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春梅
(揭阳职业技术学院 师范教育系,广东 揭阳 522000)
元杂剧“压卷”之作《西厢记》,是王实甫批判封建礼教、主张新的婚姻道德观的爱情剧,几百年来一直受到读者欢迎,近代以来也以其超时空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受到研究者的关注。而在关于《西厢记》的戏剧风格研究方面,研究者因各自理论标准的不同而有了争论。如已故戏曲研究者王季思先生根据《西厢记》的团圆结局认为它是一部爱情喜剧,并将它收入其主编的《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中;而徐朔方先生则在《论〈西厢记〉》中指出它是一部站在封建立场写作的悲剧[1],蒋星煜先生则根据《西厢记》的母题《莺莺传》认为它始终没有摆脱悲剧的阴影[2]。学者们关于《西厢记》是喜剧还是悲剧的争论,就像学界对“中国古代有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悲剧”的争论一样,都是根据不同的标准对《西厢记》下的结论。本文试从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角度,分析《西厢记》“大团圆”结局背后所蕴含的悲剧意识。
我国古代戏曲并无悲剧这个概念,而西方的理论家很早就有了关于悲剧的系统论述,其中,古希腊哲学家亚里斯多德关于悲剧的阐述对后世影响深远,他说“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 而且还强调了悲剧的“庄严风格”,认为悲剧“应抛弃滑稽的词句”。受西方话语本位主义的影响,从近代到现在,很多学者都认为中国古代没有悲剧,并由此而引起了关于“中国到底有无悲剧”的争执。其实,关于悲剧,存在着两种解读方式,一种是戏剧形态意义,一种是审美范畴意义。就戏剧形态而言,中国没有“悲剧”[3]。从美学范畴看,则中国从传统文化背景直至传统戏曲艺术,从来都不乏有深刻的悲剧意识。“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这里的“严肃”,指的就是现实的困境、矛盾;“一定长度”,就是人在情感上对困境的艺术再认识。悲剧意识产生于对生存困境的自觉意识之中,它是基于对悲剧性现实冲突的切身体验。因此,只要有对个体理想的执着追求和这种理想在现实条件下的不可能实现,就有可能产生悲剧意识。中国传统诗文中的“人生嗟短”、“悲士不遇”、“仕途坎坷”、“民生忧患”等主题,传统戏曲中的“古戏”、“哀曲”、“怨谱”等,可以说都是悲剧意识在传统诗文戏曲当中的深沉表达。正如清代刘鹗在《老残游记·自序》中所说的:“《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刘鹗所列举的作品都是作者对现实的悲剧性体验的诉说。
《西厢记》是王实甫根据金朝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这一具有喜剧基础的说唱改编的杂剧,它的前身唐传奇《莺莺传》(又名《会真记》)则是一个“始乱终弃”的悲剧主题。虽然王实甫继承了董西厢的喜剧结局,但是这部被称为“爱情喜剧”的作品却充满了悲剧意识,蕴含着王实甫对现实困境的悲剧体验。
《西厢记》的矛盾冲突中,最主要的矛盾发生在崔莺莺和老夫人之间,崔老夫人要用封建礼教的枷锁禁锢女儿的身心,其目的是通过“父母之命”将莺莺许配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名门望族。但莺莺却竭力反对父母包办婚姻,要求郎才女貌的结合。这表面上看来是家庭内部的母女冲突,实质上是追求爱情自由的反礼教青年与封建卫道者之间“情”和“礼”的矛盾冲突,是对现实不合理婚姻制度的暴露。
中国古代认为缔结婚姻关系的行为是家庭与家庭间的事,“婚姻者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婚姻必须由家庭来决定,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规定直系尊亲属,尤其是男性的直系尊亲属,有绝对的主婚权;在两性婚姻关系中,“门当户对”的门第观念也是封建家长们考虑的重要条件。由于中国的传统婚姻不能承受沉重的社会负担和精神负担,成了束缚中国古代青年男女追求婚姻自由的沉重枷锁,所以,中国婚姻的悲剧性是不可避免的。崔莺莺父亲在世时,就已将莺莺许配给郑老夫人的侄儿郑尚书之长子郑恒。老夫人自始至终抓住此点不放,在寺警后赖婚,要张生和莺莺以兄妹相称;在张生中状元后郑恒造谣说他已娶卫尚书之女为妻时,又许诺把莺莺嫁给郑恒。而崔莺莺对于父母安排的婚姻在一出场便用委婉深幽的语言表达了她的不满和对理想爱情的向往。父母的专制与子女对理想爱情的向往发生了冲突,这为悲剧的产生提供了可能。张生和崔莺莺最初是彼此对才貌的倾心,经过联吟、寺警、听琴、赖婚、逼试等一系列事件,他们的感情内容也随之更加丰富,这里占主导的正是一种真挚的心灵上的相契合的感情。但是这种两情相悦的自由结合在当时是不被社会允许的,所以就算老夫人发现了崔张已私下结合,她也不允许“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存在,所以又有了“逼试”这一折。王实甫用了大量的笔墨来写崔张爱情的发生发展,不仅是为了塑造人物的需要,更重要的是突出了当时男女青年反抗包办婚姻、争取自由爱情的曲折与艰难,是对当时青年男女爱情婚姻困境的真实暴露。清代的金圣叹已敏锐地意识到在当时的历史条件和社会环境下,崔张的生离死别、义断恩绝的悲剧结局是真实和必然的,崔张的悲剧是社会的悲剧,有其产生的必然性。因此,他删掉了《张君瑞庆团圆》这一出。
