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血红

活石

雅加达的天空蓝得晶莹透明。

路边茂盛的芒果树一尘不染，那富有质感的椭圆形绿叶似乎稀释了炎热天气。车子驶过农庄，能望见种植成片的火龙果，那长长的仙人掌一样的刺叶，伸到了路边，似乎向行人挥手示意，也似乎在炫耀它们怀抱里的红红的果实。远方丘陵中的椰子林默守一片风景，仿佛一群伫立千年的思想者。

这片土地太美了。薄树每次踏入这片地域，都感喟不已。他喜欢植物。植物是城市的精灵，没有这个精灵，城市就失去了活力。雅加达的精灵们是来自天堂，能净化人的思想。薄树在沉思中，小车已经抵达雅加达国际机场。司机穆汉是雅加达R公司采购部的项目经理，印度后裔，留着小胡子，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生硬的汉语。他将车停靠好，下车拎出薄树的旅行箱，然后很有礼貌地引领薄树走进机场。他们乘升降机首先来到行李托运处，穆汉帮他办理好行李托运，然后送他进第一道安检门，穆汉翘起大拇指说，薄先生，今天是“爸要爸”，哈（好）日子！穆汉来过长沙几次，对目前国内一些“国粹”了解不少，他的意思是说今天是“8·18”，是个好日子。薄树于是用英语向他微笑道别：穆先生，欢迎再来中国，再来长沙！心里却想，这小子，挺会讨好人的。穆汉听了连忙OKOK点头应道，咧着一张大嘴。

飞往香港的航班是上午9点10分登机。薄树来到所乘航班的候机楼，发现离登机时间还有20分钟。他掏出手机，拨通特别助手王娟的手机，未等他开口，王娟惊喜道，薄总，您回香港了吗？薄树答道，我现在雅加达机场，九点多起飞。王娟说，注意身体咯！薄树笑道，没事，就是没有辣子吃，不开胃。王娟笑道，瞧瞧您的身体，还要吃辣子？薄树却询问她，公司经营怎么样？王娟回答，公司一切正常，塑胶模和五金模两条生产线均正常，郑总他们都很尽职尽责，您老人家放心。

关掉手机，薄树的脑子里浮现出王娟的影子，王娟高挑个儿，冷艳俊美，在振华模具公司工作了6年，如今29岁，单身一人。在薄树的潜意识里，他发现王娟现在越来越喜欢他，而且这种喜欢超越了上下级关系。王娟的父母是市委干部，当初王娟大学毕业后被安排进芙蓉区区委工作。6年前，芙蓉区委派青年干部下企业挂职，她来到了模具公司任办公室副主任，干满一年后，她却出人意料地要求延长挂职时间。当时，薄树刚刚遇上一件很不幸的事情，妻子与女儿坐小车回老家，在高速路上发生连环追尾事故，母女双双遇难。薄树还没有完全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稀里糊涂答应了她的请求。

几年来，王娟的父亲一直要求她回区委工作，区委组织部腾出一个企工委书记的领导岗位，建议她回区委工作。但让王娟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4年前，模具公司在瑞典SKF公司签约一批订单，利润可观，但需要一千多万的前期启动资金，王娟马上利用父亲的关系，在建行贷了一千万。半年之后，公司不仅偿还了一千万，而且净赚了一千多万人民币。王娟在这个项目里，立了首功。事后，薄树不仅奖励她一套房子，还任命她为公司党委副书记兼办公室主任。

王娟当上党委副书记，干劲十足。在一次公司党委会上，她提出了每天举行员工升旗仪式，得到了几个高管的一致赞同。薄树也意识到企业现在的红色教育投入太少，大家一味追求利润，忽视了革命传统教育，这其实是一种误区。好的传统教育也是一种生产力，是企业文化的重要方面。

从那天会后开始，薄树在公司办公楼前重新制作了一个高标准的升旗平台，在升旗台下青石板面雕刻“我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这一段大字。只要参加升旗的员工都能看见这段醒目誓词。

第二天正式升旗时，大家郑重地宣誓了一遍誓词，党员们悄悄说，这种教育方法蛮新鲜呢，这是反腐的最好形式之一。普通员工说，感受党的光辉。一个月后，此事让新闻媒体的记者嗅出了味道，报纸、电视、网站、微博等竞相传播。一时间，振华成为芙蓉区非公有制企业党员活动模范单位。

