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的逻辑(外四题)

2014-02-28 03:41苏平
文学港 2014年12期
关键词:佐佐木五爷阿三

苏平

老王的逻辑

老王退休了,可是他不是一个闲得住的人。老王照样四点钟起床出去跑步,老王有早起锻炼的习惯。老王是一位逻辑学教授,以前,每天早上沿校园跑一圈,然后回家洗刷,再去上课或者做研究。

现在,老王从学校搬了出来,住进了这个小区,小区不大,总共才八幢房子,在小区内绕跑一圈也就十分钟,老王觉得不过瘾。可老王不想跑出去,外面吵闹的马路他不喜欢,他喜欢安静,当时买这房子,老王看中的也是它的静。

小区内的道路有点脏,估计时间还早,清洁人员还没来打扫。老王就把路上的纸屑、矿泉水瓶等捡起来,扔到垃圾筒里,跑几步老王就得停下来,捡一捡。老王突然就有了扫地的欲望。老王的逻辑是这样的:反正是锻炼,都是花力气,不如花得更有价值,而且扫地的强度更大,更适合他。老王为自己的发现高兴了一下,以前,他在校园里从没想到这一点,因为校园比较干净,而且校园的清洁工总是很早就把校园打扫干净了。

老王第二天就买了扫帚,扫起了地。起先,老王只能坚持扫小区内一半的路,后来,慢慢的得心应手了,他可以用一个小时把整个小区的路扫一遍。扫完,生理上大汗淋漓,心理上淋漓酣畅。以前,他沿校园跑一圈也是一个小时。

老王扫地的时候,当然会碰上早起的人,有人和老王打招呼,你好。老王也说,你好。老王当然也会碰到小区打扫卫生的人,人家问,你怎么扫地啊?老王回答,我锻练身体。打扫卫生的人就不问了,有人帮她干活,她当然不反对。

一天早上,老王又出去早锻炼。一个人拉住了他说,扫地的,地下车库脏得一塌糊涂,你也要经常扫啊。

嘿,人家把他当扫地的了。老王当然气,老王想,这就有点欺负人了,真把我当扫地的了。老王想大声地告诉那人,我是教授,我不是扫地的。可老王转念一想,就想通了。老王想通了的逻辑是这样的:我扫地是为了锻炼身体,和别人怎么认为的没关系。

老王继续扫地,一扫就是几个月,从不间断。可是接着还是间断了两天,不是老王偷懒,是老王去外地参加聚会了。聚会一回来,老王发现小区脏得不成样子。怎么会这样?一打听,才知道,物业把原来打扫此片区的清洁工撤了。老王出门这两天,竟然没人打扫卫生。也就是说,这个小区打扫道路的任务全成老王的事了。

老王郁闷了。老王想,这逻辑不对,我锻炼身体,怎么就能把人给撤了呢?老王拿这个问题去问他老伴。老王的老伴说,你把人家清洁工的地扫了,人家清洁工活少了,物业当然得撤人,就是物业不撤人,也肯定会让她去做别人的活,别人再去做别人的活,最终还是会有人因你锻炼而被撤。老王的老伴继续分析说,还有,因为你每天锻炼,所以小区干干净净,这已经成为一种平衡。如果你某一天,突然不锻炼了,那么小区原来的平衡就坏了,就没有人打扫卫生了,没人打扫卫生就会影响大家的生活质量,影响了大家的生活质量,你就要负一定的责任。

老王听完老伴的分析问,照你这么说,我以后这锻炼还不能停下来,还没自由了?老伴说,目前的情况还真是这样。

老王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这是什么逻辑?

这个逻辑老王没想透,老王又碰上了新的逻辑。老王那天早上正在锻炼,有人拉住老王说,你天天扫地,让物业少用了一个人,少用一个人就等于少开支了一千多元。物业少开支了一千多元,怎么的也得给你补偿个几百吧。

老王一想这逻辑没错啊,凭什么物业在这个地方白省钱,物业得给他补偿啊。老王把这想法在脑子里过了遍,又觉得不对。我是来锻炼身体的,怎么就变成赚钱的了呢?

