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三客

2014-03-12 08:46陈万仕
民族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舅舅爷爷奶奶

陈万仕

牛 客

舅舅家的最后一头水牛是在清明前死的。

三月里的武陵山,雾大雨多,天气就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舅舅跟往常一样,把老水牛赶到丹青河中的一个小岛上去吃鲜嫩的青草,自己在岸边和村里的人下山棋,难分胜负之间,不知是上游昨晚下了大雨还是水库泄洪,河水突然暴涨,他不顾众人拦阻赶紧游到岛上牵着老水牛往回走,快到岸边的时候一股暗流扑头卷来,他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岸边的柳树,自己上岸了,老水牛却被洪水冲得连翻几个跟头,等众人把它救上岸时已经奄奄一息了。到底是老水牛救了舅的命,还是舅舅救老水牛,村里人一直在议论着。

关于牛的传说,湘西人有很多种说法。相传太古时候,天帝派太子向人间传话:“你们一天洗三次脸,吃一顿饭。”不料,太子传话时误说成:“你们一天吃三顿饭,洗一次脸。”后来,随着人间人口的增加,粮食不够吃,闹起了饥荒。天帝洞察了人间疾苦,对太子说:“是你传错了话,就罚你到人间做牛,帮助劳动。每年四月初八,你可以回天界休息一天。”于是太子就化作耕牛来到了人间。从传说中可以看出,苗族先辈们在远古的时候就和牛打交道了。现在的每年农历四月初八,湘西民间还有祭祀牛神的仪式。要给牛过生日,给牛梳洗,为牛披红挂绿,并做好乌米饭放在牛栏里祭祀牛神,舅舅家也不例外。家里修的几个牛圈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集体化的时候属于生产队的,分田到户后舅舅坚持要保留自己祖上的牛圈。舅舅家几代以养牛为生,村里人都说,哪一头牛能进舅舅家也算是一种福分。

老水牛死后,舅舅一个人总是蹲在堂屋前若有所思地抽着烟,几天没说话。对老水牛的后事,舅舅像对待家里人一样正正规规地给它操办,入棺、发丧、下葬,跟人一样,程序一样不落。下葬的当天,舅舅找遍了全村也找不到几个管用的劳力,还是从其他的三村两寨请了七八个汉子才把老水牛抬上山安葬。对老水牛葬的地方,舅舅是很有考究的,专门选了一处牛背形山脉,俨然就是一个牛头的形状,坟头两边各伸出一段弧形的石栏,前边是一片梯田。

舅舅一字不识,但是方圆几十里没有不知道他的,他是一个专门做耕牛生意的,俗称牛贩子,雅称牛客。舅舅的牛经,远近闻名,不用挂牌,不用广告,十里八村,人人皆知。还是生产队的时候,舅舅就是队里面负责养牛的,一包产到户,他就做上了牛生意,算是乡里最资深的牛客了。谁家牛下了崽,自己不想要,就送到舅舅这里出售;谁家想买个牛犊,直接上舅舅这里来挑,即便是想买一头成年的壮牛,只要在舅舅这里下了“定”,也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找到合适的。名气大了,舅舅家的牛栏也就多了几间,都用厚实的杉木板,时间久了,上面刷的漆成了墨色,远远望去,像一个巨大的棺木摆在半山腰上。

冬天农闲,是牛客们最活跃的季节。小牛犊正奋力地长着个,看着就是一股生机勃发的喜人劲,成年牛也经过一段时间的养膘,肚皮滚瓜溜圆,正是“出样子”的时节。苗寨相牛,不比牛市坐地卖货,常常是牛客寻上门来,或者把要出手的牛赶到牛客家中。牛就拴在门口的稻谷场,掰开牙口,拍拍肚子,看看蹄子,心里就有了数,坐下来喝一顿酒,价格在杯盏间就有了结果,多多少少,苗家人也不仔细计较。但对于牛的新主人,舅舅是格外较真的。有一回,价谈妥,钱都收到袋子里了,就因为人家赶牛走的时候,狠抽了一鞭子,他追着人家非要“黄”了买卖。牛从舅舅手里卖出去,他还会隔三岔五上门探访,在还不知道“售后服务”这个词语的时候,舅舅就已经在实践着这样的经营方式。在三五次的回访中,他会认真查看牛和新主人的磨合程度,遇有新主人待牛不好,或者脾气不对路的,他会主动要求全额退款,收回牛来再寻新的买家。

