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荣东
(哈尔滨商业大学,哈尔滨 150028)
美国人类学者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一书中,以菊花与刀的关系来阐释日本民族的双面性格:既尚武又爱美,既蛮横又文雅,既好斗又和善。菊代表含蓄、淡雅,刀代表冷酷残忍的武士精神。[1]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精神,日本民族的精神表现为菊与刀这两种文化的结合。有一个词叫菊花剑影,感觉很美,但有一种冷艳的感觉,很符合日本人的美学风格。日本的菊文化来源于中国,经过一千多年的吸收改造,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日本菊文化,它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日本的民族审美心理。
菊花不是日本列岛出产的植物,是从菊花的故乡——中国引入的。菊花是什么时候从中国传入的呢?日本文化中自古就有自然崇拜的原始宗教成分,作为自然界重要表象的植物,受到日本人的高度关注。成书于8世纪后半叶的《万叶集》是日本历史上最早的和歌集,所收诗歌是自4世纪至8世纪中叶的长短和歌。集中收录了大量吟咏植物的古诗,但没有关于菊花的诗。有人藉此认为,8世纪后半叶以前,日本没有菊花。[2]但是,我们又发现,集中有一条关于天武天皇朱鸟十三年(685)九月九日在宫中设宴的记载。奈良时期,从政治制度、文物典章到民间习俗、生活方式,大多都染上了浓重的唐代文化的色彩,当时的贵族们醉心于对唐文化的仿效并以此作为高贵身份的象征,作为唐朝宫廷雅事的一年一度的重阳节活动,自然也是日本上层人士最喜欢的事情之一了。
饮菊花酒、赏菊、写诗咏菊是九月九日最重要的菊事活动。既然这一天天武天皇在宫中设宴招待群臣,主题肯定是重阳节,赏菊之事是必不可少的。这一年是武则天垂拱元年(685),距唐中宗景龙三年(709)中宗皇帝在重阳节大宴群臣,登高赏菊的盛事只有24年,可见,菊花传到日本至少应该是在685年以前。另外,成书于公元751年的日本最早的汉诗集《怀风藻》中有6首咏菊的诗,是日本菊文化在诗歌中的最早体现。奈良时代(710—794)正处于日本全面吸收唐文化的时期,显示高雅的赏菊、咏菊活动,作为重阳节的重要内容传入日本是很正常的事情。
9世纪初期,重阳节宴会赏菊已成为日本天皇宫中例行的仪式。平安时代的菅原道真编撰的《类聚国史》成书于公元892年,书中卷七十四“岁时”部“九月九日”条记载,平成天皇大同二年(807)九月九日举行过菊花会。平成天皇的弟弟嵯峨天皇酷爱菊花,于弘仁三年(812)重阳节在宫廷设宴,要求参加宴会的文人对菊赋诗,他曾下令将文人所赋汉诗结集为《凌云集》,集中收录了嵯峨天皇10首咏菊诗。与菅原道真同时代的藤原时平等撰写的平原时代的史书《三代实录》卷五详细记载了当时宫廷的重阳节活动:清和天皇贞观三年(861)九月庚辰重阳节,天皇不御前殿,于殿廷赐菊酒,亲王以下、侍从以上及文人,酣饮赋诗,敕赐题云:菊暖花未开,日暮赐禄各有差。这是日本文献中对重阳节日在宫廷举办与菊花相关活动的最全面的记载。日本人对菊花的喜爱超过了中国,来自中国的宫廷菊花只与重阳节有关,而在日本,在村上天皇天历四年(950),又将十月十五日定为残菊节,活动仪式同重阳节。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日本人偏爱落花的审美心理。
