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实人家

2014-03-05 19:58红孩
福建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杂货铺杨家祖父

红孩

这个地方本是有户人家的。只因这家人的成员都相继去世了,不知不觉人们就把这个地方上的这户人家给忘记了。

这户人家姓杨,我记事时他家只有唯一的继承人杨得印和他的媳妇杨胖子。他们没有后代,也没有什么至亲,他们死后,杨家就真正地绝户了。

杨得印给我留下的记忆算是美好的。他的婆娘杨胖子却不同。似乎记忆的更多的是尖酸与凶狠。当然,这不仅仅是留给我一个人的印象,我们那儿许多孩子都这样认为。

我们居住的村落属于京城的近郊区。在解放前,我们这个村商业很是发达,被周围十里八村誉为殷实村庄。据我爷爷讲,有一阵子大约十年光景,村上的姑娘没有一个嫁到外村的。男人不管长的怎样丑陋,也是能娶上媳妇的。

村中的水沟先前是百年的黄土大道。后来村北八里处的通惠河沿岸修起了平坦的公路,人们就不再走村中的大道了。现在,村上的许多老人每当回忆起当年的景象,总是兴奋得扬眉吐气,要知道那条大道是广渠门到张家湾的必经之路哩!

杨得印家的门前就是那条黄土大道。尽管现在成了一条贯穿东西曲曲弯弯的水沟,但透过那隐隐约约的轮廓,似乎也能感受到昔日的热闹景象。我们家里有一本保存完好的村史,其中关于过去的辉煌文字摘述如下:

“小村原名于家坟,后来叫白了,才叫成于家围。这是朝廷里一个太监于老公的庄子,村里尽是于姓。后来又先后迁入了王姓、杨姓、陈姓,至于李姓来的就很晚了。约几十年前,杨姓最多,在村中流传着这样的歌谣:王一窝、陈八桌,数来数去没有老杨家人多。现在,也正是这四姓最多,于姓几乎没有了。据传说,这个村子的来历已有三四百年了,而有的说更远,是当年燕王朱棣扫北时诞生的。”

于家围往东南到张家湾二十五里,往西到广渠门二十里,无疑它是必不可少的重要驿站。昔日大道上行人不绝、车马如梭。大道两侧,买卖商行、粮食货物、丝绸布匹……店户林立。至于告急文件、皇宫旨意,钦差大臣、进京赶考之人更是满目皆是。

因了小村的特殊地理位置,许多有钱人便纷纷聚到这里来做买卖,而本村的财主多是地主兼做买卖或者兼开客店。据说那时最有钱的是一个山西人。他在村里有五顷多地,雇着二十多个长工,剥削着三村五里的农民。由于北京城里不准磨油,他就在这里开了个油坊,名曰:晋隆号。有一百多名伙计为他磨油。此外,他还养着一百多头牲口,拥有几十辆大车,天天往城里送油,其财其势在当地都是首屈一指的。其次当属郭家店,分南北两部分,北店名曰:北泰来;南店名曰:南泰来。停放车的场子就有十几亩地,一天能有四五百辆大车在这里熄火、停歇。昼夜杀猪宰羊。再其次的是杨家店、冯家店,自然要比郭家店小得多了。另外,尚有大大小小的羊肉铺、米面铺、油盐店、杂货铺、饭馆等等,倒也色彩纷呈,一派热闹景象。

杨得印不是杨家店主人的后代。杨得印的祖父是开杂货铺的。但杨得印家与杨家店又是有联系的,都姓杨自不必说,还有一条他们都是从关外赶到这里的,不同的是杨家店的主人先落户一年。再有一条就是杨得印的婆娘曾经是杨家店主人的三姨太太。

杨得印家的杂货铺在道北,杨家店在道南,中间隔一条大道。杨得印家势小,自他祖父就甘愿比杨家店的主人杨七爷小一辈,所以到了杨得印这辈他也就自然要比杨七爷的孙子杨宦文小一辈。其实,杨得印的岁数要比杨宦文还要大上一岁呢。