我不知道如何来形容舅舅与牛的感情,只知道舅舅有时候会打他的子女,但是却不会抽他养的耕牛。即使犁田也从来不用牛鞭,还是那杆烟枪,吆喝声听着不像训斥,倒像是商量。别人来借牛下田,总要交代几回,如何拉绳,如何挂犁,如何喂草,说得最多的还是近乎讨好地要求别人不要下重鞭。夏天,蚊虫入侵时,舅舅经常会拿一片蒲叶,轻拂着驱赶一种叫做“牛蚊子”的飞虫,这种虫子个大无比,叮上去就不松口,拍住一个,舅舅总会絮絮叨叨地骂上几句,那意思恐怕只有他和牛才懂得。到了冬天,很多人家的耕牛一天只有两餐,舅舅总是一日三餐按时喂养,绝不让耕牛饿着。偶尔天晴,舅舅就把牛牵出来,活动活动筋骨;遇到下雪天,舅舅总要烧点温水喂养,不让牛感染风寒。

舅舅对牛的感情是远近闻名的。经常听到舅娘讲的一句话就是,对舅舅而言,牛犊子比他的几个孩子还要亲。据说,儿女出生的时候,舅舅都没有伸过一次手,更别说洗尿布、喂米糊了。最有意思的事,是舅舅经常把自己小孩的名字和小牛犊的名字叫混,在村里经常闹出笑话。这个感觉让身边的亲人憋闷而难堪。用舅娘的话来说,他像个外人一样,看着家里养儿育女的热闹。但是,一有牛临盆,舅舅就搬到牛栏,住在梁上的草垛里,夜里也不敢睡死,母牛稍有叫唤,他就起身打着手电筒观察一番。村里的牛生产,都是他来接生,抚着牛肚子耐心劝慰仿若情人,舅娘每回看见都要咬着牙恨恨地说上两句:自己儿女生产,他都没这么上心。为着替牛接生,舅舅也挨过很多次牛蹄子,有一次还断了一根肋骨,他也丝毫不在意。

养牛的日子里,每天大清早,他就起身,赶出家里的牛,趁着刚泛日光的露水,在山坡上把牛散布来开,任其四处自由自在地找青草吃,自己找一块视线良好的大青石,边吧嗒吧嗒抽旱烟,边拿眼扫视着牛群。傍晚,还得放牧一次,山区的雾气刚刚蒸腾,田埂间的野草卖力地汲取着稻田里的养分,绿得发着油光,鲜嫩嫩的刚好滋润牛的舌苔。每次放牛,舅舅都不带牛鞭,再大的牛群,他只要一根铁制的旱烟杆在手,就能自由驱使,对着头牛轻轻一杆,畜生就如通灵般的配合顺畅。舅舅放牛也是极讲究的,他会仔细地观察每头牛的进食状态,以及反刍的频率,从中窥视牛的身体状况,乃至精神状况。寨子里的人都说,舅舅放牛是练成精了的,只有他知道牛是高兴还是抑郁,也只有他常常拉着一头牛絮絮叨叨,说些外人无从知晓的话。舅舅还有起夜的习惯,因为深夜,他经常还要给牛加一次草料,特别在牛长膘的时节,他喂的牛,总是像田野里的稗草,疯蹿着高出一截。所谓马无夜草不肥,牛可能也是如此吧。

也许是常年与牛为伴的生活,他身上总有散不去的牛栏味,也有着一股牛一样的倔脾气,看到他就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牛。

有一次,大儿子买拖拉机找他借两千块钱,他死活都不干,跟儿子闹别扭,说一个农民不种田不养牛,那还是农民吗?大儿子二话不说扭头就走,没过两天,他的拖拉机就上路了,舅舅再也没有跟大儿子说话了。一听到拖拉机的突突声,舅舅心里就烦。

耕牛是农民的命根子。不知哪一年起,打工成了寨子里常议论的话题,耕牛似乎一下子就退出山民的家庭。年轻人一茬茬外出打工,远走高飞,丝毫不留恋山里的耕作时光,出门的背影都带着憧憬和坚定,不曾有片刻的回眸。原本稀缺的稻田倒成了累赘,一些离村庄远一点的和雨水难以灌溉的稻田也撂荒了,家家户户慵懒地种着,甚至有的撂荒在那儿等着长草,不再有往日农忙的景象。山上的地也不再有人打理,只种一两块菜地生活自给就得了。村里的老人们看到这样的现象直摇头,说现在的年轻人离自然越来越远,只想吃好吃的水果、甜美的蔬菜,却不愿意到稻田里去插秧、到泥土里去播种,更不愿意过“面朝黄土背朝天”、“汗流浃背又一年”的农耕生活。

