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西三吕天下名

2014-03-04 22:49秦燕春
书屋 2014年2期
关键词:吕碧城

秦燕春

“曩昔淮西三吕,天下知名”,不仅章士钊如是说,吕碧城晚年词友龙榆生选定《近三百年名家词选》以碧城为殿军,作者“小传”同样有谓:“姊妹三人,并工文藻。碧城与长姊惠如兼善填词,早岁为樊增祥所激赏。”

吕碧城与长姊惠如(1875—1925)、二姊美荪(1881—1945)在天津《大公报》主编英敛之的支持下1905年一起出版了《吕氏三姊妹集》——这当是“三吕”并称扬名的主要或首要原因。之后三姊妹才名维系数十年风流不堕,与她们皆跻身中国最早的现代女子教育有关:不仅吕碧城被誉为“北洋女学界之哥伦布”(沈祖宪语),吕美荪亦历任天津北洋女子公学监督、奉天女子师范学堂校长、女子美术学校校长、安徽第二女子师范校长等职务。据《怀白下故葂丽园》,吕美荪尝在南京寓居九年,后因兵祸离开。1935年东游日本,晚年寄居青岛、沪上。吕美荪诗作亦颇丰赡,出版有《葂丽园诗》并续、《阳春白雪词》、《瀛洲诗访记》、《葂丽园随笔》数种。吕惠如曾长校旅宁学堂、南京女子师范学校。她们还有一个四妹吕坤秀(1888—1914,贤满),去世较早(1914年12月13日卒于厦门女子师范学校,所著《灵华阁诗稿》一卷业已亡佚),因此显得寂寂无闻。

吕氏姐妹虽为同母所出,皆富才名,关系却显得有些古怪:大姐惠如与三妹碧城交好,二姐美荪与四妹坤秀投契。碧城出版词集附收惠如遗稿,著述中却只字不提二姐四妹;同样,美荪晚年结集作品对早夭的四妹怀念缠绵悱恻,一度痛不欲生精神分裂,文中却亦只字不提三妹!《葂丽园诗》开篇不久就收入表达姊妹不睦骨肉参商的《鸱鸮》与《及泉见》,所谓“我颂鸱鸮诗,伦变独陨涕。执法国有常,语无怨昆弟。遥遥姬丹心,千载伤其意”。联系吕碧城所谓“不到黄泉勿相见”的态度,能为无意耶?

四妹吕坤秀行止似乎一直跟二姐有关联,美荪任教吉林女学期间坤秀在双城女学,而后两人先后返沪同居,厦门女子师范学校期间二人姐妹同行。据美荪晚年《追哭季妹坤秀》,这一守与出关乎国变与家变的双重原因:“国沸不复出,相依守蓬户。踰年母弃儿,擗踊摧肺腑。汝痛不欲生,愿往追泉路。携汝南游闽,欲杀汝悲苦。五月远扬舲,双飞投瘴雨。”

吕坤秀传世不多的诗作中有一首就是《鼓浪屿呈仲姊》,所谓“吾姊犹师保,天南形影依”,又说二姐对自己无形中便是一个良师,对自己的提领则为“课严诗渐进”。吕美荪《哭妹诗》中也言及自己对小妹算有半师之分:“言语有时乖,絮絮不得住,辍食各入房,尔泣我犹怒。”吕美荪作品中经常可以发现坤秀的影子,可谓情深意长,念念在兹:“痛我仁恭弟,永去托山岗。世宁有此哀,此哀同玄黄。”因为母、妹坟茔远在沪上,探视不便,吕美荪甚至“为先母严淑人、亡妹贞孝女坤秀营二发冢于青岛濒海之山阴”。

吕氏姐妹当中“庸福”最为齐整的或许当推美荪:美荪晚年和儿子絅德住青岛,后移居沪上,自号“齐州女布衣”,又号“寒碧山庄主人”,她也是姐妹四人中最后一个离开人世的。

吕碧城与吕美荪不和近乎路人皆知。郑逸梅著《南社丛谈·南社社友事略》就曾记碧城从国外倦游归来,诸戚劝其毋乖离骨肉:“碧城不加可否,固劝之,她返身向观音礼拜,诵佛号。”郑文没有言及吕氏姐妹失和原因,只说为“细故”。至于其它不合例证,见诸吕碧城本人笔下就不少。例如漫游欧美登记旅馆住宿时特意自陈“于故国予本无家,乃注以‘无’”,又夹注括号特地声明“存款于银行,除故国住址,父母、夫或妻外,并须注明兄弟姊妹,予皆注以‘无’”(独游之办法及经验)。倦游回国她也要著词自明心迹,非常露骨:

莪蓼终天痛不胜,秋风萁豆死荒塍。孤零身世净于僧。 老去兰成非落寞,重来苏季被趋承。不闻媭詈更相凌。(《浣溪沙》)

媭即“女媭”,屈原想象中的“姐姐”,“申申以詈余”,此处显然还是指美荪。篇末碧城自注再度强调:“予孑然一身,亲属皆亡,仅存一‘情死义绝’不通音讯已将卅载者。其人一切行为,予概不预闻,予之诸事亦不许彼干涉。”

