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波
(西南科技大学外国学院 四川绵阳 621010)
诠释学(Hermeneutik)这门学问在西方文明中有着悠久传统,但它真正地兴起且融入人文科学研究各领域得益于海德格尔的改造性工作。按照学界的普遍看法,诠释学的发展一般分为三个阶段①:首先是古代的以诠释本身为目的的诠释学发展,此时该学问尚不构成一门学科;其次则是从近代以来,由施莱尔马赫、狄尔泰等人发展起来的诠释学,它以研究诠释的先验条件为出发点并希望将之运用到诠释实践活动中;最后则是经受了海德格尔的诠释学存在论生存论转向而发展起来的诠释学学问。一般学界认为,在海德格尔那里,诠释学服从于存在论,因此他并没有专题化地完成这门学问的构建,这门工作又是海德格尔的学生伽达默尔完成的。
海德格尔与伽达默尔的一大根本性区别在于:在前者那里对语言的探讨服从于存在论,而在后者那里语言则成为了本体。伽达默尔关于此有句名言:“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语言。”[1]而海德格尔对于语言与存在的看法却并不如伽达默尔那么一贯。他后期肯定“语言是存在的家”[2],但是在诠释学转向的奠基著作《存在与时间》中,探索存在的工作则是从此在进入的。我们在此希望澄清的问题是:以此在为探索入口的存在论,其诠释工作是如何构建起来的。由于海德格尔毕生的工作是追问存在,也就是说,我们将要澄清的核心议题是,在《存在与时间》的此在诠释学中,存在如何在诠释活动以及诠释学中被给予。
一
在海德格尔看来,存在问题,或者对存在的追问,并不仅仅是一种学理上的工作。存在并不是一种与个体无关的、仅仅在理论行为中同此在照面的东西。相反,此在在生存实践中已经同存在相关涉,即“它已被交托给它自己的存在”[3]。于是,对存在的追问,从来就不是一件单纯理论性的让存在作为对象被研究的行为,而是一种已然与此在的本己生存相关的行为。用海氏在《哲学献词》中中心话语来说,存在之追问对于此在来说是“急迫的”(Emergency)。[4]同样,作为追问存在的此在之诠释学,它源于此在的生活本身有其急迫性。这点反映在海氏对诠释学史的解读中。
实际上,学界流行的诠释学的三阶段划分最早源于海德格尔。在他看来,诠释学在其古代阶段尚未形成一种专题化的学问,还是从实际生活出发的澄明人的理解的学问。最具代表性的史奥古斯丁的“《圣经》诠释学”,它要求进入人的实际生活中来理解《圣经》,要求对理解者进行生存上的教化,这样才能拉近教徒与上帝的距离,让教徒生活在上帝之中。因而此时的诠释学根本不是一种从客观正确性的意义上对文本意义的对错进行辩难,追问理解的先天条件等的专题化的学问。然而这点在近代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现在解释学不再是解释本身,而是一门关于解释的条件、对象、方法、传达和实践应用的学说”[4]。
转变的原因源于此在在其生存的诠释活动中发生的一个的基本事实,即倾向于用世内存在者、用现成存在者来进行诠释,因而存在向来都处于被遗忘的可能性之中。遗忘存在则是内在于此在生存中基本的事实②。这种说法同时解释了两点,一是为什么对于日常人来说,存在从来不是问题;二是何以在近代以来的西方文明会发生这种诠释学的转向事件。对于海德格尔来说,要紧的任务不是让存在作为一个对象、一种学术研究的专题来给予我们时代,而是重新唤起我们时代对存在的追问。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存在与时间》一开始就表明,要紧的任务是重新唤起存在[5]49。此在诠释学的任务就应和着这种唤起,我们甚至可以讲,“追问存在”这个海氏现象学的主题,就不是一种研究存在的学问,它仅仅是一种唤醒存在的“思”。因此,服从于存在论的诠释学,在海氏那里就不仅仅是一种解释当下时代历史性的学问,它更重要的任务在于唤起时代的存在追问。
海氏在《存在与时间》中对诠释学的任务作出了三重规定:“此在的现象学就是诠释学……另一重意义上的诠释学——整理出一切存在论探索之所以可能的条件……第三重特殊的意义,他是生存的生存论构建分析工作……具有历史学性质的人文科学的方法论,就植根于这第三重意义下的诠释学。”[5]38理解和解释的任务是最末尾的,这点同近代西方传统的诠释学乃至伽达默尔的诠释学大相径庭。