牛再也没了用武之地,牛客自然失去了市场。舅舅也闲了下来,有时一个人蹲在村头看着乡间小路发呆,有时一个人会转到稻田埂上看着成熟的庄稼吹着口哨,显得很悠然。

老水牛走了好多年,舅舅总有沉思默想的习惯,也许是那些当牛客的时光积累起来的。走到每一个村寨,看到每一头耕牛,便思绪飞扬。但他手头始终不会放下那根牛鞭似的烟杆,这是舅舅牛客生涯的唯一信物。

如果不是那次洪水,舅舅和那头老水牛还会相依为命。老水牛安葬那天,天色阴沉,山民们围在老水牛坟旁,不停地搓打着有点潮湿的火纸,烟熏火燎中,“嘎——”的一声,划破了本已嘈杂的灰暗天空。众人回头,舅舅家的牛栏顿时也轰然倒地,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

寒来暑往,时序如流;春去秋来,岁月不居。每年清明,年迈的舅舅都要到老水牛的坟头,烧一炷香,抽一袋烟。

醉 客

清明古镇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多,有本镇的、本村的,也有山外的、外村的,但在街上走的人不论是老的还是少的都知道他这个人。早年,他对大家的一些说法不以为意,早习惯了别人叫他醉客。如果镇上野性活泼的丹青河,坚固耐用的青石路,哪天缺少了他的身影,大家都会感觉到少了点什么。人们都说,他是镇上的一个“不倒翁”,是村民心中的一个“快乐佛”。

他姓张,名天喜。只读过一年书,十四五岁,就学会了犁耙功夫,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二十岁时报名参军,成了村里唯一当兵的人。复员回家后,两个弟弟也长大了,他父母认为“树大要分叉,兄弟多要分家”,“家不分不发,姜不老不辣”。张天喜便按照苗家的习俗,结婚后先分出去独立门户。分家时,除去父母的养老田以后,由三个兄弟均分,他只分得一亩六分地。家里的田不多,一年也只能收400多斤谷子,地里再种点玉米黄豆,过生活实在微薄,如果遇到天灾人祸,稻田减产,山地缺收,家里就揭不开锅。田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没有田地如何兴家立业?张天喜不甘心这样的生活,就把家里的活留给老婆,自己到镇上闯荡了。

他家住在清明古镇北部的巴夭村上,距离镇政府不过两公里。这条路基本上是田埂路,遇上雨雾天,走的人多了,就会很光滑,一不小心跌倒,滚得一屁股泥巴。村里人经常说巴夭村里出过两个人:一个是板客,在县城拉板车;一个是醉客,在镇上当货郎。走在清明古镇的街上,人们与他招呼是不用姓名的,都直接叫醉客,从街头到街尾,谁都知道喊的是他,最多,客气的时候在前面加个“老”,他也不以为意,对这个称呼颇有几分自得。

张天喜,每天就流连在巴夭村和清明古镇之间,没人能说上来,他是做的什么营生,似乎他又有很多的营生。但有一点,无人争辩,就是他身上始终背着个葫芦,他这个葫芦成色很好,金黄金黄的,据说是他爷爷留给他的从不外借,无论是上山砍柴还是下河捞鱼都不离身,上山干活里面装的是山泉水,从集市回来里面装的却是老米酒。张天喜对酒有特殊的癖好,似乎什么时候见到他,不是在喝酒,就是在说酒话,红扑扑的脸在大家的印象中倒成了他的真容。他并不是街上人,但每天总会准时出现在古镇街口。镇上的人说,他每天上街的时候是一只鸡,他回家的时候醉得像只鸭。据说,他早年是打过仗的,参加过抗美援朝,也立过战功,只因为大字不识一个,九死一生地又回到这巴掌大的地方,留下的纪念除了一个坑坑洼洼的军用水壶,就只有中枪的瘸腿了。这段历史从来没在他的嘴里谈起,大家也只能想象个大概,但因着这个缘故,对他多多少少带着点敬意。所以,在街上碰到他总是一瘸一拐,云里雾里,也少调侃他,只是起哄:“今天,又喝了几两?过的是神仙日子噢!”每次,他总是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地伸出巴掌,把五个指头撑开在空中晃几下,算是作答。

