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曹禺《日出》的结构艺术

2014-03-03 06:42万亚红
新疆开放大学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陈白露小东西曹禺

万亚红

(博州广播电视大学,新疆 博乐 833400)

浅谈曹禺《日出》的结构艺术

万亚红

(博州广播电视大学,新疆 博乐 833400)

曹禺的话剧《日出》采用了与“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形态相适应的“人像展览式”结构;借鉴了契诃夫戏剧《三姐妹》式的结构法,用一个统领全剧的观念,将各种场景和人物事件连缀起来;用“片断的方法”和“‘色点’点成光彩明亮的后期印象派图画”的技法,写出“社会的真实感”。从而显露了作家独特的创作个性与艺术风格,将“有余”与“不足”两个世界的景象都展现在观众面前,突出体现了《日出》结构艺术的精湛。

《日出》;结构艺术;“人像展览式”;散文式;印象派绘画技法

1935年曹禺完成的话剧《日出》,可以说是中国现代剧坛上升起了一颗明星,标志着中国话剧艺术创作的成熟。曹禺在《日出》这个四幕话剧中,是以30年代初期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国大都市生活为背景。他怀着憎恶黑暗渴望光明的热情,揭露资产阶级的荒诞无耻和自私残酷,表现下层社会的悲惨生活,指出黑暗势力必然要崩溃,并且隐约暗示只有工人阶级才有光明前途。从《日出》的思想倾向来看,它是暴露半殖民地大都市黑暗糜烂面,控诉“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笔者认为这部剧作基本上是曹禺对时代生活的真实反映,为了表现出《日出》中的这种新的生活内容,曹禺为此不断地探求新的结构形式。他在写《雷雨》之后,逐渐对于其中“太象戏”的情节结构有些“厌倦”,表示要摆脱《雷雨》中的那种多少有些法国“巧凑剧”色彩的结构,重新“试探一次新路”。①这里,笔者将主要对《日出》的结构艺术形式的创新问题作一番新的探讨。

一、《日出》采用了“人像展览式”的结构

《日出》根据内容的需要,也就是写生活的横断面,所以采用了“人像展览式”的结构形式。剧本中心人物是围绕主要人物陈白露展览出来的,作者安排陈白露作为“穿线人物”,通过她带出来一个个人物来。剧本主要是通过陈白露寄居的豪华大旅馆,和小东西陷身的下等妓院为活动场景,将四方杂处的各色人等引进舞台,以展示各自性格,揭示社会风貌。选择这样的地点来展示“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画面,也说明了作家艺术构思的巧妙。话剧中的人物除陈白露和方达生外,可分成两类:一方面联系着黑势力的代表金八、大丰银行的经理潘月亭、银行经理秘书李石清、富孀顾八奶奶、博士生张乔治、“面首”胡四以及旅馆侍役王福升等这些“有余者”;一方面联系着刚到城市不久的小东西、大丰银行书记黄省三、老妓女翠喜以及卖报的哑巴等这些社会的“不足者”。这样便把“有余”与“不足”两个世界的景象都展现在观众面前,让人们看到了一幅半殖民地都市社会的里外两面。上层社会的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下层人民的食不果腹、卖身卖命的悲惨生活。那曹禺是采用什么方法将主题思想和人物性格鲜明的“展览”在观众面前的呢?

首先,《日出》以交际花陈白露和方达生为引线,发展线索将许多人许多事贯串在一起。学生出身的交际花陈白露,也曾受过“五四”新思想的影响,是一个有过个性解放追求的新式人物,然而经过几番生活的打击后,她最终放弃了自己的理想,向庸俗的社会妥协,成为一个高级妓女,由银行家潘月亭供养,住在大旅馆里,过着糜烂的生活。当童年时代的好友方达生闻知她堕落了,从家乡跑来“感化”她,让她跟自己结婚并随自己回去过自力更生的生活,但对社会和家庭生活都已失望的陈白露拒绝了他,她直截了当地说:“我是一辈子卖给这个地方的”。她留他多住几天,“可以看看这里的人怎么过日子。”曹禺就这样一笔交待了两个人的关系,并描绘了他们的性格,而将“都是鬼”的那些人的各种丑态逐渐在方达生面前展现出来。接下来作者出其不意地穿插了一个情节,造成话剧的紧张场面:当方达生回去睡觉,陈白露熄了灯。我们正在怀疑以后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地时候,同楼的孤女“小东西”为了逃避蹂躏闯到她的房间,在这一瞬间,我们感到很惊奇。其实,作者的意图并不难理解。他通过陈白露来联系上层社会,借此揭露资产阶级的荒淫无耻和互相欺诈;另外又通过小东西来控诉资产阶级对工人女儿的迫害,并表现人间地狱的苦难生活。因此,在结构上必须使小东西突然出现在陈白露之前,而将两条线索连接起来,目的就是为剧情的进一步发展做好铺垫。