从江户时代后期开始,日本菊文化得到迅猛发展,菊花栽培与改良也随之兴旺起来。1689年本草学家贝原益轩刊印的《花谱》中已经有200多个菊花品种。1715年前后出版了两部菊花栽培著作《花坛养菊集》和《花坛养菊大全》,1736年出版了记述菊花品种的《扶桑百菊谱》,1755年出版了《菊经》一书。在这些书籍里都详细记载了菊花品种、花型、颜色、花期等和菊花栽培方法等内容。各种名目的菊花会、品评会也在各地兴起。明治维新以后,经过近代菊花民众化,菊花成为市民阶层寄托情感的重要载体。每到秋天,全国普遍举行重阳会、秋香会、菊花会,展出菊花新品种,交流菊花栽培技艺。日本菊花联盟组织编写的《菊花谱》中统计的全国菊花爱好者多达数百万,这个比例已经远远超过中国的全国菊花爱好者所占总人口的比例。每逢重阳节,日本民间都要举办斗菊、歌菊活动。菊花图案广泛地出现在日本人的生活中。日本护照封面,皇室建筑、政府机构的牌子上都用菊花做标记。日本国的最高勋章是以八重菊花叶相配为图案的大勋位菊花大绶章。另外,1995年发行的50元日本钱币上也有菊花图案。日本女性服饰、家具、武士服饰上皆有菊花纹饰。菊花图案还出现在服餐具、家具等日常生活用品上。菊花装饰画也是家中必备的工艺品,成为日本民众喜爱的纹饰。奈良末期,中国青瓷及上釉技术传到日本,日本兴起濑户烧。陶器上多以樱花、菊花为图案,代表了日本人偏爱植物的审美趣味。
中国菊文化的内涵有一个不断丰富的过程。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菊花有两种意义:一是源于上古民俗而形成于两汉的服菊长寿思想,将菊花作为吃的对象;二是作为高洁品格的象征。从屈原开始,菊花就进入了人类的审美视野。魏晋时期,专题菊花赋繁荣。在菊花赋中,菊花的生物属性开始彰显,菊花的人格象征含义也开始形成。这一时期,东晋陶渊明在诗文中对菊花的认识确定了菊花以人格象征为核心审美内涵的基本形态。陶渊明的爱菊采菊之举,经过唐宋文人的高度发挥,成为包含隐逸思想的符号,菊花成为隐逸文化的代表。菊花在唐朝传入日本以后被充分吸收,但是也经过了本土化的改造。
日本是通过两条途径接受中国菊文化的:一条是中国诗歌,一条是唐朝宫廷的重阳节活动。到达唐朝的遣唐使成员最喜欢收集的是中国的诗文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文选》、《诗经》等中国诗歌典籍是日本上层人士的必修课程。成书于平安朝宽平年间(889—897)的日本现存最早的汉籍目录《日本国见在书目》中记载有“陶潜集十”,这说明,至迟在公元897年以前,陶渊明集已经传到日本。唐代是中国菊文化的重要发展期。中唐时期开始兴盛的宫廷重阳节的菊事活动为日本上层人士所效仿,而模拟汉诗进行诗歌创作也成为高雅时髦的行为。二者的一个切合点就是菊花。重阳节赏菊、咏菊、喝菊花酒的活动就成为日本贵族的雅事。这种高雅的文化活动直接影响了日本菊文化。
日本文学史上对菊文化反映最明显的是平安时期。日本平田喜信、身崎寿《和歌植物表现辞典》中对此做出分析:“有关咏菊的表现方式,与其说随着时代的推移而变化,不如说在《古今集》时代大致都已出现了,……从此以后,它开始逐渐减少,以自由的创造性来追求新的美……”[3]也就是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来自中国的菊花最初的文化内涵逐渐弱化、减少。这可以说明,日本人既善于吸收外来文化,同时又善于改造外来文化,使之更符合本民族文化传统。在南京大学学习中国古代文学的日本留学生儿玉三惠子进一步解释了这种情况:“菊花超越现实的文化意义没有得到创作性发展,仅作为惯例被矮小化,随着庶民文化的渗透,陶渊明菊的意象逐渐收敛在欢乐的日常生活中。”[4]
在日本,阴历九月被称为菊月,九月九日这一天被称为菊节。在连歌连句等诗歌形态中,菊花代表秋季。公元751年出版的日本现存最早的汉诗集《怀风藻》中收录长屋王等人创作的6首咏菊诗。菅原道真《类聚国史》中记载了日本宫廷栽培、观赏菊花的活动,还记载了第50代天皇恒武天皇于797年10月11日在宫中举办曲水宴,观菊咏菊。九月九日,宫中要隆重举办菊花宴或者菊花杯的风雅仪式。平安朝时代的“敕撰三诗集”(《凌云集》、《文华秀丽集》、《经国集》)和《和汉朗咏集》的汉诗中,都有这方面的内容。
在中国,菊花的含义主要代表隐士风范,有孤芳自赏、节烈之意。日本花卉往往带有无常观,体现哀愁情绪。中国人喜爱黄色,因为黄色代表高贵。菊花由中国传到日本后,黄色菊花也受到上层人士的推崇。平安中期,日本人从喜爱黄色菊花转变到喜爱白色菊花,这在和歌中有所体现。
