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
到过成都旅游的人,都说成都人会过日子,把工作和休息安排得从容不迫,看起来总是悠闲自在,潇洒滋润。我不知道,成都人的生活是不是可以这样概括,但成都的居住环境,总是有口皆碑的。
距我家不远有一条河,就是成都著名的府南河。一有空闲,我便去河边散步、观鱼;而且相邻还有一个佛院,也是很著名的,即文殊院,我也常到那里去吃茶、听经。
府南河人文自然风光荟萃,用成都人的话说,是一座露天公园。而文殊院则可以带给我庄严的思索,心里常有盛开的莲花。在我自觉或不自觉的意识里,是常常把它们纳入“家”的范畴的。
如果说,家乡的一切,给了我平和的气质,那么,我的故乡,我的荷塘乡间,则给了我许多生动的记忆。其实,我的故乡与家乡,都同莲花有缘。只不过故乡的莲花开在池塘里,而家乡的莲花则开在佛院的“佛心”里。
也许,因为这一切,我信仰慈悲、信仰隐忍、信仰朴素,它们从墨香幽幽的书里,轻盈地嵌入我的思维,陶冶着我的情操,变化着我的气质,让我在文化的浸润中,慢慢站立起来。
我常常想——
故乡的茅屋简约至极,我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却从不觉苦,同大自然无比亲近的生活,是否在童心无瑕中,接受了中国传统的道学渊源呢。
移居城市,独坐书斋,使我的生活更添了一份悠雅的情怀,跋涉在书山学海间,倒是越跋涉越有兴致,那种天下为公、诲人不倦的儒家风范,总能使人高尚。
毗邻佛院,在一片礼佛声中,除了心空妙明,更可以感受到一种文化的魅力,一种思想的博大,“因缘空色”,迷情与觉悟,自可用般若智慧透析人生。
有一天,读到宗白华的《信仰》,内心不由充满了感动。“红日初升时,我心中开了信仰之花。我信仰太阳,如我的父!我信仰月亮,如我的母!我信仰众星,如我的兄弟!我信仰万花,如我的姐妹!我信仰流云,如我的友!我信仰音乐,如我的爱!一切都是神!我信仰——我也是神!”这是一首很美很美的小诗。
我想,读书人的使命,就是读书。读论语可以修身,知道怎样做人,做一个高尚的人;读般若可以修行,广行善事,广结善缘;读道德则可修心,通过自然山水的滋养,寻找人性的回归。并且取其精华,把有用的知识,贡献给“芸芸众生”。
人生无常,许多大智慧,都是“读书人”悟出来的。我信仰知识,因为那是历史的经验。在我们的前面,已经走过贤人孔丘、隐士李耳,还有觉者释迦牟尼,他们智慧丰富,更得历代先贤不断的补充和完善,从而成为人所共仰的文化奇观。
我信仰“真善美”,这便是我从那些典籍里读出的“精义”,纯洁如雪,灿烂如花。礼佛、尊儒、崇道,都是为了清洁心性,从而认识世界的本质,让我们的人生真情不灭、善心永存、美丽无限。
故乡池塘的莲花,盛开在我的记忆里。家乡佛院的钟声,几乎都是在我临睡前或早晨醒来的时候响起,掠过城市的楼群,涤荡着我的心灵。这一切,可不可以理解为一种提示呢?
