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婵
(广东培正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830)
进入二十世纪以来,科技发展日新月异,经济飞速增长,人口急剧增加,伴随而来的是自然环境的日益恶化。人类赖以生存的美好家园正遭遇着前所未有的危机:环境污染、资源短缺、生态失衡、自然沦陷等,人们也逐渐认识到探讨自身生存方式的紧迫性。只有反思自身过激的“征服”行为,找寻回归本原自然的途径,并依照自然之“道”而行,才能从真正意义上重建人类的和谐家园。梭罗的《瓦尔登湖》审视了蕴含在其中的自然和谐统一思想,带领了人们聆听体会大自然内在的和谐乐章。作者用自己对自然的独有理解影响人们。
《瓦尔登湖》充满了梭罗对自然的沉思,无处不见他对瓦尔登湖周围自然景物的细腻描写。因此,梭罗被誉为“美国文学上阐释大自然的第一位主要人物,也是美国环境保护主义的第一个圣徒”[1]。
梭罗是挚爱自然的,在瓦尔登湖畔,他深入地观察自然,体验本真的自然,洞察自然内部的和谐关系。自然有着不依赖于人的独立性,它本身就有着存在的理由和目的,是一个有着内在价值和尊严的生命体,自然界各部分协调相联,浑然一体。梭罗体会到的自然是实实在在的,一个活着的有机整体。他以深切的爱惜之情,运用散发泥土般芬芳气息的语言,流畅的文字来展现自然万物之间的和谐景象。梭罗阐明了自然是一个简单而又复杂的体系,它能够自我维系。他提倡到:“我们如大自然一般自然地过一天吧,不要因为硬壳果或掉在轨道上的蚊虫的一只翅膀而出了轨。”[2]91自然是不会因为内部的些许变动而改变自身的统一和谐的。梭罗在暗示他体察到了自然有轨“道”,它所遵循的“道”是始终不变的本源。那么究竟梭罗所感悟到的自然之“道”包含着怎样的思想内涵?如将梭罗与老庄思想相比较,他们之间有什么相似的地方,梭罗的建构的自然之“道”有怎样的丰富内涵?
老子和庄子对“自然”的尊重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自然”一词在《道德经》分别出现在17、 23、25、51、64这五章,共5次。老子所说的“自然”,是指一般所说的“自己如此,本来就是如此”[3]。而这样的“存在方式”和“状态”的终极主角是谁呢?老子在六十四章说到:“是以圣人……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这里的“万物”无疑是“自然”的本源发出者。老子的“自然”应该包含有这样一层意思:“宇宙万物依照自然本来如此的状态而存在”,也即是“宇宙万物自然而然”。
庄子继承发扬了老子的思想,并赋之以新的含义,提出如何去观察万物“自然而然”的现象。《庄子·知北游》说:“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毫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大道神明精妙,参与宇宙万物的各种变化;万物或死、或生、或方、或圆,却没有谁知晓变化的根源。万物蓬勃生长,自古以来就一直存在。上下四方已是十分巨大的,却超不出它的范围;秋天野兽的毫毛虽然细微,也得仰赖它才能组成形体;宇宙万物无不起伏变化,不会始终如一;阴阳变化与四季不停地运行,各有自身的秩序;大道是那么浑沌昧暗,仿佛并不存在却又无处不在;自动自发的样子,不见行迹却有神妙作用;万物被它养育而毫不知情。这就称为本来的根源,可以由此观察自然了。[4]庄子描述的“自然而然”是无形无相的。自古以来就存在的“自然而然之道”无处不在,无时无刻都在参与了宇宙万物的变化发展,无论是大如“六合”的还是小如“秋毫”的生物都顺应着它,无一例外。万物的生死、方圆形状的形成都是自然而然的。而且这样的“自然而然之道”,使得宇宙万物变化常新,四季运行有先后序列,生机旺盛,和谐宁静。
那么,道家所提出的“自然之道”应包含内涵:大自然遵循着自然而然的发展规律,正是这自古以来就存在却又无形无相的“道”使得自然万物(无论大小)无时无刻都在变化常新,一切现象都是在无声无息中就发生,不知不觉就出现,从而造就了自然界安静宁谧的和谐景象。
