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望水
简介:她只是一个对心爱的偶像望尘莫及的女屌丝,却在这个时代成了挥金如土的千金小姐;而她的偶像,却成了这里的一个戏子。她苦苦追逐付出,终于得到了他。然而,当那个总是默默帮她追逐爱情的哑巴骤然离去之后,她为什么会有一种痴心错付的感觉?
楔子
江月明剑眉星目,英姿飒爽。他手提长枪蹬着一双皮靴踏着鼓点而来,几个亮相之后,便开口唱起戏词。
他的声音清亮悠扬,像一望无际的山峦,得天地之独厚,浑然天成。
待他唱完,正对着他坐的杜燕婷第一个拍起手来。她身边的仆人将一个鼓鼓的荷包扔在他的脚下。他微不可察地皱皱眉,用脚尖挑起地上的荷包,伸手一捞就将那满满的银圆揣进怀里。那个身穿精致洋装的大小姐正深情款款地望着他。
退至后台,阿卜率先迎上来。他将装满银圆的荷包扔给阿卜,哑巴阿卜掂了掂荷包的重量,露出个满意的笑容。
从他们身后路过的人的轻佻交谈声飘进了江月明的耳朵里:“江老板真是天大的面子,有杜小姐天天来捧他的场,假以时日,恐怕江老板要做杜家的上门女婿了!”
阿卜为江月明整理衣襟的手还停在半空中,无奈地望着负气的他渐渐消失在层层的帷幕间的背影。走到台口,他发现杜燕婷居然还坐在台下,盯着空无一人的戏台发着呆。
戏台散场,人走茶凉。她却傻傻地坐在那里,仿佛等待了几生几世。
1
阿卜正在院子里扫地,听见墙根下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他手里的扫把抖了抖,好不容易扫成一堆的落叶又被震飞。
他往声音的方向跑去,正看见杜燕婷一脸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阿卜有些吃惊,杜燕婷是江月明的头号戏迷不假,每次送花篮打赏银出手最阔绰的也是她,可她为了见江月明一面竟然不顾大小姐的身份翻戏班子后院的墙,这事要是说出去,恐怕会成为全北平城茶余饭后的笑话。
“请问江老板在哪间房?”
他摇摇头,脸上挂着一贯的恭敬温和笑意。
“你……不会说话?”杜燕婷迟疑地问道。
阿卜点头。
“对不起。”她意义不明地道了声歉,小声嘟囔道,“可我还是想见江老板一面。”
阿卜在半空中画了个月亮,跟着指了指她的耳朵。
“你说让我晚上听戏的时候再来?”
阿卜笑得几分释然,和那么多戏迷磕磕绊绊地打过交道,杜燕婷倒是一点即通。
杜燕婷长长地哦了一声,失望又落寞的表情让他有些于心不忍。他忍不住又打量了她一眼,秀气的五官一看便是来自江南水乡的小家碧玉,唯有那双眼睛,晶晶亮亮,仿佛藏匿着一个出格的灵魂。
失魂落魄的杜燕婷重新走回墙根底下,笨拙地往墙上跳了跳,却怎么也抓不住围墙的边沿。她沮丧地耷拉下脑袋,嘟囔道:“我真没用。”
她可怜兮兮的,真让阿卜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铁石心肠的人。他叹了口气,走到杜燕婷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杜燕婷的一双眼睛顿时神采奕奕。他看着她仿佛重生的模样,忍不住无声地笑了。
让杜燕婷感激的结果,就是阿卜紧紧地贴着墙站着,假装没有看见江月明向他投射而来的不满视线。
此时的杜燕婷局促地坐在椅子上,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只虾米。她的头快要埋到胸前,从他的角度望去,隐隐能看见她烧红的侧脸。她一句话也不敢说,娇羞的模样和方才判若两人。
江月明冷着脸捏着茶盖,浅浅地朝热气腾腾的茶盏中吹着气,并没有开口的打算。阿卜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走上前为杜燕婷斟茶,缓解一下僵硬的气氛。
江月明冷冷淡淡,她只能慌慌张张地捧起茶杯喝了一口,却被烫得直吐舌头。
