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鸥
如果用“一日千里”来形容今天北京修建地铁的速度,肯定有人说我夸张过度,可要拿今天修建地铁的速度来和大约40年前地铁一号线的修建速度来比较,那就毫不夸张了。那时地铁1号线从开工到竣工通车,不知修建了多少年,眼见孩子长成大人,中年变成老头,真是事业催人老啊!
60年代,我家住在位于复兴门外大街南礼士路部队大院里,大院正门面对现在的复外大街。不过那会儿的大街虽是长安街的西段延伸,可要说它是条大胡同也不为过。因为当时那段路的路宽不及现在的四分之一。路两边高高的白杨树似乎要钻进蓝天,路上时有马车、拖拉机驶过。要现在看来,这路直接通往什么“庄”或什么“屯”。可那会儿,我在大院里就看见成片的麦子了。
开膛破肚修建法
忽然不知何时,哪阵风刮来刺耳的油锯声,大院门口成片的钻天白杨树被一棵棵轰然撂倒。大院正门的天地似乎一下宽阔起来,可大气温度也随之升起来。听大人们说,这里要修地铁了。听到这一传闻,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那火车头烟囱里的滚滚浓烟怎么排出来?
白杨树们壮烈牺牲后过了很长时间,终于来了施工队。据说叫基建工程兵,那队伍里可没民工,更没包工头,施工质量绝对“杠杠的”。不久,如同大象一样的掘土机成群结队驶来,虽不宽却很平坦的马路很快消失了,出现在面前的,是一条又深又宽,几乎一眼看不到头的巨大战壕。多年后才知道,当年那修建地铁的方法叫“开膛破肚”;而今天的方法叫“耗子掏洞”。
大院门外巨大的“战壕”给原本平淡的百姓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不便,其实这不便主要是针对大人的。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只有刺激和好玩。巨壕把大院和马路对面的商店分割成遥遥相望的两个世界。很快,为百姓生活便利,一座摇摇晃晃的木质软桥搭建起来了。老年人过那晃桥真是视如畏途;可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那是一个免费玩耍的大玩具。从此后,那晃桥上常看到很多孩子在无忧无虑地晃动、蹦跳、玩耍,全然不顾身边为买一斤酱油或两块肥皂而摸索着过往的老年人那一脸的惊恐不安。
工字桥上的“纯爷们儿”
慢慢地,巨壕里开始出现一个长长的水泥包。我们无从得知那水泥包里面是什么,但对它外面环境和景物的变化却非常感兴趣。木质晃桥是给老百姓买酱油醋用的,施工人员的行走和运送物资,必须用一种叫作工字钢的金属材料临时搭成的“桥”来完成。工字钢作为桥梁支撑非常结实。当时行跨于这足够四五辆汽车同时行进的巨大战壕上用于施工的设备,只有这工字钢桥最安全实用。
很快,这工字钢搭成的战备桥梁,成了衡量我们这些孩子是不是真正男子汉的标尺!你要敢说你是爷们儿,那好,从这工字钢桥上走过去!当然,摔下去骨断筋折概不负责,因为是你自己走的。大人要知道这些事情,恐怕得把自家孩子忙不迭地往家拉。他们哪里知道,一场断定谁是不是爷们儿的极限挑战低调开始了……
当时的地铁半成品,里面的巨大水泥框架(就是地铁的框体)完全裸露在外。那工字形钢桥宽不过30厘米,而长度就是现在的复外大街的街面宽度。高度至少三层楼。这还是在中间那地铁水泥实体上面,而在实体两侧,也就是铁桥的两端那两段路,其高度几乎有十层楼,而这两段路的工字钢,横截面连20厘米都不到。虽然有三根工字钢同时在脚下,可相互之间至少两米宽,人不可能两只脚同时踩到,只能在有限的20厘米宽度路面和脚下十层楼那么高的天桥上颤颤巍巍走过,上面没有任何可攀扶的物体,恐怕新疆钢丝高手阿迪力没有了平衡竿,也只能望桥兴叹了。而我们这些亡命徒居然要拿这东西来较量你我是不是爷们儿!要换现在,我肯定地说:“小子,你杀了我吧,我不是爷们儿。”可那会儿,热血撞头浑身是胆,也不敢退缩呀?一个字:“走!”