明代思想家李贽读了《西厢记》之后说:“想见它的作者在当时的君臣、朋友之间一定有大不得意的地方,因此借崔张的夫妇离合因缘来引发它。”这“大不得意的地方”,既是王实甫的不得意也是元代所有知识分子的大不得意,这便是元代知识分子的生存困境。
元代,由于科举制度被长时间取消,不但阻塞了元代文人的荣身进仕之路,而且致使元代文人的社会地位一落千丈,沦落到与娼丐为伍的局面。知识分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价值观和人生追求在残酷的现实中没有了实现的可能,因此文人们只能通过艺术寻求自我实现和解脱。《西厢记》中王实甫便把张生塑造为一个落魄的知识分子形象,他本是西洛人,礼部尚书之子,但父母双亡,家境贫寒,功名未遂,书剑飘零。他“才高”过人,胸襟宽广,志向全在“云路鹏程几万里”(〔油葫芦〕),但却因“时乖不遂男儿愿”而落魄飘零,壮志难酬。张生的困境除了理想的不能实现,还表现在爱情方面的接连受挫。本来,张生解了普救寺之围,老妇人应该兑现诺言将莺莺许配于他,但是,因为知识分子社会地位的卑下以及封建婚姻观念,使张生的爱情受到了老夫人的百般阻挠,经历了“请宴赖婚——明许暗赖——虚推实赖”的曲折过程。张生的困境既表现了张生的不幸,也体现了王实甫作为元代知识分子对现实的不满和牢骚。
因为传统婚姻关系中男女地位的不平等,《西厢记》里王实甫写出了崔莺莺所承受的沉重思想负担。作品中崔莺莺有时话不对心,有时出尔反尔,这些“心肠儿转弯”之处为作品带来了许多喜剧效果,但也正是她的犹豫与疑虑体现了古代女性在爱情追求过程中沉重的思想负担,在《长亭送别》中,她对张生是否见异思迁的担心甚至超过了离别的痛苦。
怨弃一直是中国古代文学的重要母题之一,这是与中国独特的文化背景和婚姻制度分不开的。男权社会中男女在恋爱婚姻上的地位是不平等的,婚前恋在男方不过风流小事一桩,在女方却是生命攸关的大事[4]。而且男性为了发迹而另娶高门,始乱终弃的事也是屡见不鲜。《莺莺传》中,崔莺莺最后的结局就是被张生抛弃的。长亭送别时,莺莺既忧虑张生考试落第,婚事终成泡影,更担心张生考取后变心,另就高门,自己被弃置。后来郑恒谎称张生入赘在卫尚书家做了女婿,老夫人一下子便相信,这正是对古代男女地位不平等的生动诠释:男子飞黄腾达之后很可能始乱终弃,另攀高枝。
所以,崔莺莺在爱情追求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犹豫以及在长亭送别中表现出的离愁别恨,既是她内心思想负担的折射,同时也是她对不能掌握自身命运的悲哀和抗争。
张法先生在《中国文化与悲剧意识》的“引论”中这样表述:悲剧意识由相反的两极组成,把人类、文化的困境暴露出来,使人们对现存的东西产生怀疑和质询,暴露的本身意味着一种挑战。同时,它又把人类、文化的困境从形式上和情感上弥合起来,使人们对困境产生坚韧的承受力[5]。中国悲剧意识与西方悲剧意识一样,都有着对困境的暴露,但是在对困境的弥合方式上,因中西方文化背景的不同,呈现出不同的侧重点。中国古代是一个伦理本位、家国同构的社会,追求的是一种社会伦理的和谐,个人的主体性消融于家国的内涵中,更多的是关注集体主体性的命运。因此,中国悲剧意识表现出不同于西方以个体主体对命运、或人性的洞悉感为旨归的弥合方式,而是寄希望于伦理体系的松动与修复。表面上悲剧性冲突最终重新被伦理体系所宽容、接纳、抚慰,实际上表达的是对理想伦理体系的怀想与执著[3]。中国悲剧侧重的是集体的主体性,因此,不同于西方悲剧由怜悯与恐惧而达到陶冶,它强调的是以悲喜交集的方式来实现升华。
《西厢记》的最后结局历来颇受争议,有人因其团圆的结局而认定它的喜剧性,有人又因它的结局认为是向封建礼教妥协。我们明确了中西方悲剧在弥合方式上的差异,有助于我们理解《西厢记》的团圆结局。在元代的社会现实中,一介贫寒书生绝不可能娶得已有婚约的相国小姐,因此,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必定是以悲剧告终,然而这种“一悲到底”的结局很难为观众所接受。在传统的“温柔敦厚”、“中和之美”的审美理想的影响下,王实甫最终通过张生高中、郑恒羞愧自杀等情节的安排,使崔张原本不合“礼”的婚姻得到伦理体系的接纳,使作品的悲剧冲突得以调和,在悲喜交集中实现其“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理想。正因为理想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所以才通过艺术形式来表达,传统戏曲的这种“大团圆”结局,实际上是在痛苦的现实中表现了人们对理想的追求。
《西厢记》的结局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悲剧性的冲突最终被伦理体系所接纳,符合民众的审美愿望。但是作品中蕴含的对封建婚姻制度的反抗,对元代文人生存困境的暴露,对女性在传统婚姻关系中不平等地位的反映等等,是作者对当时现实困境的悲剧体验。也正因为《西厢记》所体现的悲剧意识,使其与一般的花前月下、才子佳人式的爱情闹剧区别开来,具有较高的思想价值。
【参考文献】
[1] 赵春宁.20世纪《西厢记》研究述评[J].中华戏曲,2004(5):184—195.
[2] 陆丽娟.蒋星煜先生与《西厢记》研究[J].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8(1):32—35
[3] 刘家亮.对“中国有无悲剧”的命题辨析[J].山东社会科学,2005(3):45—48
[4] 王季思.王季思教授古典文学论文选[M].福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 1996:46.
[5] 张法.中国文化与悲剧意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