阿卜赶紧找来了手帕,塞进了杜燕婷的手里。她也只是马虎又随便地擦了几下,就又看着江月明发起呆来。
那种将爱恋表现得露骨极致的视线,阿卜还真的很少见过。以往的那些太太小姐,就算再怎么喜欢,见了面却也是循规蹈矩。不像杜燕婷,恨不得把一双眼睛都长在江月明身上。
“你……你可以给我签个名吗?”杜燕婷的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在哼哼。她递上了刚擦过嘴的手帕,上面还有粉红色的唇印。
江月明脸色一沉,显然是将这要求当成了富家千金轻薄无礼之举。
“小生晚上还有好几折戏要唱,若是杜小姐没什么事了,小生现在想休息了。”
杜燕婷被这逐客令呛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她道了声歉,走得十分狼狈。
“以后别随便领些无谓的人来见我。”
阿卜只好收回视线,慢慢地点了点头。
等阿卜继续未完的打扫时,惊讶地发现杜燕婷还蹲在地上,傻乎乎地望着高高的墙。阿卜想她一定是因为江月明的态度而难过,哪知她见了他开心地笑了起来,情绪好像没有受一点影响。
“刚刚谢谢你。”
阿卜笑着摆了摆手,哪里有帮到她什么,最后还不是被杜月明赶跑了。
“没关系的,”她喃喃自语,“我好不容易才能接近他,他凶我也好过像以前完全不知道我这个人的存在。”
阿卜用手语比画着问——你怎么还不走?杜燕婷挠着头窘迫地笑了,尴尬地指了指墙头:“为了不让爹发现我来戏班子,我只能再按原路返回了。但是这儿太高,我翻不过去。”
哭笑不得的阿卜站起来比了比高度,便在墙根下稳稳地扎了个马步。他朝她招了招手,又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你让我踩着你的肩膀上去?不行不行,这怎么行?”
阿卜撇撇嘴,干脆走到杜燕婷身边,把她拦腰抱起,用肩膀将她向上一送,杜燕婷吓得赶紧手脚并用地攀住墙头,扒在墙上像只被遗弃的小猫。
——下去的时候小心,别再摔跤了。
杜燕婷怔怔地看着那个只能通过手舞足蹈的比画才能向她表达出关切的男人,点点头,又朝他道了声谢才小心翼翼地跳下去。阿卜侧耳,扑通一声,跟着传来杜燕婷呼痛的声音。看来她虽然是听进了自己的话,但落实起来还是有些难度。endprint
阿卜望着坚实的墙壁笑了,忽然有些遗憾。如果他可以笑出声的话,大概她就能听见此时他的快乐。
2
江月明挑梁独唱这天,杜燕婷又准时坐在台下的老位子上,无比期待地等待开场。
阿卜从她身边路过,她笑嘻嘻地塞了一大把银圆给他,神秘兮兮地说道:“我看你的衣服都破了,天越来越冷了,你多买些好衣服!”
阿卜怔怔地望着她,她着急道:“你拿着!我穷得就只剩下钱了!”
银圆还带她的体温,暖暖的。阿卜揉了揉鼻子,想朝她笑笑,余光里却依稀看见后台江月明朝这边望过来的身影。
等他到后台,江月明劈手夺过那些银圆,鄙夷地扔在地上。
阿卜庆幸还好自己是个哑巴,免得说多错多。他知道江月明一向不喜欢这些千金小姐,也介意别人对他指指点点。他和杜燕婷之间悬殊的身份地位在别人看来,就成了他占了她的便宜。
等江月明走远了,阿卜才走到银圆散落的地方,把它们一块一块地捡了起来。
他仔细地吹了吹,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江月明随着锣鼓点出场的时候,并没有听到满堂喝彩。全场的焦点都在正在和杜笙争执的杜燕婷身上。杜笙是北平城里的大亨,杜燕婷是他的独女,听说她先天身体就不太好所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后来这病不知道怎么就奇迹似的好了,夜夜往戏班子跑,快成了整个北平城的笑话。
锣鼓声戛然而止,江月明只好硬着头皮亮身段。台下已然更加混乱。杜笙扬起手,一巴掌甩在杜燕婷的脸蛋上,恶毒又刻薄的话一字不落地传进江月明的耳朵里。
“就这么一个下九流的戏子就把你迷成这样?!”