虽然诠释学是应存在之急迫的要求而生的,但它的可能性仍源于此在日常的诠释活动。这种活动,即导致存在遗忘的诠释,并不是一种消极的事件,相反它对于此在的日常构建是积极的[5]43。因此,海氏对于遗忘存在这件事情作出了两面的辩证的评价。我们需要从海氏对世界现象的分析着手才能透彻源初的遗忘存在的诠释活动,进而才能澄明对诠释进行再诠释的此在诠释学,它从根本上来讲是一种颠倒活动。
二
《存在与时间》追问存在任务的展开始于对世界现象的分析,世界现象对于海德格尔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在对世界现象的分析中,海德格尔表现出了与胡塞尔的先验现象学的彻底决裂。胡氏现象学对于传统哲学思维革命性的地方就在于,它克服了传统主-客二分的哲学思维,认为“意识都是关于对象的意识”。胡塞尔认为意识主体均具有超越性,即意识在认识活动中能够超出自身而建立起一个理念的、独立于任何意识主体的世界。对于胡塞尔的革命性的超越,海德格尔走出了更为彻底的一步。后者清楚地表明,不是主体,而是“存在是地地道道地超越者。”[5]38
存在是超越者,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讲,存在本身才是自在性的来源,而非主体的超越性活动。存在作为自在性的来源,则在世界现象的分析中得到澄明。在世存在是此在最基本的生存论环节,是此在最基本的生存事实。只消此在在,那它一定在世界中存在。此在在世界中存在这个出发点表明了,并不是说此在在理论生活中才作为超越的主体构建起自在的对象,而是此在在其生存实践中向来已经投身入对象之中,或者说此在向来已经亲熟于世界、在世界之中生存。这种投身、沉沦到超越之物中的生活方式,是此在最为根本的生活方式。相反,在海氏看来,理论的超越世界的构建方式则是一种派生的此在在世方式。
当此在投身入世界时,世界的自在性,即存在的超越性就给予了此在,这是一个基本的现象学的实情。海氏是从工具使用的现象学分析开始展开世界现象学的,其中最著名的区分便是对上手之物(das Zuhandene)和在手的(das Vorhandene)的区分。实践中的工具对于此在来说向来都是上手的,只有当实践活动因某种状况停止时,在手的实践工具才转化为上手,亦即此在才以凝视这样一种行为来开启对象的存在。而在在手中的工具向来都是就其本身被给予了此在,正如海德格尔所说,“对锤子这东西越少凝视,用得越起劲,对他的关系也就变得越源始,它也就越作为它所是的东西来照面,作为用具来照面。”[5]81作为其本身来向此在照面的工具,不是一种在在手中、在理论的凝视中以一种纯粹外观的形式向此在照面的东西,而是一种总是有着因缘(Bewandnis)的存在。因为在被使用的工具总是拥有着“由……而去向……”的指引结构,这是单纯以外观来照面的存在者所不具备的。因此,在实践中来向此在照面的存在者,总不是一种孤立的、抽象的存在者,而是一种已然融入了周围世界(Umwelt)的存在。于是,我们可以说,海氏现象学在世界现象分析中一大发现便是,在此在实践中,任何存在者的被给予,都必定伴随一个周围世界的境域(Horizont)。
周围世界是任何在手之物被给予必定伴随的境域,当我们在使用工具出问题而将工具当作对象来打量、来改变时,这个周围世界便会浮现出来。在周围世界显现出来时,世界现象便被给予了。世界在海氏现象学这里并不是在日常意义上来理解的,即不是各种现成存在者的整体。本源的世界是在周围世界的指引延伸的极限状况中被给予的。工具作为上手之物被给予时,其总是能够在周围世界中被指引向其它的存在。也就是说,周围世界同样也处于一种敞开之中,这个敞开绝非是封闭的让在手之物显现的结构,而是向来都在周围世界的显现中被给予了。我们是在世界这种更本源的给予性中来理解周围世界的。然而,与周围世界能够作为显现之物被给予不同,世界的被给予是在遮蔽中完成的。赫尔德在其《世界现象学》对海氏的世界现象的分析很正确地指出了这一点:世界向来都保持遮蔽。世界不显现,这并不是消极的事件。相反,海氏在指出自己的“现象”概念、阐明自己的现象学方法时,特地指出:“事物、现象就其本身来照面,意味着从遮蔽中而来。”因而遮蔽对于海氏来说是现象本身被给予中不可还原的一个环节,它不是应当避免,而是应当适应的东西。然而这些对于诠释学以及语言的诠释学有什么意义呢?