登机的时间很快到了，大家开始排队换登机牌。薄树这才留意与他一起飞往香港的旅客，有西方人、中东人、印度人、马来人，大半却是华人。这次航班是国泰航班，航班号为CX717。由于这趟航班旅客较多，薄树没有买到商务舱的机票，只买了张经济舱的票。在他的印象中，乘坐国泰航班是、比较舒适，商务舱有宽敞的活动空间，座位都有一个大约150英寸的液晶显示屏，带USB接口，名牌用具和展开的餐桌。

薄树的座位是经济舱66C。他走进飞机，66C凭经验应该是靠舷舱的第二个位置，旁边是过道，有自由活动的空间。待他走到飞机最后，座位靠舷舱的第二个位置没错，却是最末一排。66A的座位是一个穿着短裙的金发女孩，她的胸前挂着醒目的十字架。她20岁左右，大海般的眼睛，桃花般的肤色，是一个非常美丽的西方女孩。她比薄树先到，已经坐到了位置上。她看见薄树放好手中的提包，很有礼貌地嗨了一声，薄树用英文回了句旅途愉快。女孩发现薄树能讲英文，十分高兴地告诉他，他们一家四人从挪威来的，准备去香港度假。她的爸爸带着她和两个弟弟。说完，她还用手指了指前面中间座位边站着的两个少年，以及他们身旁那位身高体胖的中年男子。那两个少年都是金发，蓝眼，穿着白色的短运动服，像去沙滩打排球。那个胖子老外，穿着更休闲，上面是一件洗变了色的短衫，下面是一条普通的短裤，脚穿凉鞋。薄树看了，微笑道，香港是座美丽的城市，你们会不虚此行。女孩说，是的，漂亮，漂亮！她一连用英文说了两个漂亮，末了，她说，弟弟还想去看中国长城。薄树微笑地点点头。

侧身坐下，薄树发现座位还算宽敞、舒适。他观察一番机舱，发现这趟航班座无虚席，尽管中国来印尼的旅客并不多，但坐飞机的人不少。他的前面是一对青年情侣，女的穿戴新潮，吊着大耳环，头上缠着一条粉红色头巾，束住黑缎般的长发，上穿露脐装，长的很漂亮。男的高高的鼻子，大大的眼睛，也很帅。他们轻声地说着日本话。薄树听不懂他俩的对话，但是能看出两人的兴奋劲儿。坐在薄树右侧过道那边的是三男一女的上海人，他们可能与薄树一样，来印尼开展商务活动。三位男人都是四十多岁，女的只有二十多岁，他们用上海话谈论着上世纪非洲金融风暴后，印尼盾受到贬值的冲击，给印尼人民带来的艰难。接着又谈中国楼市泡沫，李嘉诚抛售70亿上海房产，向国外转移资产。几个人对八卦新闻很感兴趣。他们的前面坐的是一对中东夫妇，他们都裹着头巾。女的怀里还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男的将一只黑色密码箱及一个轻便旅行包放进行李舱里，女的开始用那只唐老鸭奶瓶为婴儿喂奶，男的则在身旁默默地注视着娘儿俩。他们的前头还有几个中国人，看到飞机还未起飞，用手中的数码相机拍照，张开两个手指，很二的样子。

随着飞机的广播和乘务员的提醒乘机注意事项，飞机开始滑动，它徐徐地转了几个弯，驶入主跑道。这时，一位空姐走过来，用甜美的英文说，您好先生，请系好安全带，飞机马上就要起飞。薄树点点头，扣上安全带。他发现她留着齐耳短发，肤如莲藕，脸似玉盘，有着一双清纯如水的眸子。她穿着国泰航空公司的白色红花的衬衣和红色的裙子，显得十分青春靓丽，薄树为之怦然心动。当飞机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这架庞大的波音飞机腾空而起，冲向云端，薄树的目光还停留在她的身上，她的个子不高，却具有大家闺秀之美。

没一会，飞机便爬上4万英尺的正常高度。乘客们有的继续聊天，有的伸头观看舷舱下的朵朵白云，有的开始看报，大多数则打开座位前的液晶显示屏，戴上耳机，挑选自己喜欢的娱乐节目看。薄树靠着座位上，他注视着那位空姐，她不仅会说流利的英文，还会用标准的普通话与华人交流。她像夏日荷塘里的含苞待放的一株莲花，更像泰国的名宝石鸽血红，透露出高贵品质。经商这么多年，他喜欢收藏各种玉石，但最喜欢的要数泰国的红宝石和蓝宝石。而红宝石中最爱鸽血红，在圣经中红宝石是所有宝石里最珍贵的，红宝石炙热的红色使人们总把它和爱情联系在一起，被誉为“爱情之石”，象征着热情似火，象征爱情的美好、永恒和坚贞。薄树骨子里期待着让他怦然心动的爱情，所以他的无名指总是带着一枚鸽血红戒指，这是他几年前在泰国花了50万泰铢购来的极品鸽血红，宝石不大，男女皆可戴。泰国的朋友专门在玉佛寺帮他开了光。 他想如果哪一天找到了另一半，就把这枚戒指送给她，让佛保佑平安。

