的中国式的冲淡平和的美。

其实,文中两处“忽然”,连接的是三种境界,从“现实境界”到“自然境界”,再到“理想境界”。两处“忽然”是对文意境界的拓展,对文章主旨的升华。

首先是“现实境界”,“家”就是“现实境界”的象征,作者一开头就说“心里颇不宁静”,点明现实生活的苦闷、烦恼,生命的出口受阻怎么办?作者想摆脱这种苦闷、烦恼,就不得不暂时离开“家”,去寻找另一片宁静的天地。于是作者“忽然想起”了“总该另有一番样子”的月色下的荷塘,由此作者的心灵开始进入了“自然境界”。

“自然境界”又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走进月色下的荷塘,作者一下子就感受到“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便觉是个自由的人。”“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心灵上的一切烦恼、疲惫,似乎都烟消云散了。然而,“自然境界”,除了清净、自由之外,仅是心灵暂时的栖息地,“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生命的出口再次受阻。

那么心灵无烦无恼、无忧无虑的真正的理想境界又在哪里呢?它就寓存在“江南采莲图”中。好一个“忽然想起”,作者又引领读者经历了一次心灵之旅,来到“理想境界”,但这一世界可望而不可即,可远观而不可置身,每个现实境界的人“无福消受”了,无奈生命的出口再遇阻碍,可是对心灵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栖居”的方式呢?

“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是对全文感情的收束。朱自清在1927年9月写的《一封信》里,表达了他在北京最初两年的感受:“终日看见一样的脸板板的天,灰蓬蓬的地;大柳高槐,只是大柳高槐而已。于是木木然,心上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自己,自己的家。我想着我的渺小,有些战栗起来;清福究竟也不容易享的。”文中流露出在北京生活的孤单、无助和寂寞,在这种心境下,很自然地表达出对南方生活的怀念,他怀念南方的风物人情,怀念总是令人愉悦的,这似乎可作为他内心“不宁静”原因的一个注脚。

行文上,一“实”一“虚”,一“静”一“动”,相互映衬,相得益彰。作者从实处入手,从月色下的荷塘,到荷塘上的月色,再到荷塘四周;又在虚处着力,表现自己对自由快乐生活的向往。“不宁静”的内心寻求着宁静来寄托,孤寂的外表下,潜藏着一个渴求自由的灵魂。在某种意义上,“荷塘月色”是朱自清营建的一处精神家园与心灵的栖息地,也是朱自清逃避现实矛盾的避难所,但他毕竟是受过“五四”洗礼的一代知识分子,正如钱理群先生在《关于朱自清的“不平静”》一文中所分析的那样,“尽管他们现在不无被动地选择了‘冷静’、‘独处’的学者生涯,但他们仍不能摆脱处于时代中心的‘热闹’与‘群居’生活的蛊惑”。处于苦闷彷徨中的朱自清深知,“只有参加革命或反革命,才能解决这惶惶然”,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暂时逃避的一法”,但他毕竟是一位爱国的民主主义者,面对黑暗现实,又不能安心于这种“超然”。这种矛盾构成了当时朱自清先生的全部感情世界,而且也是统摄《荷塘月色》一文的情感线索。

以两个“忽然”作为枢纽,构建全文,忽实忽虚,忽静忽动,文章掀起一波又生一澜,驱使自如,无不尽心顺意,足见朱自清谋篇锻章功夫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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