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金的广场话语理论探析

2014-03-06 13:45
关键词:巴赫金狂欢节广场

王 谦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在谈及巴赫金的语言学思想时,以往人们较多提到他的超语言学、复调、艺术话语与生活话语等,而他的广场话语理论则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实际上,巴赫金在论述拉伯雷小说的狂欢化时,正是从广场话语切入的,可以说,广场话语是巴赫金狂欢化理论的一大基石,是其文化诗学的重要内容。因此,本文将这一理论提取出来,做一个初步的集中考察。

一、什么是广场话语

巴赫金对广场话语的论述主要集中于对拉伯雷的小说创作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分析之上。不过,巴赫金并未对广场话语做过明确的界定,这就给我们厘清广场话语的涵义带来了困难。好在他在别处对“广场”作了一个理论上的描述,为我们解读广场话语留下了一个突破口。他写道:“我们便把‘广场’因素人为地加以突出。用广场因素来指一切与广场生活有直接联系的东西,一切带有广场非官方性和广场自由的烙印,但同时严格地说来却无法归入民间节日文学形式的那些东西。”[1]170因此,只要我们把握了“广场因素”的本质,也就不难摸清广场话语的内涵。

西方最早的广场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它是随着城邦的建立而形成的。在黑暗时期(公元前1200年——前700年),广场还仅仅用于公民大会,后来,广场慢慢地集市场和会场等功能为一身,成为城邦生活所在地,人们聚集到广场上交换货物、发布消息、传播流言和处理公务。[2]到了中世纪以后,随着城邦的消失,广场不再承担处理公务的功能,而主要成为商品交易的集散地,仪式、节日的举办场所。歌德在游历意大利时就详细地记录了发生在广场上的罗马狂欢节:“罗马狂欢节集中在科尔索街上。这条街限制着和决定着这些天公众庆祝的规模。每个广场都会有不同的庆祝活动。”[3]209巴赫金正是在歌德对罗马狂欢节的描述中看到了广场因素的特殊意义,进而将之提取出来,加以突出和放大。广场是与狂欢节紧密相连的。广场是狂欢节演出的基本舞台,是狂欢人群活动的中心场所。人们在广场上完全抛弃了日常生活中的种种规矩、礼仪,也不用顾忌官方的文件或伦理规范,“每个人如痴如狂,随心所欲,除了打架斗殴,动刀刺人,几乎一切都在允许之列。”在狂欢节的广场上,人们之间也没有“高低贵贱的分别,任何人都相互接近,任何人都轻易地接待他遇到的人。相互嬉戏,自由自在,由于人人普遍兴致高昂而保持平静和安宁。”[3]209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巴赫金发现了别人没有注意到的广场的独特意义,发掘出了广场的双重性、双面性:一个是现实生活中实实在在的广场,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另一个是人们可以“随便亲昵的交际和全民性加冕脱冕的狂欢广场”。[4]166而后者正是巴赫金所要突出、强调的广场因素。

可见,这里的“广场”不再局限于物理、空间意义上的因素。广场经由狂欢节上狂欢人群的洗礼,已经变成了一个文化象征。在巴赫金的眼中,那些容纳着各色人群自由交际的大街、酒馆、道路,甚至澡堂、轮船甲板等地,都体现着狂欢广场的意味。广场的狂欢意味在巴赫金那里得到了空前的放大。

既然广场具有双重性,既有具体的现实物态,又有抽象的文化指向,那么建立于此基础上的广场话语的内涵也应分两个层面来理解。第一层,只要是发生于狂欢广场上的语言,包括各种人群的对话、笑声等,都是广场话语;第二层,那些具有广场因素特征的语言,尽管不是发生在广场上,也是广场话语。巴赫金通过狂欢节放大了广场因素之后,随即将广场因素带入了语言、话语的领域,而形成了广场话语。不过,巴赫金所看重的、也是他着重论述的,是第二层面上的广场话语。需要说明的是,广场话语并不仅存在于拉伯雷的小说中,在巴赫金看来,作为一种言语体裁,广场话语也体现于薄伽丘、莎士比亚的创作中,但尤以拉伯雷的小说最为突出。

巴赫金的广场话语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广场话语的赞美体裁,包括“巴黎的吆喝”、卖药商贩和集市医生的吆喝。“巴黎的吆喝”就是巴黎街头的商贩在兜售物品时响亮的口头吹嘘,这与我们通常在街头、市场看到的售货员的叫卖是类似的,都有夸大、吹嘘的倾向。“巴黎的吆喝”内容五花八门、丰富多彩,而且有专门的音调,以至于有人将其收集编撰成集,可见这种吆喝是多么丰富。卖药商贩与集市医生的吆喝的性质与“巴黎的吆喝”相似,都具有广场吹嘘的因素,巴赫金将二者单独列出,是因为它们在拉伯雷的《巨人传》中有较多的体现。