我有夜读的习惯,又特别喜欢在雨夜读书。读书本是一种境界。读什么先且不论,氤氲的书香,天空飘着霏霏的细雨,心境就格外空灵。
记得有一句“雅雨飘飘”,出处忘了,总觉得是很美的。雨“雅”,自然的风物也得以文明了。也许,“雅雨”指的是吾省雅安市(又称雨城)的雨。但我只知道“雅无三日晴”的民谚,所以雨城总是为雨润着的。故而其雨,别有韵致,总是不会滂沱,更不会泛滥,天空总是湿湿的,路面总是像刚洗过一样。
曾去过雨城数次,惜与读书无缘,且几番造访,均是来去匆匆。幸而成都是雅安的邻居,近年的气候有了一些变化,也常常是“雨”着的。
我喜欢这样的雨景,檐前有零碎的雨声,站在雨中还要过好一会儿才得湿衣的那一种。这是在白天赏雨。而在雨夜里读书,则是赏书,赏书之余,就听听雨声。
雨夜的意境,在于看不到雨,四周微凉,有最难得的清新。最能感觉的是雨点滴落在植物间的声音,如芭蕉,如竹,如棕榈树,除了自个儿在风中的摇曳声,又伴雨声。
我最近读到一本论读书的书,其中有这样一段:“松声、涧声、山禽声、夜虫声、鹤声、琴声、棋子落声、雨洒窗声、煎茶声,皆声之至清者也,而读书为最。”读后神往无限。其实,以上诸声,大都在很静的夜里,才好听。“蝉噪林愈静”嘛。只有在静的时候,才会显示出声音的优点,或清,或脆。其中,我最喜欢听雨洒窗声,更多的时候则是雨滴落在石阶上的声音。
雨夜的泥土醒来,在空气里洒满特有的芬芳,杂着书香,可以令夜读者思绪飘得很远。有时,一场夜雨落下,我会默默地站在窗前。目光由近及远,为近处的花卉与远地的稼黍生出几分喜悦,庆幸它们有了雨水滋润,会成长得更好。
但夜读,在读书人中似乎被弄成了一种时髦,有云:“红袖添香夜读书。”那固然是一种境界,却不是真正的读书境界。读书有真假之分。真读书的人,不舍昼夜,有时间就读,并且读得进去,读得懂(我是说,雨夜读书更可以有一种好的意境,当然是真读书);假读书的人,不过是讲讲排场,偶尔执书,也只是示人(示的对象最好是红袖,更可以添香),表明自己是读书人。
言及于此,似乎该讲一讲读什么了。其实读什么都无关紧要,经史子集,善本残帖,均可读,陶情、致用,皆是目的。
在古代,有“昼读红楼、夜批西厢”的说法。我倒是认为,在一个微凉的雨夜,读一读《红楼梦》是不错的,看大观园里的一群俊男靓女,今天结一个菊花诗社,明天开一次海棠笔会,红尘气味,胭脂词风,散落在王侯府第。而《西厢记》呢,有元剧,有话本,还有弹词,林林总总,别具意味,都是很好的读物。
不过,总不至于每次夜读,就只拿出这几本书来吧。我想起一段颇古的诗意,是说风和雨不懂得读书的雅,也要飘进书斋来乱翻书。雨夜疏灯,茗碗轻响。这时,我喜欢读一些不同时期的散文,尤喜笔记,有时会读小说或佛典。我想,读书的目的是为了丰富知识,都像是在修行(应不以苦行为快),每多读一本书,便修成一份业果。与此对照,有时还可看一看有关UFO的书,甚至介绍科普、地理知识的小文也可读,这样才会知道佛是什么。
雨夜的风清、茶香、灯幽、书好,可以使人越读越有兴致、越有智慧。雨夜读书,就是在琴书润了、翰墨香了时,独享一份淡泊的人生。
在我的藏品里,有一幅竹,据说是禅画。画是纯水墨的,墨色颇浓,竹的枝叶透着淡淡的白,月色朦胧悠远,想是写的明月清风。更深的意思,我就想不出来了。
也许,是画的氛围,使人有了艺术的敏感,思维可以超然物外。这时,读者会自觉特别富有智慧,即佛家常说的“和风所及,花开遍地”。
在古诗里,“晴天染白云,溪水濯明月。”也是画,能够想出这句诗的人,便是禅画家;可以写“荷笠带夕阳,青山独归远”的,也是禅画家。
禅其实是修一种境界。境则由心造。比如焚香沐浴后的读书,会神清气爽,可以更直接地悟解般若教义。般若即智慧。学佛也就是学智慧。据说,佛法的智慧是出自内心的,洞悉一切的直觉,只有对事物圆融的、完满的、普遍的正知正见的佛法智慧,才可以被称作般若。