其次,《日出》也以小东西的悲惨命运为引线,进而发展更多的线索,带引出更多的出场人物。继第一幕之后,曹禺在第二幕中进一步揭露资产阶级的丑恶面目,至于金八和黑三对小东西的迫害就暂时放在幕后(按下伏线造成悬念),这两条线索,一明一暗,分别在第三幕和第四幕得到进一步的发展。资产阶级的各色人等,如庸俗的寡妇顾八奶奶、无耻的“面首”胡四、阴险的市侩李石清以及潘月亭、张乔治,都以其独特的语言动作,先后在第二幕中出现。人物在舞台上川流不息地进进出出,一个带着一个。而在结尾处,方达生大喊小东西已经“叫人弄走”。在这时,另一股矛盾冲突的暗流突然涌现出来,小东西给谁弄走了,并且弄到那里去了,方达生能否找到她。曹禺在第三幕中就以此为线索,引导我们去看那人间地狱的悲惨生活。小东西被黑三毒打,被胡四所污辱,但是她不屈服,以前打过金八,现在又给福升两个巴掌,终而宁愿自杀。翠喜就是小东西的前车之鉴,小东西如不自杀,将来就像翠喜一样悲惨。曹禺从翠喜的麻木心灵中,看到了她对小东西同病相怜的关切。当曹禺着重表现小东西的悲剧时,他并没有丢掉黄省三这条线索,借用哑巴报童暗示这个小东西的悲剧。这种表现方法虽然不很自然,但他终究将出于一个社会根源的两个悲剧联系在一起了。这一幕的结尾并没有引起观众的任何期望,从结构上说未免稍嫌松懈。但既是“横断面的描写”,在第二幕中所描写的银行家和小职员的矛盾,资产阶级的内部矛盾,顾八奶奶和胡四的关系,以及陈白露的命运和方达生的活动,都还吸引着观众“且看下回分解”,决不会因为小东西已死而离座散去。可见通过已有的线索,进而或明或暗地引出更多的线索,来更加鲜明地展现生活的横断面,这从结构上说仍不失其同一性。

可见曹禺在应用艺术手段时,总是力求从生活出发,煞费苦心组织戏剧动作的发展过程,从尖锐的矛盾冲突中来表现人物的性格,阐明思想。通过这许多成功的舞台形象的描绘,作者把“不足者”与“有余者”之间的矛盾作了充分的揭露。剧本人物虽众多,但全剧十五个人物中却没有一个可以统帅全剧矛盾的主角,可以这样说,在整个剧作中曹禺都是随着剧情的发展,抓住紧张的矛盾并对其作了充分的揭露,通过矛盾的激化引出登场人物,并将人物穿插在紧张的场面中,展览在观众面前,每个人物都展现了个自独特的性格。可以说全剧没有中心事件和中心人物,每个角色都轻重相等,互为宾主,相互陪衬,共同烘托一个“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巧妙地展览了社会两个层面的人物。

二、《日出》具有散文式结构法

可以说,《日出》的结构是借鉴契诃夫戏剧《三姐妹》式的散文化结构,用一个统领全剧的观念,将各种场景和人物事件连缀起来,纯粹取消了我们习惯上说的戏剧情节。这一方面表现在不用“张牙舞爪的穿插”,不烘托“惊心动魄的场面”,也不注重“剧情人物的起伏生展”;一方面还表现在剧本深层的诗意流贯方面。在《三姐妹》中,契诃夫给读者展现出“一幅秋天的忧郁”,“那三个大眼睛的姐妹悲哀地偎依在一起,眼里浮起湿润的忧愁,静静地听着窗外远远奏着欢乐的进行曲,那充满了欢欣的生命的愉快的军乐渐远渐微,也消失在空虚里”,在静默中低述着“她们生活的抑郁,希望的渺茫,徒然地工作,徒然地生存着……”。②可见契诃夫戏剧《三姐妹》的尾声让人愁肠百结,但同时也让人回味无穷。契诃夫的忧伤是美丽的,这种美丽的忧伤能打动各个民族各个时代的读者与观众。因为这种美丽的忧伤靠近诗——我们的精神世界永远需要的诗。

在《日出》中,直接映照《三姐妹》这种诗情的是对陈白露的描写。作者最后写道:陈白露走在镜子前,“左右前后看了看里面一个美丽的妇人,又慢慢正对着镜子,摇摇头,叹气,凄然地”自言自语说:“生得不算太难看吧。可是……”“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这不是戏,是诗,是一首凄惘悲凉的诗,也是一首优美的诗。当然,《日出》结尾陈白露不与方达生一同出走而自绝于光明,是一个极富深意的问题,曹禺通过对这个问题的描绘,暗示了他对生与死的理解。陈白露睡下去了,夯工们唱起了夯歌——“日出东来,满天的大红……。”作者继续写道:“那声音传到观众的耳里是一个大生命浩浩荡荡地向前推,向前推,洋洋溢溢地充塞了宇宙。”③这里显然暗示出陈白露自绝于光明这件事本身蕴藏着一种再生的精神机制,从而使剧情诗意化、散文化。

