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翔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山的坚韧仁厚,水的灵动变化,对生活在大地上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影响,不知不觉改变着心性。对于身居偏远落后大西北的我而言,跟其他所有的人们一样,也是不可避免的。
我所生活的地方,是甘肃中南部少数民族贫困地区,到处都是大山,有叫上名字的,如甘坪山、长龙山、莲花山、馒头嘴、松鸣岩、太子山,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常常出现在身边,好朋友似的,身上自然有着大山的品性。而更为我所喜欢的,是汹涌澎湃的大河,随意奔涌的流水,想早点得到清流滋养,少一些愚钝,多一点聪慧。
在干旱少雨的大西北,我是极为幸运的,不管走向哪里,到了何地,常常得到命运垂顾,身边总有奔涌不息的河水,潺潺流淌,日夜相伴。
我的家乡党川堡,有一条流川河,发源于塔庄,经上新庄、徐家沟、新庄、冯马家,在交咀汇老树沟支流,经苏家汇二甲沟小溪,又经清水沟汇菜子沟小溪,最后经高家集汇入三岔河,全长三十多公里。这是离家最近的一条河,晶莹清澈,奔流不息,哗哗作响,常年滋润沿岸的良田沃土,养活无数淳朴善良的人们。我童年的大半快乐时光,就是在这翻卷着晶莹浪花的流川河边,一天天度过的。
在我眼里,流水奔涌不羁,浪花飞珠溅玉,充满灵性,渗透力强,有不服输的劲儿。有时走在岸边,看到枯黄的一枚落叶,或白色的一片塑料填充物,在水面一漾一漾,被流水带着,向下游漂去。这些漂浮物,在水面上下晃动,拐来拐去,我不停地追赶,走了很远一段路程。直到上气不接下气,追赶不上时,才无奈地停下来,坐在岸边,大口喘气。那些熟悉的漂浮物,突然翻了脸,不认识我似的,没说一句再见的话,也没打声招呼,就匆匆走了,瞬间没了踪影。我怅怅地想,它们已经到了什么地方,拐过了多少道弯儿,何时才能停下来,莫不是一直被流水带着,要到广阔的大海里去?
这样看到的次数多了,就觉得身外的不少事物,都比我强,比我有能力,随时可去自己喜欢的地方。这样的想法,使我更加瞧不起自己,觉得自己一个大活人,七尺男儿,太无能为力了,根本比不上流水,有远大的目标,坚忍不拔的意志。看河水带着漂浮物,左冲右突,走了那么远路程,还要义无反顾地走出大山,要到更加遥远的大海里去。而我体弱多病,腿上没劲儿,身上无力,只得待在河岸,困在偏远落后的大山里,过着庸常的日子。
天热时,我们来到河边,脱光衣服,一个个跳进水里,学游泳,打水仗,摸鱼捉虾,好不自在,河水成了童年的摇篮,承载着我们无尽的快乐。擦过肌肤的流水,洗掉身上的污垢,留下干净的身子。在我们尽情玩耍,忘乎所以时,河水又默默流到了下游,奔向遥远的东方去了。我们身子周围,又会涌来干净的活水,清清亮亮,跟以前一样清净,凉爽,柔软,供我们尽情享用,嬉戏玩耍。
干旱少雨的盛夏,河水被引进麦田,浇灌蔫了的麦苗,使其尽快直立起来,像往常一样翠绿。河水顺从铁锨的指引,随着挖开的一条水渠,心甘情愿地流进块块麦田,滋润稚嫩的秧苗。长期不下雨时,也把水库里蓄满的河水,引进叶子耷拉的苞谷地、茎秆蔫了的土豆地,透透地浇灌一场,使这些耐旱作物,逐渐茂盛。河水补充了人体的水分,维持着生命,还带来果腹的五谷杂粮,延续不息的人间烟火。
每天清晨,人们扛着扁担,晃悠着两只水桶,来到清清的流川河边,来回挑水,装满家里的水缸。那时人们还没有高明的技术,打不出一口像样的井来,只得饮用河水,过着俭朴的生活。有些勤快的女人,找出一块闲地,垦为小菜圃,种上甘蓝。菜圃里幼苗的萌出、移栽、包圈、成熟,都需要充足的水分。天不下雨时,就得挑来河水,浇在干裂的菜圃里,淋湿嫩绿的菜苗,使其尽快长大,包得又圆又大,非常瓷实。
