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时期副词“真个”的句法表现和主观性分析

唐 贤 清 ，罗 主 宾 ,

（1.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长沙 410081；2.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 中文系，湖南 娄底 417000）

唐代开始使用的“真个”，现代汉语中多做方言词使用。“真个”在明清时期使用很频繁，但并没有受到足够的关注。本文重点讨论“真个”的句法表现和主观性。

“真个”的词义，《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释义为“的确，实在”。按照这样的释义，“真个”与“的确”、“实在”、“确实”意义相通，很多时候可以互换。不少句子中的“真个”都可换成“的确”、“实在”、“确实”。例如：

1) 唐牛儿便道：“真个是知县相公紧等的勾当。我却不会说谎。”（《水浒传》第二十一回）

2) 其中个一员外，家中巨富，真个是钱过壁斗，米烂陈仓。（《三遂平妖传》第一回）

（一）“真个”修饰体词性成分

一般认为，副词的功能在于修饰、限定动词或形容词，少数还能修饰整个句子。但汉语中客观存在着“副名”组合的现象，在现代汉语中还有扩大的趋势，于是引发副词能否修饰体词的讨论，自上个世纪60年代争论以来，至今没有统一的意见。但讨论大多集中在程度副词能否修饰名词这一现象上，以及对这种现象从不同角度做出各自的解释。唐贤清（2003a、2003b）发现近代汉语副词“真个”可以修饰体词，体词包括名词（短语）、代词和数量名结构，认为这些体词具有述谓性，所以能受副词“真个”修饰，并用焦点理论来解释了这种副体结构的强调意味。

现在进一步思考，“真个”等语气副词修饰体词性结构跟其他副词不同，其他副体结构如程度副词修饰名词，可以做多种句法成分，因而可以从名词着眼，用“名词功能的游移”（张伯江、方梅1996）、“细节显现”（储泽祥、刘街生1997）或“名词具有述谓性”（施春宏2001）等做出解释。但语气副词修饰体词性结构，这种副体结构只能以一种小句形式出现。因为语气副词修饰的是一个命题，是对这个命题的一种再表述，因而从语气副词来说，只有少数几个表确认或者说表判断类的语气副词才有可能修饰这些体词性结构，如“真个”、“端的”；从体词性结构来说，只有那些具有成句功能的体词性结构才能受语气副词修饰。从唐贤清（2003a、2003b）所举例句来看，体词性结构中以“好＋名词（短语）”、“好＋数量名”为主，这部分体词性结构可以独立成句，表示感叹。其他的名词性结构、代词等也大都表示一种判断，有相对完整的意思。明清时期的“真个”大多修饰“好＋名词（或数量名）”，例如：

3) 雄信接来看了，拍案道：“真个昏君，这时候还要差官修葺万里长城，又要出师去征高丽，岂不是劳民动众，自取灭亡。就是来总管能干，大厦将倾，岂一木所能支哉！前日徐懋功来，我烦他捎书与秦大哥；今若来总管出征，怎肯放得他过，恐叔宝亦难乐守林泉了。”（《隋唐演义》第三十七回）

4) 许宣听那妇人说罢，自己寻思：“真个好一段姻缘。若取得这个浑家，也不枉了。我自十分肯了，只是一件不谐：思量我日间在李将仕家做主管，夜间在姐夫家安歇，虽有些少东西，只好办身上衣服，如何得钱来娶老小？”（《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

5) 大卿接过，啜在口中，真个好茶！（《醒世恒言》第十五卷）

6) 不多时，至城门下马过桥，入进三层门里，真个好个皇州！（《西游记》第六十八回）

7) 我说一对莲蓬要四十块洋钱哚，真个四十块洋钱，勿是我骗耐啘。（《海上花列传》第二十二回）

8) 当年是拥书权拜小诸侯，而今真个百里侯矣。（《儿女英雄传》第一回）

例句中“昏君”、“好一段姻缘”、“好茶”、“好个皇州”、“四十块洋钱”、“百里侯”等都能成句，构成一种名词性非主谓句，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表达了说话人的感叹。“真个”修饰这些感叹命题，一方面强调了这些感叹意义，一方面说话者的主观性得以更加突显，可以说“真个”具有说话人想要表达某种感叹的标记作用。这些体词性成分，即使没有附加的修饰语，如例8）的“百里侯”，也能构成独立的名词性非主谓句。这跟程度副词修饰名词有点不同，如“很女人”之类，副体结构一般以整体做句子的谓语成分，单独一个“女人”难以成句，或者说如果没有“很”的修饰，“女人”的一些女性特征就不能得以体现。所以说体词性成分受语气副词修饰，实际是名词性非主谓句受语气副词修饰，而这种修饰，又是对名词性非主谓句的一种主观性再表述。

