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应璩《百一诗》和阮籍《咏怀》八十二首

张朋兵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甘肃兰州 730070)

试论应璩《百一诗》和阮籍《咏怀》八十二首

张朋兵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甘肃兰州 730070)

应璩《百一诗》和阮籍《咏怀》八十二首都以大型五言组诗的形式出现，创作动机也基本上都是为了劝谏讽喻。这现象并不是偶然的，而是与当时的浮华倾交风气的社会以及以子书为务的批评传统密切相关。

《百一诗》；《咏怀》诗；创作动机；批评传统；诗体结构

应璩《百一诗》和阮籍《咏怀》八十二首的创作时间相差十余年，基本都在正始前后的一段时期内。两者相较而论，从作品的立意幽昧、曲旨深远以及意象的繁复来讲，《百一诗》是远不能企及的。但结合时代背景，就不难发现，无论是从创作动机，还是与当时以批评为务的子书创作传统以及诗体结构来看，两者都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的。拙作试图通过二者相似性的比较研究，还原其时代的一般风貌和作者的思想状况。

一

应璩(190-252)出自以诗礼传世的汝南应氏，家学渊博。璩“博学好属文，善为书记”①，后历仕三朝，官至侍中、大将军长史。据《三国志》裴松之注引《文章叙录》云应璩作《百一诗》是在“曹爽秉政，多违法度”①期间，一经发表便引发了巨大的轰动。《文选》卷二十一描述当时的情状是：“遍以示在事者，咸皆怪愕，或以为应焚弃之，何晏独无怪也”②。我们知道，曹爽辅政是在魏齐王芳时，据《资治通鉴》卷七五“正始八年(247)”条载：“时尚书何晏等朋附曹爽，好变改法度”③，再结合应璩作诗委婉劝谏的史实，大致可以推算出《百一诗》创作年代是在正始八年(247)二月至正始九年(248)岁末之间的两年时间里，因为下一年就发生了“高平陵事变”。

阮籍(210-263)出陈留尉氏，其《咏怀》八十二首的思想内容和艺术手法都极具代表性。关于《咏怀》的创作时间问题，吴汝纶先生采取了一种比较保守的说法，认为“八十二章绝非一时所作，疑其总集生平为诗，题为‘咏怀’”④。然阅读《咏怀》文本就可以发现，作品的思想、主题颇为一致，风格、意象相对集中，应该在一个比较集中的时期段内完成，吴说甚是，符合常理。这里据李善《文选注》引颜延之语：“说者阮籍在晋文代常虑祸患，故发为此咏耳”⑤，《资治通鉴》云“晋文(司马昭)”即位是在正元二年(255)，此时阮籍已经四十五岁，据五十四岁卒年不过十载。倘若颜延之语属实的话，那么就可以断定《咏怀》大致作于正元二年(255)至景元四年(263)之间，正当阮籍晚年，与吴说相合。

由此可观，《百一诗》创作年代距高平陵事变不过两年，《咏怀》距此五到十余年，而作者所处的时代也在此前后，此其为相似性之一也。

二

除了创作时间上的相近之外，创作动机又有何相似之处呢？应璩《百一诗》作于曹爽、何晏执政期间，出发点是为了劝谏。而且后人评价他的诗，也大抵不出讽谏的范畴，钟嵘《诗品》云“指事殷勤，雅意深笃，得诗人激刺之旨”⑥，刘勰称其“辞谲义贞”，李充《翰林论》指其“以讽规治道，盖有诗人之旨”⑦，都是说应璩诗继承了《诗经》讽喻美刺的优良传统。

在应璩之前，其实爽第羲也上表劝止过，《三国志》载：“羲深以为忧，数谏止之。又著书三篇，陈骄淫盈溢之致祸败，辞旨甚切，不敢斥爽，托戒诸弟以示爽”⑧，只是未能奏效而已。稽查史料我们就不难看到，曹爽在魏齐王芳辅政期间，的确出现了变易制度和专权朝政的僭越行为。据《三国志》曹爽本传载：“爽饮食车服，拟于乘舆；尚方珍玩，充牣其家；妻妾盈后庭，又私取先帝才人七八人，及将吏、师工、鼓吹、良家子女三十三人，皆以为妓乐。诈作诏书，发才人五十七人送邺台，使先帝婕妤教习为伎。擅取太乐乐器，武库禁兵。”⑨不仅如此，他还广树朋党，像何晏、邓飏、丁谧、李胜、毕轨之徒皆云集周围，门人何晏侵占洛阳地，到了“有司望风，莫敢忤旨”①的猖狂地步。那么，我们基本可以确定《百一诗》创作的动机，针对的即是曹爽秉政期间出现的专权倾交行为，且目的在于讽喻劝谏。