平心而论,较之吕碧城,作品中的吕美荪常显得更为温厚、端庄。例如英敛之夫妇双亡后,吕美荪哭之诗,“赖有贤主人,为我卸行李。裁袍愧分绨,缩食感添匕。何期恩未酬,寄庑人双死。衔哀远莫赴,愿逐悲风起。黄垆欲扶起,一恸二君子。惭无延陵义,挂剑报知己”,可谓不忘滴水涓恩。吕美荪所著《旧京六君赠》中包括傅增湘,态度谦和:“七十二津沽,在昔少年逢。女学君实启,吹竽丑相从。”——也许因为她只是“相从”、故此与英或傅均不会产生吕碧城需要面对的矛盾?我相信这矛盾依然与碧城“非儒”过于激烈有关。相比之下美荪显得很乖巧。

还有对中西之学的不同态度。例如对吕碧城天津时期曾经十分崇拜的业师严复,吕美荪对之产生排斥心理相对较早。

吕美荪似也不是性格内向人,大有男儿气魄,这从诗集中与友朋唱和之作的风调明显可以看出,例如《寄孙师郑太史》:“脱钗事游衍,二十观上京。意气何辉皇,青阳与俱盈。酬谒公卿士,岂近利与名。薄言溯津沽,闻君坐谭经。相与论糟粕,惭当避纵横。”英敛之日记也称赞美荪“神情颇豪爽,绝似欧洲贵族妇女状”。《葂丽园随笔》中更载吕美荪与英敛之夫妇男装前往勾栏访问诗妓李苹香事,英姿勃勃,相当豪放,甚至友朋玩笑她可纳李苹香为“内宠”。和碧城类似,美荪诗格也是硬朗高华富饶英气。写于1937年的《秋兴三首》之二:

故山回首恨重重,尽在齐梁夕照中。

已分余生槁穷道,更谁招隐望幽丛。

秋高苜蓿肥戎马,月黑江潭斗鬼魔。

多少沙虫可怜化,敢随蓬草怨西东。

美荪、碧城虽然姐妹不和,却有许多共同的朋友,早期的英敛之、严复外,后如吴佩孚(子玉)、费树蔚(仲深)、杨圻(云史)等民国名士学人同二吕皆有唱酬之雅。但又有很多不一样处,例如美荪诗集中频频出现的唱酬往来之人如赵尔巽、朱祖谋(古微)、陈散园、吴郁生、郑师孙几乎不见于碧城任何笔墨当中,即使在选择朋友上,姊妹情志差异已很分明。

与吕碧城堪为生死至交的费树蔚,显然一度曾因二吕“失和”偏袒妹妹指责姐姐,而后或者了解到更多情况,方才宽和起来,所谓“以道路悠悠之口颇有不慊意。迨余游苏,相与探讨古今,始彼此缔文字之交”(吕美荪)。这在费树蔚亡故以后吕美荪《吊吴江费仲深》一诗中,也可窥见一二分实况:

昧我骨肉情,责义焉敢逃;

始诟以文辞,终缔翰墨交。

千里金阊逢,一吐襟意消。

《葂丽园诗四续》中收入《杨云史六十得孙弥月又为乃祖诞辰驰书索诗为贺》,可见他们相熟。杨生于1875年,按国人习惯,此诗当著于1934年。贺诗中有言:“在褓荫慈泽,长而六艺通。荷锄师李悝,为贾迈朱公。箱有帛千匹,庾有粟万钟。开阁召宾朋,膳具牛羊丰。财用大盈足,余则济贫穷。百岁宁长乐,即此一世雄”——虽为贺寿并小儿满月、难免多说些喜庆话,但此种口吻无论如何难以见诸“高雅明达”(严复语)的吕碧城笔下。

民元之后在政治选择更为认同清廷的吕美荪避居青岛,大有遗民况味,她晚岁甚至还有拟其父口吻的《恭藏先臣进德宗景皇帝请安折启视肃静有作》。校勘蒋智由(观云)遗诗后所题卷末,慨叹也集中在“寐与姬孔晤,生忧礼乐弊。蕨食长忍饥,著说阐仁义”。

较之吕碧城,流露在文学创作中吕美荪更像一个“道学先生”,例如她在《述怀》诗中明言:“我本宣尼徒,千载嗟道丧。虽曰荆布伦,受书遵礼让。”

吕美荪还曾“恭谒”圣林与圣庙——自然是曲阜的孔林与孔庙——拜谒过孔林、孔庙后还专门去瞻访刚满十二岁的“衍圣公孔德成”,赞其“彬彬诗书仪,温温瑚琏器。酬接多殷勤,言谈饶礼意”,临别并赠言“在别语上公,世变道将弃。教泽宏八埏,圣统躬所继。礼乐昭国人,勖哉夫子裔”。

吕美荪《葂丽园随笔》中收有《诲淫诲盗之小说著者皆有恶报》一文,其批评最悍者为《西厢记》、《红楼梦》、《聊斋志异》、《金瓶梅》四书,以及金圣叹对此类著述的激赏态度——姐姐有此“古板”的价值标准,颇有放诞风流之嫌的吕碧城偏偏一生大写“情词”,或者这也是“媭詈相凌”一个原因罢?

