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人间,怀旧及其他

2014-02-28 05:22芜静
文学港 2014年12期

芜静

今年春天来得有点晚。农历四月初头,早该开的花才陆续开,一旦开起来倒约定得齐整,杏黄的胭红的淡粉的铺开在屋檐墙角,盎然自在。想起老街来,想沿街的那些花树,老街的人及零碎往事。人总是这样,偶尔无意识的触动,过去储藏的记忆便挟裹而来,如一条河流,以为是静止的,其实波澜之下一直潜在运动从无停息。老街建于八十年代初,里面的香樟、女贞、红枫、玉兰等老树,因为有年头了,所以高壮茂密。到了春夏季,鸟雀在树冠鸣啼绕飞,繁密的绿阴把整个小区罩得幽翠,清凉。街心公园有杜鹃、芍药、樱花、蔷薇,红的红白的白粉的粉,这个时节想必也美得飘摇。

对这条街,我是有感情的。

那天下班早,突然决定去老街转转。公交车到江东站,步行百余米,从白色牌坊式的门楼进去,南北两面挨着十几幢平房。老式平房,是宁波第一次大规模旧城改造的成果。改革开放初,为规划新城,老三区成批的老屋老墙门被推土机轰倒,成百上千户人家作鸟兽散。安置拆迁户最多的,就是江东南面这块很偏僻的区域,它成为城市拆迁户最早的汇集地。记得我家刚搬过去那阵,周围还是成片稻田和河埠头,白天从东乡过来的机动船“卟卟哧哧”往河埠头靠拢,客来货往,商贸兴旺。小区附近的农舍养的鸡鸭猪,常会溜达过来像邻居来串门,比如有一回我发现一只母猪窜到墙根下拱食,白花花的膘肉抖得我心慌。入夜熄灯后,四野旷寂,落枕合眼,真有“听取蛙声一片”的意境。后来那一带崛起好几个小区,并且以鸟和植物命名。是因为那一带曾荒凉人稀,是动植物的天堂以兹纪念吗?当然这个想法很可笑。

平房的外墙石灰已剥裂,一楼更是因为长年的霉和潮,阴湿变黑。高压线在楼与楼之间低垂,杂乱地贯穿整个小区。铝合金窗把每户人家的阳台包得严严整整,像是悬空的一个个鸟巢。鸟巢蒙着灰,里面堆着杂物且吊满各式衣裤被单。如果人人把隐私摊出来那就无所谓隐私,旧式楼房的家常生活是大到生儿嫁女,小至泼油翻醋都可以毫无顾忌地展现在人前。现在似乎没啥改变反而更加精进勇猛了,人人把隐私晒在微信上,食色起居,家里短长,甚至老妈的泡脚桶,婴儿的脏尿布都乐此不疲地晒出来分享。心底无私天地宽是国人的一大特色,古人说得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一楼住户有水泥围砌的小天井,大都租掉或自开小店,店铺一家紧挨一家:烟杂店、理发店、水果店、日用五金店、糕团店,平价蔬菜、房产中介、羊绒加工、修车摊、缝补摊……每天早晨,上班的上学的买菜的开店的统统倾巢而出,人语喧鼎,车流熙攘,人间世景都在这条不长的弦上弹拨着,日子饱实得直逼眉眼。当然,这样的小街很多,它们贯穿东西南北,串起城市的脉络。走进一条小街,感觉像信手展开一叠牌,每张牌都小小的,方寸之间各有特色,合拢起来则信息万全,能量巨大。

街心公园前有个小摊。一个头顶微秃的老头在卖熟食。设备很简陋,一架一椅一墩头,厚墩墩的砧板,削薄乌亮的刀,几只陶瓷方盘放着腌卤的鸡、鸭、鹅等熟食。生意来了,招呼一声,手起刀落快到无影,像个武侠高手。没生意时就搬把矮凳,点上烟,看树阴下邻居下棋打牌。想来这二十多年他一直没有改变这种生活方式。记得当年老爸偶尔嘴馋或逢年过节,就差遣我说:去关老头那里称几两鹅头颈来。我就像个小当家的,捏着把零钱一溜跑去。关老头那时也不老,同我爸差不多年纪,不过邻居们都叫他关老头,他姓关。他则叫我21幢小娘,说:今天鸭头不错透骨新鲜,才下午烧好的,让你爸去尝尝鲜。或者说要不要鸡肫?那个脆啊,我留着两个自己下酒呢。现在我假意上去搭讪,他招呼我的眼神表明,他已经完全不认得我了。