在《日出》中多少有些神秘色彩,而曹禺所要阐明“损不足以奉有余”这个观念,实际上就等于俗语所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种缺乏阶级分析的说法。因此当潘月亭被金八所“吃”的时候,作者对这个荒淫狠毒的银行家的一贯憎恶之中多少夹杂一些不忍之心。作者描写福升向陈白露转告潘月亭的话,“他说怕这一两天都不能来了。他叫我跟您说,叫您好好保重,多多养自己的病,叫您以后凡事要小心点,爱护自己。”这种爱莫能助的感伤情绪,很自然会使我们想起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因而对潘月亭产生一些同情和怜悯之感。非常明显,这种感伤情绪并不是当时潘月亭最本质的表现,作者描写他的“临取秋波”,虽然削弱了主题的思想力量,但是具有散文的特点“形散而神不散”。

三、《日出》具有印象派绘画技法的结构

印象派画家根据光源和环境的变化来处理色彩,把未经调和的“色点”并置在一起,让观众离开一定距离通过自己的眼睛把分离的色彩调和起来,产生各种丰富的色彩效果。④印象派画家他们所关心的对象“不是能更深刻地反映社会本质的事物,而是更能完满地表达他们个人印象,和个人所喜爱的色彩,构图和某种装饰效果的事物。”⑤应该说这种方法,在曹禺构想《日出》时不是原样照搬,而是进行了适当的选择和剔除。印象派画家作画时的主观感受和印象可以看作曹禺构想《日出》时从长期对整个社会感受而得的“损不足以奉有余”的观念,由此出发,曹禺选择了最能体现这种观念,而且是不很连惯的细节和场景,并在描绘这些细节和场景时,几乎是近于自然主义的。这里,我们要着重提到剧本第三幕在这种结构形态中的作用。用传统的戏剧眼光去看,《日出》第三幕是与整个作品没有什么关联的一场戏,说它是节外生枝也不过分。但就整个《日出》剧本来说也并没有什么矛盾的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等线索,我们只看到方达生的痴呆,陈白露的强作欢颜,胡四、顾八奶奶、张乔治之流的俗不可耐……;我们还看到黄省三毒杀全家,自己也走上了绝路;陈白露这位交际花,“这么年轻,这么美”,却永远地安眠了……。这一切,并不是贯穿在一件有始有终的完整事件中,而是零零散散,鲜血滴滴,映照着都市社会腐朽糜烂的形态,暗示着“损不足以奉有余”的哲理。而在第四幕中,作者还穿插了许多生活的片断,就相当于绘画技巧中的彩色色块。

作者在《〈日出〉跋》中多次提到“印象”这一概念。这里笔者想起一种用“色点”(是指社会上层和下层的各种分散的社会现象的困难)点成光阴明亮的后期印象派图画,《日出》便是这类多少点子集成的一幅画面。这意思是说他要直接呈现给读者的是种种散状式的印象,而读者则可从获取的各种印象中汇聚形成一种观念形态。具体到结构问题上,他曾在《雷雨》中成功地解决了在有限的演出时间之内表现先后三十年的因果关系问题,而他在《日出》中,出色地解决了在有限的舞台空间之内表现从上层到下层的各种分散的社会现象的困难。他以“××旅馆一间华丽的休息室”为背景(第三幕除外),时间是在深夜、傍晚以及日出之前,这样便于那些最喜欢在黑暗中活动的鬼魅可以自由出入,任意横行。他以陈白露和方达生为引线,将许多人许多事贯串在一起,并且都曾经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程度上向黑暗社会表示过抗议和进行斗争。也可以这样说,印象派的绘画技法和构图方式也是《日出》的一个重要的结构因素。

毫无疑问,《日出》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现实主义轨道上迈出了新的步伐。它在思想和艺术上都比《雷雨》更成熟,更显露了作家独特的创作个性与艺术风格。从结构上说,他的剧作组织严密,场面灵活,头绪纷繁,互相穿插,前后呼应,自成对照,因而动作鲜明,气氛紧张,随处引人入胜,给人以强烈的印象。在手法上他舍弃了《雷雨》中“太象戏”的结构和“用的过份”的“技巧”,采取了与表现“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形态相适应的“横断面的描写”。借鉴了契诃夫戏剧《三姐妹》式的散文化结构法,用一个统领全剧的观念,将各种场景和人物事件连缀起来;用“片断的方法”,用“‘色点点成光彩明亮的后期印象派图画”的技法,写出“社会的真实感”,因而《日出》具有纪实性的特点,开放、真切、自然。正是这样一次艺术形式的创新把“有余”与“不足”两个世界的景象都展现在观众面前,涵概纵横,显示了《日出》剧作结构艺术的精湛与思想蕴含的深广。

注释:

①曹禺.曹禺戏剧集·论戏剧[M].江苏:江苏人民出版社,1979:268.

②童道明.忧伤及其他[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437.

③曹禺.我的生活和创造道路.曹禺全集(第5卷)[M].河北: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106.

④迟轲.西方美术史话[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8:364.

⑤邵大箴.谈印象派绘画[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8:189.

[1]曹禺.曹禺戏剧集、论戏剧[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

[2]田本相.曹禺传[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

[3]陆保泰.曹禺剧作魅力探缘[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4]杨蔼琪.谈印象派绘画[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79.

2014-09-25

万亚红,女(汉族),新疆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广播电视大学讲师,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学、教育教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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