唱声也戛然而止,阿卜匆匆从后台冲了出来。
被打断了戏的江月明怒火中烧地跳下了台,赶在阿卜前面抓住杜笙再次扬起的手。
江月明讥诮笑道:“杜老板的生意做得这么大,全北平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纡尊降贵来小小的戏班找麻烦,不怕传出去掉您自己的身份吗?”
杜笙脸色一变,恼羞成怒地扯住杜燕婷的手:“跟我回家!”
“我不走!我要听完他唱戏!”
江月明实在是弄不明白杜燕婷对他的执念到底是源自于何,有钱人家特立独行的大小姐多得很,然而像杜燕婷这样偏执的倒是少之又少。他忍不住回头看了杜燕婷一眼,她显然是将他的举动误以为成英雄救美,无比崇拜地看着他,狂热的目光中却又有一丝哀伤。
那是求之不得,亦是黯然生离。他恍惚,不过是台上台下这样的距离,真的足以情根深种至此吗?
为了防止情势再恶化下去,江月明只好低声安抚道:“杜小姐,听我唱戏还有大把机会。你还是先和令尊回去。”
杜燕婷死命地咬住下唇,这才平静下来,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楚楚可怜。她又深深地看了江月明一眼,才低着头乖乖地跟着杜笙离去。
阿卜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杜燕婷被她爹带走。
局势本就动荡不安,北平城里的夜夜笙歌也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地挣扎罢了。他第一次见到杜燕婷的时候,就为她的活力与执着所震慑——那是他们遗忘了太久的东西。
可到了现在,阿卜有些弄不明白,他究竟是因为举手之劳而帮助她,还是因为他想帮她保护住那些珍贵的真诚和希望。
3
杜燕婷终于体会到深闺中的无可奈何,任凭你是富二代又怎么样,上帝是公平的,在给予你优渥的生活条件的同时,同样剥夺去了他人唾手可得的自由。她被软禁起来,与此同时杜笙安排她与商行李少爷相亲。她不肯,杜笙长叹了一口气,说:“婷婷,你怎么变得这么犟,爹把你养到这么大也不容易……”
她只好苦笑,杜燕婷能健健康康地长到这么大,能出手阔绰地捧江月明的场,都是得着杜家的庇护。生养的恩德大过天,她又怎么能做出忤逆不孝之事,让父母为她操劳担心呢?
就算再喜欢江月明又能怎么样,恐怕在他人看来,自己的痴迷不过是一场魔障,没有人会将那种喜欢当真,包括江月明。对于江月明而言,无论是现在也好,以后也罢,自己都不过只是红尘中的一颗尘埃,渺小而又陌生,永远都不会和他的生活有什么交集。
杜燕婷闭了闭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您放心,我会乖乖去相亲的。”
可她还是耍了个心眼。
入夜,杜燕婷趁看守放松便摸着老路走到了戏班子的墙根下,这一次她小心翼翼地翻到墙对面,没摔个马趴,却也没见到阿卜。
想着阿卜也许早早去睡了,杜燕婷也不好意思再麻烦他。凭着记忆走到了江月明的房前,有个人影映在窗纸上,如同山水画般写意。她等了片刻,果然听见里面传来了江月明练唱的声音。
今夜江月明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在这月色的映衬之下,更显低柔婉转,他在唱着一首江南小调,情愫旖旎委婉。她听着听着便笑了,索性靠着门坐了下来。
她其实并不是这个乱世中的人。还在现代的时候,她经常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隔着电波听自己的偶像路诗博唱歌。然而不论那声音多动听,始终隔着介质。她去过他的演唱会,不远不近地看着他,只是他永远高高在上,无论她怎么伸出手臂,都是永远不可能触碰到的距离。
杜燕婷揉了揉发酸的眼角,掐断了自己无尽的缅怀。她敲了敲门,里面的唱声戛然而止,像是玻璃被猛地摔碎一般。
“江老板,是我,杜燕婷。”
屋内的江月明并没有说话,她有点难过,自己到底是打扰到他了。
“我今天来,是和你道别的。以后可能没有机会再听你唱戏了。其实,我真的很喜欢……听你的戏。你不知道,能在这里见到你,对我来说实在已经是一种天大的恩赐了。”
