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60年莱蒙托夫诗歌研究之考察与分析*1

2014-03-04 19:23顾蕴璞
关键词:抒情诗意象诗人

顾蕴璞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中国 北京 100871)

一、新中国成立前研究状况的简要回顾

我国学界对莱蒙托夫的译介开始于鲁迅、茅盾和瞿秋白。鲁迅早在1907年所写《摩罗诗力说》中就肯定了莱蒙托夫在奠基俄罗斯近代文学上的作用,指出他在反抗暴政上比普希金更彻底。此后他还在编文集《坟》时确认莱蒙托夫等“立意在反抗”的诗人对我国青年推翻帝制的鼓舞作用。茅盾在1921年发表的《近代俄国文学家三十人合传》中对莱蒙托夫作品的独特魅力给予了高度评价:“文字的矫健,处处深含不平之气,不特是普式庚(即普希金——笔者)所完全没有,便是郭克里(即果戈理——笔者)也不及,和现代诸家比较起来,恐怕须得合了高尔该(即高尔基——笔者)和安特列夫(即安德烈耶夫——笔者)两人的气概,方才能和他仿佛呢。”瞿秋白于1921年最先翻译了《烦闷》(一译《寂寞又忧愁》)、《安琪儿》(一译《天使》)这两首抒情诗,于1927年在《歌歌里和列尔芒托夫》一文中盛赞莱氏的抒情诗“文辞不让普希金”,而他那“简短的‘铁’诗更能鎸入读者的心灵,使人感到他深切沉痛的情感”。

1930年杨晦发表了第一个《当代英雄》全译本(从英文转译),1933年温佩筠从原文译了莱氏的大量诗作:长诗《高加索之囚》、《恶魔》、《伊斯麦尔·贝》和抒情诗《铁列河的赠品》、《金黄色的禾田波动了》。

三四十年代译介莱蒙托夫的还有孙用、葛一虹、李秉之、戴望舒、傅东华、孟十还、戈宝权、余振、穆木天、李嘉、张铁弦、之汾等人。其中,戈宝权翻译了18首抒情诗和《童僧》的两个片段,而且既译又论且编。余振在上海光华书店推出了我国第一部《莱蒙托夫抒情诗选》(1948),纳入113首诗歌。

二、新中国的前30年

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二个月(即1949年11月),时代出版社出版了朱笄(孙绳武的笔名)翻译的《莱蒙托夫传》。原作者安德罗尼科夫系苏联著名的莱蒙托夫专家。此书在1954年再版过一次。195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又一本由苏联研究专家日丹诺夫撰写的《莱蒙托夫》(杨静远译),这两本书对我国莱蒙托夫研究起了推动作用。1950年5月至1954年5月翟松年在平明出版社连续发行过6版的第一个《当代英雄》俄译本,堪称五六十年代我国莱蒙托夫译介中的最大亮点。余振在诗的译介上也有所扩展:在1948年所译《莱蒙托夫抒情诗选》的基础上增译了4首长诗(其中2首为代表作),这个新选本(时代出版社,1951)已能基本上反映莱诗创作的全貌,使莱蒙托夫诗步入系统译介的新阶段。由于当时我国一度违反客观规律而对文艺提出种种禁锢,对苏联国内的“解冻”文艺思潮的现实也持鸵鸟政策,我国学界便只得无奈地漠视邻邦同行在莱蒙托夫研究方面所取得的新进展,从而与国际水平离得越来越远。因此,在新中国成立后几年间的报刊上仅仅发表过十来篇有关莱蒙托夫的一般性评介文章(包括译著),而且有不少人是在论证19世纪出现于俄国的《当代英雄》的主人公皮巧林如何踩到了20世纪新中国的社会主义的道德底线。这种所谓的学术研究,活活地把自己推进了死胡同从1957年“反右”的狂风骤起直到1976年“文革”的淫雨初霁,文化领域总的形势一度远离正确轨道,包括莱蒙托夫在内的一切外国经典作家统统被贴上“封、资、修”的标签。莱蒙托夫的研究不是被迫中止,就是转入地下,否则译介者就会被视为追逐名利的白专分子或不满现实者。但是,这一非常时期内莱蒙托夫译介的暂时沉寂,并不能标志莱蒙托夫真正从中国读者的心中消失了,只是预示着下一个更大的高潮正在酝酿之中。纵观新中国前30年的蒙托夫诗歌研究,受大环境的制约,在前人研究基础上有所进展,但进展不大,而且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几乎停顿了下来。