老王后来还是继续扫地,老王后来的逻辑是:我是来锻炼身体的,管那么多逻辑干吗!

白五爷

白五爷是个裁缝。确切地说,白五爷是个讲究的裁缝。

白五爷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城市开裁缝店的呢?没人说得清楚,可是白五爷的讲究,很快便让大家见识了。

每天十一点五十九分,白五爷放下手中的活儿,到中堂四方桌前坐下,拿起筷子,端起小酒盅,轻巧地走了一杯,然后中堂侧边那架古老的摆钟,“当、当、当”地响起十二下。响完,白五爷道一句,好酒。这当然不是巧合,巧合就不是什么讲究了。每天如此,每餐中饭都如此,这就是讲究了。

白五爷还有一个讲究,白五爷吃好喝饱后,必得休息一会儿,一直到二点之前,不得任何人打扰。日本人占领这个城市后,需要裁缝制作军服,那个不可一世的佐佐木硬是在白五爷门前干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见到白五爷。

佐佐木不想等,之前,他抽出军刀,要闯进去,可是被他的翻译制止了。翻译说,这个白五爷虽只是个裁缝,可却是个可杀不可辱的怪人,只可智取,不可强逼。

佐佐木不听。翻译忙叽哩哇拉地讲起那个满城人都知道的白五爷雄胆退土匪的故事。土匪来劫掠白五爷那是年前的事。土匪们要在年前制作新衣服,找上白五爷,恰逢白五爷二点之前的休息。土匪只讲自己的规矩,哪会考虑别人的规矩,冲进去就把白五爷绑了出来,逼着白五爷接活。白五爷问,不懂我的规矩吗?土匪头子苍耳子一听,火冒三丈,抽出大砍刀就朝白五爷的头颅砍了下去,白五爷双眼微闭,一声不发,只听“端”一声,白五爷前面的四方桌被砍去了一个角。苍耳子吼,做还是不做?白五爷伸了伸脖子,再无言语。苍耳子喊,拉出去蹦了。几个土匪把白五爷拉出门外,拔出手枪连开数枪。白五爷双眼微闭,一动不动,如入定老僧。苍耳子亲为白五爷松绑,说,白五爷真雄胆也!苍耳子从此将不再打扰。说完拱手走人。

苍耳子服了,佐佐木就忍了。

满城的人都不相信白五爷会给日本人做事,满城的裁缝更是不信。白五爷谁啊?白五爷就是白五爷,要是白五爷能给日本人做事,那还能叫白五爷吗。他们都信着白五爷,都看着白五爷。可是白五爷答应了。白五爷说,佐佐木能等我一个多时辰,那是诚心,只要是诚心找我做衣服的,我都答应,我是个裁缝,诚心上门的生意当然得接。

白五爷都答应了,别人还有什么意见呢?当然没有。这是个大买卖,大买卖当然得需要大批人,白五爷一声令下,百十号人的裁缝队伍就拉了起来。

衣服如期一批批地出去了。白五爷还是照样讲究——喝酒钟响,喝好休息,活空闲如此,活再忙也是如此,不仅他自己如此,他手下所有的裁缝都如此。他们休息谁也不许打扰。

佐佐木眼见活能如期完工,也就懒得管白五爷的这些穷讲究,任其讲究。

新的一大批军服的紧急任务是在白五爷答应给日本人做军服的两个月后下来的,佐佐木说得很清楚,这是为给前线决战士兵鼓劲加油而配发的,必须加紧赶制。虽然时间非常紧,可是在白五爷的督促下,这一次还是如期完工。货发出去后,佐佐木高兴,请白五爷喝酒。三五杯下肚,乘气氛热烈酒兴正浓,白五爷献计说,随着战事进入白热化,新军服的工期会越来越紧,如果不提早准备肯定将会出现延期的情况。到时上面怪罪下来,可不是好事。佐佐木一想,对啊。可怎么办呢?白五爷说,提早准备布料,提早裁制。佐佐木听了,高兴得又连说“哟西”。