从9世纪问世的《古今和歌集》中可以看到日本菊花文化的内涵发生了变化,《三十六歌仙》中菊花被注入了身份高贵的内涵:天上的星星,开在仙宫中的花。这也是菊花后来被作为皇室身份象征的重要体现。菊花文化内涵走向高贵,使它进一步走向宫廷,成为宫廷贵族玩赏的对象。江户时代,在市场经济发展中兴起的市民文化冲击了日本封建等级制度,民主思想崭露头角,菊花才开始从宫廷走进民间。赏菊成为仅次于樱花的民间赏花活动。在日本一年的花事中,樱花与菊花分别是春秋两季最重要的赏花活动。
日文中有一个词叫“纹章”,类似汉语中的徽章。日本平安时代中期出现了标志不同家族的纹章,称为家纹。上层贵族们经常乘坐牛车外出参加各种社交活动,因为当时大多数人的牛车都以黑漆涂饰,难于辨认,于是便有人在车的某个部位镶嵌上简单明了、易于识别的金丝几何图案,这种以家族标志形式出现的家纹便是纹章的最早起源。随着社会的发展,家纹在日本的适用范围越来越广泛,逐渐延伸为家族、学校、公司、团体、城市、国家等的重要标志,种类繁多,形式多样。以至于在日本产生了一种专门研究纹章的学科——纹章学。日本天皇家族自镰仓时代开始,就将菊花定为家纹,名曰“菊花御纹章”,是由十六瓣金黄色的菊花纹组成的图案。从此,菊花成为日本皇室的代表,日本皇室又被称作“菊花王朝”。菊花被规定为皇室专用的绶章起源于后鸟羽上皇,在此之前,皇室纹章是来自中国的莲花。最初菊花纹章并非皇室独有,天皇经常赐给贵族和大名作为家纹。权臣丰臣秀吉于1959年下令,除自家外,严禁众家臣使用菊花家纹。幕府政权建立以后,菊花成为贵族社会最喜爱的纹章。江户时代的菊节供之日,大名向将军进贡的贡品上必须插上菊花,然后将菊花供奉在江户的浅草室观音堂,称为菊花养。明治维新运动推翻了幕府统治,天皇成为唯一的权力象征,从那时起,菊花被赋予不容侵犯的天皇特权意识。1868年3月18日,明治政府太政官颁布195号太政官布告,规定菊花作为最高权威的象征,为天皇专用纹章,民间不得滥用,否则以不敬罪严惩。以政府官方命令的形式确定了菊花的高贵地位,同时也赋予了菊花高贵的内涵。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日本在法律上没有确立国徽样式,而是将日本皇室的家徽“菊花御纹章”作为国家徽章来使用。1871年日本政府规定天皇家的菊花纹章为16瓣的八重菊,皇族的菊花纹章为14瓣。二战以后,按照新宪法,天皇失去了权力,只作为日本国家的象征,但是菊花作为皇室专用图案保留下来。美国人类学者鲁思·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一书中,用“菊”和“刀”这两个物象,来分析日本民族的双重性格,得到日本人的认可。可见菊花在日本的重要性。
日本的纹章文化已经深入骨髓。日本国的最高勋章是以八重菊花叶相配为图案的大勋位菊花大绶章,而日本护照等都以菊花为背景。另外,日本钱币上也有菊花图案。就连作为日本在东北建立的傀儡政权的伪满洲国皇帝溥仪也有专用的兰花纹章,名为“兰花御纹章”。它是由五瓣兰和五个花蕊相间组成,花蕊上镶着五颗珍珠。深受中国文化熏陶的日本人深谙兰花“金兰之交”的象征内涵。《周易·系辞》上有“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嗅如兰”的句子,是以兰花来比喻朋友之间金石般坚固的友谊,如同兰花的芬芳沁人心田。日本人把兰花作为溥仪的家徽,是希望通过中国传统的兰花文化来表达日本帝国同伪满洲国的密切关系。
1934年3月1日,在伪满洲国皇帝登基大典仪式上,作为皇帝的溥仪胸前佩戴着“大勋位兰花章颈饰”勋章,身上背着“大勋位兰花大绶”,众伪满官员都佩戴着嵌有金色兰花图案的“大典纪念章”。溥仪居住的伪满皇宫到处是兰花的世界,门楣上、旗帜上、接受朝贺的宝座上、卤簿汽车的标志上,甚至餐具上都有兰花的图案。可见日本人用心之细。所以,美国新闻周刊《时代》杂志称溥仪为“兰花皇帝”。