她将头抵在门上,继续喃喃自语道:“你知道什么叫做偶像吗?就是永远也无法接近,但是却不由自主被他吸引的人。在我的家乡有个姑娘叫阿沐,她也有个偶像,那个偶像也像你这样高高在上,唱歌给所有人听。可他不会也不可能属于她。她狂热地喜欢着她的偶像,就像谈了一场一个人的恋爱一样。有一天,她忽然得到了一个机会,她不用在梦里才能和他说上话,甚至还可以独占他。所以,不论他怎么对她,她都不会走。”endprint
杜燕婷抹了抹脸,旁若无人地笑了起来:“我和你说这些干吗呢?你一定不明白,其实我到现在也都还没有明白,这样的机会于我而言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运。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你唱戏这么好听,我也唱首歌给你听吧。”
那是一首她偶像翻唱的经典的广东歌,她也喜欢得不得了,如今在她字正腔圆的发音下就变成了江南水乡的吴侬软语。
……
但愿我可以没成长,
完全凭直觉觅对象。
模糊地迷恋你一场,
就当风雨下潮涨。
……
等一首歌都唱完,房内一直没有动静,杜燕婷说不上是释然还是失望地站起来。
“我走了。就是有点可惜,我还是没能拿到你的签名。”她失落地嘟囔道。
忽然,从门缝里探出一方丝巾,她忙不迭地接过来。那是她曾经递给江月明的印上她唇印的方巾,如今在一角之上竟写好了江月明的名。
杜燕婷握着方巾哭了起来,原来不论现在或未来,他都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
“谢谢你,江月明。”
她听见房里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声。
4
杜燕婷面无表情地走出杜宅,脑海中回响着杜笙的千叮万嘱:这次和李家少爷的见面,千万别再出什么乱子。
杜燕婷低着头,只顾看自己的鞋尖。直到她的手腕被攥住,被人拽着跑起来。女仆们的惊呼通通被抛之脑后,耳边只有飒飒的风声。杜燕婷瞪着阿卜,他在奔跑中居然还来得及回过头,冲她狡黠地眨眼,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
他们一路跑到了城外的山坡上,时已初春,山坡上生长着繁茂翠绿的青草,还有星星点点的野花旺盛地摇曳在其中。一棵百年老松树正盘踞在泥土上,四季长青的枝叶蕴藏着无限的生命力。
她用力拉住阿卜,迫他停下。阿卜不解地看着她。
“阿卜,你把我害惨了,要是今天的相亲黄了,我爹一定会打断我的腿。”
——你想嫁给他?
杜燕婷撇着嘴,低声道:“我只想嫁给江月明。”
阿卜被她的直率逗笑了,眉眼弯弯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杜燕婷怔忡地看着他忍俊不禁的样子:“阿卜,你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阿卜忽然在她面前探下身子,用两根岔开的手指撑起她的嘴角,强迫她露出一个别扭的笑容。
——你笑起来也挺好看的。
杜燕婷真的笑了起来。
“真奇怪,我明明不懂手语,可看你比画,好像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这大概就是我和你的缘分吧。”
还在笑的阿卜,表情渐渐柔和了下来。他犹豫了一下,才迟疑地从杜燕婷的发间摘下一根不知何时飞上去的杂草。那棵柔弱的青草在他的掌心里,随着风轻轻地颤动着。阿卜的神色暗了暗,带着她又跑了起来。
杜燕婷不明白,为什么这次的阿卜这么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可当她远远地看见站在树下的江月明,想到那夜她倚在门前对他说的那些话,她还觉得面上烧红,恨不得在地上找个窟窿钻进去。
阿卜却在将她送到之后便悄然离去,为他们留下独处的空间。
杜月明的表情不同于以往的不耐烦,反而有些生涩:“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江月明疑惑:“不需要吗?”