我在老小区住了十五年,是很简单又美好的日子。自己成家后偶尔去父母家,感觉不再是任性撒娇的女儿,倒像座上宾。母亲张罗烧菜,父亲忙着切水果。十年前因为父亲关节炎久治不愈,他们搬出了老小区。此后我也再没有踏入过,我以为同这条街的缘分已尽了。

我开始反复地做老街老屋的梦,是在母亲病逝那两三年。梦里一再呈现我在老房子的情境。还是十七八岁的学生模样,束长发,穿白衬衫和藏蓝校裤。我在北窗下做作业,母亲在厨房烧菜,油锅“噼叭”,祖母不紧不慢地剥着豆荚,煤炉上炖的笋干老鸭煲“噗噗”顶着锅盖冒白烟,香气鲜醇。天光是淡淡的石青色,母亲与祖母的絮叨时短时长,一切似乎都安然无恙,仿佛永生永世都可以这样过下去。

当时祖母还健在,三代人住65平方非常拥挤,父母亲为蜗居动足了脑筋。后来父亲把小天井改造成厨房,把原厨房给小弟当卧室,才算安顿妥当。父亲闲不住,在天井外的泥地上,用竹蓠围种了月季、石榴和海棠,又支起花架,种过丝瓜,金银花、紫藤什么的。紫藤很美,春末夏初,一串串淡紫的碎花小瓣垂下来,淡淡微风淡淡香。傍晚,搬出藤椅矮凳小方桌,依次端菜上桌,无非是些家常菜:葱油海瓜子、清蒸白蟹、干菜烤肉、盐煎小黄鱼、凉拌羊尾笋、醉卤鹅肉、青菜肉丸三鲜汤等等。父亲偶尔倒上一盅杨梅烧酒,咪小口夹一筷子菜,有滋有味赛神仙。隔壁大婶抱着孙女来串门,小手腕和脚踝雪白绵软,挂的银镯叮当响。收起碗筷已落日西斜,天光幽微转蓝,一颗接一颗的小星星缀亮夜空。邻居们渐出来,围坐一起乘凉,你递我一串葡萄我分你几块脆瓜,好不热闹。父亲也在门前泼清水去暑气,然后摆上藤椅,捧出冰镇的西瓜来,我和伙伴们立马拥上去,呵,多惬意的时光。

这些映像,到后来逐渐成为记忆里的珍藏。人一回头就开始要怀旧,怀旧意味着老去,但老也不是坏事,至少当你有了老之将至的意识,你的心会缓下来,缓下来不见得是不好的节奏。

这段时间在读老书,老底子人写的书,深有触动。比如民国一个老先生在他的著作《中国文学史话》里说:中国文学是人世的,西洋文学是社会的。社会惟是“有”,要知“无”知“有”才是人世,才是文明。大自然是“有无相生”,中国文明的人世可对应它,文明是能对应大自然而创造的。二次大战后,世界性的产业国家主义社会的庞大物量,最后把人的智慧与感情压灭,家庭之内,人与人断绝,人与物的感情断绝……

1983年,当我坐在紫藤架下安静阅读,怀着少女的文学梦憧憬未来,面向世界的大门已然洞开。

两千年时曾有专家预言:二十一世纪将是身心疾病高发的年代,它将成为人类共有的灾难。高速的工业化社会,人与人、人与物、人与自然的关系渐疏离,人不接地气了,骨子里天然的东西就开始流失。