人被逼急了真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这个在8层楼阳台上往下看都腿发颤的超级恐高症,居然踩着那十层楼高之上、不足20厘米宽的工字钢铁桥,挥舞着双手走到了桥那头!而且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是“纯爷们儿”,居然又从原路走了回来!
傻小子们一个个按规则走过去又返回来,居然没一个出事的。几天后又传来消息说,又有一帮小子过这桥时,居然用手绢把眼睛蒙住摸黑过!听到这信息我心里暗自庆幸,幸亏我当时没在现场啊!
小孩玩的叫小把戏,可大人玩的呢?当然不能叫玩,应该叫做的,那就是事业,或者说是宏伟事业。记得当时正是“文革”进行得如火如荼的阶段,阶级斗争之弦绷得紧极了,什么稀松平常的事都可能上纲上线到阶级斗争高度。不久的一天晚上,随着一阵震耳的巨大声响,感觉就像世界末日来到,只见西南方向的天幕被耀眼的火光映照得通红。我们发疯一样跑出大门去看,不好,地铁施工工地失火了!这火灾非同一般,面积太大了,火焰太高了。在我们看来,那火如同西游记里的火焰山,根本看不到头!看到那冲天火焰,身边所有大人孩子脸上的惊恐表情都凝固住了,大家纷纷怒不可遏地咒骂着,这阶级敌人太坏了,在这儿煽风点火破坏国家财产,破坏“文化大革命”!
面对如此巨大的大火,我们这些普通人是什么也做不了的,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大火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大火燃烧了至少一整天的时间后终于熄灭了。谁也无法验证这火是被人扑灭的还是烧光了周围可燃物自行熄灭的。几天后,在国内很多家知名报纸上,赫然出现了这样一个救火英雄——郭佳宏。也许岁数大点的北京人仔细回忆后会想起这位当时震惊了华夏大地的英雄。据说这位是从外地赶到北京参加文革串联的。地铁工地失火时,他正好路过此地,于是便毅然凭着一腔热血参加救火。结果在奔跑中不慎跌落下去,身体被下面直立的钢筋穿身而过不治身亡,从而给当时不断增加的牺牲的英雄人物名单上又增加了一例。
事后,我对救火英雄本身没怎么研究,但对他的死法却思考良久。因为我想起了不久前我们这帮孩子为证明自己是“纯爷们儿”而进行的极限挑战。我总想,万一我们中谁要是失足摔落到深渊里不治而亡,那算什么?
一车厢的左邻右舍
不管“阶级敌人”是否真的破坏,也不管我们这帮孩子还要在施工现场进行什么较量,反正施工进度是以蜗牛般的速度慢慢进行着。待人们几乎已经把此事淡忘到脑后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大院里全体居民得到正式通知,说是地下铁道(肯定没说是几号线,因为当时就那一趟线)将在某月某日进行试车,我们大院的大人孩子可免费前去试乘。这一惊人消息,立刻使大家久已平淡了的生活又掀起了一轮新的浪花。大家只是觉得好玩,根本就没觉得我们的生活会因为地铁的出现而有什么质的飞跃。不过,试乘地铁也是很好玩的事情。您想,谁一辈子能碰上几回地铁某一节车厢里全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左邻右舍?哪像现在,进了地铁全是陌生面孔,弄得你只能和手机交流!而当时,走进崭新的地铁车厢,就像全家人来到一个陌生的新家,既激动又神秘。地铁里闪烁的灯光,玻璃窗外飞速掠过的墙壁,以及喇叭里放出的女播音员甜蜜的报站声音,样样都能让你心跳,让你不能不仔细回味,哦!我们也能乘坐在地底下跑的火车了!
21世纪什么都快,修建地铁的速度更是快得惊人,甚至快到几天不出门,就听说某段地铁通车了。居然没有在马路路面开膛破肚,居然没有在战壕上面修建晃桥,居然没有那能让男孩子们借以比试谁是纯爷们的工字钢桥,地铁就一段段开通了。设备越来越高级,票价越来越便宜,人们有时居然还不大爱乘坐!人就是这样,当少量的美好事物来到时,你兴奋和激动,而当数不尽的美好事物接二连三涌到你身边的时候,你反而麻木到认为这都是理所当然。
不过,在如今地铁蛛网般在脚下纵横穿梭时,我有机会总想乘坐那条件最差的地铁一号线,因为乘坐在那里,我总会有一些在其他地方体会不到的美妙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