跟河水接触多了,就发现流水的许多神奇奥妙。流水无形,透明,柔韧,能装进任何形状的容器,如水桶、方木盒、长笔筒、压扁的铁罐等。不管物器大小,是方是圆,都不会挑三拣四,存有什么抱怨,能多少装进一些。这使我想到,河水之所以能够长流不断,千年万年不涸,这是否跟流动的特性有关?如果某个人身上,也有水的这些特性,那这人跟其他人相比,到底有什么不同,竟要干出怎样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后来读书上了学,到外地一县城工作,发现这里也有一条大河,弯弯曲曲,穿城而过,名叫广通河。这河发源于太子山南麓大夏河境内,向北流入和政县,经蒿支沟桥入境,东流汇南沟河、巴谢河,最后汇入洮河。这河水流湍急,河面宽广,比我家乡的流川河,水量大,流速急,发出很大的响声。
许是浪漫不羁的天性,跟灵动率性的流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我总是喜欢流淌的河水。这跟生活在干旱大西北的人们,向往小桥流水的江南,而长久待在南方雨季的人们,喜欢雪花飘飘的北方一样,都能理解。我虽去不了美丽的江南,看不到飘洒的霏霏细雨,但对于奔腾不息的河水,掀起层层浪花的激流,有着格外的眷恋。
来这里不久,稍稍适应一下环境,就开始独自转悠,四处溜达,这里看看,那边瞧瞧,觉得十分新鲜,好奇。当初的县城,是很久以前修建的,基本上还是个简单的小镇,路边有不少低矮破旧的房屋,高低错落,设了些国家单位,周围是拥挤的民居,跟西部许多偏远落后的小镇一样,没什么区别。
我所工作的单位,在兰郎公路边上,待在房间里,就能听到行人的说话,车辆的笛声,店里录音机的歌唱,闹哄哄的,让人心烦。单位背后,有片很大的林地,树木参天,密密麻麻,人若钻了进去,不发出一点儿响声,根本就难以找到。树林边缘,是宽阔的广通河水,岸林茂密,野草遍地,庄稼一片一片,小鸟飞来飞去,清风徐徐,炊烟袅袅,能够真切体会到安逸静美的田园风光。那时大规模的集镇建设,还没有开始,河水没遭到污染,流水清清亮亮,捧起来可以直接去喝。
那时我从农村教育岗位,转到行政部门不久,对陌生的社会环境,复杂的人际关系,还不太适应,感到两眼茫然,焦虑困惑,一直静不下心来,从事喜欢的读书写作。到了下班或节假日,不回老家时,就拿上喜欢的书本,或新到的文学杂志,独自穿过茂密的树林,来到汩汩流淌的河边,坐在茵茵绿草地上,欣赏自然美景。
空中飘着朵朵白云,阳光洒在平缓的河面上,幻成无数阳光的碎金,熠熠闪烁。清风柔柔吹来,撩拨长发,掀动衣襟,身上凉凉的,舒服极了。地上的野花正在吐艳,引来无数飞虫,有叫上名字的,也有叫不出名字的,一律嘤嘤嗡嗡,上下飞舞,展示生命的活力。花草的清香四散开来,直往人鼻孔里钻,使人觉得心旷神怡,轻松自在,心里淤积的无尽烦忧,不知不觉消失了,变得平静坦然起来。
一段时间后,发觉行政部门的人们,大多说话掖掖藏藏,言不由衷,似在回避什么,又像要极力表达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人们相处时你说我笑,极为热情,其内心的真实情形,究竟怎么样,到底想的啥,谁也不知道,似乎都在演戏,活在虚假的世界里,给人带来无端的烦恼。只在夜深人静,一人独处时,才在灯下捧读诗书,享受书香带来的无比快乐。
记得有谁说过,自然是我师,我是自然子。这话似是专门说给我的,多么合人心意。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没什么特别之处,本该回到大自然的怀抱,才能自由自在,幸福快乐。而人无尽的贪欲,往往经不住世俗诱惑,被卷入滚滚红尘,东奔西走,整天忙活。到了年老体弱,两眼昏花,将要离开世界时,不得不丢下所谓的功名利禄,恩怨是非,撒手人寰,回到小小的坟墓,变成大地上的一撮泥土,回归自然。
而这样看得开,淡然处世,不为名利所累的人,尘世上究竟能有多少?谁能够做得到?有时站在河边,看着流水汹涌澎湃,一浪追赶一浪,彼此展开竞赛,执意冲到前面,似也懂得适者生存,优胜劣汰的道理,而况人乎!