三
海德格尔对传统诠释学的一大改变便是,将传统的仅限于文本诠释的诠释学变成了生存论的,诠释行为同时也被生存论化,它不仅是一种阐明文本意义的行为,还是此在生存论上的基本行为。此在生存的首要特征是在世,诠释这种基本行为它也是从世界出发得以可能的。将诠释理解为从有限的在世境域出发的生存行为,便是海氏对诠释学转向的最大贡献。
从施莱尔马赫倒狄尔泰的人文诠释学传统,将诠释学理解成为语文学,理解成消除文本解释歧义的学问。这种诠释学的理想是找到一种超时空的、无限的先验基础,以之出发能对一切文本进行批判性研究。这种理想出于西方古典的人文主义传统,它将文本生成的历史性看做应当避免的东西。相反,海德格尔倒是表明,以命题为基础的诠释只是此在生存活动中诠释方式的一种(即一种类型的在世),它服从于诠释必须以历史性在世为出发点的基本方式。历史性并不是诠释应当加以克服的东西,而是诠释得以可能的条件。
海德格尔将此在的存在规定为“在-世界-之中-存在”,当《存在与时间》完成了世界现象的分析后,立即就进入了对“在之中”的分析。为何此在在其生存中向来都已经处于被给予状态呢?为何一个周围世界的境域是此在向来都不可还原的生存论环节呢?实际上,上文阐明的世界现象的源始性,必须要通过对“在之中”的分析,才能得到保证。海氏对“在之中”的分析时一上来就表明,任何此在只消存在,那么它就一定是在某种现身情态(Befindlichkeik)中存在,它一定具有情绪(Stimmung)。这种现象学上的澄明表明了,被给予性在此在这里是不可还原的。如此,此在才向来已经在某种情态中拥有了世界,它总是已经受到了世界的侵袭。
作为“在之中”的此在其在世生存的展开,在海氏看来,拥有两个基本的生存论环节,即领会(Auffsung)与诠释。领会讲的是此在对于历史性、有限性的接受性,而诠释则表明的是此在在有限性中对自身生存、对存在者之意义的展开。这两个环节构成一个循环的圆圈,勾勒出了此在在世的基本样式。
领会表明的是此在对世界的因缘意蕴的接受,此在领会上手之物,即它总是已经被上手之物指引向了某种可能之在。此在在世界中,首要的便是对它的周围世界有所领会,也就是说它从自身出发被指派到某种有限的可能性中、进入世界的因缘网络。正是在领会之中,此在才形成诠释。“领会的筹划(Entwurf)行为具有使自身成形的可能性。我们把领会使自己成形的行为成为诠释。领会在诠释中有所领会地占有着它所领会地东西。领会在诠释中不成为别地东西,而是成为它自身。”[5]143如果说领会指的是此在对可能性的投身进入,那么诠释指的就是此在对领会的可能性的实现。
诠释原初地并非某种认识行为,不是在认识中将某物的意义阐发出来,在上手的工具实践中,诠释只是将某工具的可能形式实现出来:“诠释并非对被领会的东西有所认知,而是把领会中所筹划的可能性整理出来。”[5]173这种对可能性的整理、实现的诠释行为,海氏用“作为(Als)”的结构来对之进行澄清。“在领会中展开的东西,即被领会的东西,总已经按照下属方式被通达,即在它身上可以明确地提出它‘作为什么’。这个‘作为’造就着被领会的东西的明确结构。‘作为’组建着解释。”[5]174实际上,海氏在分析世界现象时提出的使用锤子的例子就是澄清“作为”结构的最好例子。当此在在上手活动中让某物前来照面时,就是使这个工具作为某个能发挥作用的东西(即作为自身)而实现出来。这并不是说某工具在使用时成为了一个对象之物、一个现成在手之物,而是它进入到了切合于它的存在的、它的使用的因缘网络中,比如对于锤子来说,就是让它与钉子照面,让它于工匠的手照面。因此,诠释的“作为”结构,便不是让存在者作为一个现成之物实现的结构,而是一种在运动生成中让存在者自身实现的结构。
如此,领会与诠释就形成了从可能性到现实性的结构,这个结构便是著名的“诠释学循环”。诠释学循环讲的是,此在的诠释总是要从领会出发,即便是一种专题化的对此在的生存、历史等本身进行诠释的活动,也从来不可能逃脱领会的先行给予,因此诠释只能在领会之中诠释,我们永远逃不脱历史性。当我们要对我们的历史生存本身作诠释时,我们的出发点不能是别的,只能是自身所处的历史。这就是诠释学循环澄明的困境。不过,“决定性的事情不是从循环脱身,而是依照正确的方式进入这个循环”[5]179。通过这句名言,海氏表明了一种全新的诠释学的立场,一种不会在历史主义中迷失的,但又是从历史性出发的哲学诠释学立场。