虽然吕碧城诗词中不见与她颇为“青眼”的梁启超赠答之作,吕美荪倒频频有《赠答梁任公》、《任公书至却寄》、《送任公北旋》(“三月讲学一朝别”)、《寄任公秘魔崖》、《寄梁任公》多首作品收集,他们的来往是密切、频繁的,甚至《生日任公为写〈心经〉为寿赋谢》——此诗倒也微妙表达了“儒生”美荪对于佛教的态度,不妨录之:

四海穷归后,空山蕙不馨。

卅年惊发白,双髩看人青。

示以波罗谛,何如耒耜经。

吾将治瓜圃,遣此息劳形。

她恪守儒家教义的态度与“固执”可见一斑——可以想象,面对1930年即主张“中国丁世运之剧变,民生涂炭久矣,亟应定佛法为国教,而以孔教辅之”(《佛教在欧洲之发展》)的吕碧城,两姊妹相处饶是水火不容又有何奇怪。

迥异于吕碧城一生“挥金甚巨”,举止阔绰,吕美荪是个喜欢时时刻刻在著述中“哭穷”之人,例如作于1934年的《怀旧游》:

生历十省道,五省为乞食。孤抱江海恩,迹半京国。山河多兴感,颜变渥丹色。倦羽垂敝归,栖止东海侧。

而,近代文化史上另一位风头甚健的女性、杨文会之女孙、赵元任之太太杨步伟,一度曾是吕家大姐惠如的学生(就读旅宁学堂时),在杨步伟回忆中,这位“安徽出名”(不知是否与当年南京官员多湘、淮两系有关)的吕家大姐为人处事方面颇有可议之处:

在中国学问一方面倒是琴棋书画都好,也到日本去过一年,可是对于普通的知识不很长。一到就提议给学校改为师范,与我们所希望的不同。其时英文教员和算学教员都和她合不来,都辞退了。

这个“都和她合不来”的评价似乎暗示了吕惠如性格方面的某些瑕疵?对“教育工作者”吕惠如印象不好的不止杨步伟,还包括“珞珈三杰”之一、现代文学史上风头甚健的苏雪林,以为她那副“祖母级”派头令人颇难消受:

她(即吕惠如)于1915、1916年间在南京任第一女子中学的校长,办学以严厉著称。学生毕业出校在社会上担任各种职务,衣饰行动,尚受校长干涉,1918年间,我已毕业于安徽省立第一女子师范,任教母校,有一次率领学生到南京参观,与几位同事去拜谒这位有名的教育家,请教一些治学做人之道。吕校长对我们发表许多意见,完全是一种训导式。她知道她学校有个毕业生在我们母校教音乐体育,竟毫不客气地对我们说:“你们是我学生的学生,那么,我便是你们的‘太老师’了,太老师说的话都是一辈子的经验之谈,不会骗你们,你们应该遵守。”我们那时虽算当了师长,究竟还是几个“黄毛丫头”,平日震于吕惠如校长的威名,早已心存畏惮,现在当然只有唯唯称是,按照“徒孙”的辈分,向她恭敬行礼而别。

吕惠如只活了五十岁,根据吕美荪回忆,吕家大姐“九岁能诗,精绘事工书法”,又说她是“铁石心肠绮丽身”。吕惠如早年即嫁给自己的表兄严象贤,吕美荪所谓“吾姊奉巾帚,外兄而姊夫”(《重至京师》)——不过,就吕惠如的处境看来,这段婚姻似乎并不幸福?另一种可能是严象贤早亡,因吕碧城在词中将大姐比拟为“嫠蟾”,又说她“矢志柏舟”。《诗经》以“柏舟”为题者有两处,题旨却截然相反。《邶风·柏舟》为弃妇之痛苦(“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墉风·柏舟》为情感之不移(“母也天只,不谅人知”)。

吕惠如没有诞育儿女,育一义女,去世时方始九龄。

吕碧城1934年出版《晓珠词》四卷合刊,书后收录了《惠如长短句》,并附有丁丑(1925)六月吕碧城跋语,其中称赞大姐“有巾帼宿儒之概”,又说她“主持姆教长江宁国立师范女校(暨江苏第一女子师范学校)有年,人多仰其行谊”,但言及大姐临终之际情景,却显得相当费解:“殁时家难纠纷,著作湮没,遗稿之求列入讼案,盖与遗产同被攫夺。”

据说吕惠如曾有结集《清映轩诗词稿》四卷,不知何故零落至此。吕碧城此时恰好刚从美国返回,故而束手无策,只能拜托友人零星搜集了大姐不多几首作品。

到底吕惠如生前身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被吕碧城称为“家难纠纷”?据吕碧城《减字木兰花》“题先长姊惠如词集”,则明指这个“家难”还是跟二姐美荪有关:“嫠蟾垂陨,雨横风狂凌病枕;萁豆煎催,偏在尘寰撒手时。”既然跟“遗产攫夺”有关,难不成真是“经济问题”导致美荪、碧城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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