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论语》到《七月》:魏猛克漫画鲁迅

何宝民

魏猛克 (1911-1984)漫画鲁迅，开始在《论语》杂志。

1933年6月1日出版的第18期《论语》上，有一幅漫画引起读者注意:画面上高尔基和鲁迅站在一起，一个高大，一个矮小，画下标题:《鲁迅与高尔基》。

漫画的作者魏猛克，原名魏干松，笔名另有猛克、克、孟克等，湖南长沙人。1930年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他一边画画，一边开始文学创作，写的短评、随笔发表在《曼陀罗》(一个他自办的小刊物)、《申报》的副刊《自由谈》和《涛声》上。

魏猛克是尊重鲁迅的，但尚未谋面却对鲁迅做了两件很不礼貌的事情。

先是一篇文章。1933年2月，英国作家萧伯纳来到上海。16日那天，有许多人聚集在江岸码头迎接，但都没有见到萧。欢迎的人群被警察驱赶，有的还被外国巡捕踢伤。原来萧伯纳在另外一个地方登陆。魏猛克觉得萧伯纳没有把群众放在眼里，很虚伪，大为不满。第二天，他又从《自由谈》上读到鲁迅以何家干的笔名发表的《萧伯纳颂》 (收入《伪自由书》中改题《颂萧》)，就写了篇短文，骂了萧，顺便也迁怒到鲁迅:“连鲁迅先生也从坟里面爬出来到《自由谈》上去颂萧。”晚年魏猛克回忆这件事时说:“这当然是一种不讲道理的说法。可见我当时既幼稚又狂妄。”(《回忆左联》)

魏猛克漫画《鲁迅与高尔基》

再就是这幅漫画了。这本来是魏猛克为编一个刊物而准备的，法国文学翻译家李青崖看到后就拿走了。不久又在《论语》上登了出来，画面上却被李青崖加上两个字:俨然。

两件事情之间的5月，魏猛克和美专同学举办美术展览会，他还特地写信给鲁迅，希望鲁迅写文章支持，年轻人对鲁迅的崇敬依然。鲁迅日记5月13日有“得魏猛克等信，下午复”的记载。鲁迅在回信中说:自己不是学美术的，如果“再来开口”，就比从“坟”里爬出来还可笑。这句话自然是从魏猛克文中转化而来，使他懊悔不安。如果说，文章是魏猛克写出来的，“文责自负”，那么《论语》上的漫画，尤其是被加上“俨然”之后，他感到与原意相悖，有点“委屈”。

6月3日，魏猛克给鲁迅写了信。他在信中对鲁迅表示感谢，并为自己文章的唐突道歉:“你肯回信，已经值得我们青年人感激，大凡中国的大文学家，对于一般无名小卒有什么询问或要求什么的信，是向来‘相应不理’的。你虽然不是美术家，但你对于美术的理论和今日世界美术之趋势，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也不必谦让的。不过，你因见了我那篇谈萧伯纳的东西，就不‘再来开口’了，却使我十分抱歉。”他坦诚地说:“萧，在幼稚的我，总疑心他有些虚伪，至今，我也还是这样想。讽刺或所谓幽默，是对付敌人的武器吧?劳动者和无产青年的热情的欢迎，不应该诚恳地接受吗?当我读了你代萧辩护的文章以后，我便凭了一时的冲动，写出那篇也许可认为侮辱的东西。后来，在《现代》上看见你的《看萧和看萧的人们》，才知道你之喜欢萧，也不过‘仅仅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一点警句’而已。”对于那幅漫画，他认为自己也有责任。“这张图原想放进《大众艺术》的，后来被一位与《论语》有关系的人拿去发表，却无端加上‘俨然’两字，这与作者的原意是相反的，为了责任，只好在这儿来一个声明。”漫画的原意是什么?作者在信中说:“你是中国文坛的老前辈，能够一直跟着时代前进，使我们想起了俄国的高尔基。我们其所以敢冒昧地写信请你写文章指导我们，也就是曾想起高尔基极高兴给青年们通信，写文章，改文稿。”魏猛克说明对鲁、高同样尊敬，不是抑鲁扬高，这应该是可信的，但夸张的形象总有点揶揄的味道。魏猛克晚年的文中也说:“高尔基个子很高也画得很高，鲁迅个子矮小也画得较矮，一高一矮站在一起，那个样式就显得是一种讽刺。”(《回忆左联》)

6月4日鲁迅日记:“得魏猛克信。”6日:“下午复魏猛克信”。鲁迅在信中说到“颂萧”:

你疑心萧有些虚伪，我没有异议。但我也没有在中外古今的名人中，发见能够确保决无虚伪的人，所以对于人我以为只能随时取其一段一节。这回我的为萧辩护，事情并不久远，还很明明白白的：起于他在香港大学的讲演。这学校是十足奴隶式教育的学校，然而向来没有人能去投一个爆弹，去投了的，只有他。但上海的报纸，有些却因此憎恶他了，所以我必须给以支持，因为在这时候，来攻击萧，就是帮助奴隶教育。

关于高尔基，鲁迅说:

许多青年，也像你一样，从世界上各种名人的身上寻出各种美点来，想我来照样学。但这是难的，一个人那里能做得到这么好。况且你很明白，我和他是不一样的，就是你所举的他那些美点，虽然根据于记载，我也有些怀疑。照一个人的精力、时间和事物比例起来，是做不了这许多的，所以我疑心他有书记、以及几个助手。我只有自己一个人，写此信时，是夜一点半了。