小时候住在外婆家,一个大院子,据说宋朝住过大人物。楼上楼下客堂前厅厢房天井,虽年代久了有破旧,却还残留画栋雕梁的宏大气息。印象最深是下雨天,没地方玩耍,几个小伙伴坐在天井前高高门槛上抬头数雨。雨从雕刻精细的瓦檐滴下来,一滴,两滴,三滴,参差不定,滴到墙根芭蕉丛的宽叶上,顺着翠绿叶脉滚落到七石缸,那缸里有几尾红锦鱼,听到水滴荡开涟漪,倏忽钻到底下去了。仰头数雨,数时光,仿佛时间也凝固了,那种心境,再不复有。外婆家的摆设也很耐看,描金玻璃杯、红釉糖罐、粉彩瓷缸,还有绘石榴牡丹的银帐钩,四脚雕有祥云的红木五斗橱。记得书房桌上有外公养的一盆文竹,碧翠参差,一只青花瓷杯,几叠戏曲画报,老式留声机里唱着《锁麟囊》或《空城计》,外公躺在摇椅上阖目养神;外婆搁在客堂间的针线笸箩,堆有各色丝线与绣样,还有小巧的剪刀镊子老花镜……光影日淡的下午,客堂间寂寂无息,小猫蜷缩在八仙桌下打盹。有人隔花窗“吱”地挑竹帘进来,是西厢房的谢师母找外婆商量给小孙女绣个肚兜,两人低头选花色,秋香绿、湘妃红、珍珠白、荷藕粉、湖水蓝、玫瑰紫,色色鲜丽。彼此一问一答,温和有致,不觉窗外秋光西斜,晚来风凉,真是岁月静好。

传统手工制作的物器因倾注有人的情怀与情操,历经岁月的积淀与时光的浸润,呈现圆定的外观,散发和柔的气息,让人心生安定。少时的我就是在这样的怡然安定中成长起来,并由此对成人世界心生向往。

老院子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也被拆除,错落如水墨画的古宅群,化作瓦砾废土铺成大道,柏油马路康庄大道的宽阔与光明,掩盖了绿荫掩映老宅浓缩的人间情意。少者欣欣然,老者惶惶然,然个人的心绪是如此卑微不足道,一切声音均被淹没在时代的巨擘之下。

以前每年过中秋,从外婆家吃完团圆饭回家。父亲推着自行车,小弟坐在后座,我和母亲并肩走。我们顺着寂静的中山路一路向东,好几公里的路。快到家了,四野偏僻,远远近近楼房影影绰绰,暗黝黝的人世间,月亮突然挂在树梢半空,格外明亮饱满,光华万丈。小弟兴奋地用手指着叫喊:哇,好大的月亮!我们闻声仰望,那一刻内心涌上喜悦,却又说不清这种喜悦来自哪里。

嫦娥三号登陆月球,是又一个科学战胜自然的范例。而巡视探测器取名“玉兔”,则是寄托了国人对嫦娥奔月这一美丽传说的怀念。“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于多维空间上是超越无限,于情感上又何尝不是蕴含海一样深广的情意啊。这是属于中国人的情意。

人性里总有些柔软的东西,不愿僵化不愿死去,它要保持原有的质地与尊严。

《史话》:文学失去在感情上构成故事的才能,继起的是男女肉体的秽亵小说,但这也要过时,因秽亵虽不用情却用感,现代人是连感官也疲惫了……文明的最起码条件应是人生的福从食与色解放出来了,扩大了,延长了。

用男女关系挑起读者的感官与神经,一直是文学作品的强项。以前表达比较含蓄,曲径通幽。后来开放了,到现在全盘开放,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写的人也疲软了,看的人也没劲了。从审美到审丑,让人怀念以前那一点点欲说还休的曲径通幽。影视剧也一样走这路子。品相绮靡,要从恶之华中开出花来是有难度的。日本早期有部禁片叫《感官世界》,写一个女仆爱上男主人,她对性事的痴迷异于常人,两人生命不息折腾不止,最后女仆用剪刀剪断男主人的根器以示永久。据说由真人真事改编,绝对的惊世骇俗。但这部以感官为主题的片子,里子却是一部悲剧。它的结构,情节,画面精良严谨,人物处理真实细腻,没有嬉皮与秽亵。庭院、乐伎、冬雪、榻榻米、三弦琴展现着原始面貌。情爱场面渐次递进,既有兽的低卑,又具人的庄美,然庄美背后又令人心酸,因人的高贵灵性被动物性蹂躏了。李安的《色戒》也有大幅床戏,许多人为一睹完整版打飞的到香港去观摩。但恐怕很少有人会去回味性爱镜头后的深义,去体味原小说与电影的迥同。所以我想李安是寂寞的。影视作品首先是迎合感官的作品。