薄树喜欢鸽血红，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鸽血红与祖国的五星红旗一样，颜色纯正，充满喜庆与吉祥。

飞机平稳地进入太平洋之上。从液晶显示屏察看，飞机已经远离了雅加达，航速正常，风速正常，高度正常。飞机之下，仍然是一片白云，在快速流动。他转身往后一看，那位靓姐就坐在他身后的乘务员工作间过道边，他向她微笑致意，这位空姐也颇有礼貌地行了注目礼。他用英语问，你是香港人吗？她却用中文答道，我是新加坡人。薄树用中文说，空姐挺累的啊。她答应一句yes，把脸转向了右方。她似乎不愿意与薄树过多交流。

这时，薄树看到后头的舱壁上挂着一个宣传袋，里面放着彩色印刷品。他解开安全带，站起身，活动一下身子，走到宣传袋处，抽出一张细看，发现是马来西亚的一个慈善机构，专门为残疾人设立的募捐袋，每枚募捐袋上分别印有英文和中文的介绍。薄树从口袋里掏出两张50元的小额港币，对短发空姐说，我把钱装进袋里，请问交给谁？那位美女空姐连忙站起来，微笑道，谢谢您的爱心，您可以交给我们，也可以放在里面的袋中。薄树装好钱，将纸袋塞进了大袋里。他发现整个大袋里，有一些爱心人士也塞进了钱。

到了中午就餐时间，那位短发靓姐推着餐车过来，第一个问他，先生，您想吃饭还是吃面条？薄树说，吃米饭。靓姐又问，你想喝什么呢？薄树发现餐车上有可乐、纯净水、啤酒和威士忌，他说，一杯中国茶。她向他微微一笑，说，想喝啤酒也可以的。薄树微微一笑，谢谢。

吃完中餐，飞机已经完全远离了印尼群岛，进入南海。待乘务员收拾完餐具，飞机进入了中国领空。四位上海人议论着飞机一定经过了祖国的曾母暗沙；那两个中东夫妇怀抱婴儿靠着椅子似睡非睡；两位挪威少年一刻也闲不住，总是在过道上窜动。

过了一会，飞机出现晃动，这是遇上强气流的原因。薄树从舷舱往外看，发现飞机穿过气流，长长的机翼不停颤动，而且这种颤动越来越厉害，气流越来越强烈。时间持续数分钟后，飞机的广播用英文和华语分别重复提醒乘客，说飞机遇上了强气流，请大家系好安全带，不要随意走动。

强气流已让机上的乘客揪心不已，那对中东夫妇睡意全无，开始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巨大的气流不停冲击飞机，飞机出现大颠簸，一位站起来看窗外的乘客打了个趔趄，差点儿跌倒，乘务员马上进行制止，不许任意走动。这时，飞机关停了机上的娱乐系统，开始降低飞行高度，36000英尺，34000英尺！但强气流越来越厉害，似乎要将机翼折断。坐在薄树身旁的金发女孩不敢看窗外，她将手抱着胸前的十字架。一会儿，飞机再次升高到38000英尺，但强气流不减。这时，广播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说飞机一个引擎出现故障，机械师按标准操作程序关闭了那个引擎，机长已将故障信息传达给香港机场，请大家不要惊慌，飞机能够正常飞行。

广播之后，飞机开始降低高度，36000英尺，34000英尺，30000英尺……随后，广播提醒乘客穿好座位下的救生衣，系好安全带。那位短发空姐在飞机颠簸中示范穿好救生衣，然后请大家照她那样穿。她的脸庞始终挂着亲切的微笑。薄树意识到情况不妙，以防万一，他掏出手机，给王娟留言，如果出事，把我个人的财产一半交给党，一半留给她与自己的母亲，请她照顾老人家。

飞机继续下降，而且速度异常，每位乘客的耳朵、脑袋出现不同程度的疼痛。那位中东男子见状，用英语大声骂着粗话。机上的人群出现了恐慌，妇女们开始祈祷，男子们纷纷骂着脏话。但无法改变飞机下降的速度。22000英尺，20000英尺，18000英尺……飞机穿越了强气流，然而飞机像失去操作，依然向海面贴近。透过舷舱，大家可以看见平静如镜的大海。