张天喜,常年穿的都是苗家的家织布,上面有蜡染的印花,藏青色的底料不易沾上灰尘,倒显出几分干净。他的肩上,总有一根胳膊粗的栎木扁担,常年打磨,中间滑溜溜地透着油光,扁担上多少会挂点东西,上街的时候都是硕果累累的,回家的时候身上的葫芦装满满的。

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张天喜从小在山里长大,听到山林中的鸟语,就可辨别这是哪种鸟叫出来的声音。若到山里去套画眉,不知道画眉在哪里,便拿着铜制的哨子或折一片树叶,在手指头上,卷成一个小筒子,用口来吹!“吱”一吹,山上的公画眉都会叫出婉转的声音,使套画眉的人,知道画眉在哪个山林里。各种鸟窝有不同的特点,斑鸠的窝,多在竹林里的竹子尖端竹叶丛中,人爬上去,斑鸠就飞了。喜鹊做的窝,大多在高大的枫树或香椿树的枝丫上,很难爬上。唯一是麻雀的窝,多在村边、田边的小树上和房前屋后,屋檐的瓦口里面,甚至墙中通个眼,也成了它的窝。可恶的是,麻雀经常抢占燕子的窝,加上麻雀爱吃谷子,不仅在田里吃、在晒谷场上吃,还会飞到碾米房里抢着吃。农民们恨透了小麻雀,看见小孩子掏麻雀窝,捉小麻雀,不但不干涉,而且支持。因此,掏麻雀窝、捉小麻雀玩,成了张天喜童年时最大的乐趣。童年在村里、在山里学的一些手艺,后来成了张天喜谋生的绝活。

春天的时候,稻田里的鲫鱼多半是逃不过他的手掌心的,用一根苇草,或者稗子穿过鱼鳃,刚好肉嫩嫩的一串,鱼尾时不时还就着残劲拍打几下,带着几点水珠在路面上滴出一条轨迹。

镇上的人说:“吃了活螃蟹,动口三分力。”夏天的时候,常见的是河里的螃蟹。螃蟹大多躲在石板下,到了太阳快要落山了,河面上有山的倒影,这时螃蟹才成群结队地爬出来,等待着小鱼小虾。他捉螃蟹的方法是父亲教的,看见螃蟹,就伸手去抓,一抓一个准,每天都有收获。有一次,张天喜到信用社门口卖螃蟹,大人在结账,“啊呀”的一声买主的小孩被螃蟹钳角夹住,疼的叫爹叫娘。从此以后,张天喜也很少到信用社门口来卖东西了。

到了秋天,张天喜扁担的两头挂的就是大物件了,是一捆捆从山里打下来的柴禾,茬口齐整,大小适度,干燥耐燃,醉客的柴在街上也算是品牌了。这种柴禾往往都是从深山里砍来的。每次走到清明坡的半山腰一棵大树下都要歇歇脚,坐在岩石板上喝一口葫芦里的山泉水,吃上一点山里的野果,心里一阵惬意,山涧吹过秋风,感到一阵阵凉爽,一天的疲劳仿佛被吹掉了。

冬天里,张天喜扁担上往往挂着的是丹青河里的鱼,是从河里钓上来的刁子鱼,偶尔也有几条草鱼,个大体胖,四五条就能压弯扁担的一头,另一头偶尔也能见到野鸭。每到炊烟升起的时候,他那忽低忽高的身影总会出现在古镇街头,最先围过来的就是小孩,很快,有需要的大人也赶着去收购他扁担上的物件。

换得几张钞票,张天喜的扁担空了,人似乎也轻快了,几步就踱到街心的供销社。他先来二两米酒,头一扬二两酒就下肚了。二两酒下肚后,他总会在街上晃悠一圈,然后就悄然消失。若是遇到周末,他就会装一葫芦米酒回家。张天喜一年四季做的就是小买卖,镇上吃公粮的人、外地来镇上工作的人生活上需要什么,他都会到山上、河里去找,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没见过他与谁同行。据说,他养有两儿一女,每年小孩上学,他都能东拼西凑凑足学费,儿女们对他这种早出晚归、风里来雨里去的辛劳都看在眼里,心存敬畏。但对他每天都喝二两酒,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又有些嫌弃,即使在路上遇到也远远地躲开。张天喜每天回到家里,主动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点灯,灯是桐油灯,灯光虽然不够明亮,但也能把家里照得一清二楚。然后他自己就坐在火塘边烤火,往往这个时候,村里的大人小孩都会到他家里来串门,谈天说地,天南地北,讲故事,讲笑话,讲农事,讲婚姻,无所不包,无奇不有,好一番热闹。张天喜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不吭一声。听说张天喜的小儿子刚满十八岁,就被送到东北去当兵了,后来还提了干,几年后转业到县城当了科长,娶妻生子,一直都极少回家,连钱也只是寄给母亲,儿子很少和父亲张天喜直接交流。张天喜好像也不在意,每次都嘟囔一句:“儿子长大了,翅膀硬了,咱们各管各的。”每到赶集时,张天喜总是在二两酒下肚后就坐在镇政府门口的石凳上,外衣一脱,露出他穿了多年的那件印有“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白背心,脸上露出自豪的样子。