但上述这些受“真个”修饰的体词性结构之间，还可以加上表判断的动词“是”，能不能说这些副体结构之间省略了“是”呢？唐贤清（2003b）从信息角度用焦点理论进行了很好的解释。换一个角度，从实际语料来看，不论在宋代还是在明清时期，“真个”修饰体词性成分与“真个是”修饰体词性成分共现，数量不在少数。而且发现该名词在语境中如果不能构成名词性非主谓句，“真个＋是＋体词性成分”之间就不能省略这个“是”。比较下列两例：

9) 此山乃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自开清浊而立，鸿蒙判后而成。真个好山！（《西游记》第一回）

10) 唐英道：“似此青石头，真个是山了。我总兵官又不知我在这里受窘。”（《三宝下西洋》第二十四回）

例9）“好山”是在前面对此山描述后作出的评价，本身就可以用名词性非主谓句表示感叹，所以能用“真个”直接修饰。而例 10）只是对“山”的一种判断，“真个”是对这种判断的确认，本身不能用名词性非主谓句来表述，自然也不能用“真个”直接修饰。《西游记》里有“真个＋名词性成分”、“真个＋是＋体词性成分”各7例、12例，其中就有一些 “真个＋是＋体词性成分”之间不能省略“是”，再举例如下：

11) 长老道：“徒弟，真个是一座观宇。”（《西游记》第二十四回）

12) 那魔王见孙悟空棍法齐整，一往一来，全无些破绽，喜得他连声喝采道：“好猴儿，好猴儿！真个是那闹天宫的本事！”（《西游记》第五十回）

13) 那魔抬头，看见是太上老君，就唬得心惊胆战道：“这贼猴真个是个地里鬼！却怎么就访得我的主公来也？”（《西游记》第五十二回）

从实际用例来看，“真个”可以直接修饰体词性成分。

（二）“真个”独用和充当谓语

现代汉语能独用的副词，陆俭明（1982）发现有65个，李泉（2001）发现有87个，罗耀华（2010）确定为77个，并指出语气副词数量最多，共36个，占46.75%。语气副词的独用，是语气副词具有表述性的一个重要表现形式。

“真个”在明清时期能独用，独用时，可带上句末助词，陈述句一般带“的”、“的呢”，疑问中一般带“么”；单个“真个”本身也可独用。例如：

14) 真个的，他就一纳头的杜门不出，每日攻书，按期作文起来。（《儿女英雄传》第二回）

15) 舅太太也说：“真个的呢。”（《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八回）

16) 晁梁道：“真个么？”晁夫人道：“你看！不是真个，是哄你哩？”（《醒世姻缘传》第四十八回）

17) 应伯爵道：“真个？休哄我。你去问声嫂子来，咱好起身。”（《金瓶梅词话》第十三回）

独用的“真个”，在陈述句中，单表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即对命题确实性的认定。命题会出现在前后语境中，因而对语境有一定的依赖性。例14）的命题出现在后，例15）的命题出现在前。在疑问句中，说话者要求从听话者那里得到对命题确实性的认定，其命题一般出现在前，如例 16）、17）就是对对方话语的一种怀疑，要求从别人那里得到确认。

“真个”独用时，一般出现于对话中。可以出现在对话里的问话中，如上例16）、17）；可以出现在对话里的接话中，如上例15）；当然可以出现在自述句中，如上例14）；未发现出现于答话中，在答话中一般以“是真个的”形式出现。

“真个”或“真个的”经常在话语中独用，特别是在自述句中，很难找出其所依赖的命题，在语义上并不是交待事件来源的可信度或表明对事件确认的态度。纯粹表达一种语气，一种略带不满意的语气，甚至在句中的有无并不影响句义的表达，沈家煊（1998）认为“如果一种话语形式经常传递某种隐含义，这种隐含义就逐渐‘固化’，最后成为那种形式固有的意义”。明清时期的“真个”、“真个的”是如此，现代汉语中的“真是”、“真是的”也有这方面的表达作用。在句法上具有相对的独立性，一般出现在话语的开头，起到接续对方的话题、组织自己话语以促成交际的作用。吴福祥（2005）曾指出，“话语标记是话语或篇章中常见的一种语言形式，其主要功能是表达说话人对话语流中话语单位之间的关系或者言谈事件中受话人角色的态度、视角和情感”。董秀芳（2007）认为，“话语标记并不对命题的真值意义发生影响”，“话语标记具有主观性和程序性”。 从这个角度上看，“真个”或“真个的”已经虚化为一种话语标记。例如：

18) 鸳鸯笑道：“真个的，我们是没脸的了？就是我们在太太跟前，太太还赏个脸儿呢。往常倒有些体面，今儿当着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儿来了。我原不该来。不喝，我们就走。”（《红楼梦》第四十四回）

19) 张姑娘道：“真个的，换了衣裳，为甚么不趁着墨写起来呢？”（《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八回）