几位乘务员大声安慰道，请大家不要惊慌，系好安全带！短发空姐更是微笑依旧，用甜美的声音制止开始发慌的乘客。薄树察言观色，发现让他心仪不已的空姐，果然具有良好的职业素质，在这样的情形下，小小年纪居然还能镇定自若。

然而，几位乘务员的话显然是多余的。乘客纷纷骂道，妈的，飞机快坠进大海了！那位中年的挪威父亲站起来对薄树身边的女儿说，詹妮，我亲爱的，你穿好救生衣！此时，机上乘客已经坐立不安，乱作一团。

前头商务舱也传来大声的嚷嚷声和凄厉的尖叫声。那位中东妇女一边吻着婴儿额头，一边眼泪汪汪地喃喃自语。

薄树脑中跳出“‘8·18空难”这几个字，竟然让自己碰上了。他不停思索，系安全带？还是不系安全带？系安全带可能在瞬间与飞机一起沉入大海，不系安全带也可能被冲击力所伤，但逃生的希望可能更大。他潜意识解开了安全带，他用英语安慰身边的女孩说，请不要惊慌，没事的。他说完，发现詹妮捂着脸哭起来，她应道，我要去香港见妈妈，我自出生以来，还没有见过妈妈的样子！

他不知道她家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的话足以撕碎薄树的心。不会这样不走运吧？

他想再安慰她一番，刚说出上帝会保佑你。飞机已经冲进海里，砰的一声巨响，这架庞然大物拦腰折断，一股海水顺着过道席卷而来，哗的一声，机尾断裂，薄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被海水冲出了飞机，被重重地摔进了海水中。本能的求生欲望，使他充满了神奇的力量，薄树很快游到了海面。他看见飞机已经四分五裂，沉入大海。他想找一块能够漂浮的物品，但没有发现可以依附的东西。海面只浮起了一些碎片和几个人头。海浪较大，一米高的浪花瞬间就把人和碎片卷到老远。

薄树感觉到海水表面的温度是温热的，而脚底下的海水却有些冰凉。夏日午后的阳光火辣辣地照着海平面，给薄树带来了生的希望，他想，只要有阳光，就有活下去的可能。忽然，一股海浪袭来，让他喝了一口咸咸的海水。这时，他发现了那位金发少年，詹妮的弟弟，他浮在水面上，脸部朝下，一动也不动。他竭力地游到他的身边，翻转他的身子，发现他已没有呼吸。他想，他妈的，如果在陆地，进行人工呼吸，也许还有救！接着，又是一股巨浪，将他与少年冲散。

他继续寻找幸存者，然而海面很难看到有漂浮的人影。他不得不顺着海浪前进的方向寻找，一会儿，他看到了一个红色的东西，那是空姐的裙子！他游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他发现竟然是短发空姐，她的脸朝上，很安详地躺在海面上。他游到她的身边，发现她似乎处在昏迷状态。他用手托起她的头，叫道，你醒醒，美女，不能睡！千万不要睡！听见他的话，她竟睁开了双眼，说，请不要碰我，我没事！薄树惊喜道，太好了，我终于看见了你，我们一定要活着回家！短发空姐应道，如果你想活下去，就保持自己的体力，随海水漂流。

看样子，这位空姐是很有经验的。薄树说，这真是奇迹，我们一起努力咯。空姐说，好啊，大哥，如果我们能活着回家，我一定请你去新加坡旅游！薄树听了说，好啊，短发姐，如果我们能活着回家，我一定娶你回家！她白了他一眼，问，大叔，你凭什么娶我呀？薄树说，我愿把我公司的全部资产作为聘金。短发姐不屑地问，你有多少资产？薄树说，上亿人民币。短发姐说，聘金够了，但你不是王子呢。她话音刚落，一股大浪卷来，海水一下漫过了他们的头顶，好在他们都穿有救生衣。她呛了一口水。他连忙抓住她的手，问，你没事吧？她答道，暂时没事，请不要与我说话！

薄树用右手拉起她的左手，一边与她一起仰游，一边说，我不是王子，但我的心比王子好！她没有看他，嘴里问，心有什么好？薄树说，我从不做违法的事，我总是帮助穷人，我每天记着党的恩情。她说，大叔，我从小呆在新加坡，不懂你的意思。薄树心想，说的也是，她知道我说的党吗？她不会明白中国人对共产党的忠诚。她说，我看过《加勒比海盗3》，在生命攸关的决战中，伊丽沙白公主得到了心爱的威廉王子求婚，他们是天生一对，可你我不是！薄树说，那是电影。说完，他转过身，从手中取下鸽血红戒指，举起来说，水晶晶（泰国语音，指靓姐），今天从机舱里看到你的那一刻，感觉咱们有缘！这是我从泰国购来的鸽血红，曾在玉佛寺开过光，我现在送给你，相信能保佑你平安！他不容她拒绝，便把戒指戴到她的中指上，捏紧。他为此呛了一口水。她的脸庞浮现出一丝笑意，她瞟一眼鸽血红，轻声说，老妈妈（泰国语音，指帅哥），谢谢你。这时，他抓到一只漂浮的旅行箱，他让她轻轻抱着箱子。他则捞到了一块泡沫之类的碎片，压在身下，节省体力。