第二类广场话语是广场赞美体裁的反面,包括骂人话、各种粗话脏话、诅咒和指神发誓等。在《巨人传》中,随处都可见到口语中的骂人话(如“狗东西、见鬼、滚开”等),指向肉体下部的粗话、俗语(如描绘生殖器、排泄等),贬低神灵的诅咒(如“以上帝的溃疡发誓”等)。从思想上看,这类广场话语显然是消极的,不健康的,甚至是遭到官方、教会禁止的。这种语言破坏了公认的语言交往规则,如语言中的礼节、客套、谦恭、尊卑之别等,进而对说话人之间的语境产生重大影响。

筵席交谈和名称列举可归入第三类。当然,这里的筵席是指民间节日的酒宴,是与官方的、上层社会的筵席相区别的。在官方或上层社会的筵席上,人们断然是不能随意说话的,每吐一字,必经斟酌,每发一言,必有用意,说话的人或拘谨,或严肃,或虚伪。而民间的筵席交谈则完全是自由、无拘无束的,每个人都可以直抒己见,完全不用谨小慎微,更不用故作虚伪。筵席交谈中没有庸俗与神圣的分别,没有崇高与卑微的差异,也没有精神与物质的截然两分,一切在筵席交谈中都是平等的。名称列举可以理解为一种极端的修饰排比,即夸张地大量使用同义、近义词语。据巴赫金统计,在《巨人传》中,拉伯雷用了64个动词来描述人搬运大瓮时的动作,用了303个修饰语描述男人性器官在不同状态下的情形,在描写地狱时,又不厌其烦地列举了79个小人物的名字,等等。[1]198-199名称列举不是简单的、毫无意义的重复,在巴赫金看来,名称列举渗透着作者或赞美或辱骂的夸张评价,这种评价带有民间广场的性质,形成了一种全新的音调。不过,令巴赫金失望的是,《巨人传》的俄文译者却将这种具有特殊艺术功能的名称列举给省略掉了。

当然,可以归入广场话语的还有其他一些言语体裁,如夸张使用数字、故意说废话等,此处未能一一细举,但就以上我们列举的三类体裁而论,我们还是可以大体窥见广场话语的概貌。

二、广场话语的颠覆性

如果把广场话语放入语言学的领域内进行考察,我们可能将无法发现它的价值。只有把广场话语放在话语历史的大背景下,放在民间话语与官方话语的交锋与互动中,才能显示出广场话语的特殊意义与价值。

从前文对广场话语的归纳我们可以看出,无论是街头集市的吹嘘吆喝,或是各种脏话粗话,还是那些自由无拘的言谈,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对上层社会的官方话语形成了冲击,对当时的社会、文化构成了威胁,用当下时髦的词说,广场话语是对官方世界的颠覆与解构,呈现出后现代主义的特征。然而,广场话语的这种颠覆与解构并不是简单的反抗,而是从语言、社会、文化三个层面展开多维攻击。

首先是对官方语言的颠覆。在拉伯雷的时代即文艺复兴时期,实际上存在三种语言,即古典拉丁语、中世纪拉丁语与民间或民族语言。古典拉丁语是随着古罗马帝国的强盛而流行开来的,是罗马共和国通行的德语语言。从公元4世纪开始,人们开始使用拉丁语翻译《圣经》,从此拉丁语逐渐成为教会的官方语言,成为教会统治下的宗教、文化和行政语言,并为西欧各民族广泛采用,这是中古拉丁语。而民间或民族语言则是欧洲各民族自己的地区语言、方言。在文艺复兴时代,古典拉丁语作为古典文献的专用语言,已渐趋僵化,较少使用,通行的是中古拉丁语。但中古拉丁语最终也走向了僵化,因为它遮蔽了各民族语言、文化的差异性与地方性,于是才有但丁《论俗语》的出现为民族语言呐喊,并用意大利的民族语言写成了千古名著《神曲》。另一方面,不论是古典拉丁语还是中古拉丁语,作为行政与教会的通用语,它们都是严肃的,高雅的,是极为严格的书面语言。如果说但丁的《论俗语》代表了民族语言对拉丁语的反抗,那么,以拉伯雷的小说创作中的广场语言则从民间语言的角度向官方的拉丁语发起了冲击。广场语言“是一种物质生产劳动和日常生活的生动语言,是‘下层人’的语言”。[1]534在拉伯雷的小说中,操广场语言的,是底层社会的普罗大众,他们有中、下层的僧侣、学生、手艺人,有那个时代众多的不安定的分子。上层社会的人是不屑、也不会使用广场语言的,因为广场语言常常是戏谑的,狂欢广场上的亲昵、狎昵语言,是对正式的官方语言的脱冕,而各种粗话、骂人话以及指向肉体下部的语言则形成了一种语言的贬低体系,是对官方语言的降格。在《巨人传》中,到处都是广场语言的回响,而绝少官方语言的腔调,在拉伯雷的世界里,官方语言在广场语言的攻击下已显露了坍塌的征兆。