杜燕婷扑哧一声,撞进江月明微有愠色的眼底慌乱地摆了摆手:“我是说,我喜欢你就是因为我喜欢你,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
江月明有些不可思议地说:“我真的弄不清楚你在想什么。”
“你不需要明白,只要让我看着你就好。”
江月明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起杜燕婷,明明是令人害臊的话,她却说得无比自然,不知道有多天经地义。她的眼睛漾着水光,像一汪深潭,里面藏着生动而鲜活的灵魂。
“对不起。以前我对你的态度不太好。”他梗着脖子,语气生硬又不自然,“以后不会了。”
“那……”杜燕婷努力消化着他话里的意思,“我以后去听戏或者翻墙找你,你都不会再赶我走了?”
江月明忍不住笑了:“你可以随时来听我唱戏,不过翻墙还是算了。”
杜燕婷做梦都想得到的温柔如今终于得到了,她感动得使劲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掏出江月明给她的方巾拭泪。
“谢谢你。”她低声道,“还有你的签名。”
江月明皱皱眉,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神色慌张的阿卜打断。原来杜家的追兵到了。江月明哼了一声,抓住杜燕婷的手,沿着山间的小路飞快地逃窜。这明明是一路的鸡飞狗跳险象环生,可杜燕婷却觉得自己像在漫步云端。她感受着从江月明的掌心里传来的温度,看着他月牙白的长衫在齐人高的野草地里上下翻飞。
他在保护自己,她爱了许久的人正在保护着她。
杜燕婷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脚下一绊,差点摔倒的时候腰上被一双手稳稳地扶住。她惊魂未定,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阿卜朝她温柔地笑了。
5
杜燕婷原本以为她逃掉相亲这事怎么都会被杜笙好生教训一番,可是她的小情小爱在分崩离析的局势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日军打破北平最后一道防线,作为北平大亨的杜笙,为了保住身家安全不得不和日本人虚与委蛇,每天来回奔波,根本无暇顾及她的儿女情长。
杜燕婷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捡了个便宜,她得以趁乱溜去戏班。戏班子的戏停了,江月明每日都为了生计愁眉不展,让阿卜劈柴去卖。她不敢忤逆江月明的意,却有些心疼天寒地冻里闷不作声地劈柴的阿卜。她趁江月明走了,便偷偷溜到劈柴的阿卜身边,陪他聊天解闷。
如果说江月明是清冷孤高的月,那阿卜就像是暖洋洋的太阳。虽然他不会说话,但不论她说什么,阿卜都会笑眯眯地回应她。也是到了现在她才知道,原来阿卜的卜,是念作萝卜的卜。
她笑:“我喜欢这个发音。”
阿卜在半空中画了个问号。endprint
“我的偶像啊,他的名字就念作这个音。”杜燕婷挥了挥手,“算啦,你一定不知道什么是偶像。偶像,就是我特别特别喜欢的人。”
阿卜在半空中捏了个兰花指,模仿江月明的样子,憋着笑揶揄杜燕婷。
杜燕婷红着一张俏脸抢过他的斧子,帮他劈柴以解尴尬。阿卜担忧地伸出两只手护着她,粗糙的掌心上面有许多龟裂的口子,一点也不像江月明的纤纤十指。
杜燕婷心头一揪,不由得埋怨道:“你的手都这样了他怎么还让你劈柴。”
阿卜笑了笑,从她手中拿过斧子,继续劈起柴来。他比着手势道:我也要挣钱啊,攒够了钱组建一个全国最好的戏班子。
杜燕婷咬紧下唇道:“阿卜,他对你并不好,是吗?”
阿卜的动作顿了下:他对我有恩情,这是我该还他的。
“什么恩情?”