三、新中国的后30年

(一)20世纪80年代。“文革”造成的精神饥渴症之一,就是人们对昨天被贴上“封、资、修”标签的外国文学作品,特别是经典作品如饥似渴的需求,莱蒙托夫的作品也不例外。继莱蒙托夫作品在我国重新介绍的第一只“春燕”——草婴的新译本《当代英雄》于1978年从上海译文出版社大量问世之后,新创刊的《苏联文学》杂志第2期就刊发了两代译者(余振、顾蕴璞)新译和复译的10首莱氏的抒情诗。同年,上海译文出版社接着又推出新版余振译《莱蒙托夫诗选》(比1951年时代出版社的版本有较大提高),印数高达20 000册。1982年外语教研出版所出的新译本《莱蒙托夫抒情诗选》(顾蕴璞译)两版共达214 000册。新译莱蒙托夫诗的在80年代还有殷涵、张草纫、汤毓强、朱小莉、谷羽等人。翻译直接带动了研究,这首先展现在译者们的译注、译序或前言中,比如殷涵在俄汉对照《莱蒙托夫诗文选》(商务印书馆,1983年)中对其所选16首抒情诗和3首长诗的译注,作品面和读者面虽较窄,但通过原文剖析,大大地提高了对诗人和诗作研究的学术含金量。又如老译家余振在他的新译本中提出了堪称经典的有关莱蒙托夫抒情主人公的精彩评价:“诗人的主人公们表面上尽管有很大的差别,但究其性格说,不是恶魔,便是童僧。”新译者顾蕴璞在1985年《莱蒙托夫诗选》(湖南人民出版社)的译者前言中针对当时“拨乱反正”的形势概括了莱蒙托夫诗的包括“自我表现”(假、大、空“诗歌”之所最缺)在内的三个基本艺术特征。由于政治的原因,我国对莱蒙托夫诗歌的研究比从未停步的苏联落后了整整20年,落后带来的后果有待学者们不断消除。因此,我国学界对足以尽快填补这个空白的国外学术新著,即在学术权威曼努伊洛夫主编下,由170个学者历时10年才完成的巨著《莱蒙托夫百科辞典》(1981)万分重视。几乎同时或先后,余振、顾蕴璞等5人次在1982-1983年的不同刊物上介绍了该书。1985年4月湖南人民出版社“诗苑译林”的《莱蒙托夫诗选》(顾蕴璞译)和1985年6月浙江文艺出版社的《莱蒙托夫抒情诗集》(上下集)(余振译),不约而同地都借鉴该百科辞典丰富的学术信息为每首诗撰写了“题解”,在一首诗的微观分析中有选择地融进语境、诗思、诗语、诗艺、诗韵的注或评,使译者们的间接或直接的研究成果与更广大的读者群分享,受到读者的欢迎和肯定。这一研究形式到了1988年“花城袖珍诗丛”的《莱蒙托夫抒情诗》(汤毓强等译析)进一步发展为赏析式的“简析”。在2006年四川人民出版社所出黎华译《莱蒙托夫诗画集》中,“题解”发展为以画解诗的方式。《莱蒙托夫百科辞典》对1980年代以后我国的莱蒙托夫研究影响最为深远之处,要数它的代前言,即莱学专家伊·安德罗尼科夫的论文《莱蒙托夫的肖像》(已有汉译),它对我国研究者把握诗人的性格和命运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1986年7月29日,我国对外友协等5单位联合举办的纪念莱蒙托夫145周年忌辰大会拉近了一度很疏远的中苏关系,更缩短了这位伟大的俄罗斯诗人和中国人民心灵上的距离。事实证明,莱蒙托夫用生命的代价倾吐人民心声的这种诗歌精神,是启迪勤于思索的我国青年对“文革”怪史的反思的一把钥匙。如当时火爆一时的从梁晓声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今夜有暴风雪》中就回荡着“不安分的帆儿却祈求风暴/仿佛风暴里才有宁静蕴藏”(《帆》)的主旋律。1985年吕宁思在《莱蒙托夫抒情诗》(《外国文学研究》1985年第3期)一文中对诗人抒情诗的创作思想做了深入而客观的分析,阐明了抒情主人公如何从早期“浪漫主义的叛逆者”发展成“时代的歌喉”。1980年代学界发表的莱氏抒情诗研究成果还有:林树彫的《别具一格的孤独而忧伤的主旋律》(《广西大学学报》1988年第1期)、王文晶的《谈谈莱蒙托夫诗中的自然景物》(《杭州师院学报》1984年第2期)等。两文开始对诗的两个核心范畴、即情感和意象进行探讨。