央视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2》播出后,有观众反映美食太少故事太多,对于吃货,需要的可能是不断更新的饕餮盛宴。可在中国,美食真的不单是美食,它同人的关系太深远了,几千年文明和文化已与食物骨肉相连。没有一个国家的食物体现出这样人与自然的深厚绵长的感情,哪怕“一箪食,一瓢饮”,都承载着精神风骨的表达。舌尖上的美食更是许多人心尖上的故乡。女儿看《舌尖上的中国1》时曾对我说:妈妈,我在这一盘菜里,看到了整个世界。看第2季又被感动得掉眼泪,说突然明白了去净素餐厅吃饭,那广播里里说:感恩天地滋养万物,感恩父母辛勤养育,感恩厨师精心享饪……其实我自己小时候吃东西也丢三扔四,我奶奶看见每回都要捡起再吃。她是个笃信佛教的人,她说,阿弥陀佛,人要惜福。她总是对我们说惜食不是惜财,是惜福。

社会是有形世界,一切声,光,色,电在为人所用时亦在消耗人的能量,这是事物的两面性。抑或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身处繁华,纵情享乐,感知觉却越来越疲惫。

街心公园边上小巷直走百余米,路口香樟已森森,熟悉的场景扑面而来,心脏收紧了。但梦里的小天井和紫藤架没了,墙外堆着杂物,晒着被单,一排老气窗还在,门紧闭,那是别人的家。这二十多年里,祖母和母亲先后走了,现在这里一草一木均与我不相关了。忽然恍惚,这是我曾经住过的家么?过去种种不复再有,我像从黄粱一梦中醒来,物是人非,两手空空;若说没有过去,为什么熟悉的场景人物映像历历,多年神牵梦绕,无法放下?人活一世,来过与不曾来过有区别吗?

我正发呆着不知走还是留,猛地看见邻居徐大姐抱着个男孩往这边来,我还认得她的模样,不过她额前的白发骤多,人似乎也矮下去了。令我愕然。记得当年她四十出头,病休在家,疼爱我的女儿,天天往我家钻。每天下午三点钟辰光她到街口去接儿子,一个肥头肥脑的初中生,眼睛有斜视,我弟弟曾学他那样被我爸打过后脑勺。“阿峰,阿峰。”她这么直着嗓门喊儿子的小名,声音又响又长。邻居们都说她一点不像病人。后来街坊四邻都习惯了,听到她扯开嗓门就知道孩子们放学了,比闹钟还灵。听我爸说她老公得肝癌去年去世了。

一晃我到了她的年龄,她到了我母亲的年龄,她手上曾经抱过我的女儿,现在抱着孙子。听说那呆头呆脑的阿峰技校毕业后进了单位当蓝领,结婚生子顺遂得很,不知道他的眼睛治好了没?

成长的速度往往拉开距离才会感觉到明显。感觉到岁月在每一个人身上下的功夫。

《史话》说:科学不是万法之法。我们要与自然素面相见,不蔽于科学,不蔽于民主。

有报道说:这个世界曾属于一群高喊知识是力量,重视理性分析的族群——计算机程序员、工程师、会计师、律师及MBA高管。但今后世界将属于具有高感性能力的另一族群——有创造力、同理心、高体会能力及为事物赋予意义的人。

在美国,练习瑜珈的人有一千五百多万,上千万人坚持冥想,部分人开始去临终关怀机构做义工,关于身心灵的书籍与电视节目广受欢迎;在欧洲每年都有去修道院静心修习的人,一些医生教授因身心疾病;困扰转而去研究东方禅学;在日本,文化部省鼓励学生在学习教科书外,更多思考生命的意义和目标,推行“心灵教育”以启发孩子的智慧;在中国,每天都有无数人源源不断涌向西藏,跪拜代表生命最高智慧与解脱的圣地,以寻求灵魂的救赎与最终栖息。汉教也不寂寞,每年春夏季各大山寺面向社会推出的禅修班总是一额难求。在大城市,一些白领精英开始坚持素食,环保,当志愿者,穿棉麻布衣,骑车,简居,爬山,种菜,阅读,禅修,练太极种种。他们是这个时代的先觉者。

有位哲人说得好:人类的发展,中华文化,应是开发人自身的潜能为基础,不是开发外在能力为基要。如果把发展外在当作人类社会发展前途,那人类真的没希望,因为最终要自食恶果。

某夜灯下翻卷,读到《传习录》里一段小故事:先生(王阳明)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自开自落,于我心亦有相关?先生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此中缘由与深意,愿与你分享。

(原载《梁祝》201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