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延滨
认识诗人张文斌有十多年了,他是个读书人,当过医生也干过许多世俗的事务,然而在我印象中,这是一个十分有风度彬彬有礼的儒雅君子。大概这种印象主要来源于读他的作品,他的诗歌写得很好,现代感十足,他的摄影作品拍得精美,艺术上讲究。对了,我所谓的“认识多年”,也只见过两次面,更多的是通过他的作品,感知到一个当代知识分子的气质与风范。
这本《南歌子》诗集,是诗人写故乡的集子,乡情、乡亲、乡土,大概每个诗人一生中都要面对这个主题。诗人张文斌说:这是一本回忆家乡的诗集,也是唯一一本我母亲能看得懂的诗集。诗人在这里强调了“母亲能看得懂”,这句话是引导我阅读这本诗集的入口。看得懂与看不懂,曾是诗坛一个争论的命题。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新诗潮出现之始,这个争论有明确指向,新潮与先锋突破了人们的审美习惯,受到了“看不懂”的责难。在今天,当我们把所有的技术活都练了一遍,诗坛上让人眼花的拳法,早就引不起观众的惊讶。人们对“看不懂”或者“不好看”,都习以为常了。习惯于“放下”,不读就是了。不是说不需要诗艺的提高,成熟的诗坛与成熟的读者,十分大度,面对各种花拳绣腿礼貌的鼓掌之后,转身离去。其实,诗歌在这个世界上活了数千年,最根本的命门是直指读者心窝最柔软的那一处,让人无法逃避的怦然心动。好诗只有一条:直指人心,让读者动情!人心不死,诗也不死,诗歌存在的基石,就是“人心”。
这是诗人故乡的诗集,而且是一本“母亲能看得懂”的诗集。故乡对于闯荡世界的诗人而言,是“过去式”的存在,是藏在心灵深处的圣地。而“母亲能看得懂”是诗人与故乡亲人对话时的选择,脱去一切世俗的礼仪与规矩,像一个孩子站在母亲的面前。
一幅我们熟悉而陌生的画面:游子归家。但是,对于现代人而言,这也是奢侈的梦想。现代交通已经让天空和大地无所不至,然而归家的小路早就隐入岁月的荒原,那个魂牵梦萦的家园早就面目全非。因此诗人张文斌的归家之旅,就是一场重建与召唤的跋涉,是树叶对根的怀念,是浮云对大地的依偎,是心灵在回归的求索中重燃信念和希望。“回忆故乡,是一个人返回内心和童年的过程,是休憩,也是出发。故乡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是永远的客观存在,也是把他推向形而上的一个窗口。故乡情结,保持住了一个写作者永远眺望的姿态……如今,当我有足够的时间积淀,借助故乡的草木、旧屋、故人重新踏上返乡旅程。我从自己的个人史寻找写作资料,倒退着回去,注视着一个少年与家乡的血肉联系,也渴望在眷恋之中把自身重新打开,引入到一种更加光明、更加宽阔的视野之中……无穷无尽的乡土人情、无边无际的自然,让我的文字在‘远望可以当归的想象中增加了幸福感和归宿感。黄坦,这块丰沃而贫困的土地,被具体而微的意象和细节包裹,它的丰富性和永久性,可以放下我对生命和生活的疑问,变成我最顽固的信仰。”诗人张文斌的这些话,给我以启示,让我在诗人诗篇里与故乡和乡亲的重逢中,读一个诗人也向读者敞开的内心世界,我看到,其实天堂不远,就在被爱浸润的灵魂里!
“疲惫的面容,憋不住的干咳/新疾来袭,一寸寸犁着身体/他们是干瘪的土豆,长出了绿芽//金银花、马兰头、白茅根、苦荬菜/一丛丛药草……一味味草药/同山风一样免费/长着一剂苦味的心/神农老祖宗,用心良苦/用极少数的甜/遮盖多数的苦/一株株草药,熬了他们一辈子。”诗作《草药》这些句子,苦涩而清新,当我读到“一株株草药,熬了他们一辈子”,我的鼻子有点发酸,让我停下来,再次品尝这首诗的苦涩与清新。这是诗人的才华,用草药来写乡亲们的命运与生活:“用极少数的甜/遮盖多数的苦”,是奇句也是神来之笔!同甘也能共苦,诗人在这里让我们感受到,一个根须永远扎在故土上的游子,他内心的沧桑与柔情。故乡也是一味“草药”,诗人因为有了故乡,也就有了归宿,有了安神明目的定力。这种定力,让诗人在滚滚红尘、芸芸众生中,找到和认识自己:“像稻穗那样弯腰/像溪流那样转身/与小鸟说话,和露水奔跑/在万壑松风中/做最好的苗子/父母在家谱的想象里/用我未来的山河种下一棵参天大树//山有兰草,水有杜若青青/山水之间,是我奔跑着/努力要变成一棵树的足迹/汽车的喇叭声响彻着城市的呼喊/我被连根拔起,来到省城里/远隔前溪一千里/没有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黄牛留下的/对于青草的眷恋/世俗的生活,开始消解着黄坦这片土地/带给我的养分//从此,既不属于山村,也不属于省城/一棵树,尽管没有山村的喂养/飒飒风响,窸窸窣窣,哪一句不是乡音……”这是诗人的自省,也是诗人的觉悟,发现自己是一棵从故乡黄坦移进都市里的一棵树!这种觉悟非常妥帖、真实、形象而且有命运感。我也曾在诗中说过,我是一棵树,根扎在土里越扎越深,而枝叶却梦想飞翔而伸向天空。我只写出了命运与现实的冲突,张文斌更清醒于根植何处!
