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子
大地沉默无语。千年如是。
从小与大地接触频繁,甚至沉睡在大地上,感觉得到地气的升腾或回落,倒真的没有听见过大地的絮语,哪怕是一声轻轻的叹息。倘若地震时发出的地声不算的话,那地声别人听见过,我却没有,感觉摇动时,其实已是从震中扩散来的余波了。不止一次,在同样的时空,冥冥中听到神的呼唤,那声音是真切的,像你听到的自身的语言一样,神的语言也是那么平易近人,和长者的谆谆教诲没有两样,慈祥,普通,却意蕴深刻。而大地,宽厚、仁慈的大地,始终是沉默无言的。
或许,说了,自言自语了,只是我们听不懂,像鸟的语言,兽的语言,除了模仿人的那部分,最简单的那部分,我们又能听得懂多少呢?
在我的故乡,有一种神奇的生物,或许也算动物,生长在山沟悬崖上,身体蛹一样一直包裹在透明的薄膜里,叫山哑哑,专学人的语言,重复得惟妙惟肖,但那意味,总让人怀疑,预示着什么。小时候,我们喜欢站在空旷的沟沿上打喊,声音传出去落下,良久才听到同样的回音。有时循声觅去,在不远处的沟崖缝隙间,会找到一个大蛹,苇膜纸包裹着,剥出来的东西,没有五官,只是一截一截蜂腰似的,似生物,却看不出生命的特征,但油光可鉴,绝对活着。村里老人们说,它是大地的使者,专门回复人类的回答。问什么,答什么,回答的就是你所问的,但语气中,却透露出你所要的信息。至今,我依然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那回音,究竟是不是由它发出的,也很值得怀疑。
近来,带着种种疑问,我回到村里,像儿时一样,在沟崖上高喊,声音一波一波传出来,消失了,再也没有儿时同样的回音。问沟边放牧的半大孩子,说,从未听过有山哑哑,还会发出回音。再问,就摇头了。
看来,这只是我们那一代人经历过的童话。
我环顾依旧辽阔的大地,和童年相比,山河,似乎近了许多,仿佛长了腿,一点一点地向村庄靠近,而记忆中散漫的村落,也似乎消了许多,像眉眉眼眼集中在窄小的脸部。我坐下,被青草半掩着,只感觉风流过,时光缓缓流淌,大地很沉静,甚至有些沉寂,却听不见大地发出一丝轻微的惆怅,更不要说话语了。
大地依旧沉默着。
思想仿佛凝固了,连思维也不再流淌,风无语,像久久无言的大地,习惯了长久的沉默,连语言也表现为固态了。或许因为与大地分离太久,长期不接触地气,对地气也陌生得很,即使环绕在周身,也麻木到无知无觉。就像我现在的状态,站在村外的田野上,良久,依旧找不回儿时的感觉,空荡荡的,感觉上,土地、花草、树木,甚至村庄,是那么陌生,没有一丝彼此的亲切,仿佛从来就没有亲近过。甚至像在城市里,踏着水泥钢筋的生冷、冰凉。
从未有过的失落,距离感的恐惧,使我感到自己已坠落到一个不熟悉的时空。天空,大地,田野,河流,没有一点点久违的感觉。
我真的无言。
但从前,儿时自不必说,就是倒退二十年,我刚刚回到了那座并不熟悉的乡村小城,推开家门,往东走百十步,就上了东山,坐在山腰,山下锅底壳里的小城一览无余,尽收眼底。身周围的山梁、乱石、松树,还有无名的野花蓬草,坐一会儿后就相当熟悉了。小蛤蟆、蛇妈仔就敢靠近你,睁着圆豆眼盯着你看。许多时候,我的意识,不觉就与它们交流开了,思绪流淌如河,滔滔不绝。此时,我听到它们的回答,和它们的倾诉,这种感觉,相当自然,就像吹过身边的风,有时真的明白其中的意思。有时,心潮澎湃,站立山冈,问苍茫大地,似乎也能听到它们的回答,无声无息,这声音就回荡在我的心中。我听得到,也理解。有时,我还在沉默、遐想,过路的鸟雀,似乎早听明白了,叽叽喳喳,着急地反复向我解说,直到我表态,才快乐地飞高。