很快大批布料就到了。

日本兵在一次战场上的大失利约两个星期后发生,那天佐佐木气急败坏地来找白五爷,负责警戒的日本兵向佐佐木点了头后,拦住了佐佐木说,白五爷正休息,他不许别人打扰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佐佐木挥手狠狠地打了日本兵一巴掌,骂了句,死拉死拉的。

佐佐木闯进去,可工场内早已人去楼空,连那批布料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日本兵在工场的一角找到了一条新挖的地道。在盖住地道口的一块木板上,写着一行字,谢赠布料。

战争当然是讲战略战术的,可是这一回日本兵在战场上还发现了点战略战术以外的新东西,他们身上穿的新衣服新裤子慢走慢跑无关紧要,想甩开腿脚死命地跑却不对劲,一跑就要被绊倒,这使他们关键时的冲锋顶不上,逃跑又跑不快,一千多人就这样完蛋了。

数月后,抗战某部换了新军装,白五爷在其中,苍耳子也在其中。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无奇不有。

陈 缶

小田去陈缶家,是蒙童带去的。蒙童是搞文物鉴定的,有时候,在古文字知识方面遇到难题,他会与陈缶进行探讨,陈缶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因此蒙童敬佩陈缶,有着这层关系,两人走得也近些。小田也是学校古典文学的教师,当然他的资历要比陈缶他们浅得多。小田是去感谢陈缶的。小田有事求过陈缶。小田求陈缶的事,是个大事。什么事?评职称。小田评职称为什么要求陈缶呢?因为他的竞争对手是陈缶。要是说起来,您可别不信,陈缶他不是教授,他连副教授都还没评上呢。陈缶没评上教授的原因说来有很多,但最关键的应该是,他发表的论文专著不够。像陈缶这样水平的人,搞几篇论文应该说不是什么难事,可陈缶好像无所谓似的,更不急。他自己不急,别人急,有人就提醒他,你把平时的讲课稿整理整理那不都是一篇篇有分量的论文吗。陈缶听了笑笑,不置可否。次要的原因呢,是每年评职称的名额有限,竞争激烈,有人见陈缶超脱,就来做陈缶的工作,要求他先让让。陈缶本来对职称看得就谈,让让就让让,无所谓的,可这一让就让了二十几多年。这次,陈缶又让了,小田评上了,他很感激陈缶的大度,想感谢一下陈缶。可听说陈缶这人油盐不进,所以就拉上了蒙童。

陈缶的房子是租的,在钱湖的北面,离学校大约四十公里,蒙童他们换了三趟公交车,又走了二三里的小路才找到那。蒙童就叹,这个死陈缶,住得什么鸟地方。蒙童感叹完,远远地看到那房,眼睛就亮了。待进的屋内,蒙童的眼睛就直了。那是一座保存相当完好的四合院,古色古香,屋檐下窗框上皆有雕刻,人物动物、画草树木,品相完好,栩栩如生。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庭院中间的那两口清朝大缸,高约85公分,赭金色,有精美人物图案,一缸是清水,另一缸还是清水。蒙童盯着那两只缸足足看了好几分钟。

陈缶进来的时候,光着脚板,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裤子和脚上落满了泥点。陈缶说,稀客,稀客。蒙童回,打扰,打扰。小田问,陈教授你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陈缶说,不是农忙吗,他们忙不过来,我给他们搭把手。他们是谁啊?小田又问,陈缶说,周边的老百姓,也有住我这四合院的老百姓。说完,陈缶双手一拱说,你们先自己随便看看,我去洗刷一下。整个四合院,共十间房,北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南房三间。陈缶住了北房三间,一间为客厅,一间为书房,一间为卧室,其余的陈缶按这房子主人的旧例给了那些需要临时住房的人。