传统的诠释学对历史主义的批评来自于,由于任何时代的的诠释都系于当代史,那么任何诠释都只是那个时代的产物,都是相对的东西,在此诠释的真理性将离我们而去。在我们不想多纠缠诠释与真理的关系问题,而只想针对该批评最后澄明一点:此在诠释学如何可能摆脱诠释的历史性。
对于海氏来讲,诠释的最根本的任务不是不是诠释意义而是追问存在,诠释学服从于存在论。在对存在论的服从中,诠释学又表明自身的任务是解构(Destruktion),而不是伽达默尔的“理解”。由于在世的此在向来倾向于通过世内流行的现成存在者来诠释,比如历史中流行的未经追问的观点。因而此在的自身存在在历史中时常处于被遗忘状态,存在在历史中便不是以本真的而是以遮蔽的方式被给予的。此在在日常中、流俗史中的领会-诠释结构便是以遮蔽和遗忘为其基本样式的,诠释学作为对历史生存的诠释进行再诠释的学问,当它服从于存在论时,就是一门重新唤起存在的追问。
但是,唤起存在的诠释学不是那种为世内存在者、为历史的诠释寻找根据的学问。诠释学依托的基本方法是现象学方法,现象学工作就是要让事物就其本身来照面。而实事本身的来照面、实事本身的被给予,该现象的显现向来都是一种从日常的遮蔽中的站出:“……在流俗领会的现象中,向来已经有一种东西先行显现出来了,并始终显现着;它虽然不是以专题方式显现,但却能够通过专题方式加以显现;这种如此这般就其本身显示自身的东西……就是现象学的现象。”[5]37因此,存在本身在这里的运作拥有两面性,一是它在日常中的自行遮蔽,二是只有从自行遮蔽而来,此在才能从这种遮蔽中重新面对存在问题、面对实事本身。存在显现的运作在此服从于辩证结构。毋宁说,在诠释学中,我们是在进行一种颠倒活动,不再是从现成存在者出发进展到被遮蔽的存在,而是从存在的遮蔽出发再进展到存在的本真显现。从存在的颠倒出发存在者才能再得到切实的诠释,这不再是从存在之遮蔽而被诠释的存在者。
诠释学的历史任务便是将存在从遮蔽中唤出。当然,面对本真的存在,正如我们在文章开头所说,便不再是一件理论的事情,而是源起于存在历史的急迫性。
注释
① 比如,格朗丹在《哲学解释学导论》中持这个解读模式。参见,《哲学解释学导论》,让·格朗丹著,何卫平译,商务印书馆,2009,北京,第8页以下。
② 《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海德格尔著,何卫平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页。文中将Hermeneutik译为解释学,本文因考虑到解释一词带有强烈的心理主义色彩,将该词译为诠释学。此处引文照原文引出。
[1]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哲学诠释学的基本特征(下卷)[M].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606.
[2]海德格尔.“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载于《路标》[M].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1:366.
[3]海德格尔.Heiddger,Sein und Zeit,Max Niemeyer Verlag,Tübingen,2001,S.42.中译文参考,《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合译.三联书店,2012年,北京,第49页(以下均只标出书名和页码)。译文偶有改动,为方便读者参考,以下均标出该书中文版、德文版页码.
[4]波尔特.存在的急迫——对海德格尔的〈对哲学的献文〉[M].张志和,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7.
[5]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