清明镇上的人认为,山是骨架,水是血脉。张天喜如同所有好酒的人一样,他为什么爱酒,谁也说不上理由,但张天喜对酒的钟爱的确到了入迷的境地。关于他好酒的故事,还得从打野猪说起。山里的野兽很多,有野猪、野山羊、野兔等等,但攻击性最大的还是野猪。俗话说:“三百斤野猪,全靠一张嘴。”野猪的嘴巴,非常厉害,咬人可以把人的大腿一口咬断,冲撞人可以把人撞出三丈远,大的野猪,老虎都不敢碰它,要想打死野猪,实在是非常困难。有一次,张天喜和村里的人去打野猪,走到半山腰一个水田边,看到一群野猪在水田边喝水,大小有五六头。他们几乎都是同时开枪射击,只发现一头野猪受伤。受伤的野猪像发疯一样,拼命地奔跑,性子猛烈,差一点拱到张天喜的屁股,吓得他全身发软。见状,村里人高声呐喊聚拢过来,受伤的野猪逃跑了。从此张天喜也就学会了喝酒。但张天喜喝酒,最为人称道的还是河底炸石。七十年代的一个初冬,丹青河修水电站,在筑拦水坝的时候,水底的几块大石挡住了下桩的通道,工程人员几次下水,都没能装上防水雷管。张天喜知道这个消息,自告奋勇。大家都知道他水性好,可湍急的河水下暗流涌动,一个不小心就是有去无回。他却摆摆手,说不打紧。工程队队长问他有什么要求,张天喜脱下衣服,双手往自己身上打了几锤,拍了几巴掌,大声说:“给我拿一壶酒来。”张天喜端起酒壶,往自己身上倒,一咕噜又将剩下的酒喝完,大吼三声拿着钢钎一个猛子就跳进河里,浮上浮下足足弄了半天才装好雷管,河底巨石“轰”的一声爆破,冲起几尺高的水花。当工地上正在欢呼的时候,张天喜却回到岸上穿上衣服到镇上烤火去了,脸上露出满足的红晕。

张天喜遇到一件十分高兴的事,逢人就说,供销社卖酒的姑娘要出嫁了。湘西苗族对姑娘出嫁是很重视的,迎亲礼俗很多。丹青古镇一带民间习俗,相信居住处多神。门有门神,灶有灶神,就是门槛,也有门槛神。所以新娘出娘家的门时,特别忌讳触犯了各种神灵,尤其是门槛神。湘西苗族人认为是一家之界,门里门外就是家里家外的分界。因此,对新娘进婆家门的礼仪和禁忌非常重视,尤以门槛为最。新娘进屋以前,男方家就要在火塘中烧一大堆火,燃得要熊熊的,表示大发兴旺。新娘进门之前,婆家要在家门口的滴水屋檐下,烧一堆火,让新娘从火堆上跨过,谓之“烧亲”。这个时候合婚师傅口里念着咒语,喃喃有声,以驱邪祈福。新娘进门的时候,婆家则把用来筛米的筛子,放在门槛内,让新娘脚踩筛子。若是新娘以左脚踩筛子,主全家大发兴旺,新娘头胎生男孩。若是新娘用右脚踩筛子,主必生女孩,主人家会大不高兴。新娘坐的凳子,必须围着火塘,不能随便挪动凳子,更不能踩火塘中的三脚架,也不能拿铁钳子去拨弄火,这是表示新娘遵守妇道,尊重神灵,千年不动,万年不移,愿与新郎白头偕老,主人家看到这种情况,会非常满意。