其次是广场话语对官方社会的解构。《巨人传》的第一、二部出版之后即遭到了官方的查禁,连拉伯雷本人也逃往意大利避难,原因是《巨人传》有大量对教会、神职人员的冷嘲热讽,对宗教迷信、虚伪的揭露与嘲笑,触犯了教会的利益。在中世纪,对于社会有多种划分方式,如“教士、武士和农夫”、“诸侯、骑士和奴仆”等,大部分等级划分都是以《圣经》的思想为基础的,有着浓厚的宗教背景。[5]31-35可见宗教力量在社会中地位的重要性。在中世纪早期,宗教的统治权力更大,甚至拥有自己的武装力量。到了拉伯雷的时代,宗教的力量相比之前有所削弱,但仍拥有相当大的权威。可以说,教会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代表了社会统治力量,只要解构了教会的权威地位,在一定程度上也就消解了官方的社会统治。而《巨人传》中的广场话语正是选择了从讽拟教会入手,对官方社会发起了攻击。小说中充满了亵渎神灵的语言,诸如指神赌咒、发誓,对神说脏话等。巴赫金指出,《巨人传》的语言“是对教会的信仰方式讽拟似的滑稽改编。《大事记》影射的是《福音书》;把《大事记》言过其实地捧为唯一的救世之作,是影射唯我独尊的教会真理,广场的辱骂和诅咒是影射教会的偏执、恐吓与火刑”。而广场话语将我们引入一个全然不同的,与宗教“原则方式对立的,充满无所畏惧、自由自在和欢快的真理的气氛之中”。[1]187-188在小说别的地方,“《宠大固埃》的前言以广场吹嘘的欢快语言讽拟地、滑稽地改编了救世唯有一个真理这种中世纪的方法论。《高康大》的前言把‘精神’、‘神秘’、宗教的、政治的和经济的‘恐怖的仪式’置于大吃大喝的酒宴上来加以贬低。”[1]195而广场发誓的题材大多是上帝的身体与各种器官,而这正是官方所最不能容忍的。要打破社会的等级划分,最有效的方式莫过于打破统治阶层的话语垄断,消弭各阶层的语言差异,广场话语恰恰是往这个方面努力的。

再就是广场话语对官方文化的解构。在巴赫金看来,中世纪的人们过着两种生活,“一种是常规的、十分严肃而紧蹙眉头的生活,服从于严格的等级秩序的生活,充满了恐惧、教条、崇敬、虔诚的生活;另一种是狂欢广场式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充满了两重性的笑,充满了对一切神圣物的亵渎和歪曲,充满了不敬和猥亵,充满了同一切人一切事的随意不拘的交往。”[4]166显然,第一种生活是毫无生气的,巴赫金看重的是后一种即狂欢式的生活,尽管狂欢式生活有时间的限制,但正是这种生活形成了非官方的民间文化,与官方的宫廷文化针锋相对。狂欢式的生活形成于民间的狂欢节,而广场与广场话语是构建狂欢节的两个重要因素。从空间因素看,广场是与宫廷相对的,宫廷是官方统治权力的象征,宫廷作为统治中心建立之后,就发展成了强大的管理机器。[5]67在宫廷的统治之下,形成了官方世界的文化。官方文化认为世界的秩序、制度与真理都是不可动摇的,是永恒的,不可改变的。官方文化是向心的,自我封闭的。而广场则是敞开的,开放的,是全民活动的场所,广场的空间因素加上狂欢节的特殊时间因素,为孵化民间文化创造了温床。民间文化不同于官方文化的特征之一是其拥有自己的语言——广场话语。广场话语“几近于一种独特的语言,不可能存在于其他地方,并与教会、宫廷、法庭、衙门的语言,与官方文学的语言,与统治阶级(特权阶层、贵族、高中级伴侣、城市资产阶级的上层)的语言大相径庭”。[1]172总之,广场话语与官方的语言大异其趣,几近相反。在巴赫金眼里,语言就是一种世界观,它深深地植根于具体的生活实际,渗透着言说者的阶级、身份与文化。广场话语深深地体现了民间大众的世界观,彰显着民间文化的力量。在狂欢节期间,饱受虚伪、严肃的官方文化限制的人们,得以从森严的官方文化传统中脱身而出,操着自由、坦率的广场话语,尽情地狂欢。官方文化在广场话语中感到了颠覆的力量,不得不做出让步,将广场留给人民大众。