而阮籍《咏怀》八十二首表现的主题就复杂多了，除“志在刺讥”外，还有“忧生之嗟”和“诗杂仙心”之类，这些诗抒情与言理结合，与玄学的兴起关系紧密。阮籍对政治的评判多半比较隐晦，实缘于当时统治阶级对士人的政策，但在批评社会弊病方面，却与《百一诗》宗旨一致。黄节先生《阮步兵咏怀诗注》云：

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又云：籍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斯则《咏怀》之作所由来也。而臧否之情托之于诗。

籍生逢乱世，思想陷入极度的矛盾之中，发言为诗，便表现在《咏怀》八十二首里。他批评的对象大致有两类：一是皓首穷经、满嘴仁义道德的礼法之士，如其六十“儒者通六艺”、六十七“洪生资制度”。这与他厌恶世俗、蔑视名教的心态相关，史籍亦多载其居丧期间饮酒食肉、纵情声色的不守礼行径；二是趋名逐利、结党营私的“繁华子”、“夸毗子”、“缤纷子”等膏粱轻薄子弟，如《咏怀》其十二、二十七、三十、五十三、五十六、七十五等，都是这方面的表现。同时他的一些辞赋中，也体现了这种思想，如大致作于任东平相之后的《东平赋》，赋中描写的风土人情与他向司马昭陈述“乐其土风”的缘由截然相反：

叔氏婚族，实在其湄。背险向水，垢污多私。是以其州闾鄙邑，莫言或非。殪情戾虑，以殖厥资。其土田则原壤芜荒，树艺失时，畴亩不辟，荆棘不治。流潢馀溏，洋溢靡之。

这显然不是实写，而是借题发挥，暗刺司马氏政权，抒发自己的满腹牢骚与不平之气。同归为此类的还有《亢父赋》、《猕猴赋》、《鸠赋》，大抵上沿袭了暗喻讥讽的风格。

再比如他“借古讽今”的三首描写古梁城的诗作，就颇具代表性：

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是时鹑火中，日月正相望。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羁旅无俦匹，俯仰怀哀伤。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岂惜终憔悴。咏言著斯章。(第十六首)

昔余游大梁，登于黄华颠。共工宅玄冥，高台造青天。幽荒邈悠悠，凄怆怀所怜。所怜者谁子？明察自照妍。应龙沉冀州，妖女不得眠。肆侈陵世俗，岂云永厥年！(第二十九首)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箫歌有遗音，梁王安在哉！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第三十一首)

作者登古大梁城，怀想起昔日繁盛与此时衰败，春去秋华，对比鲜明。正如陈沆所言：“借古以寓今也。明帝末年，歌舞荒淫，而不求贤讲武，为苞桑之计，不亡于敌国，则亡于权奸，岂非百世殷鉴哉！”是为妥当。徐公持先生则认为其十六为司马氏于嘉平六年废立之事；其二十九为魏明帝曹睿荒淫奢靡事实；其三十一为不求贤讲武，亡于权奸之事。结合司马氏一朝史事，就不难看出阮籍以“借古寓今”抒所怀之事，曲折隐晦，实为所迫。

综观两人作品的出现，其实并不是偶然的。自东汉以来，士人标榜横议、结党营私的现象络绎不绝，曹丕《典论·论文》云：“桓灵之际，阉寺专命与上，布衣横议于下；干禄者殚货以奉贵，要名者倾身以事势；位成乎私门，名定乎横巷。由是户异议，人殊论；论无常检，事无定价；长爱恶，兴朋党”，可见一斑。到了曹魏时期，以“立言”性质批评社会时务的子书创作尤为突出，如“建安七子”之一的徐干，他著《中论》就专有《谴交》一篇；阮籍族人阮武《正论》，论其浮华交游者最为精彩：“夫交游者，俦党结于家，威权倾其国。或以利厚而比，或以名高相求”。而曹丕始设九品官人制以来，求官延誉、结朋树党现象就更加肆虐，以致太和中魏明帝公然以国家政令的形式禁止浮华。

就连阮籍本人的声誉，恐怕也与这种倾交风气不无关系，据《晋书·阮籍传》所云，籍少时行为简略，但并不知名，还被人看作愚痴，后因族兄之故才被“咸共称异”的。陈留阮氏自非第一流高门，但由于祖上遗泽以及自己的“称异”，相倾交攀者才日渐增多，著名的西晋太尉蒋济、兖州刺史王昶即出其门下。