供销社卖酒的姑娘出嫁那天,没有沿袭苗家成亲的旧习俗,而是新事新办。但还是按照苗家的礼俗,吃了一顿团圆饭。吃“团圆饭”非常讲究礼节,按苗家礼俗,吃饭前,要先行一套祭祖仪式;由婆家的老人向祖宗报告儿女成亲了,请各位祖先来吃喜酒。老人讲完以后,吹三口气,把酒倒一点在地上,表示祖先先吃,自己也喝一口酒,大家才开始喝酒、吃饭。席间,作陪的儿媳辈要主动去恭请主、客两边的老人吃菜,并热情地帮老人夹菜。先吃饱的人,筷子要搁在碗口上,待祭祖的那个老人放下筷子后,其余的人才将筷子放到桌面上,然后由老人先离开席位,大家才跟着走。离席后,由新娘端来一盆热水,用一条新毛巾,先长辈,后晚辈,逐一送全桌的每个人洗脸,俗称“洗和气脸”,这表示相互尊重,互不嫌弃,永远和睦。新郎是丹青公社年轻的书记。新婚之夜,新郎新娘把公社那张老木床给睡塌了。故事第二天就传开了,让清明古镇上的人好一阵谈笑。张天喜听了也忍不住笑,但回村里后,专门找木匠用上好的樟木打了一张雕花大木床,油漆就足足上了三道,末了,又请了画工,在床架上仔细描了春夏秋冬、福禄寿禧,围观的人羡慕地啧啧直叹,那年月,还做这么讲究的大床的人家已经很少了。张天喜用板车拉到书记家门口,推销给小夫妻俩。因着这个事,张天喜和书记倒结下了不解之缘。一年后,小两口喜得贵子,张天喜提着两只母鸡,高兴得像自己有了孙子似的跑到书记家讨两口小酒喝。书记说,要给张天喜办个伤残军人证明,张天喜打哈哈,你给我办个“喝酒免费证”比什么都管用。闹“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老书记被扣上帽子拉上台批斗,台下的人也群情激昂,似乎有各种深仇大恨。张天喜伤残老兵的身份,让他具有了某种权威,每次大家都怂恿他发言,他却只推脱说自己喝醉了。有一次,红卫兵闹得过分了,张天喜拍案而起,大吼一声:“你们也摸着良心想想,人家在台上的时候,到底干的是好事还是缺德事!”在场的人鸦雀无声。往后,再开批斗会,也没人敢再叫张天喜去了。他整天还在忙着自己的事,依然每天还到清明古镇上喝上二两酒,似乎人家打打闹闹的事跟他没关系。

分田到户后,张天喜好酒的习惯没有改变,酒始终是他情感的寄托,几乎伴着他的一生,在村里人看来,张天喜把酒几乎当成一种饮料,家里来了客人要喝,有了喜事要喝,逢年过节更要喝,在丹青古镇,招待客人的好坏是看酒喝的怎么样,而不是看菜多少,叫做“怪酒不怪菜”。张天喜待客的酒一般是自己家用五谷杂粮酿制的,有的里面要加上湖奈果或者枸杞子等泡上很长一段时间,度数有高有低,客人来时喝到的必须是“头缸酒”,味道最纯。张天喜酿制米酒时,里面要放四个红辣椒,表示四季发财,中间插一双筷子,表示双喜盈门。老书记恢复工作后,知道张天喜爱喝点酒,看他年老体弱的样子有点心酸,凡是遇到张天喜到镇里来,都会请到家里来喝两盅。张天喜喝了两盅以后,他就会给老书记讲他身上的葫芦装酒的故事,原来他是用竹筒装酒的,竹筒是用大的桂竹节做的,上端钻个口灌酒,竹节外打眼,穿着绳子来提,一般只能装一两斤酒,后来改用两节竹筒,虽可多装,但干竹筒会吸收酒,不能久存,后来就换成了葫芦。

说起来,张天喜这些年也是三五天才来一次清明古镇,其实不是为了酒,而是有个新嗜好,就是爱听山歌。苗乡每个星期都赶一次集,逢集必有山歌会,几个擅歌的老人在中间时而用苗语,时而用汉语不知疲倦地接力歌唱,唱的范围很是广阔,有爱情段子,有历史故事,有神话传说,苗家人海阔天空的神韵在歌声里得以尽情舒展。每次,张天喜都会耐心地坐在人群里,仔细地听,但从来不见他开腔。到了年会的时候,山歌要连唱三天三夜,他也会追着听三天三夜,饿了就在街上买碗米豆腐,酌两口小酒,边喝边听,打雷下雨也从不间断。张天喜听到山歌里唱:“火要空心,人要忠心。”他颇有感触,回家以后就给孙辈们讲,火要是空心了,越烧越旺;人要忠心了,家丁兴旺。