本来,杨得印一家总想得到杨宦文一家照应的。可这始终是一种遗憾。杨得印一家非但没有得到杨宦文一家的照应,相反地却经常遭到侮辱与嘲笑。

有一年,适逢“晋隆号”的掌柜六十寿辰。席间,杨得印的祖父与杨宦文的祖父正好邻座。山西掌柜说:“你们两家都姓杨,又是从关外来的,彼此能互相有个照应,不像我孤身一人来到此地,叫人羡慕呵!”其实,山西掌柜的话里意思是他一人到此地出落得比你们老杨家两家人还强,但杨宦文的祖父却理解成他比杨得印的祖父强,山西掌柜有意让他拉扯杨得印的祖父一把。素日里他横竖也是看不上杨得印祖父的样子的。于是,他对山西掌柜说:“哪里哪里,我同他都从关外来不假,但都姓杨又稍有不同,我家是杨六郎的杨,而他却是隋炀帝杨广的杨。”杨得印的祖父自觉受辱,气得面如猪肝,说:“你怎见得我是杨广的杨?”杨宦文的祖父说:“你问问在座的各位,杨六郎有你这样病怏怏的模样的么?”当时,杨得印的祖父正犯哮喘病,一天到晚咳嗽不止。结果,饭桌上的许多人都对他哄然一笑,弄得他连饭都没吃就跑回家去。

杨得印的祖父跑回家去一头栽到炕上就没起来。临死前,他对杨得印的爸爸说:“等你儿子出生后,给他起名叫得印,将来长大后让他做大官,免得叫人欺辱。”

杨得印的祖父撒手西去的一百天头上,杨得印出世了。是年,杨宦文也出世了。更有意味的是,那一年杨宦文的祖父把土匪给得罪了,在一天深夜被绑了票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有人传闻说宫里的一个太监偷了国宝逃出宫门,守卫的大臣担罪不起就抓了几个长相相似之人割去生殖器然后处死抵罪了。

这些自然都是祖辈间的是是非非了,究竟两家杨姓因为什么大事闹不和,不要说我讲不清楚,恐怕杨得印和杨宦文也无从说起。 .

杨得印和杨宦文出世不久,京城里的小皇上就被赶下了台。以后,接连又是军阀混战,日寇入侵,再有土匪的不断袭扰,于家围这小小的弹丸之地也就逐渐失去了往日的繁华。不论是杨家店,还是杨家杂货铺,也都少了财气,两位少掌柜虽不忘先父遗志,终究回天无力,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至于那个财大气粗的“晋隆号”的山西掌柜的一家,早就变卖家财跑回山西去了。前些年,村上有一青年当兵到山西,通过县志得知他所在的县解放前最后的一个伪县长就是“晋隆号”掌柜的孙子。于是,村里的老人们嘴上便啧啧不已,说人家如何如何,至于被镇压的事他们只字也不提。

杨得印的祖父虽然给孙子起名得印,但杨得印却命里注定与印无缘。他所继承的仅仅是其父从其祖父继承下来的一间杂货铺,虽说没什么大的赚头,倒也没什么大的闪失,一直过着殷实人家的生活。

而杨宦文的际遇与杨得印就不同了。杨宦文,单从字义上讲有要么做官、要么从文的说法。在杨宦文的父亲看来,做官要比从文好,这倒不是因为杨得印要“得印”的缘故,而是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枪杆子要比笔杆子实用得多。倘若当初他家里要是有人有枪,他父亲断然是不会被土匪给绑了票的。可事情往往又事与愿违,杨宦文天生对舞文弄墨感兴趣,十几岁以后便到京城里读书去了。再后来书读的差不多了,就给一位国民党的要员当了秘书,继而在城里成了家,娶了两房夫人。杨宦文几次想让父亲搬到城里去住,可他父亲执意不肯,说舍不得祖宗留下的家业。杨宦文为了表示对父亲的孝心,从通州娶了个姑娘做三姨太。结婚那天他们同了一次房,以后杨宦文回来从不和那女人一起住。据他家的一位女佣人说,那女人有腋臭,而且味儿呛人得很。