其实,我更愿相信,大地不是无言,而是用另一种粗犷、简洁的语言,向我们表述着。只是由于我们长久远离大地,陌生于这种语言的表述,或者是一种又意的麻木,像习惯于母爱的雨露,习惯于阳光一样,以为是天经地义的,很容易忽略了它们的情感和语言,更多的时候,是心不在焉,是麻木不仁,而变得自大起来。
在乡村,就是我们村庄上,从前,也有一些人,并不聪明的人,却听得懂大地的语言,经常地向人们转述着大地的意思,现在看来,那就是大地的预言。譬如羊倌说,听见地裂的声音,沉闷闷的,恐怕要干旱了,说这话时,还是头年的冬天。我爷爷也说过,人,还不如乌鸦喜鹊懂得大地的意思,隔三岔五地来村中庭院报告,这喜讯或灾情就源于大地的述说,鸟雀听到了,并听懂了。喜鹊的窝口,哪一年改变了方向,就预示着当年的风雨走向,这种征兆,也源于大地的语言。对于大地语言的表述,动物比人感觉灵敏,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如大地震时,最有前觉的不是人,倒是那些最贴近大地的动物,如地下的鼠,地下的蛇,地下的蛙,在人毫无知觉时,它们早已感觉到地底的异常,并向人类反复转述着大地的预警,只是人有时太迟钝,太自信了,就是听不懂。这时,其它的鸟雀都听懂了,互相转告着。就是地表的植物,也早已听懂,用它们更微弱的语言,不停地发出警告。
有关大地的语言,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在乡村学校那一回,那年九月九,跑校的同学清晨从河湾果园带来几枝开得雪白的杏花,叶,早已枯萎落尽,留下的干枝也少了水气,但突然结满花蕾,且几乎在瞬间怒放了。这天下午,我们就从广播听到毛泽东主席去世的噩耗,天,阴沉欲雨,地,灰茫茫的,从未有过的寡白。
那记忆遥远了。
近年,我的故乡,一直流传着大地哭诉的传说。每当幽夜,悠远的哭泣声,伴随着叹息声,从周边的田野缓缓传来,愈来愈真切,包围着村庄,许多失眠的人都听见了。也有老年人说,那是地磨声,是大地的下部在错落移动,发出了摩擦的声音。也有人说,是地震的前奏,但从十几年前的大阳地震后,塞北大地再也没有发生过有感的地震。
也许,大地本来和人一样,有着复杂的情感,那幽怨哀哭,本也正常,有了委屈,或憋屈,就想哭诉,像河水流淌一样,是正常不过的地鸣。但对于我们而言,向来厚重的大地,沉默无言久了,一旦怨气冲天,爆发,那将是一场有形的灾难。绝不可等闲视之,或置若罔闻,大地积聚的怨气,正酝酿着,缓慢或急速地向大地上的子孙靠近。
我们所能做的,除了关爱呵护,还是多亲近大地,习惯自然,听一听大地的倾诉吧。
1.鸟言花语
人与鸟兽,同为大地之子,但人似乎离大地更远些,穴居时代,最初人与兽一样,选择天然的山洞,后来人学会择地打洞,但同在地中,谛听着来自大地深处的声音。后来,是所谓的文明,人造的科学,将人与大地愈隔愈远,反而离天空愈来愈近。而鸟兽,依然如故,用最原始的方式生存着,坚守着大地最初的赐与,与大自然的关系似乎更密切些,所以,对大地的感觉,或者说,对大地的语言,包括肢体语言,懂得更多一些,看得听得也更真切一些。