阿卜手中的动作一偏,锋利的斧头差点劈断了她的脚。他赶紧将她拉起来,紧张地上下检查着她有没有受伤。她十分受用地享受着阿卜的关怀,大方地给了阿卜一个拥抱。
“阿卜,你是我在这里最好最好的朋友,相信我,你一定可以过上很好很好的生活。”
阿卜的身体十分僵硬,良久才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闻到阿卜衣服上青草和泥土混合着的味道,无比的静谧。
“你们在做什么?”江月明冷冷的声音打破了他们友谊的拥抱。他不知在柱子后站了多久,脸色并不好看。
阿卜赶紧推开她,承受着江月明的妒火:“柴劈够了?你还有心思在这儿谈天?”
阿卜卑微地弓起身子,胡乱抱起柴火匆匆离去,更像是落荒而逃。杜燕婷看他对待阿卜的语气,不免有些不满。
“你能不能对阿卜好些?”
“你跟他关系不错,倒知道为他说话。”
“他是我的朋友!”
江月明冷笑:“杜大小姐的朋友还真是天南海北。”
杜燕婷在看清江月明脸上的不快时幡然醒悟,她好奇地端详了江月明好一阵,试探地问道:“江月明,你是不是……是不是吃醋了?”
江月明登时涨红了的脸印证了她的猜想,杜燕婷心中很甜,抿着嘴无声地笑了。
6
萧条了许久的戏班终于迎来了贵客听戏,粉墨登场的江月明却等来了占领北平的日军。
他们不知道耻辱的历史,可杜燕婷知道。她的拳头紧紧地握在了一起。给日本人唱戏,实在是有辱国体与尊严。
江月明的脸色发白,班主在一声声地催促他,他动了动唇,愣是没发出一个音。恼怒的日本人拔出枪指着他的额头,江月明微微地颤抖起来。
杜燕婷握住他的手站在他的身旁,冷冷地望着面目狰狞的日本人,没有丝毫的畏惧。
“京剧是中国的国粹,你们不过是些杂碎走狗,不配听。”
冰冷的枪管抵上了她的脑门。
“他不唱,今天没有人可以离开这里;他要是唱了,荣华富贵,就都是你们的。”
“你做梦!”杜燕婷狠狠地啐了一口。
清亮而悠扬的唱腔响起,唱的正是乌江自刎的楚霸王项羽。那唱词愤怒又哀婉,像用尽全身力气撞向山峰的乌骓马。霸王基业一朝丧,只能嗟叹世道的苍凉。
杜燕婷愕然地看着江月明,他的脸色更加苍白,神色慌乱。那唱腔分明是他唱戏时的声音,可是他就在她旁边,她清楚地看见刚才他的嘴唇动都没动,这不可能是他在唱戏。但如果不是他,那又会是谁?
她听见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不可置信地看着正款步走出来的阿卜。哑巴阿卜不但开了口唱戏,声音还和江月明一模一样。
一折戏唱完,阿卜才停了下来。他顿了很久,才开口问道:“荣华富贵,是真是假?”
他的音色和江月明极其相似,只是比江月明的声线要低沉些。
日本人露出贪婪的笑容:“你想要荣华富贵?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阿卜笑了笑:“你问我的本事不如问江老板的本事。你问问他,这些年如果没有我,他怎么做他的江老板?”他看着江月明质问道,“江月明,我和你拜的是同一个师父。那年你替我去给贵人府中登台,受尽了嘲弄凌辱,还伤了嗓子,从此恨透了富贵人,也不能再唱戏。我这些年大隐于市做你的声音,也算是还了你这个人情。从此你与我各走各路,两不相欠。”
杜燕婷忽然想起阿卜对她说过他欠了江月明的恩情,恐怕就是这样才会让他甘于藏匿于阴暗的角落里,奉献出自己的声音,永远做个不争不抢的哑巴。
可是为什么,他现在要为了荣华富贵和日本人走?难道就是为了他组建一个戏班的理想?那一夜呢?她隔着一张窗纸尽诉衷肠之时,那戛然而止的戏腔是不是也是他?