杨得印的婆娘本来不叫杨胖子,她嫁给杨宦文时有个好脆的名字叫柳茹花。只因她后来岁数大了,长得胖墩墩的,我们才管她叫杨胖子。杨胖子不是通州人,她是通州城里一家妓院的老鸨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她所以能嫁给杨宦文,完全出于有人想拍杨宦文的马屁,结果反倒弄巧成拙。

杨胖子究竟是哪里人,只有杨得印一人知道,可杨得印对谁也没说过,也就无从谈起。杨胖子年轻时确实漂亮,本来人就长得俏,再有杨宦文家的殷实生活,所以就越发的迷人。在她嫁给杨得印前,如果不是因为杨宦文有势力,恐怕十个柳茹花也被男人们给咽了。杨得印娶了柳茹花,村上的男人都嫉妒地说,那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狗屎上。

杨得印与杨宦文两家都是单传。到了他们二人依然如此。杨宦文虽娶了三房媳妇,但只有二姨太给他养了个儿子,再往后的事由于他解放前到了国外就不得而知了。杨得印在娶柳茹花之前,曾娶过一房婆娘,后因分娩时大出血造成母子双亡。再往后,他便娶了柳茹花,遗憾的是他们没有留下种子。

杨宦文与柳茹花结婚的那天杨得印没在家。他到城里进货去了。等他回来,已经夕阳西逝了。他在街上起码听到七八个人说,杨宦文娶了个三姨太,那女人长得如何如何漂亮,大有西施再世的情形。杨得印就想,那女人究竟是怎么个漂亮法?

但一连数日,杨得印一次也没见到过柳茹花的影子。真的论起来,何止是他杨得印没见过柳茹花,就连昔日大讲柳茹花如何漂亮之人也是不曾见到过柳茹花的。大谈柳茹花漂亮,不过是人们的猜测而已。

柳茹花漂亮有什么稀奇的吗?人家杨宦文有财有势娶得来。想到此,杨得印倒觉得自己没事坐在家里琢磨人家婆娘长得漂亮与否有些荒唐可笑。可越想放下这事,越终究放不下了,整天跟着了魔似的。

柳茹花自嫁给杨宦文后在村人面前亮相是三个月后的一个中午。那天,从张家湾那边来了一个捏面人的。他的担子就停在了杨家店的门前。这个人很会拉买卖,先是放开嗓子吆喝了一阵,然后为几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免费捏了几个,那面人的姿态跟那几名妇女几乎没有什么两样。时间不长,面人挑子便被人群围成个蜂窝。或许是人群的嘈杂声把杨宦文家的女佣人给吸引出来,她出门看了一眼,马上跑回去把柳茹花请了出来。只见柳茹花中等个头,瓜子脸,一对桃核眼甚是传情,头发高高盘到脑后,雪白的脖上绕着一圈细细的金项链,身着一身红色的旗袍,下摆的开口能敞到大腿根部,脚蹬一双高跟白皮鞋,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竟把在场的人都给惊呆了。

柳茹花倒不以为然,她径直走近捏面人的,说:“给我也捏一个吧。”那捏面人的便认真地照着她的模样捏起来。捏面人的哪能想到在这村上能有这么漂亮的女人,所以他的手有些发颤,但毕竟手艺很老道,捏出的面人倒也颇似柳茹花。柳茹花自然很满意,赏过钱,说了句“你这大男人的手倒也难得这样巧”便走进店内。也就在她转过身正在朝店内走的当口,杨得印正好从杂货铺出来,他一眼便盯住了大道对面的那漂亮的女人,凭感觉他知道那女人一定是杨宦文的三姨太。于是,他双眼直直地将柳茹花送进店内。当柳茹花的身影完全消失时,他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杨得印想到了自己的女人。那是个不算漂亮但很贤惠的婆娘,可惜她死了。如果她不死,他们的孩子也该三岁了。不知为什么,一想到孩子,他就想对门里杨宦文的三姨太。那时他还不知道柳茹花的名字。