陈缶再次出来的时候,穿着齐整,俨然是个教授了。小田说了些表示感谢的话。陈缶爽朗地笑笑说,你应该评上的,与我无关哪。又说了会话,蒙童问,你怎么找到这房子的?陈缶说,我就知道,你会感兴趣的。这是我在偶然的一次出行中发现的,我喜欢这里的静,所以联系了屋的主人,并租了下来。这家主人的祖上曾是进士,在当地为官,修建这座四合院是因为喜欢钱湖的秀丽和清静。现在这家的主人定居海外,几年也难得回来一次。陈缶简单地介绍了下租房的过程。

可是为什么这些雕刻品相完整,在文革中没被破坏呢?作为文物专家,蒙童对这个是很敏感的,江南的许多古建筑中精美的雕刻,在文革中被毁的数不胜数,他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陈缶说,我当年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也问了这家的主人,这里面还真有些内容。说着,陈缶指了指中堂的那幅对联说,你们看,这是一副十一字对联:古今来许多世家无非积德,天地间第一人品还是读书。这座房子就是靠这副对联保护下来的。这座四合院当年建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僻,周围没几户人家,后来因为兵荒马乱,许多人逃到了这里。这家的祖上,按传家对联的意思,把这些难民,全部收留,把房子让给他们住,并供给相应的粮食,等他们日子好一些了,能另找地方住了,再腾出房子来,给后来需要的人。就这样一直传承着,到了文革期间,里面还住着许多穷人,打砸文物的时候,穷人都感恩这家的主人,没有愿意砸,也没人愿意来砸,所以得以幸免。

小田问,这么多房子,这么幽静的地方,租下来得花不少钱吧?陈缶说,没花钱,这家的主人在得知他是古文学教授时,仅问了他对这副对联的理解,竟然就没问他要租金,唯一的要求是要把这副对联和这幢房子一起完整地传下去。小田听了,连说,有这种事,有这种事!陈缶又说,前两年,这家的主人突然回国了,还特意到四合院来看了看,和他还聊了聊,最后还表示要把四合院赠给他。陈缶说完,小田听了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喊道,原来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陈教授你可大发了!蒙童接过小田的话头问,这么说,你现在不是租房客,是房东了?陈缶笑了笑,说道,那里,那里,我懒得办手续。陈缶还没说完,小田又惊叫起来,陈教授,你没要?这么大一个房子你没要?陈缶再次笑笑说,只是住几年而已。

到书房去看看,是蒙童提出来的。陈缶的书房很简单,一张书桌,一台电脑,四周皆是书,多而不乱。蒙童一眼就看到了那本遑遑巨著《纲鉴易知录》,这本近年来在古典文学界最有影响力的考证书。蒙童知道,书的作者两缸主人,那两缸正是四合院里的两缸。蒙童的猜想得到了印证。时间接近中午,蒙童告辞,陈缶留他们吃饭,蒙童戏道,也没见你有菜啊。蒙童的话音刚落,外面有人跑进来说,陈教授这是青菜。又有人跑进来,陈教授这是土鸡蛋。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提着个小水桶说,陈教授,这是我抓的泥鳅,我妈说你家来客人了,要我赶快送过来。陈缶并不推却,收下东西,哈哈大笑,你看菜不是有了吗。

回去的路上,小田对蒙童说,这个陈教授真是个怪人,人家送他房子,他还不要。像这种位置的房子,将来增值多多呢!蒙童沉思了一下说,只几碗饭而已。小田有些不解,望着蒙童问,蒙教授,你说什么呢?蒙童说,心不被形役,陈教授非你我可比,陈教授——高古!小田迷惑地望着蒙童,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在古城古玩界一言九鼎,心气儿特高的蒙教授,怎么在陈缶这里突然没了半点儿脾气呢?