佛门又称空门。空到在一张纸上画画,是很可以明心见性的。但在佛家看来,要认识自己,还得修行。
禅是不立文字的。而画藏禅机,则没有人说不可以(不过,皇皇佛经,遗世独立,那是前之智者心灵的折射,似乎有其存在的价值,所以有)。
禅的本身不具象,可以是风花雪月,可以是雨雾雷电,可以是一杯淡淡的香茗,可以是一册薄薄的诗集。禅在这里,是一张纸,随你画什么。画梅,梅是禅;画兰,兰是禅;画菊竹,菊竹也是禅。
“古松谈般若,幽鸟弄真如。”就是说万物皆有佛性。在我的眼里,一些绿得晶莹的植物,如文竹,如蒲公英,如叶子很大的芋类,都是有佛性的。有人说,在自心以外去寻佛,不会有收获。我意亦然。
佛即真心、善心与美心,是“空”的,是一种精神文明。依我的理解,想佛则有佛,不想佛就没有佛,没有“佛”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真善美的心灵。
古人云:“画品优劣,关于人品之高下。”这是说画家的画品在画里,也在画外,人品即心性、学识的修养。
禅不是一种简单的坐姿,而是要通过澄心静坐,驱除杂念,达到心空妙明,去捕捉那些宛如流星、翩若惊鸿、稍纵即逝的灵感。
我还读过一幅画,背景是松竹梅岁寒三友,一位长者,端坐抚琴,似乎有优美的韵律弥漫画中,旁边的石上,还坐着一位文士模样的人,正执扇品听,很认真的样子。这是一幅古画,或许也是禅画吧。
前人论画,有“山水第一”的说法,所谓“竹树兰石次之,人物、鸟兽、楼殿、屋宇小者次之,大者又次之。”我并不这样认为。一张白纸,着墨生色,只要不是临摹,匠心独运,就会有所获,画什么都好。
如中国的扇,历代读书人手中几乎都有一把,还有“快哉此风”的典故。普通的百姓,扇是用来取风的。唯有读书人,扇如衣着,是穿戴的一部分,执一把纸扇,可以更有翩翩的风度。读书人的扇是白纸做的,可以题字,可以作画,其次才是取风。题字多是录下自己颇感得意的诗词或散句,作画则以小品为主,一剪梅、数株兰、几茎竹,绝不是大制作。如此,扇在读书人手中,即具灵性了,有清风盈怀,才会有才思敏捷,禅意便在风中摇曳。
张岱《跋徐青藤小品画》文,引“摩诘(王维)之画,画中有诗。”这里讲的诗,即禅。禅在画里,只可意会。不过,能在画里读出禅的,便大抵可以算半个散文家或整个诗人了。
前几天画兰,顺便也画石头,题句云:“兰花清奇,石头也香。”才有所悟,石头也很可爱。不然,不会有那么多人收集石头,汇聚天下奇石,取其天然异形,让一块一块的顽石,成为名副其实的艺术。
曾经同一位在质监局供职的朋友到河滩散步,便一路捡石头玩。这位先生正在一所院校进修宝石鉴定的课程。他告诉我,石头的构成成分比较复杂,一块看似不起眼的石头,说不定就是宝石。我没想过在满河滩的小石头里寻出一块“宝”来,倒是感叹大自然造化无穷。这些圆圆的小石头,都曾有棱有角,岁月沧桑,已经消去了它们的锐利,只剩下平心静气的等待,等待水漫河滩,便又去浪迹天涯。
中国最著名的石头,是《红楼梦》里的通灵宝玉,是“宝哥哥”从娘胎里带到人间来的。可不可信?有点玄。但《红楼梦》的原名,是叫过《石头记》的。通灵宝玉是石头(不过是石之美者),三生石是石头,无稽崖还是石头。
早先读过一本有关玉石的小说,小说写得怎么样,可以不说,但其中谈到的玉石知识的确让人大开眼界。一件玉器,从石料到成品的工序极其复杂。琢玉的工匠,为了琢出一件上好的玉器,常常投入毕生的积蓄,先要觅得好的初坯,还要有好的构思,所以这“积蓄”就不单指是物质的,还有艺术的。
在石头家族中,还有一种珍品,就是钻石,比如钻石项链、钻石戒指。因其名贵,又称作宝石,因其坚硬,因其切割之后,能够迸射神奇的“钻光”,成为首饰镶嵌的佳品。
石头之奇,奇在鬼斧神工。好像是经过了谁的精雕细琢,有天然石趣,诸如山野之石,还有石笋之类,每一块都有不同的美,很值得人玩味。难怪有那么多人热衷于奇石收藏。