海浪在夕阳西下时，停止了喧嚣。薄树感觉到非常疲惫，他看看手表，发现他们已经在海水中漂了三个多小时了。他想，如果天黑之前，救援人员未发现他们，那么一个晚上，不被淹死，也会被冻死。这时，他望见短发姐脸色变得毫无血色，短发姐说，大叔，如果再遇不上救援的人，我难以坚持。薄树说，不会的，我相信你可以，家里人都在等着我们！她有气无力地说，我现在有点害怕，我不知道漂到了哪里！大叔，你说说你们中国的故事啊。薄树说，我公司的员工都热爱祖国，公司机关每天举行一次升旗仪式，朗诵一遍入党誓词。她问，什么誓词？

薄树侧过头说，在升旗仪式上，对执政党忠诚的誓词！她说，如果我们没有死，我一定亲自去看看！

在相互安慰中，夜幕降临，大海安然入睡。天空中出现了许多星星。没一会儿，圆圆的月亮从海那边爬起来。薄树与短发空姐一边仰浮在水面上，一边看星星与月亮。他心想，今天农历是7月18日，这么吉利的日子，百年难得一见，为什么让这么多人走上了不归路？他想起年迈的母亲，居然难以尽孝，一丝酸楚涌上心头！他强忍悲恸，打着笑脸说，水晶晶，你看到了满天的星星月亮了吗？她应道，老妈妈，我还看见了流星呢。薄树说，我没想到今晚竟然用这种方式赏月呢。她没有答话。薄树说，老天爷知道我每天要赚钱，从舍不得放下工作去休息，今天居然给我这么好的机会游一游太平洋啊，老天爷，你的玩笑也开大了！她劝道，老妈妈你想开点，实话说，老爸老妈不让我当空姐，是我自己喜欢，命该如此！薄树呵呵笑道，我给你说我小时候的故事吧。她答，好啊。薄树说，我小时候住在湖南乡下，乡下文化生活贫乏，夏日晚上最开心的事，便是数星星，看月亮。大人们说，看月亮不要紧，但是千万不能用手指月亮，否则，晚上睡觉的时候，月亮会下凡来割耳朵。那时候我虎头虎脑，偏不信，就用手去指月亮。果然，没有几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的耳朵莫名其妙地裂开了，特别痛。水晶晶，你说怪不怪？她说，切，才怪，忽悠我。薄树说，我没有忽悠你，这是真的！后来，我妈妈见状，就在我们村头的田垅里，扯一把毛茸茸的虎耳草，捣烂，糊在我耳朵的伤口处，几天之后，伤口才好。从此，我再不敢用手指月亮。薄树说，长大后，我才知道，这是我们当地风俗，出自对月亮女神的敬重。她弱弱地问，老妈妈，那你是怎么当上了公司的老总呢？薄树说，像很多中国企业家一样，我是大学毕业，毕业分到长沙市的一个区委工作，后来调进一家集体企业当厂长，再后来，企业改制成民营，我当上名副其实的老板。

随后，薄树讲了一个又一个企业里的故事。他感觉到了饥渴，这时，他多么希望能喝一口淡水，哪怕就是湘江的浑水。他发现天空中的月亮快爬过了海中央。这期间，薄树望见有几次流星出现在海平面上，他多么希望那不是流星，而是搜救的飞机！但事与愿违。他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她听，他怕她失去求生的信心与毅力，那样，他的一切努力，就付之东流了。

老妈妈，你再讲讲你与妻子的故事啊。短发姐发现薄树停止讲话，急忙向他提出了要求。薄树应道，我与妻子没有故事。她问，为什么？薄树用头甩了一下海水说，几年前，我的妻子和女儿均因车祸丧生了。她说，对不起呵，你真是单身贵族呢，如果我们能活着回家，我嫁给你！薄树接话道，嘿嘿，那你以后不必当空姐，我能养活你！她说，切，我家很穷，不当空姐怎么行呢？薄树便用长沙话问，那说说你家的故事，好不咯？她说，我现在的家庭有4位公民，老爸老妈老哥与我，除了我是空姐以外，他们3位都是在企业工作。我老哥现在有一个女朋友，是我的大学同学，不知道他俩能不能修成正果。薄树问，有缘就会修成正果！她呵呵笑道，咱们现在是上帝的安排，来到了非人类的伊甸园，大海是咱们的衣裳，星星是咱们的眼睛，月亮是我们的月老……薄树瞅见她说这番话时，她的眼睛光波涌动。