1980年代莱蒙托夫诗歌研究领域里的一个重大进展,便是1989年三部高校教材的同时登场:人民文学出版社曹靖华主编的《俄苏文学史》(第一卷)(据查,系周敏显执笔“莱蒙托夫”专章)、陕西人民出版社于宪宗著的《俄罗斯文学史》(上卷)、北京大学出版社徐稚芳著的《俄罗斯诗歌史》。三位资深教授篇幅不等地对莱诗所作的宏观研究,标志着我国莱诗研究的新水平。周文强调在莱诗中“悲观失望与渴望斗争的要求总是结合在一起”,对莱诗的艺术造诣阐述得扼要而到位。于著视野极宽,从与普希金对比的角度提出了不少精辟的论断,如“普希金始终是民族主义者,而莱蒙托夫则是革命思想的真正的代言人”、“综观莱蒙托夫的长诗,按别林斯基的评价,它在艺术上是不及普希金的,但思想上远比普希金的深刻”等等。徐著在对大量莱诗宏观研究的基础上,挑战了把莱蒙托夫定格在从浪漫主义到现实主义的过渡阶段上的传统观点,对莱氏的浪漫主义长诗始终保持的艺术特征有着深刻而自信的把握。

(二)20世纪90年代。1991年第4期的《外国问题研究》上刊载了由李万春撰写的专论《中国的莱蒙托夫文学翻译与研究》,除概述近百年来我国的莱蒙托夫的翻译和研究外,首先提出了余振由于50年的辛勤耕耘已成为译介莱蒙托夫的集大成者或奠基人(的思想),他引用了比余振起步更早的莱诗的译介权威戈宝权的话“我国多年来致力于翻译介绍莱蒙托夫诗歌作品而且卓有成就的人,当推余振同志”。这一论断也得到后学顾蕴璞在1985年《莱蒙托夫诗选》“译后记”中的一句话:“译者除新译外对余振等前辈的成果曾有所借鉴”的佐证。