田 坦

小田的大名叫田坦。在学生眼里,他是个很洒脱的教授。开的课是《古文观止》,他怎么会开这么一门课呢?没人知道。“之乎者也”的年轻人能有几个会要听的?要是开的课没几个人来听,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这些你都不用担心,田坦自有他的办法。上课铃响,田坦走进一百多人的大教室,问,同学们今天我们上哪课?有人站起来说,《秋声赋》。田坦说,举手。大家举过手后,田坦环视一圈。又有人站起来说,《归去来兮辞》。田坦再环视一圈举手情况,说,那就上《归去来兮辞》吧。说着开始背诵起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为心为形役……”田坦身材削瘦,声音却重若洪钟,极富感染力,他一开嗓,全教室即刻就静下来。开课前,田坦总是这样先将所上之课背诵一遍。有人会问,不用看书吗?那是当然,《古文观止》上下两册共222篇,田坦早就倒背如流,了然于心了,哪还用得着书。田坦不仅允许点《古文观止》所选的课文,还允许学生点之外的古文。不过,点之前,你得背一遍所点的文章。同学背过了,田坦跟着再背诵一遍。自然依旧是抑扬顿挫,行云流水。以田坦的博学,谁还能难得倒他呢!也有猜测,田坦不是博学,那是他记忆力强大,听一遍就能背诵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没人搞明白过,反正大家说得都在理。

允许点课的事,一般的教授做不了,这不仅需要胆量,还需要金刚砖——这是绝活。可田坦还有更绝的:他上课讲着讲着,就泪如雨下,号啕大哭了。起先学生们惊讶不已,也难怪,学生们没见过这种架势啊,哪有教授在讲台上嚎哭的,还要不要师道尊严了。可是慢慢的也就习惯了。有跟着抹泪的,有跟着嚎哭的,还有竖大拇指喊,这才是真正的性情中人,真正的教授。事情到此,也算圆满。但田坦又笑上了,神色自若,眉飞色舞。这哭和笑之间的转换全无过渡,也无提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浑然天成。害得听课的同学们擦眼泪都来不及,相互之间望望,个个泪珠盈盈,尴尬非常。怎么办呢?擦了眼泪跟着笑呗。一笑一哭,如冰火二重天,感觉非同一般,用同学的话说,爽!

就这样,一传二,二传四,来听田坦课的学生多矣。

可是现实中,田坦并不是学生们想得那么洒脱。田坦也不小了,再过两年就届不惑了。不惑是什么意思啊?到了这个年龄没有迷惑了吗?到了这个年龄对自己所要做的事情不含糊了吗?还是到了这个年龄就把世事看透了看开了?抑或人到四十,就没有什么可以顾虑的了?小田是学古典文学的,古圣经典研读了不少,可是对这句四十不惑他一直把握不了,在书本上是这样,在现实生活中也是这样。“四十不惑!”小田读一遍这四个字,就叹一句。去他妈的不惑。小田想,差两年就差那么多吗?他现在好像什么都还不明白。比如,陈缶什么意思啊?人家送他房子,他都可以不要;比如,徐欣为什么非得要有了自己的房子才生孩子?还有那个田文镜,自己的儿子买个房子,向他要点钱,都可以不肯。不肯也算了,还说什么,你已经成人了,自己的事自己解决,跟我没关系。瞧瞧,一个个,都什么人。非得把人给逼疯了不可!

田文镜就是田坦的父亲。田文镜给他取这个名字的时候,意思应该就是想让田坦坦然些。坦然些,田坦当然明白这个理。可是,现实是他需要一套房子,没有房子他老婆徐欣说,不能生孩子;没有房子,他老丈母娘看见他总黑着个脸;没有房子,就是他和徐欣干那档子事都有问题。坦然些,空口白话好说,要是有那么多事在那摆着,还能坦然吗?