三、广场话语的新生性

巴赫金不是一个解构主义者,至少在话语理论的领域里不是。无论是他的对话主义思想还是超语言学理论,都显示出他建构的努力。不过,巴赫金的建构并不是一般的建构,他总是有破有立,在差异中求对话,在对话中寻建构。有学者曾精到地指出了巴赫金的这种建构策略:“他强调颠覆霸权,其目的是为了打破二元对立的传统模式中以互相排斥为取舍的抗争关系,建立求同存异的交流与对话关系;他强调包容与共存,亦是为了重建而不是消解。”[6]具体到巴赫金的广场话语理论,也延续了这种先破后立的理路。程正民先生则指出,“广场语言或广场因素从表面上看需要同广场狂欢活动有直接联系,往深层看需要体现广场狂欢深刻的内在联系,也就是自由和交换、更新的精神。”[7]广场话语带有颠覆官方世界的倾向,最终又在这个过程中实现了新生,达到了重构。而这,是通过广场话语的褒贬同体的性质实现的。

巴赫金有时用语言的正反同体、两面性、双重性等术语来称呼广场话语的褒贬同体。顾名思义,褒贬同体就是将褒扬与贬低的意味糅合到一个言语表述之中。需要注意的是,话语的褒贬同体并不仅仅指广场话语的多义性、歧义性,而是着重指它的转换功能,即将语言的意义从正面转向反而,从反面转向正面。试举广场赞美与广场辱骂为例,“假如正面是赞美,反而是辱骂,反之亦然。广场话语是一个具有两副面孔的雅努斯。广场赞美,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是反讽的,正反同体的。它处于辱骂的边缘;赞美中充满了辱骂,期间无法画出一道明确的界线,也无法指明,赞美在哪里结束,辱骂又从何处开始。广场辱骂也具有这样的特征。虽然赞美和辱骂在语言中泾渭分明,但在广场言语里两者似乎属于某个统一的一体双身,这个一体双身夸中带骂,骂中带夸。因此在不拘形迹的广场言语中骂人话(尤其是下流话)如此频繁地用于温柔和赞美的涵义。”[1]184说到底,这里不仅是语言意义的转换,而且是两种世界观的转换。再比如,《巨人传》中为数众多的粗话,一方面自然是贬低的、消极的,但另一方面,我们却在这种贬低的语言中听到了一种坦率、无所顾忌的音调,体会到了一种积极的力量,感受到了一种无拘无束、发自肺腑的真诚;诸如粪便、排泄等脏话,自然是贬低的,但同时又暗示着一种肥力,暗含着新生、成长的意味。

具体而言,广场话语在颠覆了官方的话语、社会、文化的同时,也相应地实现了三个方面的新生,使语言、社会、文化都得到了更新。

首先是语言的更新。中世纪官方使用的拉丁语发展到了后期陷入了僵化的局面。在这种背景下,广场话语得到了生长的土壤,使语言获得了新的发展动力。这主要表面在以下两个方面:第一,广场话语将日常生活中活生生的口语,如各种吆喝、夸赞、粗话、脏话、诅咒、指神赌咒、方言俚语、市井语言等融入一炉,使之汇入语言的洪流中,为语言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丰富、更新了语言的内容;第二,广场话语是一种自由、坦率的言语交往,是无拘无束的表达,并带有鲜明的感情色彩,充满着狂欢节的笑与诙谐,这与严肃、僵化的官方话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这个意义上,广场话语更新了语言的交往精神。广场语言对官方话语形成解构的威胁后,又进入作家们的创作实践之中,这种广场语言在拉伯雷之前就已存在,在拉伯雷的《巨人传》中达到顶峰。广场话语所带来的,是不同阶级、民族语言的多元共存、相互交流和对话,它所反对的,是语言的僵化与固步自封,而追求语言的自我丰富与更新。