1991年1月,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外国抒情诗鉴赏辞典》(张玉书主编)和中国妇女出版社《世界名诗鉴赏金库》(许自强主编)的同时问世,使莱蒙托夫的17首抒情诗文本研究通过赏析的形式与我国读者见面,加上1989年8月学苑出版社的《中外现代抒情名诗鉴赏辞典》(陈敬容主编)的4首和1989年第4期《名作欣赏》上的11首,共有32首(包括最主要的抒情诗代表作,其中有张张的4首,顾蕴璞的28首)。莱蒙托夫诗经历了研究者与读者的共同解读的过程,说明我国莱诗的研究已经开始把创作美学和接受美学融合在了一起。这种研究倾向在论文中同样可以看到,如《扬州职大学报》1997年试刊号上许建的文章《祈求,扣动着孤寂的心弦——评莱蒙托夫抒情诗及其审美特色》。作者首先强调,莱氏的抒情诗打动读者的是“真歌哭”,因为他孤独,“对人生有独特的体验,有真正的见解,必定渴望理解,但未必能被人们所接受,于是感到深深的孤独。”他的诗“承载着深邃的思想,把自己独特的感觉印象和情感个性尽可能传达出来,所以,他的抒情诗有着摄人心魄的震撼力量”。又如李辉的《莱蒙托夫叛逆精神初探》(《黑龙江科技信息》2008年第26期)把他对诗人叛逆精神的探索和长诗《恶魔》等的艺术魅力在《青年近卫军》等的英雄们身上的绽放同步论述,使思想和艺术水乳交融。《牡丹江师院学报》1996年第2期王崇梅的文章《浅谈莱蒙托夫的短诗及其艺术魅力》在这方面也有所表现。

长诗的文本研究不同于抒情诗的文本研究,创作美学的一些基本问题还存在争论。如果说在小说领域这主要集中表现在《当代英雄》上,那么,在长诗领域便集中在《恶魔》这部代表作上。1983年《兰州大学学报(社科版)》第1期刁在飞的《从长诗〈恶魔〉看莱蒙托夫浪漫主义诗歌的特征》一文引人注目,在诗人的浪漫主义作品按两条相反的思想线索发展的宏观视野内,作者对《恶魔》这部晚期的长诗作了有关艺术特征的缜密的微观分析之后得出结论:它只能属于浪漫主义的范畴。围绕《恶魔》的创作主题,学界也存在争论。1993年第2期《国外文学》上徐稚芳发表论文《歌唱否定精神,还是追求和谐美好的人生》,质疑俄罗斯权威学者弗·阿·马努依洛夫对别林斯基关于恶魔“为肯定而否定,为破坏而建设”这一经典论断阐述的正确性。经过自己的缜密分析,作者得出长诗的主题不是“歌唱否定精神”、而是“追求和谐美好的人生”这样的严谨结论。此外,长诗研究的题材范围在90年代也开始有所突破。1994年第6期的《俄罗斯文艺》上发表了谷羽《评莱蒙托夫的长诗<哈志·阿勃列克>》一文,莱蒙托夫所写“仇杀”故事的血腥悲剧让作者发出人道的呼吁:“多一些爱与信任,少一些恨与猜忌,也许这个世界会多一份安宁,多一份和谐。”

我国的莱诗研究者不但与国外学者发生观点交锋(如在《恶魔》的主题上),而且也和国外同行进行交流。如1992年在俄罗斯喀山大学举办的俄罗斯语文国际研讨会上,北京大学代表顾蕴璞作了“莱蒙托夫和70、80年代中国青年”的发言,当他谈及莱蒙托夫的“沉思”勾起我国70、80年代一代青年对“文革”后失落感的反思时,与会者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纷纷提出问题要求回答。

20世纪90年代对于我国莱蒙托夫翻译和研究事业来说是具有标志意义的阶段:1996年9月河北教育出版社“世界文豪书系”中的《莱蒙托夫全集》(5卷集)(顾蕴璞主编,顾蕴璞、乌兰汗、力冈、冀刚、李海、谷羽、张学增、汪剑钊、周清波、陈松岩、曾予平等译)和1995~1998年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莱蒙托夫文集》(7卷集)(余振、智量、冯春、金留春等译)几乎同时填补了莱蒙托夫作品在我国介绍上的空白,给了我国的莱蒙托夫研究极大的推动。这首先表现在“全集”总序的撰写上。莱蒙托夫全部原作的搜集及其汉译的编撰过程赋予主编难得的机遇。全文通过“民族之魂与自由之子”、“《诗人之死》与诗人之生”、“俄国浪漫主义诗歌的顶峰和现实主义散文的源头”、“恶魔的形象 叛逆的象征”、“悲剧的命运 审美的人生”等五个部分在国内进行了对莱蒙托夫创作的宏观把握的初次尝试。