人,在自造的文明中,愈走愈远,反而听不到自然的声音了,对大地的语言,愈来愈陌生,直至一窍不通,更多的时候,需要鸟兽的翻译,或者说,从鸟兽的行为中触摸了。
乡村,尤其是田野天空,是鸟兽的天堂。我小时候,鸟雀的种类很多,纵然见多识广,总有叫不上名的。像一种拇指肚大的小鸟,绿衣白肚,有黄边,经常出没在村西油土坡的卧柳柳周围,大多时候,就潜伏在卧柳柳丛中,问老人们,也叫不上名来,习惯上称为柳叶鸟,其形状色彩的确很像一片卧柳柳叶,伏在枝上,不近看,是很难分辨出来的。这种小鸟不太叫唤,除非有人砍柳枝,就在不远处叽叽喳喳起来,像叫骂,不喜欢人毁坏它的家园。
瓜地里,有一种小兽,声音像婴儿喊叫,有时也立着走,是獾子的一种,不常见,猎人称其为人獾。若出现,今年的香瓜一定又多又沙,又香又绵。平常看瓜人看见的,不过是猪獾狗獾,并不稀罕。
经常出没在村中,立在墙头,或树枝上报喜或报忧的是喜鹊和乌鸦,一般人以为,喜鹊来肯定是报喜,乌鸦来肯定是报灾,那不一定,大体而言,喜鹊报喜的时候多,乌鸦报灾的回数多,但懂鸟语的人,经过长期摸索,能从鸦鹊鸣叫的时辰,以及声音的变化,推算出具体的喜事和灾祸,时辰不同,所报自然不同。况且,灾喜有时也会转换。尤其是村中的老人,或天性喜鸟的孩子,对这些鸟的叫声特别敏感,说出的预兆,往往八九不离十。村里的长舌妇,说出的话,往往很有前瞻性,尤其是不吉利的话,相当灵验,人们就骂她是乌鸦嘴。
有的孩子,天性灵异,听得懂家巴雀和燕子的话语,也不知是真是假,可翻译出的雀语,往往与事实相符,很是惊人。我仔细观察过,有淘气的孩子掏了家巴雀的窝,公母家巴雀就在窝边不远处叫骂,那声音是凄苦的,和人吵架的声音相仿。至于燕子的叫声,只听得懂是在数数,老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反复地叫。偶而也有变化,那就是说事了,但我听不懂。
村里人家养的公鸡母鸡,白天乱打鸣,主人就拿鸡毛掸子打,若屡教不改,就被悄悄杀掉,老人们相信,这挨刀鬼的叫声是唤灾祸的,只有见血后,才可消灾。乱叫的母鸡,往往还下怪蛋,要么是拇指肚大的米蛋,要么是无黄的软皮蛋,有时还下有图有字的蛋,那就更离奇了,留它不得。
乌鸦报灾,还情有可原,人们会警觉起来,凡事小心一些。若是夜晚或凌晨,有猫头鹰在院墙上叫,家里人听见后心惊肉跳,是叫魂呢,村里人把这种半鸟半猫的怪鸟叫秃吱怪,反复怪叫,就会死人。有人说,是提前闻见了尸臭味,才前来报丧的。这种鸟,叫声相当灵验,白天很少见,夜里也看不清,只看见一双灯盏般的亮眼,发着绿光,一闪一闪,十分吓人。
春末,猫头鹰摇身一变,成了布谷鸟,隐身迷雾里,叫声动听起来,不停地催促乡人,“快种谷,快种谷。”谷子播下,发芽吐叶后,这种鸟就不见了。
后来读《山海经》,才知道,在远古,我们的祖先就听得懂鸟言兽语,知道趋吉避灾的方法。这些知识,一直保留在乡野,成了民俗的一部分。
乡村是一个神奇的世界,开阔,自由,鸟兽频繁出没,成了家常便饭,大多数人对其叫声,早麻木了。只是觉得,有的鸟,如百灵、画眉,叫声美丽动听,如歌如乐;有的就难听了,如乌鸦、猫头鹰,再早,还有狼,在村口嚎叫,恶声恶气,传得很远,大人们吓唬不听话的吃奶孩子,狼来了,其实,听见狼嚎,大人们也害怕,准没好事。村里的五羊倌,长年生活在野外,听得懂狼的语言,知道是饿狼等活食,还是等狼崽的母狼,还是过路的狼。但一般人听来一个样,难听,吓人,称为狼嚎鬼哭。