南京的雨花石,五颜六色,纹理精致。先以为是工艺品,后来才知道,是地道的天然生成。还有三峡石,也是玲珑剔透的。再如珊瑚、玛瑙,大概也属于石头的一种,至少也可以算是“近亲”吧。
一般说来,石质越细,越有用处,大的可以碑刻,小的可以篆刻。像西安的碑林,西冷印社的印谱,都是艺术杰作。
石头之奇,还奇在是有用之材。石桥是常见的,巨石被劈开,加工成规则有致的方料,一旦汇聚,就能在水天之上生出一条路,石桥是很诗意的。还有石屋、石栏、石雕,乃至石桌、石椅、石床等等,或赏心悦目,或摆设成局,一经使用,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雅意。
还有一些大得多的石头,像巫山神女,也是天然生成,也是很值得“玩味”的。黄山以石著称,其险、其雄,都在石头上。海南的“天涯海角”,除了海水,就是石景。特别是“南天一柱”,尤其闻名。在四川泸州有玉蟾山,想来也该有很多石头,即便有树把一座山笼罩起来,从表面看不见石头了,但这座山的“魂”,还是石头。
每一个汉语词汇都有其特殊的意象,我很喜欢中国被称作中华。那么,中华的意象是什么样子的呢? 在我的意识里,就是石头被沃土覆盖着,树木苍劲,清荣峻茂,而露在土外的一小部分石头,都是雨迹依稀,铁灰的颜色,峭岩飞峙,雄奇无比。
有人说,“精美的石头会唱歌”,我也有同感。
回老家逢着儿时伙伴,讲起孩提的“玩”,抚忆再三,一些似已淡忘的旧事,又渐渐明晰起来。
小伙伴之间,做游戏、捉迷藏、讲故事,是必不可少的,在一起“唱”童谣的时候也多,也很有趣。至今还记得一些,如《打电话》:“喂喂喂,打电话,问你的幺妹嫁不嫁?嫁给我、我不要,嫁给别人我要告。”已忘了是怎么学会的,也不知道嫁的含义。但很好听,童声清亮,抑扬顿挫,韵味十足。
在我的老家,童谣并不是“唱”,是念,又近乎于唱,很特别。通常情况下,小孩子唱的童谣是由成年人教的,谁教呢?妈妈是最好的老师,其次是外婆。小孩子对长辈的依恋,大概也是从童谣开始的。譬如有一首:“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桥在哪里呢?不知道。小孩子唱着,想象里也一定有一座古老的桥吧。
我的外婆在我出世前就不在人世了,自然不能教我唱童谣。但别的孩子有外婆,我可以跟着学,或者别的孩子学会之后,听他们唱一遍,我也就会唱了。如:“老天爷,快下雨,保佑娃娃吃白米!”或者,有时回家,拉着爸爸妈妈的手,拉过来又推过去,做《拉锯》的游戏,“拉锯,还锯,外婆门前耍把戏;请孙孙,去看戏,没有好吃的,青菜萝卜也可以。”每每说到这里,我就特别想念从未见过面的外婆。
童谣是童年的蓝天和白云,是孩提时代快乐的歌。有时,想起儿时玩过的游戏,还有讲过的话,仍禁不住好笑。毕竟真实地拥有过,谁不是从天真无瑕的童谣里走过来的呢?回忆真有意思,可以把那些美好的童贞在心里重演一遍,暂时拉近距离。有一首北京的儿歌,是这样的:“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吵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吗啊?——点灯说话儿,吹灯作伴儿。”这同故乡的那首《打电话》似有异曲同工之妙,大概也不是小孩子自己的作品,是大人教的。
有一篇《孩子的歌》,则肯定是由小孩子自己创作的,并且批评大人常常看不起小孩子,认为儿童的言行幼稚可笑。小孩子的创造力也是很惊人的,不可否认,有的童谣肯定是小孩子自己想出来的,或经成人润饰,但不能抹杀其原创的功绩。
在清代,还有人编过一本书叫做《天籁集》的,都是出自儿童之口。许是取其诵声有如天籁,是世间最最质朴的语言。后人有诗跋之:“万木响刁调,扁舟一叶飘。两间自天籁,千古乃童谣……”