日本列岛富于变化的自然环境培育了日本人对自然界的亲和感情和纤细敏感的审美心理。文学是表达这种情感和审美心理的最有效载体。根据日本学者的统计,《万叶集》中写有149种植物,几乎遍布日本列岛。从《古今和歌集》到《新古今和歌集》中的数千首诗歌中,几乎所有的诗歌都与四季的自然植物有关。季题是日本文学的主要文题,《万叶集》中已经出现了按照春夏秋冬四季分类的季之题。从《万叶集》、《拾遗和歌集》、《源氏物语》等作品集来看,秋之题的数量最多。因为在一年四季中,秋季最短暂,而且秋季万物凋零,缤纷的落叶和枯黄的衰草最符合日本人的感伤情绪,最适合寄托他们忧郁和寂寞的情怀。盛开在秋季的菊花理所当然地成为秋草文学的主题。所以,《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说:“菊花的露珠即是骚人的泪水。”[5]日本民族的审美心理决定了日本菊花的文化内涵。
文学是传递和积淀文化的最佳载体,在日本《古事记》、《日本书记》和最早的诗歌集《万叶集》等一系列文学作品中,萌发了“哀”的美学思想,中世的《源氏物语》开始形成“物哀”的审美意识。物哀、空寂成为日本文学两种主要的美学风格,具有鲜明的日本民族特征。日本周围环海,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使日本人在明治维新之前对外交流受到很大限制,形成了自卑的心理。而在季风影响下,富于变化的自然环境又造就了日本人敏感、细腻的性格,同时,频繁的地震、火山、海啸等自然灾害又形成了感叹人生无常的社会心态。独特的地理环境,温和湿润的气候条件,培养出日本民族“富有温和、纤细的性情和对大自然细致的感受性”,造就了日本民族独特的审美意识。
菊花的花期虽然比樱花长,但是,在日本人眼中,黄叶飘零的深秋,菊花的盛开反倒增添了浓重的感伤情绪。平安后期,日本人偏爱白色菊花,白菊经霜变成淡紫色,因为紫色在日本人眼中具有一种浓重的幻灭色彩,最符合日本人的哀婉情绪。这种温雅缠绵、哀婉纤丽的风格在日本最早的和歌总集《万叶集》中就形成了,而后延续在后世日本文学中。广岛大学教授铃木修次在《中国文学与日本文学》中说中国文学重伦理,讲致用,故风格明朗,刚健;而日本文学倾向于想象、玄虚,注重表现内心情感,描写浮幻情境。这揭示了日本文学唯美感伤的特点。*转引自卢康华,孙景尧.比较文学导论[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09页。
在后世文人中,日本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全面继承发扬了这种美学传统,以悲哀美为核心,用源于纤敏感受的细腻的笔触去表现自然美、人心美、卑贱美、虚幻美。给他的颁奖词“明显地显示出意欲维护日本传统模式的倾向,热爱纤细的美,激赏充满哀的象征语气,用一种充满技巧的敏锐,表达了最具民族性的日本灵魂”,*引自陈映真主《诺贝尔文学奖全集》第43卷“川端康成,1968,颁奖词”,该书由台湾远景事业公司出版,但出版时间不详。说明了这一点。
众所周知,在日本,樱花的普及率要远远高于菊花。樱花与菊花表现出两种不同的文化内涵,樱花与日本民族心理关系更为切近。那么,为什么本尼迪克特不以《樱与刀》为题呢?很多人都论述过,樱花的短暂与一夜尽落的特性象征了日本的团体意识和武士道精神,这与刀文化内涵有重合之处。日本民族是世界上少有的善于吸收外来文明的民族,对日本而言,菊文化代表外来文明。菊花是从中国传来的,代表了大唐气象中的高贵和风流儒雅,在极端崇尚唐风的400多年里,菊文化被日本接受并改造,内化为日本民族性格的一部分。菊花的高贵与典雅能更恰当地代表日本人温和谦卑的一面,与刀的刚烈勇武互补,完美地揭示了日本民族的两面性。
参考文献:
[1] [美]鲁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M].陆征,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
[2] 秦惠兰,黄意明.菊文化[M].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2004:172.
[3] [日]平田喜信,身崎寿.和歌植物表现辞典[Z].东京:东京堂出版社,1994.
[4] [日]儿玉三惠子.陶渊明在日本古代文学上的影响研究[D].南京:南京大学硕士毕业论文,2001.
[5] [日]紫式部.源氏物语[M].丰子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