20) “真个的，数九寒天，住在冷冰冰的城墙洞里？”（李英儒《野火春风斗古城》）

这几例中的“真个的”都是表达对对方的言语、行为的一种不满的语气，其主要作用是制止这种言语、行为的继续，获得自己的话轮并组织话语进行申辩。如例 18）“真个的”是鸳鸯在敬凤姐儿酒遭拒时的一种回应，“真个的”并不是对凤姐儿话语也不是对自己观点的确认，而只是表示对凤姐儿话语的否定，接过话题以申述自己的观点。

语气副词“真个”不仅和现代汉语“的确”一样，在句中做高层谓语时能直接转化为谓语的形式，而且有时直接表现为充当谓语，一般以“是真个的”这种合成谓语形式出现。例如：

21) 薛如卞娘子悄悄的将薛三省媳妇叫到屋里问道：“他说的都是真个么？”（《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三回）

22) 姑娘又道：“先生，你这话真个？”尹先生道：“圣谕煌煌，焉得会假！”（《儿女英雄传》第十八回）

23) 晁大舍道：“是真个么？大晌午，什么和尚道士敢打这里大拉拉的出去？”（《醒世姻缘传》第八回）

24) 漱芳道：“阿是真个头痛嗄？”玉甫笑道：“真是真个，坐来浪末要头痛，一走就匆痛哉。”（《海上花列传》第二十回）

以上几例，“真个”作谓语时，一般出现在问句中，是对命题真假性的一种不确定的态度，我们把它归为概念域中的“行”域，其主观性弱于作状语时的“真个”。问句中的“真个”，命题可以隐而不现，如例 23），其他几例也可用单个的“真个？”或“真个么？”进行提问，跟“真个”独用时一样表示同样的意思。例 24）答话中用在“真个”前再加上表确认的“真”，说话者以此表示事实确定无疑，主观性更强。

语气副词最重要的特征就是表现主观性，在句法、语义、语用等方面因其与主观性有关而呈现出与其他副词不同的特征，明清时期“真个”在词义、句法等方面表现出来的特征等都可以从主观性角度得以解释。语言又是发展变化的，自唐代开始使用的“真个”是明清时期表确认类语气副词的一个代表，后来虽然在与“确实、的确、实在、真的”等的竞争中，成为了现代汉语中的一个方言词，但明清时期依然体现了它从表现主观性到表现交互主观性、从作句法成分到成为话语标记的演变过程。

储泽祥、刘街生 1997 “细节显现”与“副＋名”，《语文建设》第6期。

董秀芳 2007 词汇化与话语标记的形成，《世界汉语教学》第1期。

董秀芳 2012 话题标记来源补议，《古汉语研究》第3期。

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词典编纂处 1994 《汉语大词典》，汉语大词典出版社。

侯学超 1998 《现代汉语虚词词典》，北京大学出版社。

雷冬平 2012 隐喻与极性程度副词“雄”的形成，《古汉语研究》第2期。

李泉 2001 《汉语语法考察与分析》，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

刘冬青 2010 北京话“真”类语气副词的历时嬗变（1750-1950），《中州大学学报》第6期。

陆俭明 1982 现代汉语副词独用刍议，《语言教学与研究》第2期。

罗耀华 2010 《现代汉语副词性非主谓句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

沈家煊 1998 实词虚化的机制——《演化而来的语法》评介，《当代语言学》第3期。

沈家煊 2003 复句三域“行、知、言”，《中国语文》第3期。

施春宏 2001 名词的描述性语义特征与副名组合的可能性，《中国语文》第3期。

唐贤清 2003a 从“真个＋体词”看近代汉语副体结构的类型及存在原因，《常德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第3期。

唐贤清 2003b “真个”构成的副体结构的语义表达功能，《长沙电力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第3期。

吴福祥 2001 近年来语法化研究的进展，《外语教学与研究》第1期。

吴福祥 2005 汉语语法化研究的当前课题，《语言科学》第2期。

吴福祥 2013 关于语法演变的机制，《古汉语研究》第3期。

香坂顺一 1992 《水浒传词汇研究（虚词部分）》，文津出版社。

徐烈炯、刘丹青 1998 《话题的结构与功能》，上海教育出版社。

徐前师 2012 副词“辄”考论，《古汉语研究》第3期。

于立昌、吴福祥 2011 时间副词“一度”的语义演变，《古汉语研究》第4期。张斌 2001 《现代汉语虚词词典》，商务印书馆。

张伯江、方梅 1996 《汉语功能语法研究》，江西教育出版社。

张秀松 2012 语气副词“到底”的历史形成，《古汉语研究》第1期。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 2006 《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商务印书馆。

Traugott, Elizabeth C. 1999From Subjectification to Intersubjectification, Paper presented at the Workshop on Historical Pragmatics, Fourteenth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Historical Linguistics, Vancouver,Canada, Ju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