(三)21世纪头10年。新世纪里我国的莱诗研究呈现出新的景观,其一是“诗人与时代”的重心渐渐让位于“诗人与创作”、“诗歌与文化”。从专著论题的变化来看最为明显。1985年北京出版社出版了刘保瑞的《俄罗斯的人民诗人——莱蒙托夫》,1988年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黄玉光的《莱蒙托夫》。这都是我国学者自己撰写的莱学专著,二者都用翔实的资料、生动的笔触向我国读者介绍天才诗人传奇的一生,在自主性的研究上比过去前进了一大步,但美中不足的是对作家的创作缺失分析和综合的系统研究。2002年“外国经典作家研究丛书” (华夏出版社)之一的《莱蒙托夫》(顾蕴璞著)有所改观,作者设了“成才论”、“诗歌论”、“小说论”、“戏剧论”、“其他论”等5个专章,各章、各节之间相互呼应和衔接。如对长诗《恶魔》的剖析,为呼应抒情诗忧伤的主旋律,该专著侧重在悲剧性的层面上开掘其“真善美的悲剧链及其审美空间”(最近俄罗斯学界出现的“长篇小说《当代英雄》中的抒情曲调研究”的新动向恰好证实该书的研究思路不仅是对的,而且具有前瞻性);而在“美学思想”一节中,则让各种主题跃升到“深广的思想命题与二元对立的艺术思维”的哲学高度:个人与群体、自由与奴役、文明与自然、人民与人群、风暴与宁静。例如在“风暴与宁静”一节中论者联系莱蒙托夫的整个创作剖析了抒情诗中“风暴”与“宁静”相对称的语义空间,为准确把握《帆》的象征意蕴、意象结构和核心词“宁静”的表达定位提供了理论依据。2007年山东友谊出版社的《莱蒙托夫与塔尔罕内庄园》(郭利著)已是一部在俄罗斯国内文化热催生下涌现的新一轮传记性专著。从庄园的视角研究俄罗斯经典作家,除了能形象地再现作家得以产生的文化语境(自然环境和人文氛围)外,为对诗人的宇宙观、人生观、美学观的形成和发展的研究提供了珍贵的第一手资料,并能使作者所大量引用(达67次之多)的《莱蒙托夫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的作品译文(主要是诗)平添情景相生的艺术感染力,成为诗的翻译和诗的研究可以互动的有力佐证。

另一个新的景观是涌现出一批有研究实力的后起学者,启动了一些新的研究方法,使我国的莱诗研究不但比新中国的前30年有了长足的进展,而且在研究深度和“外为中用”上比后30年中的前20年也有了超越,不但渐渐向诗的本体研究发展,而且开始走上一条视角多元化的发展道路:主题的视角(如”死亡”)、主体性的视角(如对“自我”与读者群的关系)、语义的视角(如“奇异”、“幸福”)、意象的视角(如“莱蒙托夫诗的意象结构”、“《帆》的意象性特征”)、文化的视角(如“俄罗斯母题”、“俄罗斯文化宇宙观”)、比较的视角(如与普希金、涅克拉索夫的比较)等。

诗的研究,功夫有时在诗外。季明举深谙此理,他于2008年《天津外院学报》第15卷第3期发表了《莱蒙托夫与俄罗斯思想——诗歌中的俄罗斯母题》之后,又于2009年《第二外国语大学学报》第12期刊登了《漂泊的诗魂——莱蒙托夫诗歌宇宙观探析》。他在前文中指出:“不同的艺术家对自己的祖国有不同的精神体验”,“……莱蒙托夫以诗歌的形式表达了俄国知识分子百转千回的斯拉夫主义心结。”在后文中他又说,莱蒙托夫“既是他所处时代特定的贵族精神文化现象,又是渴望形而上的俄罗斯民族精神个性的体现。”这是对“莱蒙托夫是伟大的俄罗斯民族诗人”(别林斯基语)这个经典结论所作的富有现代性的崭新阐释。