镇上的人,见张天喜的腰背驼了,走路也显得很艰难,老扁担上挂的东西也拖地了。慢慢地,他上街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三五天才来一次,上街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久,甚至一个星期也见不到他一次踪影了。有的人说他上山摔跤病倒了,不方便下地;有人说他被儿子接到县里,颐养天年去了;还有人说他老伴走了,也不想出门了……

丹青一带苗家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天空的星星,就是地上的人类。每个人都是一颗星,就是不知道自己的星子是哪一颗。什么是快乐?哪里有快乐?这是千万年来人们一直思考的一个问题,不愁吃,不愁穿,春有万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上山有果摘,下河有鱼捞,出门有人帮,回家有人挽,快乐就在身边,幸福就在心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镇上的人说,张天喜上山的时候是一眼山泉,回家的时候是一坛老酒。镇上的人也说,张天喜醉意不在酒,在乎青山绿水间。

爷爷的堂客

爷爷的堂客自然就是我奶奶。爷爷大名九斤,三代单传,在他还没有娶堂客的时候,就已经是武陵山区苗寨最有名的木匠,十里八村打个家具、修个房子都喜欢找他。爷爷住的地方叫烟竹村,那时候叫村的都是自然村落,比不得现在的村子大,只有六七户人家,散落在山腰和山脚下,哪家的狗叫了,全村都能听到。听得多了,只听狗叫就知道是谁家进人了。村里只有一口水井,水井旁是一片鱼塘,稍微天旱,井和塘都能见底。苗家的地大都是自己开荒,一垄垄的散布在山林里,靠着灵活勤奋,爷爷年轻时就成了村里田土最多的人。

有闲的时候,爷爷喜欢到山里打猎,使得一手好铳,端枪,瞄准,“轰”的一声过后,往往都有所获。一杆老铳也是爷爷最爱惜的物件,出猎、收猎,都要精心擦拭,用的是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桐油,到梅雨天,还要挂在阁楼上通风。总之,对老铳是爱惜到了极点,别人都说:“九斤伢子是把老铳当堂客了。”

当然,爷爷也是需要娶堂客的,为了娶堂客,他攒了好多年的钱。有一天,他却用高出普通马匹一半的价钱在街上买回了一匹白马,浑身通透,没有一根杂毛,寨子里的人都说九斤烧包,买马只图好看,不讲实用。爷爷却依然我行我素,每天只带白马在山边吃草,从不让它下地干活,就是驮东西,也只拣轻的。

给爷爷做媒的人很多,托人表达爱意的姑娘也不少,但爷爷独独选中了只远远相了一面的奶奶。大家猜测,应该和奶奶年轻时的名头有关,奶奶长的高挑纤细,这样的身材在南方山区并不多见,加上姣好的五官,远看着像山塘里摇曳的荷花,“荷花姑娘”的雅号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叫开了。在那个相亲还只能远观的年代,惊鸿一瞥之下,难免心湖涟涟。

走完下聘、定亲的程序,接下来,就是过门了。爷爷跨着白马,背着老铳,沿着山路走了一天,才走到奶奶的村子。那时,土匪依然肆虐,对于劫掠接亲这种富有油水的队伍,他们一向比较热衷,所以,往回走的时候,奶奶婆家又多派出几个亲戚,备了土铳。一行人在林木繁茂的大山里行走,显得浩浩荡荡。热闹的队伍,鲜红的新娘,似雪的白马,这乡里难得一见的场景,成为当时很多姑娘梦中的向往。

洞房夜,爷爷开怀畅饮,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醒来却发现奶奶竟是个麻脸,爷爷当时的想法我们无从得知。但从那以后,爷爷似乎慵懒了很多,只专注于两件事情,一是生孩子,十来年,先后生了六个儿子,如果不是因为早亡,也许还有老七、老八……二是打猎,满山遍野地去找寻好的猎物,常常会因为听别人说在某地见到了几只麂牯子,就徒步百里去寻猎。最终,爷爷也是死在了打猎上,因为老铳走火,他倒在了打猎的路上,被人发现时,已经咽气几天了。

三十多岁的奶奶,一下子成了寡妇,拖着六个儿子,虽有不少田地,但再有心也没有那个力了。仿佛一夜之间,奶奶包起了头发,抽上了旱烟,从我记事起,奶奶的烟杆就没离过她的身,即使晚年染了肺病,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旱烟也是不断顿的。