杨得印与柳茹花第一次真正的相见是在杨家杂货铺。一日午后,杨得印正在盘点上午的收入,忽地从门外吹来一阵香风,猛一抬头,只见柳茹花飘然而至。照往日,大凡主顾来,杨得印准会说:“您买些什么?”而且上半身还要稍往前倾,以显出礼貌谦恭。可今日柳茹花的到来,竟惊慌得他连起码的问候都忘却了,两眼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面前这位做梦都不一定会来的杨家店的三姨太。见杨得印这副痴呆呆的样子,柳茹花倒也不怪,两眼简单地扫视了一下柜台里的货物说:“你这儿的针齐全吗?”杨得印不知道柳茹花要买什么样的针,答道:“针倒是有一些,不知您要哪一种?”柳茹花嫣然一笑:“哪种都不要,随便问问,什么时要再买。”杨得印想,这女人也真是,什么都不买,难道闲得没事泡时间来了?但又一想,人家杨家店的人能到自己的杂货铺来也是不小的面子了,更何况来的是宛如天仙的杨宦文的三姨太。

柳茹花第一次到杨家杂货铺来什么也没有买,这让杨得印觉得很蹊跷。柳茹花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莫非她寂寞难熬?杨得印想到了自己失去媳妇的这段日子。

杨得印娶的第一个媳妇是张家湾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那女人长相一般,生活很本分,自嫁给杨得印便任杨得印摆布。杨得印的体质亦如他的祖父,天生很柔弱。倘不是家里开了这个杂货铺,恐怕他还真找不到什么好的营生。自新婚之日起,他们的夫妻生活过的很是平淡。杨得印的欲望不是很高,他婆娘的欲望也不是很高。愿意来一次就来一次,不愿意来便各自睡觉。当然,夫妻间过日子过的不完全是皮肉,更多的还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婆娘很贤惠,缝衣做饭自不必说,乃是一把好手,闲下手来,还能帮助杨得印卖些货物。能做到这一切,杨得印也就知足。不知不觉平淡的日子流过去三年。也就在这三年头上,婆娘怀孕了。杨得印很是惊喜,惊的是他耕耘了三年才有了果实,喜的是杨家后继有人了。可没想到的是,到头来这酿成的竟是一颗苦果。

柳茹花贸然地走进杨家杂货铺纯属偶然。她自从嫁给杨宦文后很少走出杨家店。这并不是说她不想出来,只是她在妓院时已经习惯了深居简出的生活。但在杨家的这段日子又是她所寂寞的。过去在妓院,她每天都要接待几位上档次的男人,那些男人除了有钱,还都有一定的文化修养,每次相处时都能让她感到舒心。这其中也包括杨宦文。杨宦文与她相聚的次数她也说不清,渐渐地他们之间有了爱的感觉。后来柳茹花就恳求杨宦文将她赎出去,她甘愿到他家从此为他厮守。杨宦文是有些感情缠绵的那种人,经柳茹花几次的恳求他就动了心。妓院的老板深知杨宦文的背景,也没提出什么价钱,就送了个整人情。杨宦文此时在城里已有两房太太,倘若将这个妓女出身的柳茹花带到身边做三姨太,不要说那两位太太不容就是让旁人知道也怕是要遭到耻笑的。于是他就把柳茹花娶到乡下,一来他回家免得晚上寂寞,二来又能求得她照顾一下父亲。但天不随人愿,近一段时间时局愈来愈不稳定,国民党军队连连打败仗,杨宦文成天为那个国民党要员四处周旋,也就无心再回到乡下与柳茹花同床共枕了。至于女佣人说柳茹花有腋臭一事实属无稽之谈。本来柳茹花一心想攀上杨宦文过正常女人的生活的,哪料如今竟成了这样的境遇。杨宦文不回来,她能耐得住暂时的寂寞,这寂寞也或多或少地含有女人的自尊。虽然她答应过杨宦文出来后心中只有他一人,可时间长了,她一想到杨宦文在城里还有两房太太,她心里不禁又觉得十二分的委屈。这几天她实在觉得寂寞难熬,就走出杨家店门,不经意便走到了对门杨家杂货铺。