社会发展到21世纪,回眸20世纪中国的诗歌创作,多数人曾在诗人的主体性问题上走过一条曲折的道路:“大我”独大——醉心于“小我”——从“小我”寻找“大我“。学者们从80年代起即从莱蒙托夫的创作中得到关于“大我”和“小我“的启迪。王珂的《大我抒情也动人——莱蒙托夫诗<不要相信自己>、<祖国>解读》(2001《名作欣赏》第6期)一文,称作者曾在大学时代把莱蒙托夫误认为“很个人化的情感诗人”,等到他读完莱氏的全部诗作后才恍然大悟自己的误区。王珂还在2003年3月的《四川外国语学院学报》上发表《论莱蒙托夫诗风的巨变及对中国诗坛的启示》和在2005年第5期的《宁夏大学学报》上发表《论莱蒙托夫从个人化写作转向社会化写作的原因及意义》。这两篇文章既有对诗人创作的语境的分析,又有对诗人的诗路历程的跟踪,既有对莱诗诗风转变原因的剖析,又有对当前中国诗坛个人化写作的反思,成为昨天的外国诗人和今天的中国诗人之间进行艺术对话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与20世纪80年代相比,我国当代老一代学者从莱蒙托夫的“自我表现”中吸取的是“我”(针砭的是“文革”的诗中无“我”),而新世纪初的年轻一代学者从他的“自我表现”中所吸取的则是“大我”(针砭的是:今天我国有不少诗人只知“小我”,而忘却了“大我”)。时代变了,莱蒙托夫诗歌的永恒魅力没变,我国对莱蒙托夫诗歌艺术的研究没有变。

在新世纪的开始,我国新老研究者中不断有人开始在莱诗研究的领域内和俄罗斯语言学界热点研究课题之一的概念研究接轨;继2002年顾蕴璞在专著《莱蒙托夫》中涉及“风暴”、“宁静”等核心词的概念之后,2006年第26卷第11期《中山大学学报论丛》上发表李妙晴的论文《“奇异”的莱蒙托夫》,2008年4期的《广东社会科学》上也刊登了温朝霞题为《论莱蒙托夫诗中的“奇异”》的文章。李文称:“奇异”是作为诗人的莱蒙托夫抒情诗中的一个重要词根,也是莱蒙托夫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观照方式、经验方式以及行为方式。“奇异”成为诗人的一种独特的性格内涵。而温文则认为,作为莱蒙托夫抒情诗中的“标识性”词语,“奇异”一词“是照亮莱蒙托夫诗内世界和诗外世界、生活世界和心灵世界、意识世界和潜意识世界的灯盏”;“在他‘奇异’的一生里,奇异的字眼——奇异的抒情诗——奇异的性格——奇异的事件微妙地构成一种循环……”2009年第2期《绥化学院学报》刊登了倪宇超、张志军的《莱蒙托夫抒情诗语义空间中的“幸福”概念》一文,文章从另一个角度切入论题。他们认为,“抒情诗作为符号学的一种特殊形式,涵盖了自我描写的内心世界所涉及的概念。这些概念成为语义共同体的最高层次。‘幸福’是莱蒙托夫抒情诗创作过程中极其重要的一个概念,它表达了诗人内心对世界的一种情感”;“概念促使文本重建语言世界图景,进一步展现俄罗斯民族心智的原始面貌。”

从主题分析诗歌是诗歌研究的古老话题,但孙铁旻在2003年第3期的《南通纺织职业技术学院学报》上的论文《孤独中对死亡的否定之否定》写出了主题变奏的新意:诗人在死亡意识主导下发生精神的升化过程。“孤独中对死亡的否定之否定”是作者悟性之所在,如果联想到有人称《恶魔》的性格是“在漂泊中对作恶的否定之否定”,人们就会深信它是符合天才诗人莱蒙托夫的艺术逻辑的。