到了深夜，海面水温下降，短发姐已明显力不从心，他与她一样，饥渴交迫。他的说话，她几乎无力回话。薄树大声说，水晶晶，千万不能睡，知道吗？她听了他的话，伸出纤手，主动拉住了他的手，却没有力气。他激动地说，天就快亮了，要坚持住啊！她说，好渴，好冷！薄树瞅着她的晶莹剔透的脸庞，如同洁白的月亮；那长得齐齐整整的睫毛，能扇动海风；那汉白玉一样笔直的鼻子，完美无瑕。她真是上帝创造的绝代美女，即使熟睡的时候，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他知道她需要水，需要食物。他转过身子，向一望无垠的大海张望，他没有发现一件漂浮物，哪怕就是飞机上的一件垃圾袋。他尽量向她靠近，不能让海浪将两人冲开。他们避过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没有发现任何漂浮物。他失去了耐心，停止了前进，他想，如果再这样折腾下去，自己的体力会全部耗尽，那样，他会失去保护她的能力。这时，他发现她变得疲惫万分。

他揉揉眼睛，发现眼前波涛之上游来了一只海鸟。

在他的几米之外，那只海鸟在随波摆动。他游过去，发现是那位中东妇女用过的唐老鸭奶瓶，他十分惊喜，将奶瓶抓到手上，发现还有半瓶奶！他游到她的身边，马上将奶嘴塞到她的嘴边，他说，水晶晶， 喝点奶水咯！她睁开眼睛，吸住了奶瓶。她喝完婴儿奶，有了一丝力气，她说，谢谢你，老妈妈。薄树说，请不要说话，一定要坚持住，无论如何你要去我公司看升旗呢！

此时，大海又开始怒吼，掀起一层又一层海浪。每一次浪花卷来，薄树都要用力拉着她的箱子。他被呛了一口又一口水。他每灌进一口咸咸的水，便想呕吐，可什么也吐不出。短发姐见状，说，大叔，你不用……管我，如果……你能活着回家，代我去看看……老爸老妈，说我……很爱他们！她伸出一只手，抓着他的手，她的手冰冰的，像一条蛇。薄树说，我们不要放弃，你是我的水晶晶！她的脸上露出浅浅笑容：你是我的老妈妈！这时一个海浪袭来，让薄树又喝了一口水，他干呕起来。她说，我在海边长大，其实……我了解大海，每次波浪……袭来，暂停……呼吸，没……事的……

在与海浪搏斗了半个多小时后，她明显体力不支，她抱不动旅行箱了。因为穿着救生衣，才不至于沉入大海。薄树的心里涌出一丝绝望，他本人不仅饥渴难耐，而且筋疲力尽，浑身乏力。由于长时间在海水里浸泡，双手没有一点血色，并且水肿，他没有能力保护她。他不想看到她在自己的眼前死去！他想，如果要死，就一块儿死吧！他决定放弃与大海抗争，顺其自然！

他仰着脸，很安详地睡在海面上。一股海浪袭来，他们都呛了一口水。薄树说，我不知你是谁，但我喜欢上了你！如果有来世，你就嫁给我！她气如游丝地答，好的，大叔我答应你！她刚说完，他忽然发现一颗流星似乎落进了海里，他抬起头，看见一股光柱从海面上扫射过来。这是救援人员！他一阵惊喜。他举起右手，希望光柱能发现他！片刻，光柱扫到了他们的身上，一艘舰艇快速驶来。

他们被中国海军顺利救上舰艇，一位军医问薄树，我们是中国海军，您能说话吗？薄树两眼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薄树醒来的时候，已经睡在香港玛丽医院。医生告诉他，这次空难，只有他与一位名叫姜燕的空姐福大命大，活下来。薄树听了，脸上露出一丝酸楚的笑容。

第二天下午，短发姐的父亲带着随从手捧鲜花来到薄树病房，他对薄树说，薄先生，我的女儿向我说过，是你救了她，我们非常感谢，您以后有什么经济困难，尽管对我说。他说完，把一个纸片放到薄树的床头，说，这是我的名字和电话。说完，带着随从离开了病房。薄树看了看纸片，原来他是新加坡大富商姜家照。他顺手将纸片扔进了垃圾桶。