那天,田坦书看得烦了,突然想起了那档子事。就涎着脸皮和徐欣说,徐欣没明确表示反对,但脸却黑着。田坦不管那么多,爬上去动了起来。田坦他们虽然结了婚,因为买不起房,还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里,床还是那种高低床,下铺是床,上铺就成了书架。田坦一动,上铺的书就辟里叭拉的掉下来,平时也是这样。这天,徐欣显然是不高兴,徐欣说,能不能快点啊?我可是等着要看书呢。

徐欣是田坦的同事,因为文凭的关系,还只是个辅导员。早几年没觉得什么,辅导员就辅导员呗,轻松点就好,可眼看着同伴们,一个个评了职称,升了职位,买了房,也就急了,一下子突然发愤拼命读书,不仅自己读,还逼着田坦读,两个人没日没夜的看书,摘笔记,撰写论文,忙得是昏天黑地,常常是累得透不过气来。

徐欣这么一说,田坦就全没了刚才的兴致。田坦说,那你看吧。田坦当然是赌气,可徐欣却真拿起了书。

两个人的冷战开始了,田坦开始抽烟,开始拒绝看书。徐欣很生气,可是她不想劝田坦,她也憋着一肚子火,她整了下东西,回了娘家,反正是暑期。

徐欣已经走了好几天了,田坦还是静不下心来,虽然他已经评了副教授,可是又能怎么样呢?而且评得还如此窝囊。憋屈,真的憋屈。田坦受不了了,他骑上自行车开始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像一条失去了家的野狗。

不知是怎么回事,田坦转着转着,竟然就来到了钱湖北面,到了陈缶的住处旁。将近中午,阳光很好,陈缶歪着头,蹲在四合院前的菜院子里拨青菜。菜院子里一片青翠葱笼。田坦走上去,叫了声陈教授。陈缶转过身来,高兴地喊,是小田啊。

自然是一起吃饭,自然是小青菜。陈缶吃得很香,田坦吃得也很香。接下来,陈缶开始抄经,陈缶写得一手好字,他喜欢抄经,田坦就在旁边看陈缶写的《纲鉴易知录》。坐了一下午,田坦的心静了下来,他想,得劝劝徐欣,也住到这儿来!

牛 气

阿三养了一群牛。

阿三的家四面环山,山上青草遍地,适合养牛。阿三小的时候放过牛,阿三喜欢牛。虽然阿三小的时候从牛背上摔下来过,并摔断了腿,落了残疾,但这不妨碍阿三喜欢牛。阿三家那头大黄牛,被贩牛的鲁阿四牵走的时候,阿三哭得死去活来。阿三看到了那头牛的泪,从灯笼大的眼槽里漫漶出来,一会儿就把半个牛面给湿透了。牛被鲁阿四拽着,往前走一步,挣扎着回头望一眼阿三,走一步,挣扎着回头望一眼阿三。阿三知道,那是求救的眼神。可是阿三没有办法,阿三被他母亲死死地抱着,他挣脱不了,他还是个孩子。阿三母亲说,它老了,耕不动田了,我们能一直养着它吗?阿三母亲像是劝阿三,又像是自言自语。

阿三的这群牛有二十四头,走在村道上,那是长长的一个牛队,多数时候前见不着头后见不着尾,阿三被裹在中间。到了上坡上,牛满山遍野地散开,像是一朵云,一朵金黄色的云。阿三的牛全是金黄色的黄牛,是李四从远方特意选购的。

也就是说这些牛不是阿三的,是隔壁李四的。李四是一个老板,也是阿三的同学。阿三和李四两个人小时候好的可以一起光屁股,也可以穿同一条裤子。后来,李四进城做了生意,发达了,不是一般的发达,是很发达。很发达的李四就让阿三帮他养牛,李四知道阿三爱牛,也养得好。

阿三本来不想养这个牛,阿三认为自己养的牛是用来耕田的,现在李四不种田,他养这么多牛干嘛?折腾吗?可是李四说了,阿三你不养,肯定会有人养。人家养牛要偷懒,会关着牛,饿着牛,还会打牛。你不养,人家养,这牛就真就被折腾了。阿三想想是这个理,就养了这个牛。