小时候,我曾听说,队里的老牛开口说话了,不让杀它,明年是大旱年,村里的孩子要饿死。我跑到饲养处看,只见老牛前腿跪着,在垂泪,像哭泣,并没有说一句话。倒是听过狗说人话的,简单的几个字,虽咬字模糊,还是能听清楚的。但不是什么重大的预言,只是主人常说的话,它记住了,就模仿。这些似乎并不稀罕,我的邻居养了一只鸟,叫白灵,大概就是学名叫百灵的,养久了,羽毛变白,会说一些人话,叽叽咕咕,很是动听,像巧嘴的婴儿。
我的爷爷,一生浸淫于土地,尤其是村外几片稍大的土地,闭上眼,捏一捏土质,闻一闻土味,就知到是哪片土地的土。切一个谷穗,揉碎,吹去皮,嚼几粒,就知道是来至哪块地的谷子,估得出当年的收成。他就听得懂一些鸟兽的语言,翻译出来,就是对这些土地收成、旱涝、灾害的预报,往往十分准确。我曾问过爷爷,真是黄鼠说的,或蒿雀告诉的,他笑笑,日久年深,与鸟兽土地打交道多了,捶摸出鸟兽行为和发声的意思,大概八九不离十吧。
后来,我离开村庄,走进城市,离田野愈来愈远,脚下大多是钢筋水泥,野生动物几乎绝迹了,偶尔有麻雀飞来,也很少鸣叫,是过路的,流浪到城市。
有段日子,因业务关系,与山里的煤窑打交道,曾遇见他们过窑节,专门献供给老鼠吃,说是拜鼠神。我也曾听井下的工人说,在巷道遇见老鼠,从不喊打,反而把自己的干粮分给鼠们吃。有关老鼠报信,塌方时救了工人性命的故事,听过许多,像大震前惊慌失措乱跑的蛇鼠似的,窑底的老鼠预感到灾难,首先向人们报信,跑出来围着又跳又叫,又撕又咬,有经验的工人就知道灾难已近眼前,赶快撤离现场,避免了重大伤亡。
在苍茫的晋北大地上,田野,荒地,丛林,甚至村庄,有成千上万过亿的鸟兽,与人为邻,或与人生活在一起,有意无意地,不时向人们传递着自己感受活接收到的大地信息。人们代代相传,也知道哪些是益鸟益兽,哪些是害虫,轻易不伤害它们,和平共处,互不侵犯,在这片辽阔的大地上各自讨着生活。
2.花言树语
我自小是个喜静的人,尤喜觅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相比之下,喜欢花草树木,尤胜飞禽走兽。
小时候,常常一个人坐在花草丛中,看枝叶花朵在风中摇曳,嗅一股一股扑鼻而来的花香。即使再空旷的野外,见到蛇虫就害怕的我,此时心清如水,胆子忽儿大了起来,没有一丝惊恐害怕的感觉,也不再感到孤独。静寂中,仿佛听到花草的呼吸,有时,甚至听到它们窃窃私语,是相互交谈,还是向大地倾诉,我听不出,也听不懂,但那欢快舒畅的语调,我还是能感觉到的。
倘若没有人打扰,有花草树木陪伴,我可以一个人静静地坐一个下午,直到黄昏,意犹未尽,依依不舍地作别,回到家里,免得大人担心。
我感到,花草树木,远比我们离大地更近,更了解大地的脾性,也更清晰地聆听着大地的言语。因为它们的根,尤其是大树,长长的根须深深地扎在大地深处,即便是花草,也有那么多毛须,虽不如大树根须长,但触手一样伸向四处,扎在土中,吸收大地养分的同时,也有更多的机会,倾听大地的心声和言语。在离我家一箭之地的沟屋西齐家老院后,有八棵大杨树,杆粗头茂,三个孩子勾起手,都围不住树身。那一年,齐老太太做寿材,锯倒一棵,挖树根的几个小伙子,整整挖了一天,才挖见几根副根,有大海碗口那么粗,抡着劈斧砍不断,只好拿小锯慢慢锯。