待到第三天上午，医生允许薄树下床走动，他立马走进医生值班室，打听短发姐姜燕的病房，医生说，早上她已坐专机返回新加坡啦。他闻言为之一怔。他默默地调头回到病房，对病房里的护士道，我马上要回大陆。护士说，那可不行！薄树大声道，身体是我自己的，有什么不行？护士见状，不解地问，薄先生，你怎么啦？薄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我大陆的公司需要我，请帮个忙好吗？

第四天，在国泰航空公司的安排下，薄树做了全身健康检查后，从香港坐飞机顺利抵达长沙黄花机场。走下飞机，他看见了手捧鲜花的身穿短裙套装的王娟以及公司几位高管，还有一群手拿照相机、摄像机的记者。待他接过王娟的鲜花，记者们围住了他，他们问，薄总，请您说说是怎么从大海逃生的好不咯？薄树淡淡一笑：这是一段痛苦的回忆，我对香港的记者朋友也说过，我不会再提起，也不想告诉你们，谢谢大家！一位记者问，我从香港的同行了解到，您与亿万富商的女儿姜燕小姐以爱的力量战胜了大海，对吗？薄树应道，这个我不知道，我想，如果每个人身处那样的环境，都会相互帮助吧？一名女记者问，我从互联网上看到，那位从事空姐的富商女儿，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非常喜欢你的人品，你们是不是一见钟情？薄树呵呵笑道，我就是普通的老屌丝，雷人的话不用再说，谢谢。

坐上王娟开来的沃尔沃，她打趣道，薄总，这次出差真有收获呵，一不小心发生了一次惊天动地的艳遇咯！薄树嘿嘿一笑，连你也这么说啊，也难怪那些记者那样问。王娟笑着问，薄总，现在去医院检查，还是回家休息？薄树说，我回办公室。王娟说，不行，不能去办公室。薄树沉下脸说，是我听你的，还是你听我的？王娟用手拍了一下方向盘，哼一声道，我当然听你的，但你不能透支健康。王娟的语气，有几分不恭，好像以女主人的身份对他说话。他没有顶嘴。他说，谢谢你王娟，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与别人结婚，我将把公司49%的股份赠给你。王娟沉默一会，说，缘分天定，我无怨无悔，我当你是大哥。她说这话，一行热泪涌上眼眶。

车到振华模具公司机关大楼，机关大楼的管理人员，个个在楼下夹道欢迎，看见薄树走出小车，大家一齐鼓起掌来。薄树说，搞得像迎接外宾一样，这次很抱歉，我带的小礼物，全部丢进了中国南海，请大家理解咯！财务总监说，薄总，只要您平安回来，这就是最好的礼物！薄树动情地说，是啊，我从香港的报纸上得知，与我们坐在一块儿的那对中东夫妇，从海里打捞起来的时候，他们两人还紧紧抱在一起，婴儿在他们的怀抱里！但他们不知道，那只用来喂婴儿的奶瓶，却浮到海面，我用奶瓶救活那位空姐。还有一位美丽的金发少女，她从出生到长大，还没有见过妈妈，那天，在她爸爸带引下，和两个弟弟一起去香港看妈妈，几人全部葬身大海，抱憾终身。这就是人生。所以活着，比什么都好。

他说完，发现大家个个心情沉重。他向他们挥挥手，走向办公室。

进了房间，薄树打开空调，发现室内的四季海棠、月季、石莲花长得更加茂盛，叶子油汪汪的。月季绽开了鲜艳的花瓣，像短发姐的笑脸。他凑到月季前，用鼻子闻了闻，芬芳扑鼻。他从小喜欢月季，在家乡，最高贵的花当属月季了。坐进办公桌，他发现财务部送来了7月份的生产经营财务报表，销售收入，出口创汇、利税等主要经济指标再创新高，尤其是五金模这一块，出口额大幅增长。他察看报表时，王娟敲门送来一杯参茶，她说，薄总，您在办公室休息一会，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薄树点点头。

待王娟退出房间，他的脑子搜索短发姐的模样，一个清纯漂亮的空姐，给他的人生增添一道风景。他合上财务表，头靠转椅上，脑海浮现出她的笑容，南国丽人，蕙心纨质。

在沉思中，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接过电话，是科技项目部部长打来的，他说，薄总，市质监局发来公函，要求申报一个名牌产品交各种费用5万元，您同意不咯？他应道，行，你们去办好。他放下话筒，部长又打来电话：薄总，分管的郑总要您签字。他说，让王娟和他签就行了。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再次响起，他拿起话筒，吼道，这点小事，你有完没完？谁知电话那头传来一位女子的声音，她问，你是薄树先生吗？他一怔，问，我是薄树，你是哪位？