梭罗崇尚的自然,是一种令人身心放松的、与任何的道德说教毫无关系的自然[5]。赏析书中的自然和谐,犹如聆听动人的乐章,无处不彰显他所追寻的孩童般、牧歌式的愉悦,无拘无束的自由。梭罗描写到,“这是黎明中的大自然,其中生活着一切的生物,她从我的大窗户里望进来,脸色澄清,心满意足,她的嘴唇上并没有问题。醒来便是大自然和天光,这便是问题的答案……大自然并不发问,发问的是我们人类,而它也不作回答。它早就有了决断了。‘啊,王子,我们的眼睛察审而羡慕不置,这宇宙的奇妙而多变的景象便传到了我们的灵魂中’”[2]262。 所有自然界中的生物——天光等——一切自然现象都无需回答,自然而然便是其运行之道;正是这早就有的、自古如此的道,于无声无息中使得自然宇宙展现出了清明、安宁、灵动、充盈、生气的大和谐。故而说,整体上,《瓦尔登湖》里的“自然和谐之道”在结构上与道家思想是相当吻合的。然在具体表现上,梭罗则以其独特的视角,洞察并展现了自然的和谐统一。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梭罗式的“自然之道”异于道家思想。
自然的自给自足是自然而然的。在梭罗笔下,首先,大自然是一个生机盎然的有机体。他感叹到,“大自然极其寂寞地繁茂着,远离着他们居住的乡镇”[2]187。自然界的万物的生长是寂寞的,远离人类,无需人为干涉的,但正是这样 “自然而然”的发展规律,成就其繁茂昌盛,生生不息,外于人类的浑然。这一点上,梭罗与道家所提出的“万物遵循自然而然之道而实现了自然的生机旺盛,和谐宁静”是一致的;尤其与庄子的万物“扁然”的状态是相符的,只是梭罗特别突出了万物的繁茂与人类无关,这也许和他要批判人类中心论有关。其次,生活在自然界的一切生物总是能找到存活下去的食物,它们不需要人类喂食,大自然已经自然生产了足够维持它们生命的物质食粮,自然对生物的养育是无处不在的。“鹧鸪总能找到食物。它们依赖着蓓蕾和饮水为生,它们是大自然自己的鸟。”[2]257同时,一切生物的生活享受似乎也是自然而然就相当知足了。“也许远在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乐园时,那个春晨之前,瓦尔登湖已经存在了,甚至在那个时候,随着轻雾和一阵阵的南风,飘下了一阵柔和的春雨,湖面不再平静了,成群的野鸭和天鹅在湖上游着,它们一点都没有知道逐出乐园这一回事,能有这样纯粹的湖水真够满足啦。”[2]168野鸭和天鹅自由欢快地享受着纯粹的瓦尔登湖水,它们的满足和欢畅是自然而就的,与人类是否存在毫不相关。这里,梭罗提出的“自然而然之道”是无处不在的,自古以来就存在的。可以说与庄子的“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万物畜而不知”似乎遥相呼应。只是梭罗的表达具有其“具体”的文化色彩,具体的鹧鸪代表了“万物”,具体的亚当、夏娃、伊甸园神话形象代表了“自古”。
万物生死变化是自然而然的。梭罗不仅记录了广泛的自然万物生死现象,旷野里有“生意盎然的以及腐朽林木”;令人作呕和沮丧的腐尸给鸷鹰吃掉,它们却从这里面得到健康和精力的;大自然里还充满了“无数生灵相互残杀的牺牲与受苦,组织薄弱的,就像软浆一样地给澄清,给榨掉了——苍鹭一口就吞下了蝌蚪,乌龟和虾蟆在路上给车轮碾死,有时候,血肉会像雨点一样落下来……”这样生生死死,遭遇不测的现象很普遍,就如“广大的巨神似的形象”无处不在,然而,对此现象“宇宙万物是普遍无知的”[2]294,因为它是依据规律自然而然就发生的,大自然并从中获得无穷的精力去继续它的永恒发展。他还重墨描述了瓦尔登湖生死现象的发生。当气温刚刚有变化时,最大、最冷,最厚的湖冰也要服从“它的规律”,敏感地如同管柱中的水银,“发出雷声是要大家服从它,像蓓蕾应该在春天萌芽一样。周身赘疣的大地生机蓬勃”[2]279。自然的规律无处不在,使得万物都服从它而发生变化,小至蓓蕾,大至整个湖冰,自然慢慢开始复苏。不过多久,春天的信号已无处不在,“雾,雨,温暖的太阳慢慢地把雪溶化了”,“白昼已延长得多”,还传来了“一些飞来鸟雀的偶然的乐音,或有条纹的松鼠的啁啾”“土拨鼠从它们冬蛰的地方出现”,三月十三日,还可以“听到青鸟、篱雀和红翼鸫”,当天气变得更温暖时,湖冰不再给水冲掉,“可是湖心的依然像蜂房一样,饱和着水……可是第二天晚上,也许在一阵温暖的雨和紧跟着的大雾之后,它就全部消失,跟着雾一起走掉,迅速而神秘地给带走了”[2]279。