上边的树坑愈挖愈大,胳膊粗的长须通道几丈远,不挖尽,又会生出树芽,长出枝条,成了灌木丛。那时我就想,大树的气官四通八达,通到那么远,听诊器一样,听着大地的气息,远比喜欢伏地听音的土狗,听得远,听得多。而我们,对狗耳朵的灵敏,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村里的老人,尤其是大树的主人齐奶奶,常说大树有灵性,比人知多识广,快成精了,甚至笑话自己,某些方面不如一口猪有灵性。小时候,从大人的口里,的确听过许多花妖树精的故事,且都将故事背景放到了我们村庄,涉及到的人均有名有姓,真的一般,只有时间是从前,到底什么时候,却说不清。之后,途经树下,偶尔会发现,大杨树的某个树疤,像一只亮眼,某个疙节,细看像一张苍老的脸,眉眉眼眼清晰可辨,呆久了,似乎还听见若有若无的叹息,来自于大树。家里大人反复叮嘱,下雨天,不要在大树下避雨,年迈的老树,上边或树洞里藏有成精的牲口,老树本身也快成树精了,雷神爷看见,就会放雷电劈,不小心,就会殃及池鱼的。在村口,野外,我的确看见过一些大树,有的并不大,被雷击了,烧得焦黑,有的生有树洞,空荡荡的,里边什么也没有,鸟雀也不住,我曾发现,一条小孩胳膊粗的黑蛇,从洞口窜出,伸长脑袋,吸食经过的鸟雀。好多年后,再走近那株半死的大柳树,我的心还咯噔了一下,头皮麻麻的,触电一般。
许多时候,对野外的树,尤其是奇形怪状的树,我是有一种天然的畏惧。十几年后,我已经离开村庄,很少与树木打交道了,每天所见不过是路边的观赏树木,如垂柳之类,拂面后,给人轻柔愉快的感觉。登恒山时,在峰腰见过一些怪树,也只是匆匆一观,没有多少感觉。但为了给母亲准备越冬的生火柴,我和哥哥走进动梁坡后的树林,看见一株枯死的干树,树脖子弯着,我们走上前,想折断干树头,突然发现,脖弯上有半截断麻绳,两人几乎同时意识到,这歪脖子树上曾吊死过一个人,就在一年前,吊死鬼阴魂不散。我们落荒而逃,跑到很远,心,还在狂跳。回家后听父亲说,那边去年的确吊死一个中年人,尸体是用小平车拉上大路的。
树能成精的故事,听过后,我一直深信不疑,对大树有种天生的敬畏。每当一个人与大树相对时,不论阴雨天,还是阳光晴好,总感觉有一种声音,微弱的声音,是大树发出的,含含浑浑,像一位没牙的老人,说话含糊不清。
我常常想到桃树。在奶奶的针线蒲箩里,有六七枚桃核,有了年道,已然发灰了,皱巴巴的,像一张饱经风霜老人的脸。我奶奶再三叮嘱我们,在家里玩玩可以,万不可拿到院里玩,更不能随意丢弃,一旦桃核发芽,种桃的人,一准活不过桃花开时,吃不上自己种的桃子。那时,我还没有见过桃树,周围村落没有,谁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种桃树。据说,十几里外的杜庄有一棵,种桃的人早作古了,是位快入土的老人种下的。一晃又是十几年,我几乎走遍雁塞大地,杏树李树多的是,后来又引进苹果树梨树,但就是没见过桃树,有的人家有桃木梳子,避邪,全是来路货。直到有一年,旅游到一山之隔的河北大平原,见到那么多桃树,满坡遍野,我才讶然,种不得桃树的说法,看来只是地域性的。站在桃树下,看着熟透的桃子,没有了从前的畏惧感。我问向导,他也承认,在当地,也有桃木避邪的说法,但死人的事是第一次听说,大概是源于夸父逐日古老的传说。