现在读到一些韵味隽永的儿歌,为了不致忘记,就要用笔记下。也真有些无奈,童谣的流传,原本是用口的,童年时候,哪里需要用笔呢?长大了,在这方面真不中用。中国的民间文学,多是以口授的形式流传的,童谣也属于民歌的一种吧。可现在一些严肃的新诗,常常不如童谣有意思。比如《过横塘》:“月光光,照河塘。骑竹马,过横塘。横塘水深不得过,娘子牵船来接郎。问郎长,问郎短,问郎此去何时返?”像唐诗,像宋词,像元曲,更像一首好的白话诗,但不像童谣。
成年的岁月里,童谣总是让人思考,却再也记不清楚,也念不出那样的“味道”。我的童谣,似乎还停留在故乡的草丛间,那时记得很多,现在大都忘了。
不过,故乡是永远也忘不了的。但那童谣的岁月,仿佛之间,是真的渐渐远去了。
平素总以为花是因读书人吟诗才开的,从来都是看其貌,闻其香,仰其风致。但听人讲,食花的好处很多,不独熟吃,还可生食,想着鲜花入口,几若嚼雪,定然口舌生香。
小时候,母亲常授意我去摘南瓜花,淘洗干净,那天也就有炒南瓜花可以吃了,其味颇鲜。记忆中,不过是厨中少菜时,母亲不得已而为之的,从未想过这种吃南瓜花也会很诗意。只觉得母亲极能干,居家的清贫日子,总能经她生出一些办法度过饥荒。
有一次朋友相聚,在餐厅坐定,侍应小姐呈上菜谱,我翻开一看,极感诧异,我们是误入一花肴酒家了。我不做声,只将菜谱传与众人共读。原来我们要食花,此番相聚,登时美丽起来。陶潜种菊、黛玉葬花,是讲赏过的花凋谢了,应在园中起一“花冢”,这才显得人类的情致、有雅意。不过,转念一想,就我们的这一“吃”,花的矜持、清傲、高贵,便将溶入身体,渗透灵魂。
在花肴酒家,我曾亲见厨长把那些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花瓣,或用糖渍或用盐卤或入锅小炒。那是怎样一种感受,已经想不起来了。但如从前食过的槐花,那时食之,是为了充饥,现在又吃,则不能不说是为一饱口福,有尝鲜和亲近自然的意思。
相传有一种“慈禧花煲”,出自御厨。夜来读书,读到慈禧特别喜爱食花,每至荷花时节,她便带宫女乘画舫到荷池。画舫里有煲得浓浓的荤汤。宫女们采摘正开的荷花,随手入煮。荷花的花瓣光滑香嫩,不止美容,还可强身。据说慈禧古稀之年皮肤仍细腻如二十几岁的女子,与此不无关系。其时,中国已有了一本《餐芳谱》,详细记述了20多种鲜花食品的制作方法。可惜我未曾得见此书,如有,必细读之。
鲜花煮汤倒是早吃过的。不过,那时还没有觉着这是一件很美丽的事。比如一般的火锅,可用一种叫“黄花”的花烫着吃。常常可以食到的黄花,多半是经过贮藏的,早已没有了花的鲜艳。有一回,我在一偏僻的小城,吃的则新嫩鲜美,似乎还有露珠泊在上面,先以为错了,总觉得是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贮藏才可以吃。问同行的人,鲜黄花也可以吃吗?他们一笑,说吃了就会知道。
花是十足的绿色食品,除了花蕊与花瓣,它的茎和叶都绿。而更多的时候,我们是食花结出的硕果,但我也常常把吃水果之类想作了食花。
实际上,我们的食花,多半是无意的。除食用之外,花尚具有饮用和药用价值,但入口可食,即花食也。如饮茶,茶有素茶和花茶之分。花茶里便有茉莉、米兰、朱兰、白兰和栀子花、腊梅花、柚子花、玳玳花等,饮茶,也在食花。还有如玫瑰糕这样的茶食,也是常食的,也就在不知不觉中食花了。
花入菜肴,可厚味去腻增鲜,给淡味提香提色,如兰花入肴,色泽就淡嫩,味道便清香鲜爽。可食的鲜花除海棠、牡丹等传统食用花外,夜来香、木槿、藤萝、百合、月季、梅花、墨兰、紫荆花等,也可食用。
花肴之中,如杭州的白菊鸭汤、山东的桂花丸子、北京的茉莉鸡脯、上海的桂花栗子、广东的菊花鲈鱼等,皆为著名花肴,清香怡人。