呵呵，她说，我名叫水晶晶！原来是短发姐姜燕打来的电话。水晶晶？你在哪里？薄树顿生几分惊喜，大声地问。她笑道，我当然在新加坡嘛。他说，那天我特意去看你，谁知道你已提前出院，不好意思。她说，那是我老爸的安排，说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薄树嘿嘿地笑了笑，问，水晶晶，你的身体怎么样？她呵呵地笑道，您的身体怎么样？他说，我像头牛，挺好的。她说，您真是老妈妈呢！真诚感谢您老人家救了我！他应道，英雄救美，情理之中。她说，您知道吗？那时候我们掉进大海里，我怕你失去求生的勇气，所以我一个劲儿地要你讲故事，你知道为什么？他问，为什么？她应道，一个人在绝境里，最可怕的是寂寞，寂寞会磨掉人的斗志磨去人的毅力，那样，我们两人都不可能活着回来。

她的话让他再次为之感动。

他感慨地说，你真是秀外慧中的女孩，认识你我很开心。她说，OK，有你这句话，我也开心，不打搅老妈妈的工作，请多保重！薄树倒想与她多聊几句，见她这样说，只有应道，行，有空来长沙旅游。她说，当然，我们还有约定，去看一棵大树。说罢，她挂了电话。她的言语间，多了几分任性。

直到第二天上班，薄树与员工们升完旗，回到办公室，他还在琢磨，如果把她与王娟比，发现王娟太男性化，缺少女人的“女性”，不是他想要的另一半。

在遐想中，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他抓起话筒，喂了一声，对方说，薄先生吗？我是姜燕的父亲姜家照。他说话很缓慢，薄树反应敏捷，急忙答，姜先生，您好。姜家照说，我再次感谢你救了我的宝贝女儿。薄树说，不用客气，其实是相互帮助咯。姜家照说，昨晚我调查了你的一切情况，你今年38岁，妻子女儿死于车祸对吗？薄树说对。姜家照说，薄先生年轻有为，成为一个不错的企业家，我也知道贵公司现在需要流动资金，这样吧，我赞助你一千万，作为感谢营救我女儿的酬劳。薄树呵呵笑道，姜先生您误会了吧？我公司在扩张，是需要钱，但我怎么可能收您的赞助呢？姜家照抑扬顿挫地说，我说的是一千万新币，几千万人民币哪！薄树呵呵笑道，您就是赞助一个亿，我也不会要您的，没有道理咯。姜家照说，爽快，那以后有什么事情再说！但我有一个条件，我不希望我的女儿到贵公司来看你，请你理解！薄树说，您说的意思我明白。姜家照说，好，我最佩服的就是中国湖南人，再见！

薄树放下电话，闭上眼睛，心中涌出了一丝失落感。心想，真是莫名其妙，破船还有三斤钉，需要你施舍吗？

不知不觉中，眨眼间到了十月一日。

早上7时整，振华模具公司举行隆重的升旗仪式。按照公司的新规定，除了机关大楼近百名工作人员以外，各生产车间的党员、团员也第一次参加宣誓，人数达到了六百多人。大家统一着工装，黑压压的一群人站在机关广场上，场面壮观，如同一年一届的员工代表大会。

准备升旗的时候，薄树望见一位短发少女飘然而来，她上穿白底红花短衫，下穿红色裙子，她是短发姐姜燕！她穿着国泰航班的工装！在她的身后，他看到了她的父亲姜家照，以及另外一名打扮时髦的中年妇女。姜燕看见薄树，未等他回过神来，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抱，她说，老妈妈！你让我感动不已！

广场变得鸦雀无声。

薄树这时发现姜燕身子那么娇小，好像几天不见，瘦了很多，他俯下身子，情不自禁地亲吻了她的脸。他对员工们大声说，这位就是与我一起死里逃生的朋友，名叫姜燕，是大海的燕子，大家鼓掌欢迎！员工们听了，一齐鼓起掌来，有几个男青年还吹起了口哨。姜燕看了，对薄树说，老妈妈，你太伟大了！你真是一棵大树！等大家鼓完掌，她对在场的员工说，中国朋友，你们好，我是新加坡人，在国泰航空公司当乘务员，今天我和爸妈本来是想送还薄先生的鸽血红戒指，然而，此时此刻，你们的行为印证了一个男人的话语，我现在宣布，我要嫁给他！

说完，她再次扑进薄树的怀里，眼泪夺眶而出。薄树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他想起党旗想起鸽血红，红色永远是美的使者。

薄树的双眼波光涌动。

此时，现场掌声雷动。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