当我读到《归隐》我觉得我找到了诗人写作的境况:“放下浮名,放下锦衣玉食/放下一切,轻若流水/炊烟袅袅,蛙声十里/省略了我走出农舍的背影//带上你/回到水云峰脚下,白云对苍松的抚摸还在/鸟鸣对青山的理解还在/我要努力辨认腊梅和玉兰细小的歌声里/那努力发光的一面还不在//在老宅后院,开辟一片园子/种点豆瓜蔬菜/我的心脏,告别了风暴/缓缓流动的血,打开书页……/我们有时像晨雾一样,自由航行/有时如晨鸟那样,把清晨的裂缝填满……”诗人暴露了他的归家行踪,他的每一次归乡,都是现实生活中一次“告别了风暴”,灵魂归入避风而宁静的“老宅”。也许是一次回归,也许是一次疗伤,也许只是“把清晨的裂缝填满”,然而这就可能是一次洗礼,一次救赎。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我们没有上帝,我们的灵魂也会迷惘,我们的故乡和乡亲就是我们的精神归宿。诗人对家乡的书写,就是在引导自己,回到让灵魂安宁的港湾。因此,每一次写作都是一次精心修炼,也是一次对灵魂的陶冶,如同一块泥土烧制为瓷器的过程:“落地惊心的那份心事/被烧成爱的颜色/青兰如水//玄青色的发髻/一袭白底青花衣/浅蓝的哀怨 以及传世的美丽/客舍青青 蜜蜂在油菜花中/掐着细腰 风吹开了雕花小窗/古琴落尘 门扉紧闭/门前的铜环锈迹斑斑/青花烟雨中 瘦了长长青石板路/存了一颗爱惜之心/薄胎的青花瓷 才如此完美//雾锁江南 你依然活在/清丽隽永里/我却在一方小篆里 白了鬓眉”这首《青花瓷》如果只当作在描写一件青花瓷,那就忽视了它的价值。这是诗人寓意悠长的制作,将乡土思念化成诗行,将诗歌写作喻做青花瓷的烧制。乡情无形,而青花瓷能够久经岁月风雨,保留下制作时的那份痴爱与真纯。其实,从古到今优秀的诗人们,他们的别愁离绪,不是都留在了他们精心制作的青花瓷一般的诗篇里,让读者感受到永不消失的情感力量吗?
诗人张文斌这本回忆故乡的诗集,有对故乡山水的描绘,对一草一木,对那些留下童年欢乐与痛苦的老屋石桥的重新找寻,都表现了诗人语言的天赋,掌控题材的能力,剪裁的技巧和节奏感。而在故人亲情的书写中,则是真正运用“母亲能看懂”的语言,平等亲切的倾诉与对话,从而使感情的交流,消除了时空障碍,通畅而且直抵心灵。这是内心表达的需要,也是诗歌写作成功的策略,诗作《大年初一,陪姐姐说会儿黄坦话》就是值得一提的范例:“大年初一,我从千里外赶来看你/山路崎岖,爬过353个山石阶/走过一座桥,再走51个山石阶来到你的坟前……/大年三十,我梦见你一个人/躲在寒冷的墙角里哭泣/点燃蜡烛,上香,烧纸钱/姐,四年了,你在天堂还好吗/天堂里没有人会讲黄坦话吧/火光中依稀看见你挂着泪水的脸庞/我想我是那么粗心和不在意/让父母与你长期居住在一起/你总是把孝心高举过头/现在父母住在省城,他们感到多么不适/他们剩下的时光/大部分活在你的影子里/嗜酒的父亲已很少喝酒/母亲的糖尿病在加重/他们年事已高,如一对易碎的瓷瓶……/要下山时,春雨越下越密/墓旁的松树上,有鸟声断试图帮你说出心里话/我一边点燃百子炮/一边迟疑地张望仿若自己也被点燃,被炸碎”。读到这里,我的心里也有一阵炮声炸响,久久不能平息。诗集中写亲情的那些诗篇,充满真情,是这本集子中最能征服读者的佳构。读到这些作品,我知道何为天堂?天堂就是浓情蜜意的家园,天堂就是让灵魂感到温暖的地方。而诗人张文斌的天堂,就是说着黄坦土话的那块土地,黄坦话是诗人进入天堂的秘诀:“如一枚瓯柑一样/柑皮是温州,柑肉是文成,柑核是黄坦/核是种子,只有种子才会发芽生长/我是土生土长的黄坦人/能讲一口纯正的黄坦土话。”
感谢诗人,让我分享了他的梦想与梦中的家园。祝福诗人,一个有故乡的诗人为灵魂找到了归宿,也为读者创造了一个独特而迷人的精神天堂。黄坦会为自己有这样的儿子骄傲,一个曾经无名的小乡村,从此进入中国诗歌的长廊,让我驻足,也让像我一样爱诗的读者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