其次是使大众的身份得以凸显。在中世纪,人民大众,包括中、下层僧侣、学生、各种手艺人、商贩、农民等社会底层的人们,他们既不受官方的重视,也不受文学、文化史研究的关注,他们是被遗忘的一群,或是被人为地遮蔽了。但是在狂欢节的广场上,他们却隆重出场了,他们说着包罗万象的广场语言,毫不掩饰地自由呼喊着,笑着,或夸或骂,或吆喝或吹嘘,发出不同于官方语言的声音。人民大众自然不乏自己的语言,但在日常生活中,这种语言是不为官方所知的,只有到了狂欢节的广场上,这样的声音才得以放大,让人无法忽视,同时,这种语言“还造就了一个特殊的群体,一个不拘形迹地进行奖旗的群体,一个在言语方面坦诚直率、无拘无束的群体。实际上,广场上的人群,尤其是节日、集市、狂欢节上的人群,就是这样的人群”。[1]211广场话语就是这群人民大众发出的声音,它体现了一种平民、底层意识,凸显了人民大众的身份。可以说,广场话语使人民大众摆脱了官方话语的遮蔽,并成就了一个大众群体的苏醒,从此走到了文化史的前台。

最后是世界观亦即文化观的更新。一种新的语言观的形成与一种阶层、主体意识的觉醒,自然会产生一种新的世界观,这就是民间文化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深深植根于广场话语的精神、逻辑之上,与官方的世界观、文化观相对而立。官方的世界观只是少数人的世界观和思维方式,是僵化的、封闭的,他们信奉的是高雅、严肃的精英文化,他们相信现有的社会秩序的不可动摇与永恒,极力维护官方文化的权威地位。而广场话语的世界观则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罗大众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是活跃的、积极的,它相信现实世界是可以更替、更新的,新事物是不可战胜的。这种世界观开启的文化精神,体现着鲜明的民间色彩,具有强烈的底层、大众意识。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可以说广场话语在的拉伯雷的时代显露了亚文化的强大力量,或者说已近乎萌发了大众文化的幼芽,这个幼芽在后来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兴起而得以枝繁叶茂。

四、余论

以上,我们初步梳理了巴赫金广场话语理论的脉络,描绘了它的大致轮廓,这当然不是全面的,肯定还有疏漏之处,如广场话语与笑、诙谐的关系,与官方话语的交集等,也难免有以偏概全之嫌,但其总体的理论思路、意义诉求还是清楚的,即在民间话语与官方话语的二元结构中,广场话语借助于包罗万象的言语体裁、形式,对官方话语形成了威胁,撼动了官方话语的稳固地位,并在此过程中实现了对语言、社会结构、文化的多重更新。

如果说以索绪尔为代表的结构主义语言学研究的是语言内部的结构、功能关系,超语言学研究的是超出普通语言学的对话关系,侧重于言语之间的交往、话语的复调,那么,广场话语则是看到了语言与言说主体、社会、文化之间的深刻渊源与密切联系,将语言引入了更广阔的历史、社会文化的世界,可以称之为文化语言学。

巴赫金从民间狂欢节的广场上发掘出了广场因素,最终生发出了广场话语理论。但广场话语并不局限于狂欢广场,也不局限于拉伯雷的小说中,在人类文化史的长河里,广场因素在每一个时代都以新的形式出现,哪里有广场因素,哪里就会有广场话语。“这些治外法权的广场,连同那里欢笑的民众所遗留的残迹,以扭曲改变了的形式转到诗人和艺术家的客厅、顶楼、小酒馆和饭店、现代的夜街、剧院的后台、大学的走廊、封闭学校的公共寝室、大众文学作品、报刊小品之中。”[1]586作为一种文化语言学,广场话语是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在当代,随着生产方式的革命所带来的社会变革与传播媒介的创新,广场因素与广场话语都出现了种种新的形式。王朔式的文学语言,当代畅销历史小说中的俏皮语言,影视剧中丰富多彩的台词、对白(如因几部古装电视剧的热播而流行的“环珠体”、“甄嬛体”、“元芳体”等),网络广场语言(各种网上民间论坛、博客、QQ群中常见的“咆哮体”与各种脏话等,等等,都可纳入广场话语的范围。尽管广场话语时常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但它毕竟在拉伯雷的时代实现了语言、社会、文化等方面的更新,即便是在大众文化盛行的今天,广场话语仍扮演着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它仍然保持着解构中心、霸权的特质,反对一元话语的僵化,维护着民间语言的大众立场,并随着时代的演进而不断地更新自身的形式。这些新式的广场话语,表面看来其违背了正统语言的规范,创造了新的表达方式,究其实质,正是体现了一种新的世界观,更新了文化精神。这正是广场话语的价值所在。所以,尽管广场话语中的消极内容需要警惕,但与它的文化价值相比,终究不足以道。广场话语的当代价值,还有待我们进一步发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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