三

在艺术形式上，两者也可以找到很多共同点。关于《百一诗》的题目和篇数，历来争论不一，基本上有从内容和形式两方面入手研究的。《文选》也列有“百诗”一类，似从题材上划分更为稳妥，有“劝百讽一”之义。从现在残存的佚文来看，主要是五言为主的组诗，涉及的批评面也极为广泛，诗中议论的成分较多，像批评九品中正制弊端的“百郡立中正，九州置都士。州闾与郡县，希疏如马齿。生不相识面，何缘别义理？”；还有讥讽曹爽奢靡的“室广致凝阴，台高来积阳。奈何季世人，侈靡在宫墙。饰巧无穷极，土木被朱光。征求倾四海，雅意犹未康”等，而且讽谏的方式为“言虽颇谐合”。

对于应璩“百一诗”的特殊形式，魏晋南北朝以致后代模仿者层出不穷，但基本重在借寓讽谏方面。据《晋书·李寿载记》载，杜袭曾作诗七篇，托言璩以讽寿。璩子应贞还为其父作注。到了何逊，有《聊作百一体》，而且六朝评论性的著作提及应璩的还很多，钟嵘《诗品》就将应璩列为中品，陶诗源出应璩而自成一派，影响深远。到了清代，依然余绪未绝，有常州人毛会建著《百一诗》，当为模拟之作。

《咏怀》八十二首，也是以诗歌代替子书的形式出现的，保持了《百一诗》组诗的传统，无论是在内容、形式，还是表现技巧，都颇为相近，而且以大型的五言组诗大规模的出现，还是第一次。由于籍诗多比兴象征，时加玄理，含义的模糊性和多义性较为明显，以致“厥旨渊放，归趣难求”，“百代之下，难以情测”。如：“湛湛长江水”一诗，化用《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之句，以典故构成层层比兴，寓意含蓄深远，但一般采取刘履之说，言司马氏杀曹爽之事；还有像“西方有佳人”诗用飘摇意象喻现实生活的困顿、理想的恍惚；“杨朱泣歧路”诗暗寓人生之路的困难决择等等，此例不胜枚举。

阮籍开以五言组诗抒情的传统，融比兴寄托于一体，曲婉幽深，哲理性和抒情性俱佳，在中国诗歌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尤其是他任自然的老庄思想，为后世士人消除人生苦恼，摆脱思想束缚都产生了深远意义。

纵观应璩《百一诗》和阮籍《咏怀》八十二首，在相近的一段时期内相继产生，而且思想主旨都颇为相近，并不是偶然的文学现象，实与当时奢靡浮华、比附倾交的一般社会现状密切相关。而在表现手法上都相应地采用了大型五言组诗的形式，曲旨幽昧深远，又与统治者对待士人的政策息息相干。

注释

① (晋)陈寿《三国志》卷二一《王粲传》，中华书局，1959年，第604页。

② (梁)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二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1015页。

③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七五，中华书局，2007年，第877页。

④ 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中华书局，2008年，第314页

⑤ 萧统《文选》卷二三，第1067页。

⑥ (梁)钟嵘著、曹旭集注《诗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96页。

⑦ 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第469页。

⑧ 《三国志》卷九《曹爽传》，第285页。

⑨ 《三国志》卷九《曹爽传》，第284页。

⑩ 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中华书局，2008年，第313页。

[1] (魏)阮籍著;陈伯君校注.《阮籍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7.

[2] (晋)陈寿著;裴松之注.《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59.

[3] (梁)钟嵘著、曹旭集注.《诗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4] (唐)房玄龄等撰.《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5]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2007.

[6] 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7] 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8.

[8] 张伯伟.《应璩诗略论》[J].郑州：中州学刊，1987.

DiscussiononYINGQu’sPoetryandRUANJi’sLyricwithEighty-twoPoems

ZHANG Peng-bing

(School of Literature,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Lanzhou 730070,Gansu,China)

YING Qu’sHundredandLyricof RUAN Ji with eighty-two poems both appeared in Five-character Poems,and the creative motivation is mostly to remonstrate allegory.It is not accidental,but closely related to the flashy pour cross wind and sub-book task critical tradition.

Hundredpoems;Lyricpoetry; Motive; Criticism of traditional; Poetic structure

2013-11-05

张朋兵(1989- )男，汉族，甘肃天水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

I207.227

A

1672-4860(2014)01-006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