我记得,村中南沟沿有一棵老榆树,树干半空了,阴雨天,从树洞传出阵阵叹息。我奶奶说,那是阴魂不散,旧年,有个土匪头子包文正,常在树下烧人的心肝吃,许多阴魂,就躲在树里了,遇阴雨天气,阴气重,就发出阵阵幽怨,向世人诉说曾经的怨屈。有好心的老妇人,在树下烧几沓纸钱,供几碟小菜,这段日子,就平安无事,走近树边玩耍的小孩,也不会受惊吓,踩上鬼犯。
儿时,许多时候,我根本不必走得更远,到野外看花草树木,我们院子中央就有一方花池,四四方方,外边垒着砖,里边是熟土,每年种一池花,有蓄根的,像石竹花,多数是当年栽秧子的,像步步登高、菊花,在池子正面边上,还栽了几株葵花花,金色的花饼正好超过花池,远远看,像一体的。我从小多病,夜晚疼得睡不着,母亲抱着我沿花池转,直走到天亮。我发现,鲜艳的花朵,无论我走到哪个方向,总是向我微笑,有时也说话,好像是关心我的病情,嘘寒问暖。稍大,病愈了,我依旧喜欢在寂静的夜晚,站立花池前,向花朵诉说我的心事,有时是无关紧要的经历。
后来,成了家,住进一处小院,房子窗户前是一片空地,有一棵大杨树,已超过屋顶两丈多了,树头遮天蔽日。我不喜欢,走近时,总感到阴气沉沉,树皮像一张张怪脸,向我讪笑。我就在树前种了一池花,先前是矮花,坐在窗台下的床上看不见,就改种了蓄根的大熟期花,先时开一种单色的单片片花,过了两年,不仅花色增到几种,有紫色的,白色的,粉红的,还变成满瓤瓤的花朵。黄昏,或清晨,我喜欢坐在窗台前,看窗外的花开花谢,静听若有若无的花语。
塞北的野外,野花很多,有成千上万种,许多我都叫不上名来。但最有缘的还是野菊花,黄色的,紫色的,比家菊花要小,生命力却相当旺盛,一开一片,哪一年野菊花走进我的视线里,人生总要有一个大的转折。前年在小区花圃见过,没两天,消失殆尽,像以前发现后一样,偶然遇见,突然消失,变魔术一般。但就在发现的瞬间,我仿佛看见花朵笑脸相迎,说着祝福的话语。那以后,又有几年没见过野菊花,一株也没见过,我知道,要发现,就是一大片。
3.物无语,地有言
坦言,对于大地的了解,我恐怕远远不及一个乡下人,虽然他们说起来,未必像我一样头头是道,但身心却离大地很近,许多时候是息息相同的。
我毕竟,离开乡村太久了,虽然一直还在这片土地上,但土地上的城市,人文的东西太多了,自然的东西几乎没有,全是坚硬的东西,有意无意地阻隔着地气的升腾,某种意义上而言,像人造的空中楼阁,承载更多的是人的悲欢离合,以及与人有关的沉重历史。
几十年来,我拼命地混迹于城市,终于如愿以偿,在城市的一角,有了自己的窝。从此,与辽阔的大地更隔绝了,从身到心,愈来愈遥远。尤其是近年,蛰居城市,蜗居斗室,站在阳台看看院中人造的风景,甚至很少上街了。不是不想上,实在是怕夹在肠梗阻一样的车流里,或裹在叶搭叶的人海里,迷失了自己。城市的角角落落,几乎都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大兴土木中,不管有没有必要,有没有意义,一切推倒重来,要么一律复古,要么照搬外边的世界,几乎全是古古今今的复制品,大大小小都走了样儿,看似漂亮,却缺少历史的沉淀,更缺少时代的创新,是一些高大宏伟的新垃圾,有着屎壳郎漂亮外壳的土垃圾,用不了几年,风吹雨淋,露出了本来面目,就成了毫无用途且负担沉重的垃圾场了。本来人为与自然结合的城市,顺其自然地生长着,却在突然的揠苗助长中枯萎了。这是无法更改的命运。