离得远的田土,奶奶已经照顾不过来了,就借给了寨子里的人种,也不收租金,别人随意地拿半袋红薯、一簸箕包谷,她也就随意地收。房子周围离得近的,她就归拢来自己种,收成却时好时坏。寨子很小,爷爷的房子是单门独院在最下端,房子周围就是深山老林,山里的野猪、豺狗、野鸡没事就来这里享受晚餐,一夜就可以把一块菜地拱得七零八落,家里的狗只敢远远地叫,却不敢近前,人自然是更不敢出门驱赶。

说来也奇怪,爷爷在的时候,也许感应着猎人和土铳的气息,这些野兽还不敢造次,也很少出来祸害庄稼。奶奶前后想了不少办法,扎草人、挂瓦罐、围篱笆,都不见效果。后来,还是隔壁寨子的神婆告诉奶奶一个办法,她把爷爷遗下的老铳从地窖里翻了出来,擦净、上油,挂在了堂屋里,野兽们还真的很少来了。寨子里的人都说,是因为这铳血腥浓、杀气重。传的多了,又带来了另一个效果,原来老没事来串门的老单身、老鳏夫也不再上门。这独门独院的吊脚楼,在村里渐渐寂静下来。

悄无声息中,六个孩子渐渐长大。奶奶的严厉是出了名的,稍有不听话,她就会用铁制的烟杆在背上抽出一道道血印,几个儿子畏之如虎。奶奶大字不识一个,却很羡慕读书人,遇有认字的过路客,她主动安排住宿,为的就是让人家教自己的儿子认几个字。几个儿子也把学字当成了习惯,在外面认了字,回来也会互相教。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却养大了一群能写名字、做算术的儿子,最小的儿子还成了远近有名的医生,这样的故事自然成了寨子里久久的传说。

刚解放,定成分的时候,虽然寨子里家家都有田地,但因为田土最多,借地也被算作出租,奶奶的成分被定成了寨子里唯一的地主,家里的几个儿子,却按年龄大小从富农到贫农挨个排了队。好在苗寨里民风淳朴,不兴打土豪、斗地主,大家虽然戴着不同的帽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田土少了,要养活六个儿子,就更加不容易了,好在大儿子已经算大半个劳力,日子虽然清苦,但也勉强能过下去。闹自然灾害那几年,虽然口粮不多,但好在茂密的群山给予了丰富的食物,野货、野菜取之不尽,孩子们依然得以茁壮成长。

我一直以为奶奶除了抽旱烟,是没有其他爱好的,后来才听大伯提起,奶奶年轻的时候很喜欢吹木叶,奶奶的木叶吹得婉转悠扬,常常用木叶的曲子哄几个儿子入睡。大山里平静的生活给了木叶无限发挥的时空,傍晚时分,儿子们一听到木叶曲调,就知道家里要吃晚饭了,远远望去,屋顶上的炊烟果然已经淡去。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奶奶被象征性地拉上台批斗过一回,从此奶奶就再也没吹过木叶。

到了该给儿子娶媳妇的年纪,奶奶才真正开始犯愁。苗家的习俗是,一成家就要独立,所以娶媳妇之前,要先盖好房子,虽然原料富裕,满山都是木材,可单靠一个女人,是很难完成这个浩大工程的。所以,奶奶在爷爷过世的那一年,就开始积攒木料,得空就到山上选料,带着几个稍大的儿子慢慢把树砍倒,沿着山里放木的滑道把木料顺下山来,堆在屋檐下。得亏爷爷当年带的徒弟们,并不避讳奶奶的地主帽子,时不时接济一下,每次都以极低的价钱,帮她盖起了一座座吊脚屋。奶奶像当年按顺序生儿子一样,又按顺序给他们盖了房子、娶了媳妇。

在娶媳妇的问题上,奶奶又和别人稍有不同,除了勤劳、本分,这些通用的标准,她还很在意女方父母的为人和性格,家风不正、家规不严的她一概婉拒。后来,六个家庭都能和和睦睦、兴旺发达,大家不得不佩服奶奶当初的眼光。

在我长大的时候,奶奶已经很显老了,很多以前的事都已恍惚,但她却能记住大家庭每个成员的生日,总是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念叨,谁谁快要过生日了。每次从外面读书回家,奶奶总要拉着我问学校里和街上的事情。随着我从村子走到乡镇、县城,再到更远的地方,奶奶也就在我的叙述里神游大山外的世界。每次,她总不忘说的,就是爷爷用白马娶她过门的那一段,说到开心处,眉目飞舞,神采奕奕。有一个事实就是,从嫁到寨子里的那天起,奶奶就再也没有走出过这大山里的小苗寨。

责任编辑 陈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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