杜燕婷下意识想追上已经跟着日本人往外走的阿卜,可江月明却紧紧地拽住她。
“阿卜,为什么?”她失声问道。
阿卜停住脚步,神色冷淡,已然是个陌生人。
“你说的那些,我虽然听不明白,但是你说得对,我会过上很好很好的生活。”
他修长的身影显得十分单薄,原本是素白的长衫因为做惯了粗活而污浊不堪,可此时的阿卜,却真的像天上下凡的谪仙一般高高在上,不过是几步的距离,却仿佛已经跨过了生和死。
“再见,杜燕婷。”
杜燕婷心口一窒,仿佛回到她穿越来的那天。
那时路诗博正在开演唱会,七彩斑斓的荧光棒中,她只能坐在山顶为舞台上的他挥臂呐喊。为了离他再近些,杜燕婷一脚踏空,竟从高高的楼梯上失足跌了下去。
没有人看见她的狼狈,包括远远在台上歌唱的路诗博。
后来杜燕婷来了这里,一眼就认出了与路诗博模样相同的江月明。她觉得这是上天给她的补偿,她因他而做了身不由己的大小姐,却也可以得到近在咫尺的他。
她明明倾尽全力为自己争取到了团圆结局,却为什么在这一刻,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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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阿卜的江月明,已经没法再开口唱戏。班主也是抬高踩低的人,见江月明没什么价值,便将他一脚踢出了戏班子。
杜燕婷已经无法再接济他什么,杜家的家财被日本人掏了个空,早就树倒猢狲散。心力交瘁的杜笙卧床不起,杜燕婷只好帮人洗衣服糊口。江月明心高气傲,如今虎落平阳难免意气难平。可战乱中也要生存,他好不容易才在茶馆找了一份工,端茶递水的工作虽然粗鄙,但好歹能过上日子。
她不再是千金小姐,江月明也从云端跌落变成了普通人,他们自然而然地走在了一起。
婚期定在初春。成亲那天,只有一对红烛,和一个杜燕婷亲手剪的喜字。杜笙为他们证婚,他们拜了天地,入了洞房。那是杜燕婷第一次见到江月明笑起来的样子,温柔似水,她终于从他的眼中看见了对她的热爱和眷恋。
她心心念念了整个前尘后世的人,终于完完全全成为她的。现世里,她追着他的车子跑,被他的粉丝团挤出了人群,甚至一次次与他擦肩而过,而这所有的所有,都在如今的乱世补偿了回来。
她离开了她的时代,却在这里得到了她的爱情。
只是她总会想起阿卜,那个永远只会微笑的阿卜,隐忍着将所有的苦都咬碎了吞进肚子里的阿卜,明里暗里都帮着她护着她的阿卜,怎么会成为她最不耻的卖国贼?
新婚的第二日早晨,杜燕婷想赶早去给江月明买些吃的,便悄悄起了床,临行时看见江月明那张恍如隔世的熟悉面庞,情不自禁地将轻吻献在他的嘴角。
她刚跨出门,便踩上了什么硬硬的东西。那东西用黄纸包得严严实实又整整齐齐,她觉得眼熟,忙不迭地打开,里面又有一层红纸,上面用清秀的字迹写着新婚大喜。再里面,竟是一摞银圆。
她忽然记起前几日上街偶遇阿卜时没有接过的银子,想来阿卜怕是知道亲自送来他们不会收下,便用这种方式偿还接济,顺便为他们的婚礼送上了沉默的祝福。
杜燕婷愣了愣,她抱着银圆跑到了大街上,那长街早就空空如也。
“阿卜!你还在的,是不是?”
她觉得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说话的自己就像是傻子,但是那有什么干系?她已经过了会脸红心跳的年纪了。历史的一切让她无法原谅他的背信弃义,可作为朋友她又希望他能平平安安。
“阿卜,你一定要活着,有生之年,我们再见一面,好不好?”