阿三养牛当然内行。可是养牛不是靠内行就行的,还得用心。什么时候放出去,什么时候唤回来,什么时候加把草料,什么时候饿他一下,都是有讲究的,明白了这些,掌握了分寸,就叫内行。这头牛什么脾气,那头牛什么脾气,这头牛的眼神里有什么,那头的牛眼神有什么,这就是牛气,知道了这些,那就是用心了。阿三当然是知道牛气的,阿三当然是用心的。

阿三给每头牛各取了个名字。要给这么多牛取名字可不容易,可是阿三有办法。阿三给每头牛一个节气。节气是阿三最熟悉的,什么节气该种什么,什么节气该干什么,都得有分寸,这个分寸阿三清楚得很,也拿捏得准。比如,这头牛尾巴毛特别密的叫谷雨,这头牛尾巴毛颜色深一点的叫立夏。二十四头牛,二十四个节气,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正好是一个年轮。阿三站在逼仄的村道上,一口溜地喊起来:小满、芒种、夏至你们三,走慢点;大暑、小暑、立秋,你们三跟上,还有那个白露,别东张西望,小心前面的石头崴了你的脚,最后阿三在小寒光滑圆润的屁股上拍一巴掌,说,兄弟,你走最后,可要给我压住阵脚啊。阿三这一声声喊得顺溜。站在村道边吃早饭的村人就说,阿三,你真牛气。阿三就白人家一眼,骂一句,牛气个屁。

村人就忿忿,你个阿三,吃了枪药了,满嘴火星子。阿三叹一声,唉!李四已经打来电话了,李四说,这两天给我多喂点料,养精神了,可千万别再去犁田,小心掉了膘了。

让二十四节气犁田,也是李四的意思。李四当然不种田,可是李四让阿三教二十四节气犁田。牛是李四的,钱也是李四的。阿三只能听李四的。这个村田不多,是山梯田,一小块一小块的,都荒着。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留下的老弱病残,要不就是种不了田了,要不就是不愿种田的。阿三把二十四节气拉出去,背上木犁,犁上了。起先总是脱犁,东倒西歪的,渐渐就上了趟,有模有样的了。特别是小雪,干得可真欢,阿三只“驾”了一声,它就低头忽忽往前窜,好像不用力气似的。还有那大雪,犁起田来,眼眸灵动,脚步沉稳,仿佛天下一切苦难皆在它眼里,又仿佛它有能力犁尽天下一切不平。阿三哭了,多好的牛啊!多好的耕牛啊!

可是不到二个月,马年的春节就要来了。先来的当然是李四,李四已经来查看过牛了。李四看过牛后,在阿三的背上拍了一下,李四说,阿三,真有你的,等我电话。

阿三知道,和去年一样,二十四节气将一头头被李四的电话分割。李四说,放养的,犁过田的黄牛肉,他们稀罕!

去年的这个时候,阿三眼看着自己的二十四节气,一个个被拉走,他大病一场。李四来看他,问,阿三你怎么病倒了呢?阿三把头别过去,没有理李四。每拉走一头牛,就像在阿三的心间剜了一刀,二十四头就是二十四刀哪,能不病倒吗?

接下来的日子,阿三在等着,也在熬着,等的是李四的电话,熬的是自己的内心。可是李四的电话没有来,听说不会来了。阿三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那人,为什么不会来了?这时吹来一阵风,那人说,要下雨了,阿三快走吧。

李四的电话还是来了,李四说,阿三,你先把它们养着。阿三揪着的心突然就放了,他高兴地说,好了,要养到什么时候啊?李四说,现在还不知道,你先养着吧。阿三又利索地应了一句:好了。

阿三接过电话,跑回家,把二十节气拉出来。站在村道上,阿三大声喊,大寒快过去,立春、雨水你们俩快点,惊蛰轮到你了……阿三长长的喊声穿过村道,激荡起来,底气十足。有村人就赞,阿三,你好牛气啊!

阿三哈哈笑笑说,牛气!就是要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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