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治纲
阿来是一个既有诗人禀赋又不乏学者气质的作家。他总是像猎手那样独来独往,永远游走在文坛的热点之外。对他来说,写作似乎就是要解决自我存在的终极命题——我从哪儿来,将往何处去。所以,多年来,他始终执着于藏族文化的探究与思考,尤其是面对哺育他的康巴地区的川属藏族文化,他几乎表现出一种痴迷的状态。从《尘埃落定》到《空山》,都是最为有力的证明。这部作品以一个瞻对土司部落为载体,追述了该土司自清朝至新中国成立两百余年的命运变迁,重构了汉藏交汇之地的藏民艰难而又独特的生存境遇,并借此传达了阿来对于川属藏族文化的现代反思。
康巴藏民自古以来就居住在茶马古道之上,扼守着川藏交通的要塞。由于受到特殊的地理环境和社会体制的影响,他们既不同于西藏地区的藏民,又迥异于川西的汉民。不错,他们同样信奉藏传佛教,但他们又常常游离于宗教之外。阿来就是从这种存在入手,精心选择了最具代表性的瞻对土司作为考察对象,从微观史着眼,以一个小小土司的兴衰,不动声色地踅入历史深处,复活了康巴藏民复杂而又坎坷的记忆。用阿来自己的话说:“我所以对有清一代瞻对的地方史产生兴趣,是因为察觉到这部地方史正是整个川属藏族地区,几百上千年历史的一个缩影,一个典型样本。”
历史从来都是以具象的方式,存留于人们的记忆之中。阿来选择具有“缩影”意味的瞻对土司作为考察目标,就是为了立足于具象化的历史现场,见微知著,由点及面,在一个个鲜活生动的历史场景中,再现川属藏民的精神传奇和坎坷命运。所以,在阿来的笔下,我们看到,瞻对是一个并不安于现状、雄心勃勃、桀骜不驯的土司。他们居住于深山巨壑之中,却从未享受过世外桃源般的宁静与安详,而是被各种历史动荡和权力诱惑不断夹击,以至于不得不卷入波诡云谲的历史之中,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向各种坚硬的现实发出艰难的挑战。
这种挑战,以最为常见的方式体现出来,便是“夹坝”行为。在阿来的少年时代,喜欢显示英雄气概的男子便会在腰带上斜插一把长刀,牛皮做鞘,刀出鞘,宽约三四寸,长二三尺,寒光闪闪,刃口锋利。在阿来家乡的方言中,这种刀就被称为“夹坝”。后来,这个词演绎为“强盗”的意思。阿来出生的山村,在一处深沟之口,往深沟里去十来里,有一片黑森林,传闻过去便是夹坝出没、劫掠过往行商之处。阿来成长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翻越雪山的公路早已通车,驿道早已荒芜,行商绝迹。这样的时代,夹坝自然失去生存的土壤,空留下一种刀名。后来,穿着风气也日渐变化,家乡的男人们大都换下宽袍大袖的藏装,改成短打,没有实用价值的刀也从生活中渐渐隐退,仅仅留存在书页的文字中了。
走出文字意义上的瞻对历史记录和解读,在民间,可以听到瞻对人民更加丰富、彪悍、勇猛、不屈的精神记忆。通过一次次的走访和调查,阿来渐渐发现,那些部落首领,在瞻对人的心中常常以神魔混杂的形象,沉淀在他们的记忆之中,无论是班滚、贡布郎加,还是青梅志玛,都是如此。它让人们看到,在这片土地上,“一个人常会感到自己生活在两个世界”,一个是现实的世俗世界,另一个则是充满传奇的心灵世界,在那里,“人们仍然在传说种种神奇至极的故事,关于高僧的法力,关于因果报应,关于人的宿命。”
无论传奇还是现实,也无论“劫盗”还是“游侠”,在两百多年的沧桑记忆中,瞻对只是一个方寸之地,虽然他们偏居一隅,看似远离了时代中心,却又每每被历史中的各种力量吸入巨大的漩涡之中,承受了无数的大灾大难。各种图谋与觊觎,不断地利用瞻对之地较智较力,从而使瞻对浓缩成一个特殊的历史范本。当然,对于阿来而言,解读这个范本,固然是想破除简单的历史进步论思想,同时还是为了消除人们对藏区平民的超乎客观的各种想象。人类的历史总是在各种冲突中反复盘旋,所谓“文明一来,野蛮社会立时如汤化雪一般,土崩瓦解”,只是人们的一厢情愿。
更重要的是,阿来还告诫人们,“在近年来把藏区边地浪漫化为香格里拉的潮流中,认为藏区是人人淡泊物欲、虔心向佛、民风纯善的天堂。持这种迷思者,一种是善良天真的,见到社会中某些物欲横流的现象,于是认为生活在别处,对一个不存在的纯良世界心生向往;一种则是明知历史真实,却故意捏造虚伪幻象,是否别有用心,就要靠大家深思警醒了。”人是一种社会的存在,他永远无法脱离自身环境而活在纯粹的理想之中。
一个民风雄强、号称铁疙瘩的部落,已经散落在记忆深处;一段漫长、复杂而坎坷的民族纠葛史,也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作为川属藏民的后代,阿来通过自己的反思和重审,再度重构了这段历史。它是瞻对的精神秘史。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整个中国人的精神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