没有人回应她,她根本就找不到她想找的人。但她仿佛看见在这条破败的长街上,有个人曾拖着沉重的步伐来过,也许他曾在她的家门口徘徊,手举在半空之中犹豫,最终也没有敲在木门之上。那个人又独自一人走了,背离了他的亲朋,背离了他的挚友。
但是,能在这世道活着,就已实属不易。无论她承不承认都好,如果不是阴错阳差阿卜原本就是江月明的声音,那当时被带走的,就是江月明了。
她承认自己的私心,但是那有什么办法?这世上的人,总有个轻重之分。所以,杜燕婷想,她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对阿卜妄谈宽恕或原谅的人。
“阿卜……”杜燕婷轻声地说道,“对不起,这一世是我欠了你,下一辈子,让我沦为蝼蚁,来偿还你对我的恩情。”
尾声
等战乱都平定下来,已经是好几年后了。江月明开了个戏班,虽说他不能再唱戏,但还可以收些徒弟,教他们基本功。
杜燕婷在教她的孩子念书,看见江月明的两个徒弟争先恐后地向她抱怨门口有个半死不活的乞丐,怎么赶都赶不走。她跑到门口,那乞丐果然蓬头垢面,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杜燕婷心有不忍,立刻回屋盛了碗粥出来。
那人的脸上满是胡须,几乎遮住了所有的眉眼。可他的眼睛却让杜燕婷觉得万分的熟悉,他的眼角下方有一颗泪痣,她年轻的时候,还嘲笑过他一定是爱极了哭鼻子。
“阿卜!你是不是阿卜?!”
乞丐哧哧地笑了两声,几乎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有生之年,再见一面。”
他原本清澈的眼睛无比混浊,像个癫狂的疯子。杜燕婷手忙脚乱地拨开挡住他的脸的长发,果然是阿卜那张一夕苍老的脸。
“他们逼我抽大烟,我也没开口唱过戏给他们听。他们对我施以酷刑,却不伤我这张脸,还带我去街上游行,就是为了让乡亲们相信我成了汉奸,众叛亲离。”
杜燕婷想起当年她和阿卜在街上的重逢,她明明已经看见了他腕上的伤,如果她再多问一句,她是不是就可以救阿卜于水深火热之中了?八年,他是活了八年,却生生遭了八年的罪。
“我不能让他们把江月明带走,若是他去了,你一定、你一定会难过的吧。”
阿卜已是气若游丝,他露出的笑容不再如往昔般灿烂,只剩下空洞又黑黢的牙。
“你不知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你笑,就会那么开心。说不定、说不定是我什么时候欠了你,今生才要还给你。现在看到你很好,我就放心了。”
杜燕婷早已泣不成声:“你不要说胡话,我去请大夫,我去请全北平城最好的大夫。”
阿卜摆了摆手,费了好大力气才握住了她的手。他将她拉近了些,这才轻轻说道:“我要走了。”
“阿卜,你不可以走,我说过你会活得很好很好的,你不能让我食言。”
他混浊的眼睛迷离了起来,像是看见了什么美好的景色。杜燕婷知道那是回光返照,只能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如果不是阿卜,她不可能会拥有现在的幸福。
他凑近她的耳边,干裂的唇擦过她饱满的耳垂。
“那夜你对我说的,我虽然不懂,但是你唱的歌,调子我还是记得的。我现在唱不了戏了,就哼一段给你听听,以后你唱起来的时候,就会想到我了吧?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能变成江月明,就像、就像你说的偶像那样,那样我就能成为你最爱的人了。”
他的气息渐弱,凌乱得连一首完整的曲子都拼凑不出来。现代的歌曲从他的嘴里哼出来,就像是一个笑话。只是当她读完这个笑话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
那夜在门后听她絮絮叨叨说故事的人,果然是阿卜。
“杜燕婷,我的真名叫做路诗博。你记住了我的名字,下辈子,就能一下子找到我了吧。”
他的最后一口气,葬送在摔在地上支离破碎的碗里。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那天会有个女人守着一个乞丐哭得歇斯底里。
阿卜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就是这个原本叫做阿沐的女人苦苦守望着的偶像路诗博,但却在她的时代和她永无交集。而杜燕婷,因为对他的执迷而来到了不属于她的世界,以为容貌相同的江月明便是路诗博,却不料她的错认和错付是所有因缘际会的前因。
她无比渴望的人也曾这样深爱着她,她却直到现在才明白了过来。那方写着江月明名字的手帕,从一开始就错了。她以为她的爱已经足够回肠荡气,却始终不及他的万分之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