蜿蜒曲折的河边,我平淡的日子流水一样,平淡无奇,不疾不徐,一天天流逝。一个爱好读书写作之人,除了应付日常琐事之外,大多闲暇的时光,都用在了愉快的阅读,迷人的文字,秀美的山川河谷。
每每遇及困难,就想到河水的韧劲儿,渗透力。河床上有许多顽石,似要挡住流水,不让前去。而流水哗哗响着,奋力前行,遇到顽石跃过去了,碰上树桩绕过去了,面对悬崖跳下去了,这种执著劲儿,永不停歇的信念,使人获得教益,受到启发。
到了严冬,河面结上了冰,裹住了河床。厚厚的冰层底下,流水汩汩流淌。一场鹅毛大雪,山川河谷银装素裹,一片洁白,分不清哪是田块,哪是河床。蹲下来细听,冰下的水声那么细小,微弱,像低低的哽咽,似长长的哀叹。这使我想到逆境,黎明前的黑夜,要不断鼓起勇气,不屈于命运的捉弄,为心中灿烂的梦想,不懈努力。
因爱好文学,被视为异类,受到心灵的伤害,常置于边缘位置,活在遗忘的角落。好在文学滋养心智,守护心灵,还有日夜奔流的河水,在身边时时絮语,唱着奋进的歌,带来心灵的安慰。有时拿一本书,独自来到河边,躺在树下绵软的草甸上,往往就是一整天时间。
在广通河边,度过了十四年落寞的宝贵时光后,为躲开不必要的伤害,找到一块安放心灵的栖息之地,决然来到不足百里的一座小城,开始新的生活。这个小城里,我曾读过师范,商业气息浓郁,民族风情独特,自然条件很好,周围树木成林,山青水秀,鸟语花香,是个绝佳的栖身之处。
这小城被称为“中国的小麦加”,也有一条河流,比以前的大多了,叫大夏河。在我读师范时,常去河边散步,水里玩耍,早就十分熟悉。大夏河是甘肃中部较大的河流,属黄河水系,在明代以前称漓水,源于甘南高原甘青交界的大不勒赫卡山南北麓,南源桑曲却卡,北源大纳昂,汇流后始称大夏河。大夏河河水东流,过夏河县,在土门关入境,经临夏县、临夏市、东乡县,注入黄河刘家峡水库。
有时心想,人如地上的蚂蚱,出生后不停地到处蹦,这里那里乱撞,前路是直是曲,坎坷平坦,都难说清,只凭一腔热血,执意前行。我是因了文学,抱着美好的心愿,才来到这里,想找块肥厚的土壤,使自己多年的爱好,能够早日开花结果,并不知以后能遇到什么,出现怎样的阴晴圆缺,寒暑变化。
这是个地级州,多是信仰伊斯兰教的回族、东乡族,外来人口少,人们喜欢做生意,干着各自的事儿,没闲心去说别人,环境相对宽松。我租住下来后,跟大多市民一样,怀着不同的梦想,早出晚归,忙着生活。我是个性格孤僻之人,不善交际,常常独来独往,把寂寞的时光,交给了读书写作,放浪于山水自然。
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加深,经历了许多人生的坎坷,物事的变迁,对一切看得很淡,习惯了想开了,似乎广大的世界,原本就是这个样子,不会把所有美好的一面,统统展现出来,让你一个人享用。一个人的一生,是精彩还是衰败,是顺境还是逆境,命运早就安排好了,人只是凭着热情,不停地追逐,摸着石头过河。
这些所谓的人生感悟,在河水的流动中,也能得到很好的验证。河水的韧劲儿,中途的命运,流程的远近,总会随着季节和河床变化,出现不同的情况。到了旱季,岸边庄稼蔫了,地面开了口子,河水被引进农田,浇灌干枯的秧苗。引来的这股清流,就渗进干旱的地里,成为滋养根须的水分,再不能回到原来的大河,前呼后拥地奔向东方。灌进地里的渠水,与大河脱离了关系,跟沃土连在一起,跟五谷杂粮连在一起。
有了空闲,或心情郁闷时,就独自来到河边,看岸柳摇摆,绿草茵茵,浪花飞溅,水鸟鸣叫,激流喧响,慢慢忘掉尘世的烦忧,回到淡泊宁静的境界,不觉有了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无限感慨。
这滔滔奔流的大夏河,跟我读师范时相比,变化大多了,流量在变小,污染开始出现,堤岸不断得到加固,出现了宽宽的街道,一座座高楼,横跨两岸的景观桥。河水没了以前汹涌澎湃,浩浩荡荡的气势,少了摄人心魂的巨大威力,这是苍茫流逝的时间使然,还是飞速发展的时代所致,一时还真说不好。
多年时光已逝,日月静静轮回,我也到了中年。现在回想起来,我所经历的流川河,广通河,大夏河,已然陪伴我忧乐悲喜的半生岁月。流水的灵动清澈,洁净韧性,已渗入血液,凝为骨骼,化为前行的动力。而我坎坷的人生之路,漫长的风雨岁月,不也是蜿蜒曲折,奔涌不息的一条大河么!
责任编辑 陈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