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菲[内蒙古大学文新院, 呼和浩特 010021]
作 者:张艳菲,内蒙古大学文新院文艺学硕士研究生。
20世纪欧洲的信仰危机、精神危机使得反传统、反理性、潜意识、梦幻、荒诞成为现代主义追求的目标。超现实主义作家否认理性的作用,否认客观世界,追求“超现实”,着力发掘人的梦幻世界。具体来说,超现实主义者要在文学与艺术中表达人们的头脑在无意识状态时的活动,提倡采用“自动写作”的手法,任想象驰骋,以制造神奇的效果和变幻莫测的气氛。这就启发了拉美作家观察美洲现实生活的角度,他们发现不必像超现实主义那样,从梦幻的世界中寻找创作的价值,因为神奇就存在于拉丁美洲的自然环境和日常现实中。印第安土著凭借传统观念看待世界,他们将现实与梦幻混淆在一起,所以,要挖掘人们潜意识中的传统民族观念,拉美作家不仅要反映客观现实,还要关注人们的主观现实,这样才能准确生动地反映拉丁美洲的现实。超现实主义把文学创作引向对主观内心世界的发掘,而魔幻现实主义却使拉美的客观现实和人们的主观现实得到完美的同步观照。
魔幻现实主义最初并不是一种文学流派,而是一个风格独特的西方现代绘画流派。魔幻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学创作方法,在拉丁美洲是始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成熟于50年代,到六七十年代达到高潮。杰出作家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和阿莱霍·卡彭铁尔对魔幻现实主义的形成产生过重要的影响,他们在巴黎加入过超现实主义文学集团,参与了超现实主义运动,合办过一本超现实主义杂志《磁石》。超现实主义是20世纪20年代产生于法国的一个重要的文艺流派,从1919年安得烈·布勒东和菲斯特·苏波合发表了第一部超现实主义作品《磁场》到1969年让·许斯特正式宣布超现实主义团体的解散,半个世纪的时间,它就发展成为影响十几个国家的国际性运动,它以弗洛伊德的梦幻心理学与精神分析学为理论基础,否认理性的作用、否认客观现实,认为只有描写潜意识才能真正达到人对自我的真正的认识,因此,他们着力发掘人的灵魂和内心世界的秘密。超现实主义流派主张作家在创作过程中摒弃理智的一切控制,排除一切美学和道德的考虑,竭力追求神奇的结果,终使他们离开了周围的客观而具体的现实,坠入了超现实的梦幻世界。
为了表现潜意识、梦境,追求美、神奇、奇特的艺术效果,超现实主义者在艺术上采用了比喻、想象、象征、打破时空界限等手法。超现实主义的创作特点为拉美作家以后的创作提供了创作灵感和借鉴手段,但是生长在拉美的他们,在探索与实践中发现,不必像超现实主义作家只在梦幻和潜意识中追求神奇,神奇也存在于现实的世界上,尤其是拉丁美洲,它有着广袤的土地,由于连续遭受殖民主义者和帝国主义者的长期侵略,许多内地尚未开发,甚至荒无人烟。社会长期处于畸形状态,无需幻想就有许多神奇的事物:崇山峻岭和巨大的瀑布,广阔无垠的平原和难以逾越的密林,繁华城市建在风暴常常侵袭的内地,古代的和现代的、过去的和未来的交织在一起,现代化的科学技术和封建残余结合在一起,史前状态和乌托邦共生共存。在现代化的城市里,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与印第安人原始集市为邻,电气化和巫师卖的护身符并存。
观点上的分歧使卡彭铁尔他们先后发表宣言与超现实主义决裂。卡彭铁尔在30年代后期发表宣言写道:“我觉得为超现实主增义效力是徒劳无益的。我不会给这个运动添光彩。我产生了反叛情绪。我感到有一种要表现美洲大陆的强烈愿望……”①阿斯图里亚斯随后也表示:“旅居巴黎的那些年代里,我看到许多‘世界主义’作家描写巴黎,描写凡尔赛宫,从那时期我就感到写美洲才是我的特长和义务,预感到总有一天写美洲的现实会引起世界的兴趣的。”