杨家杂货铺一行并没有给柳茹花带来多大的喜悦。货物大都是普通人家过日子的应用应备应食之物,这些杨家店并不稀罕。至于杨得印其貌不扬,只是脸面白皙,多少有些书生气,不像村里的农人和来往的过客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说出话来粗俗得不堪入耳。但愣要说她对他有好感,实在有些勉强,无论如何杨得印与杨宦文是不能放在一架天平上的。

自从柳茹花来过杨家杂货铺后,她隔三岔五地抽空就来溜达一趟,每次她也不买什么,有别人她就瞅一会儿,没有别人她就同杨得印搭讪几句。时间长了,他们俩彼此便了解了许多,自然杨得印知道她叫柳茹花,柳茹花也知道他叫杨得印,甚至还知道杨家店与杨家杂货铺过去发生的故事,但这些对他们无关紧要。尽管如此,他们之间也未曾有过什么非分之想。倘真的有,那也是彼此埋在心头的事。

柳茹花与杨得印相好的日子是在杨得印的父亲死后的第十天。杨得印的父亲体质如同他的父亲,本来才六十几岁的人,但心脏一直不好,有时心率变化稍快一些,他就会晕倒不起的。自杨得印长大能料理铺里的事情后,一般就很少再过问了。十天前,他到城里去见几位生意场上的朋友,以求得人家对儿子的关照,可不料在回来的路上,正赶上十几个国民党兵追捕一个共产党的干部,子弹一个劲儿地从他头上飞过,他一惊吓心脏病复发,结果死在路上。幸亏过路之人有认识他的,这才报信给杨得印。杨得印的父亲素日在村上人缘不错,有很多街坊朋友自愿出来帮助杨得印处理后事。杨得印虽心中痛,但后事处理得很顺利,倒也让他松了一口气。杨家杂货铺死了老掌柜的,自然买卖近些日子就不景气。老主顾来的少了,而新主顾又不多,只有柳茹花依旧照来不误。因为没有别的人打搅,她同杨得印的话就比往日说得更多。

却说这第十天的晌午过后,柳茹花吃过午饭来到杨家杂货铺。窗外天空阴沉沉的,一场大雨眼看就要下来。杨得印对柳茹花说:“下雨天你也出来?”柳茹花娇瞥了他一眼,“就这么几步的道,下刀子都来得及。”杨得印又说:“我真羡慕你,不愁吃不愁穿,没事还可到处走走。”柳茹花收起微笑,“你羡慕我,其实我倒要羡慕你哩!你不管怎样,毕竟是过着自己的日子啊,哪像我……”杨得印见柳茹花如此凄凉,就不再言声了。

柳茹花见杨得印不说话了,显然是刚才自己的话刺着了他。她正要改个话口,就在这时,天空中轰的一声打了劈雷,她的手一抖,正划到一处破裂的柜台口上,一根尖尖的木刺扎进了她的中指,她疼得哎哟一声叫出声来,顷刻间几滴泪珠滚落下来。杨得印先是一惊,接下来赶紧凑过去用手去拔那尖刺,哪知他的手先是往里碰了一下,然后才往外拔的,在往里一碰的刹那间,柳茹花又哎哟一声,随即眼前一黑昏厥过去。杨得印有些慌了,一手拉住她的手,身子从柜台绕出去,将柳茹花架住,嘴上直喊:“别怕别怕,一会儿就好。”然后将其放到一旁的椅子上,又顺手拿起装凉开水的杯子喂柳茹花喝下去,渐渐地柳茹花苏醒过来。

杨得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刚才真担心有人进来。假如被别人看见想解释也说不清了。至于拥住柳茹花的感觉他早已被惊吓给冲没了。