春天自然现象就这样悄无声息,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它所遵循的“道”似乎是那样的神秘莫测,没有留下任何形象。当春天完全到来时,“整个湖仿佛是一条活跃的鱼。冬天和春天的对比就是这样。瓦尔登死而复生了”[2]288。整个瓦尔登湖仿佛忽然间就进行了极为重大的转化。这里,梭罗记述的是由冬天转变成春天的自然现象变化,万物遵循着无形无相的“自然而然之道”而发展着,成就了瓦尔登,也代指了自然的变化常新,生机旺盛,死而复生。这些表明梭罗与庄子都观察到了“自然而然之道”是无形无相、无处不在的,使得自然界生机盎然,变化常新。而梭罗通过自然万物的生死残杀,以及冬春季节变化带来的瓦尔登湖生死变更两个具体现象来阐述庄子概述的“万物或死、或生,莫知其根也”与“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观点。
自然形态的生成是自然而然的。在“春天”一章中,梭罗惊喜地“观察解冻的泥沙流下铁路线的深沟陡坡的形态”,他极为细致地记录着泥沙自然流动而形成的形状万千,色彩斑斓的丰富形态。无数的小沙溪流,“相互地叠起,交叉,展现出一种混合的产物,一半服从着流水的规律,一半又服从着植物的规律”。当沙溪流下来的时候,“那状态颇像萌芽发叶,或藤蔓的蔓生,造成了许多软浆似的喷射,有时深达一英尺或一英尺以上,你望它们的时候,形态像一些苔藓的条裂的、有裂片的、叠盖的叶状体;或者,你会想到珊瑚、豹掌,或鸟爪,或人脑,或脏腑,或任何的分泌。这真是一种奇异的滋育,它们的形态和颜色,或者我们从青铜器上看到过模仿,这种建筑学的枝叶花簇的装饰比古代的茛苕叶、菊苣、常春藤,或其他的植物叶更古,更典型;也许,在某种情形之下,会使得将来的地质学家百思不得其解了”。而沙流显示的各种颜色,“简直是丰富、悦目的,包含了铁的各种不同的颜色,棕色的、灰色的、黄色的、红色的”。当那流质到了路基脚下的排水沟里,“它就平摊开来而成为浅滩,各种溪流已失去了它们的半圆柱形,越来越平坦而广阔了……却依旧有千变万化的、美丽的色调,其中你还能看出原来的植物形态……这些沙泥枝叶的惊人之处在于突然间就构成了。”梭罗不禁感叹,泥沙川流顺其自然而造就了如此丰富,完美和谐的叶片形态。由此,他还把“自然之道”的应用推开得更大,更小。他仿佛“和这地球的内脏更加接近起来,因为流沙呈叶形体,像动物的心肺一样。在这沙地上,你看到会出现叶子的形状。难怪大地表现在外面的形式是叶形了,因为在它内部,它也在这个意念之下劳动着。原子已经学习了这个规律,而孕育在它里面了。高挂在树枝上的叶子在这里看到它的原形了。无论在地球或动物身体的内部,都有润湿的,厚厚的叶……鸟雀的羽毛依然是叶形的,只是更干燥,更薄了。这样,你还可以从土地的粗笨的蛴螬进而看到活泼的,翩跹的蝴蝶。”[2]281-383这里,“自然而然”规律维系着自然界大小万物形状的形成的不断变幻发展,小至原子,鸟雀羽毛,树上的叶子,大至地球都凭借它来滋养。梭罗是应和着庄子万物的“方圆,莫知其根也”与“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毫为小,待之成体”的观点的。然而,梭罗对遵循“自然而然之道”而形成的形状的描述要更加丰富具体,“叶状”异于庄子的“方圆”,同时加入了对色调的观察;梭罗的“地球”与“六合”呼应,“鸟雀的羽毛”对应了“秋毫”,但他还将此现象推得更小,更广。而由具体的“蛴螬”可以预见到“蝴蝶”,梭罗暗示着万物不断变化发展的自然状态,有如庄子所言“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故”。