超现实主义给了拉美作家发现“神奇”的眼睛,而他们用它来关注拉美魔幻般的现实。正如卡彭铁尔写道:“对我来说,超现实主义又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它教会了我观察以前未曾注意到的美洲现实生活的结构和细节。”卡彭铁尔和阿斯图里亚斯开始通过文学创作把拉美这神奇土地上的魔幻现实展现给了世界。法国诗人瓦莱里读过阿斯图里亚斯的短篇小说集《危地马拉传说》之后,不无感慨地写道:“热带的大自然、杂七杂八的花草树木,印第安人的魔法,萨拉曼卡的神学传统统统混杂在一起,这是一个什么样子的混合体啊!这里有火山之神、僧侣、罂粟人、出售无价之宝的商人……这一切拼成了一个离奇古怪的梦。”②以后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们继承了卡彭铁尔和阿斯图里亚斯观照美洲现实的态度,并将他们的注意力从传统的生活范围里伸展出去,深入到广阔神奇的自然、印第安土著居民的生活角落和拉美的历史往事,使得魔幻现实主义闪烁着印第安传统民族文化的光辉。如在魔幻现实主义经典作品《百年孤独》中,加西亚·马尔克斯立足于神奇的拉美土地,展示了布恩地亚一家七代人充满神奇色彩的坎坷经历和马孔多这个小镇一百多年从兴建、发展、鼎盛至消亡的历史,揭示了现代拉丁美洲社会的一个重要的特征:文明与蒙昧、现代化城市与原始的印第安部落、西方文化与土著文化并存的局面。
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中的神奇不是作者的幻想,而是对现实中真正存在着的神奇事物的叙述和加工,或来自当地的神话和传统观念。对此,墨西哥著名评论家路易斯·莱阿尔在1967年发表的评论《论西班牙语美洲文学中的魔幻主义》中写道:“魔幻现实主义的主要特点并不是去虚构一系列的人物或虚幻的世界,而是要发现存在于人与人、人与其周围环境之间的神秘关系。具有神秘色彩的现实的客观存在,是魔幻主义文学创作的源泉。”
拉美地区由于经济文化落后,自然界又有许多奇异现象,有许多印第安人和混血种人对传统神话仍深信不疑,形成传统观念。另一方面,生活在20世纪的他们,殖民者侵入的现实又时常打破宿命论的观念,所以他们一半生活在神话信仰中,一半生活在现世之中。阿斯图里亚斯认为魔幻现实主义是根据印第安人的信仰来描述世界,虽然有神话传说和离奇的情节,这并不是作者的幻想,而是描述印第安人对待现实的一种态度。他解释道:“简单地说,在我看来,‘魔幻现实主义’是这样的:一个印第安人或混血儿,居住在偏僻的小村,叙述他如何看见一朵彩云或一块巨石变成一个人或一个巨人;或者彩云变成石块。所有这些都不外是村人常有的幻觉。无疑谁听了都觉得可笑,不能相信。然而,一旦生活在他们中间,你就会意识到这些故事的分量。在这里,人对周围的幻觉和印象渐渐转化为现实……显然,魔幻现实主义同印第安人的原始意识有着直接的关系。”
古印第安文化虽然受到严重的破坏,但那些神话传说、宗教观念、迷信思想和风俗习惯仍保留在印第安人和混血种人的头脑中,他们一直默默影响着拉美土著印第安人和混血种人,成为了拉美国家民族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拉美作家为了要反映拉美当地居民的主观世界,表现拉美地区人民的民族意识,就吸收了超现实主义描写潜意识活动、表现梦境的手法,将梦境和幻觉合理地安排在作品中,在阿斯图里亚斯的《总统先生》中,第三十七章描写安赫尔与将军女儿私下结婚被总统先生得知后,被召进总统府邸。安赫尔预感事情不妙,在等候总统召见的时候突然产生幻觉,看见院子里有一群印第安人正在跳托依尔舞。托依尔是印第安人信奉的火神,据说他的权利无边,法力很大,印第安人必须用活人祭祀他才能求得火神,据印第安古典名著《波波尔乌》记载,他是司火之神,控制和奴役所有的部落,人们从自己的胸膛或腋窝下剜出心脏奉献给他。安赫尔的这场幻觉预示着凶兆,最后,他被总统先生暗地里谋害了。通过描写人物的幻觉,来深掘人物的心理状态,而且作者正是在人物感情波动的关键时刻和惊吓状态的情况下运用这种手法,而不是将梦幻和潜意识的描写放在主要地位。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将超现实主义手法作为反映当地土著人心理和传统观念的手法,而不是像超现实主义的梦幻和潜意识当作写作基调。
墨西哥小说家胡安·卢尔福的中篇小说《佩德罗·帕拉莫》是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成熟的标志,作者也吸取了超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的,借梦幻深化人物的心理描写。卢尔福在描绘帕拉莫年轻时钟情于苏萨娜的心情时写道:
“我想念你,苏萨娜。也想念那绿色的山丘。在那刮风的季节,我们一起放风筝。听到山下村庄人声喧哗……这当儿,风把绳儿拽走了。帮我一下。苏萨娜。于是,两只柔软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说,快从厕所里给我出来,小子。”
“好,妈妈,我这就出来。”
后两句表明以上全是帕拉莫上厕所时的幻想。这是为后来帕拉莫与苏萨娜的爱情悲剧的描写做了一个伏笔。正在幻想中的帕拉莫突遭母亲的干扰,预示着悲剧的结果。
预感和预示是印第安人传统观念的重要组成部分,凶有凶兆,吉有吉兆。阿斯图里亚斯发现印第安人凭借传统的观念看待世界,他们认为人生是梦,梦是人生,真真假假,难以分辨。印第安土著将现实与梦幻混淆在一起,分不出是现实还是梦幻。印第安人这种对现实的反应,体现了他们对人生的理解与对世界的认识。在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中,人们可以听到蚂蚁在月光下哄闹、蛀虫啃食的巨响、野草生长时发出的异声,水壶会不烧而自开,婴儿的摇篮不翼而飞,神父喝了巧克力即能坐着毯子腾空而飞。这其中有拉丁美洲人的原始意识和思维方式。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拉美及加勒比地区的艺术创造》中写道:“在拉丁美洲纷繁的、光怪陆离的、另唯美主义者们费解的神奇现实面前,拉美作家缺乏的常规武器恰恰不是幻想,而是表现这种近乎幻想的神奇现实的勇气和技能。”③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一直在探索表现拉美大地“神奇现实”的技能。因此,在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中,作者们是“企图借助魔幻来表现现实,而不是把魔幻当成现实来表现。……是要制造一种既超自然而又不离开自然的气氛;其手法则是把现实改变成神经病患者产生的那种幻境”④。这不同于超现实主义小说中,因为有了想象的自由,常背弃逻辑的原则,制造颠倒自然规律的奇迹,让在现实中不可能产生的事物在幻想中成为可能。魔幻现实主义不是制造幻想世界,而是将现实素材经过艺术加工变成魔幻现实,进而深刻地反映现实。将梦幻安排在作品中也是为了描绘印第安人的主观现实——传统思想意识和信仰。
超现实主义者把想象世界作为超越了现实生活的另一个世界,因此在创作过程中,任凭想象驰骋,以制造神奇的效果和变幻莫测的气氛。魔幻现实主义者受到了超现实主义追求神奇效果的启发,在作品中把拉丁美洲的社会和历史现实放到带有浓厚神秘色彩的环境和气氛中加以表现。“亦梦亦觉”的意识,是拉美土著民众认识生活的传统观念,拉美作家为了要反映拉美当地居民的主观世界、表现拉美地区人民的民族意识,就吸收了超现实主义描写潜意识活动、表现梦境的手法,将梦境和幻觉合理地安排在作品中,但不是把潜意识和梦境的描写作为写作的基调。魔幻现实主义对超现实主义的继承和“背叛”的过程,也是拉美作家长期探索本民族文学特色、借鉴超现实主义创作手法探索和表现拉美现实的过程,这也使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文学产生出震慑人心的魅力。
①②③ 陈光孚:《魔幻现实主义》,花城出版社1986年版,第21页,第20页,第23页。
④ 陈光孚:《拉美当代文学评论》,漓江出版社1989年版,第163页。
[1]陈光孚.魔幻现实主义[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6.
[2]丁文林.拉丁美洲文坛上的魔幻现实主义[J].拉丁美洲丛刊,1982(6).
[3]柳鸣九.未来主义 超现实主义 魔幻现实主义[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
[4]曾艳兵.西方后现代主义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5]陈光孚.拉美当代文学评论[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9.
[6]路易斯·哈斯.卡彭铁尔——永恒的回归[M].布宜诺斯艾利斯:阿根廷南美出版社,1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