对意象和象征研究的普遍重视,也是新世纪的新景观之一。李华在2003年第6期《辽宁师专学报》上的论文《试析莱蒙托夫抒情诗<帆>的意象性特征》分“形象性特征”、“概括性特征”、“音乐性特征”、“象征性特征”四个层面加以阐述。2000年第4期《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马福珍、麻秀丽的文章《论莱蒙托夫<帆>的艺术特色》和2004年第4期《俄语学习》上朱晓燕的文章《莱蒙托夫<帆>中的颜色词》两篇文章虽然没有提意象一词,但所分析的音乐美或色彩美都属意象的范畴。2002年第3期《国外文学》顾蕴璞的文章《试论莱蒙托夫诗的意象结构》提出一个新看法:“莱蒙托夫素以感情炽烈和意象丰美著称,历来论者对他炽烈情感论述有余,对他的丰美意象却关注不足。”该文从“意与象的组合模式”、“时空的转换模式”、“虚实相生的机制”、“意象群的总体效应”、“意象的对比”、“特征性意象的复现”6个视角对莱诗独特的意象结构进行了剖析。这虽然仅是一家之言,而且成功与否还有待实践检验,但已是以中国的传统诗论与境外诗歌现象接轨的有益尝试。作者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就从景生情和象生意的角度对《帆》的意境作过变奏式的动态分析:从“雾海孤帆”、“怒海风帆”到“晴海怪帆”(见《世界名诗鉴赏金库》,妇女出版社,1991,许自强主编,611页)的三种意象组合,正是体现了他关于莱蒙托夫诗歌意象结构的上述构想。

比较研究(指广义的层面)在新的世纪也呈现发展的趋势。赵真在2001年12月的《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上发表论文《普希金、莱蒙托夫、涅克拉索夫诗作中祖国的形象》,对比了三位大诗人营造“祖国”意象的不同风格特征。王崇梅于2006年第2期在《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上的一篇题为《俄国文学天空中的太阳和月亮——比较分析俄国诗人普希金与莱蒙托夫的创作特色》的论文从共性和个性两个方面分别对比两位诗人,前者包含“爱国、忧国思想”、“自由平等博爱”、“人民性”;后者涉及“抒情方式”和“人物性格塑造”两个方面。谷羽在比较诗歌领域中纵横自如,游刃有余:在《名作欣赏》2001年第3期、第4期和2008年第1期上他不但把莱蒙托夫的《帆》和李白所写孟浩然消失在远行的碧空中的“孤帆”相提并赏,而且让莱蒙托夫的《乌黑的眼睛》和普希金的《她的眼睛》,莱蒙托夫的《囚徒》意象和査良铮的囚徒体验相映成趣,相得益彰。

结语

新中国60年的莱蒙托夫诗歌研究,总的看来,大大超过旧中国,新中国的后30年较之前30年更不可同日而语,但是,比起诗人的祖国俄罗斯来,比起中国对俄罗斯其他伟大作家的研究来,无论深度还是广度,都还存在着一定的差距。中国莱蒙托夫诗歌研究的业绩,如果分三个层次来盘点,那么低层次研究(介绍性研究)最大,中层次研究(赏析性研究)次之,高层次研究(理论性研究)最小;如果按作品体裁来评估,那么抒情诗大于长诗(除《恶魔》、《童僧》外,还有不少长诗尚未有人涉猎),即使抒情诗,也过多地集中在《帆》等几首最有名的诗上,而且存在低水平重复的现象;如果按社会历史分析和文本的审美分析两个因素来衡量,那么文本的审美分析(包括文本的考证分析)弱于社会历史分析;如果拿宏观性研究和微观性研究(指莱蒙托夫诗本身)两个侧面来比较,那么宏观性研究(包括如今在俄罗斯和其他国家呈强势的文化视角研究和平行或影响的比较研究,包括莱诗与音乐或绘画的比较研究)弱于微观性研究,特别是“中俄文化比较视野中的诗人莱蒙托夫”这个母题(包括中国对他和他对中国的影响),还是一块基本上未开垦的处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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