自然四季的变迁是自然而然的。《瓦尔登湖》一书可以说是一首声形并茂的四季自然变奏曲。梭罗有意地把他在湖边2年零2个月的生活浓缩成一年四季的记载,以春季入住开始,紧接着记述了夏天、秋天、冬天,再最后以春天的复苏结尾。而每一天中时间的自然变迁则在书中的“声音”,“种豆”和“村子”三章中有明显的记录。梭罗注意到,“这一年四季的现象,每天在湖上变化着,但规模很小……一天正是一年的缩影。夜是冬季,早晨和傍晚是春秋,中午是夏季”[2]278。一天里的每个时间段依序进行着,一年的每个季节的到来也各有自身的序列。而每一个时段,每一个季节的交替出现,都是自然而然的,都有其自身的重要意义,它们自然依序的运行都时刻维持着自然的变化不断。“每一个季节,在我看来,对于我们都是各极其妙的;因此春天的来临,很像混沌初开,宇宙创始,黄金时代的再现。”[2]290这里,梭罗阐述的是时间四季顺序的自然运行,与庄子的“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基本呼应。不同的是梭罗观察到了一天的时间变迁,而庄子则突出了阴阳两个相反面的相互转化变迁。
宇宙空间的和谐发展是自然而然的。“几乎在任何地区……鸟雀歌唱着飞,闪着它们的羽毛,植物一跃而起,花朵怒放,和风也吹拂,以调正两极的振摆,保持大自然的平衡。”[2]289-290这里描述的自然而就的和谐已摆脱了狭窄的瓦尔登湖这么一个小的自然范围,梭罗的视角上升到了地球这样的一个大自然。同时,地球的和谐并不是静止的,而是不断发展着的。“我们这个地球变幻不已,不断地超越自己,它也在它的轨道上扑动翅膀。”[2]283地球的和谐也遵循着自身的变化,自然地超越自己,在自己的“自然之道”上发展,与人类无关。然而,和谐的地球也仅仅是宇宙里自然运行着的一个小点,梭罗审视的空间更为广阔。“同一个太阳,它使我种的豆子成熟,同时竟然照耀了像我们的地球之类的整个太阳系……宇宙各处,有多少远远隔开的不同的物种在同时思考着同一事实啊。”[2]8“我们居住的整个地球,在宇宙之中不过是一个小点……我们的地球难道不在银河之中?”[2]124这些暗示着,更大的自然体系在无穷无尽的空间扑腾着,它们在自我发展不已的同时思考着的同一事实便是“自然而然之道”。梭罗还进一步指出,“我们人类的生命即使绝灭,只是绝灭不了根,那根上仍能茁生绿色的草叶,至于永恒”[2]287。他对“自然而然”的观点更加坚定了,这样的根本之“道”是永恒的,与人类是否存在、是否干涉无关。只要有它的存在,自然就能够生生不息,繁衍出永恒的和谐。在这一观察点上,梭罗思维的自然空间更加广阔、具体。
至此应该可以说,梭罗所体察到的“自然而然之道”真切地参与了自然万物的变化发展,造就了自然的生生不息,奏响了大自然永恒而和谐的乐章,远远地呼应着中国古代圣人庄子的“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
《瓦尔登湖》可谓是梭罗绿色自然哲学思想的大集合,虽然当时未能唤起人们的广泛关注,但是不能掩盖其丰富的文化内涵与自然人文关怀。在文化上,梭罗的思想与老庄的观点可以说是基本一致的,同时又蕴藏着西方,尤其是美国本土的文化寓意。在自然关怀上,梭罗强调了万物发展遵循的“自然而然之道”,无需人为的任何干涉,于无声无息中就创造出了自然宇宙清明、安宁、灵动、充盈、生气的大和谐。引导人们敬畏、尊重、欣赏自然常态,反观以人类为中心的错误观点,修正人们不顾后果的破坏自然行为,最后实现保护自然,也就保护了人类的终极人文关怀。
参考文献:
[1] Buell L. Thoreau and the Natural Environment [C]// Joel Myerson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Henry David Thoreau.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
[2] [美]梭罗著.瓦尔登湖[M].徐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3] 杨义主编.党圣元评述·注释.老子评注[M].长沙:岳麓书社,2007.
[4] 傅佩荣.我读《庄子》II[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1.
[5] 程虹.寻归荒野[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