历史上如此这般的教训并不少,只是没有人愿意回头留意,更多地沉醉于荒废的古迹中,寻求所谓的文明。大多时候,我宁愿坐在阳台上,看一看城市的轮廓,看一看城市如负载超重的老牛,爬在半坡喘着粗气,进退两难。也不愿走上街头,亲身感受现代城市的通病,被阻隔,困住,在闷热与恍惚中,连思维也凝固了。近年,我所居住的低楼,当时也算高楼了,六层上加坡顶阁楼,随时光的流逝,曾经的高楼也低矮起来,前后不远处新起了三十多层的高楼,甚至有两栋四五十层的高楼,遮天蔽日,连视线中的山峦也挡住了,用不了多久,就彻底与自然绝缘了,没有土地,没有天空,这就是城市发展的格局。
有时,也想逃出去,但无论逃多远,都赶不上城市延伸的脚步,沿途所见,都是新起的半拉子工程,各式的园子,曾经的乡村,也被圈了起来,命名为花园别墅区、工业园、农业观光园,还有许多圈起却来不及起名的园子。大地失去了原有的自然风光,变得苍白、焦灼起来。
对于大地,包括雁塞大地,我更多的是听说,不断有从乡下来的熟人,也有并不认识的人,但所讲的都是类似我们村庄的事情。诸如村庄的衰落,圈地的疯狂,来自工业园区的污染,田地使用农药化肥后的变质,种子的异化,更多的是关于老乡村的荒废,高楼大厦新农村的崛起,听着听着,连我都有些迷惘了……
今年春天起,短短的百十天里,由于父母先后去世,要回乡土葬,以及其它一些事务,我不得不走出城市,一次次来到曾经熟悉,如今早已陌生的乡野大地。我感觉,与记忆中辽阔的大地比,脚下的大地似乎窄逼起来,山,近了起来,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都像走近了身边。周边的老村庄,也近了许多,萎缩了许多,没有记忆中的高大,陈旧,低矮,甚至有些荒凉,成了弹丸之地。但父母迁居的小镇,忽儿热闹起来,一下子挤进那么多农民,高楼拔地而起,过去宽敞的街道,被挤压得窄了许多,到处是人流和车流,简直快成大城市了,白天和黑夜已没有多少区别了。但父母还是想回到故乡,临去世时,将故乡的坟地称为老家。
忽儿,一个念头闪现出来,我父母还有故土可埋,到我们这一代,村庄都消失了,一个女儿也成了别家的媳妇,回老家已成了空想。记忆中的故乡,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符号,城外公墓价格已成了天价,真要应了老年人留下的那句预言:死无葬身之地。
在大地上短暂的行走和驻足中,我发现,儿时熟悉的许多物种正渐渐消失,有的已经绝迹多年了,近年,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消失,就像父辈屡见不鲜的狼,到我记事时已近传说了。除了新栽的路旁树和果园矮树,原有的老树几乎绝迹了。
草木无言,花自无言,水不流。故乡潺潺流淌的桑干河,已成了遥远的记忆,近十几年几乎年年断流,大部分河床干涸板结了,分外荒凉。
我倒是常常听说,大地发出了怒吼,发出了童谣,但也只是听说,或者本来就是传说,像古老的大地之语河出图洛出书,早已成神话传说了。不说也罢。站在埋葬我父母的黄土坡地上,看着近在咫尺的大山,山下远远近近被切割成块的田地,圈成园子的土地,一时百感交集,千万种思绪蜂涌而来,到头来一个字也吐不出,真的,我无言。
哦,我的雁塞大地。
责任编辑 贾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