照理说,柳茹花醒过来就该趁雨还没大起来赶紧回杨家店。可柳茹花没有这样做。她用手帕将手指渗出的血擦净后,对杨得印说:“我的手指里可能还有小刺,你拿针给我挑一下。”杨得印说:“我不敢。你刚才昏过去就把我吓坏了。”柳茹花说:“不怕,我能忍住。”杨得印说:“天阴,看不清楚。”柳茹花说:“点根儿蜡。”于是,杨得印在柜台上点燃了一支蜡,又从柜台里取出一枚长针,左手将柳茹花的手指托住,右手将针尖探向手指的木刺处。就在针尖快要接近肉皮时,柳茹花妈呀一声,猛地抽回手,趁势双臂抱住杨得印的腰部,将头扎进他的胸膛,嘴里一个劲儿地说:“我怕,我怕……”杨得印对柳茹花的这一惊人之举始料不及,他本能地往外推柳茹花。这时柳茹花抬起头,满脸含泪对他说:“你难道真不知道我的心吗?”说完,竟呜呜地哭起来。

杨得印又惊慌了。他感到心率在激烈加快,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这次不同于刚才,他对柳茹花说:“你别哭,当心让人听见。”说时,双手紧紧地将柳茹花抱住,嘴巴像吸尘器似地在女人的脸上、脖颈上狂吮着。女人此时发出的声音由哭声变成了发浪的呻吟。约过一分钟,天空中晃过一道亮闪,两人不由得一颤,杨得印松开女人,将半掩的门插死,回来后重将女人抱在怀里。杨得印问女人:“你怕么?”女人也问:“你怕么?”两人相视一笑,两个“吸尘器”就相互咬住对方吸吮起来。

杨得印见女人如此大胆,就把她抱进后屋的炕上,两人宛如干柴遇到烈火一样劈劈啪啪地热烈地干了起来。那一刻,屋外下起了瓢泼大雨,雨中似乎还有冰雹。

完毕,杨得印喘着粗气斜歪在女人的旁边。女人显然得到了满足,说:“你真好。”杨得印说:“我还怕不行呢。”女人说:“你可比杨宦文强,他有两个女人,损失大。”杨得印说:“你要渴得慌,就常来。”女人说:“美得你。”说罢,两人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平静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自那个激动人心的雨天过后,杨得印与柳茹花便像失去控制的列车,怎么刹闸也刹不住。只要一有机会,他们便深深地相会相爱一次。

大约三个月过后。一天,柳茹花照例又来到杨家杂货铺。当杨得印对柳茹花又要相爱时,柳茹花拦住他说:“告诉你,我有了。”杨得印说:“什么时候?”女人说:“两个多月了。”杨得印说:“这可怎么好,要是让杨宦文知道……”女人说:“他不会回来的,听说城里吃紧,前几天他让人送信,说让他父亲跟他一起走,可能到台湾。”杨得印说:“信里提到你没有?”女人说:“信我没看见,估计不会提到我,城里他那两个太太不会容我的。”杨得印说:“他们要早些走才好,要不我们的事就露馅了。”女人说:“不怕,实在不行,你就把家卖了,我跟你远走高飞。”杨得印很是为女人的话感动,嘴中一连说了几句“花花”,然后又相爱起来。

杨得印与柳茹花担惊受怕的日子不足一个月,便有新的奇迹出现了。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早晨,杨宦文的父亲上吊死了。

这一切的发生并非偶然。正如柳茹花所说,一个月前,杨宦文确实给他父亲来过一封信,意思是说老蒋完了,北平已经保不住了,他跟随的那位国民党要员对老蒋不满,也不准备去台湾,拟去美国定居。如果有可能,建议父亲一起走。倘不走,很难说将来解放军进城后对他不镇压。杨宦文的父亲看大势已去,人老了还要离开故土他终究不忍,再有杨宦文跟着国民党走,确实对他以后不利。他越想越觉得没有活路,便下决心上吊自杀了。

杨宦文的父亲自杀了。杨宦文携着城里的两个太太跟着国民党的要员跑到国外去了。杨家店的东西大部分被下人抢空了。杨家店唯一留下的只有杨宦文的三姨太柳茹花。

柳茹花在几名街坊的陪住下在杨家店睡过三天觉后,第四天她便搬到杨得印家住了。等到了七天头上,他们便向村上的人宣布正式结婚了。这样,很多惦念柳茹花的男人也就不再做梦了。