食花,也多是以荤汤佐之或与肉类合炒,也有素炒的。有花的玉骨冰肌,则可美容养颜、清洁肺腑。再如中医,以花入药的就不少,《本草纲目》多有记载,芍药、迎春、凤仙、辛夷、杜鹃花等,对人类健康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食花是一种绝对的文化消费,轻煮诗意,小啜浪漫,就是将花的美丽铭心刻骨了。
寓居闹市,就特别怀念起乡间来。村舍茅屋,妙法自然,庭院干净,涉足其间,就别有一种亲切。
我是崇尚自然的。对于家园,不喜欢无谓的布置与修饰,也不太喜欢刻意自然。所谓自然,是不带一点人文色彩,不露丝毫雕琢的痕迹。不过,我们多是寻常人家,就按寻常的标准来布置住所,却不是要堆砌高档的装饰材料来充当“豪门”。
其实,豪门朱漆,失之艳俗,而板桥的所谓“茅屋一间,天井一方,修竹数竿,小石一块,便尔成局,亦复可以烹茶,可以留客。”皆是平平淡淡的颜色,读来也感素净,但多少有些隐士的雅逸之致。我今天要讲的,是如何使我们的家园更像家,而不是宾馆。
当代的民用建筑,多是砖混结构的单元式住宅,面积不等,套型各一。有了新房,装饰也是学问,这就同各自的文化素养、审美情趣分不开。如何利用其本身的样子,略加整饬,做适当的美化,让它更好看,更接近自然,更方便饮食起居,是一门学问。
我的家园,最值一观的是书房。书房里有一把椅,一方书桌,一壁图书。书案宽大,有书几卷,有笔墨与砚台,更有精致的茶具一副,可以煮茗,亦可以把玩;窗前则有风铃一串,每有风来,或倦时以手触之,便有如天籁之音隐然而至,清脆无比又余音绕梁。整个住所四壁净白,门与窗套皆裹以木质的板材,下铺地板,以为清洁。
家是有了,园则不敢奢求,绿化倒是可以。至于绿化,阳台应是首选。可种荷,可植竹,也可栽色彩鲜艳的花,还可以悬挂数盆吊兰。因常要凭栏望远,栏上便种茶花,墙跟为观叶的盆栽,令其相互衬托。客厅则有文竹、棕榈,靠角放置,不可妨碍踱步。卧室最好要宁静,以苔代土植一二盆斑马花、虎耳草就可以了。
这样的构建,铺陈经济,不必花太多的钱,取其雅洁、坦白。
古人云:“日高窗下枕书眠。”说的是闲居境界。
我曾读过一些有关隐士的文章,隐士爱讲结庐而居,一切随便。我比较喜欢“大隐于市小隐于林”这句话。个中的隐字,很多人只解释了一层意思,那就是避开人群,不问世事,躲至某一个地方去终了此生,这是躲避。而隐的另一层意思则是寻找家园,是清洁的城市?是静谧的山林?抑或是碧波荡漾的湖畔?这要看个人的兴趣。
在中国的传统观念中,家园与社会是相通的,据说:家室可以代表夫妻,高堂可以代表父母,庭则似朝廷,宇(是房屋的边缘)几乎可以代表整个世界。这就隐含了“夫妇、父母、君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意思。
可是,现代建筑的外部构造和内部陈设都有了很大变化,与传统相去甚远。
人类最早的房屋,是在地上钉几根木桩,用树枝靠在上面,是没有屋顶的。后来,有了屋顶,又有了门窗,就逐步形成了传统的建筑模式。有人说窗帘是最富艺术的,可以相隔,也可以相通,所谓“隔帘看月隔水看花”便是。
话题还得回到家园的自然美化上来,最古老的房屋是简约的,唯其简约,才使得隐士们纷纷效仿。其实,今天的建筑也并不复杂,流畅的直线、规则的方体,没有飞檐,没有流椽,如美文之吝字啬句。这本身就是一种美了,也是自然的美。
家园的话,由来已久,自杜甫的茅屋开始,就成了历代文人涉笔的命题。
我非大隐,出入人海,遁迹家园,是因为工作的缘故。但至少还可以独享一壶清茶、一杯浊酒,晨起读书,向晚浇花,于更深夜阑时立在自家的阳台上,听风赏月。寻常的家园,也会有不寻常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