本来柳茹花想顺利地生下属于杨得印的孩子,但因杨家店这些日子的骚乱使她心惊肉跳,终于使她流产了。柳茹花伤心极了。她多么想要这个孩子呵!因为这个孩子是她真正作为女人生下的。

杨得印十分感激柳茹花对自己的一片真心。他安慰女人说:“别愁,咱再要个孩子。”女人说:“这毕竟是咱俩的第一个。”杨得印说:“你这地又不是盐碱地,还怕生不出果来。”于是,压抑柳茹花心中的愁云逐渐散去。

柳茹花考虑杨家店的房子他们也用不了,房子大了院子就大,人少了就顶不满,更何况杨家店走的是家败人亡的结局,所以,她就做主把房给卖了。

杨家杂货铺自柳茹花来后,着实热闹了一阵子。素日里,夫唱妇随,生意倒也红火。夜晚,他们再也不必像过去那样战战兢兢干那事了。起初,杨得印那东西还挺管用,可到几个月后就再也不行了。柳茹花对杨得印说:“你有病了。”杨得印说:“怕是真的有病了。”柳茹花说:“听说要吃老虎和牛的那东西才能治好。”杨得印说:“真顶用,就是多扔些钱也干。”柳茹花说:“花些钱吧,我们还是要有孩子的。”杨得印说:“听你的,为了孩子咱也得干。”

杨得印为了治病究竟花去多少钱他自己也说不清,但最终结果是他们也没有个孩子。杨得印对柳茹花说:“我不行了,你要耐不住,就再找别的男人吧。我不管你。”柳茹花说:“我现在想明白了,女人活着最需要的是有个男人疼你、保护你。我这下半辈子就跟你了。”杨得印的泪珠子便淌了下来,有这样的女人人活一辈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吗?他决心永远和这女人厮守,直至死去。

东去的河水载去了黄土大道的痕迹,留下的只是一些说也说不清道也道不明的故事。

杨得印和柳茹花平淡地度过了他们以后二十几年的日子。1976年7月28日,唐山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大地震。也就在这惊心动魄的日子里,杨得印和柳茹花相继去世了。这一年杨得印62岁,柳茹花5l岁。杨得印比柳茹花大11岁。村上的人十分感慨,说,要是一辈子能过上他们这种殷实人家的日子也就该知足了。

我印象中杨得印和柳茹花给我留下的最后一件事是关于偷枣的事。那是他们死去前几年立秋的一天,那日,我和几个小男孩一同到杨得印家东墙外的枣树上偷枣吃。不知谁的声音大了,把杨得印和杨胖子从午觉中惊醒了。就在他们开街门的刹那间,我们几个人一哄而散。杨得印并没怎么发作,杨胖子却有些气愤难平,她冲着我们的背影喊:“小鬼崽子们,当心吃了脸上长大疱,嗓子眼儿长噎核!”后来,我们知道了她这个毛病,常常有意识地气她一气,我们觉着她骂人挺有艺术的。而杨得印对我们偷枣一事的处理就不同。一天,我从他家门口路过,正碰到他,他对我说:“你要吃枣,我可以给你打,你千万不要上树、扔砖头,那样太危险。”我说:“我就偷过一回,我家也有枣树,只是圆枣的,没有你家这长枣熟得快,现在我家的也熟了,肯定不偷你家的了。”杨得印说:“这就好,这就好,自家有就不要总惦记别人家的。”在以后的日子,我就再也不偷他家的枣子了。至于其他的男孩则你说你的,我偷我的,反正他们也抓不住。等到了深秋,枣子落尽了,也就不再发生偷枣的事了。

多年以后,村子里要新农村建设,村中的这条水沟中间下了水管,然后填平。两侧的房屋都相继拆离。剩下的废墟用推土机荡平,栽上了大片的草坪和一排排的垂柳。自然,昔日杨家店和杨家杂货店的两处废墟也在荡平之列,只是那推土机手不是村上的人,他推的废墟过去是何人何家一概不知罢了。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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