至于那一张漫画，鲁迅幽默地表示:“一目了然，那两个字是另一位文学家的手笔，其实是和那图也相称的，我觉得倒也无损于原意。我的身子，我以为画得太胖，而又太高，我那里及得高尔基的一半。文学家的比较是极容易的，作品就是铁证，没法游移。”

鲁迅信中也直言不讳:“自然，我不是木石，倘有人给我一拳，我有时也会还他一脚的，但我的不‘再来开口’，却并非因为你的文章，我想撕掉别人给我贴起来的名不符实的‘百科全书’的假招贴。”“但仔细分析起来，恐怕关于你的大作的，也有一点。这请你不要误解，以为是为了‘地位’的关系，即使是猫狗之类，你倘给以打击之后，它也会避开一点的，我也常对于青年，避到僻静区处去。”

信末鲁迅希望:“我祝你们的刊物从速出来，我极愿意先看看战斗的青年的战斗。”

魏猛克的信和鲁迅的复信以“两封通信”为题，刊载在《论语》第19期，是鲁迅交付发表的。魏猛克很感谢鲁迅的宽容。不久，他加入“左联”，与鲁迅有了更多的交往。从1933年5月13日到1936年8月14日，鲁迅日记关于魏猛克的记载就有48次。他得到鲁迅的帮助和指导。1934年，鲁迅推荐魏猛克为斯诺翻译的短篇小说集《活的中国》中《阿Q正传》作插图，对魏的毛笔而带中国画风的绘画作品给予肯定，表现了对这位年轻人成长的关切。

魏猛克漫画

1935年春天，魏猛克东渡日本，成为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东京支盟的骨干。这年5月，《杂文》月刊创刊。“第一、二期的编者是杜宣，之后改由勃生 (即邢桐华)编辑，直到《质文》后期，实际编务是由魏猛克、陈辛仁、任白戈等人负责的，猛克和黄鼎负责插图工作。商议编辑工作的地点，在池袋的三闲庄楼上。”(林林：《八八流金》)

《杂文》是为杂文呐喊助威的刊物。“在今日的中国文坛上，淋菌并未完全肃清，苍蝇也仍旧嗡嗡地吵闹着，还是需要杂文的时候。”(《杂文月刊缘起》)魏猛克向鲁迅约稿组稿，得到鲁迅的大力支持。《杂文》第2期 (7月15日出版)就登出鲁迅的《孔夫子与现代中国》，这是鲁迅用日文写就发表在日本的《改造》上的文章。编辑部请人译成中文。鲁迅看后回信说:“译文是没有什么错的，不过有些地方语气弱了一点”，并说:“这些地方也实在很难译，我自己译也译不好了。”(魏猛克：《回忆左联》)接着鲁迅寄来了杂文《什么是‘讽刺’?——答文学社问》和《从帮忙到扯淡》，9月20日出版的《杂文》第三期就刊出了。这期《杂文》还登出了郭沫若的《孟夫子出妻》《关于诗的问题》，茅盾的《对于接受文学遗产的意见》。一本三十二开本的小刊物，同一期刊载现代文学史三位大家的作品，可以说是绝对空前的。

魏猛克在编辑的同时还不断有杂文和画作在《杂文》发表。仅第3期的《杂文》就有3幅漫画。其中一幅是鲁迅握着一支大笔，如同用一把扫帚在清除文化垃圾。散落在地的书刊上，写着“小资产阶级文学” “第三种人” “人世间”“文饭小品”“苦茶”以及“袁中郎”等字样。30年代的左翼要求文学跟上时代的脚步，认为无产阶级艺术才是进步艺术的唯一代表，《杂文》自觉地承担了“清道夫”的工作，漫画也反映了这一“扫荡一切”的思潮。

《杂文》出了第三期被当局查禁。“左联”东京支盟决定改名《质文》出版。第1期《质文》就是《杂文》的第4期。1936年11月，《质文》出版第2卷第2期后被迫停刊。这一期是追悼鲁迅的专辑，封面下部的漫画是魏猛克的《鲁迅死后》。静卧在花丛中的是鲁迅的遗体，两只老鼠爬到了他的头边。这幅画的寓意是:鲁迅在世时，狐鼠之辈不敢露面;鲁迅一死，它们又要出来捣乱了。魏猛克听到鲁迅逝世的噩耗后，写过一篇《写在烦躁里》，抒发满腔的愤懑和哀伤:“在他生时，有许多人因为怕他的刀枪，是甚至连屁都不敢放的。而今他死了，则即使在他的尸体上撒一泡尿，也一定得不到反抗。我们想得到，从今之后，中国文坛上更要出现一批‘无敌英雄’，勇武地向鲁迅的坟墓进攻了。”1937年1月1日，比《质文》稍后出版的《热风》第1期上，有方之中的《从鲁迅先生死后说起》。文中说:因了鲁迅的死，有几种人大占便宜，一种是潜称论敌的好汉，另一种是变明争为暗咒的术士。“现在鲁迅先生果然如愿以偿地死去了，瞧着不久这班使客，定会成群结队、大摇大摆地走上文坛来。”作者特意告诉读者:“《质文》封面上一幅漫画，恰好是这一班人的写生。”

魏猛克漫画：《鲁迅死后》

1937年3月，魏猛克被日本警视厅以“危害”罪在东京逮捕，押往横滨，送上一轮货轮“遣返”上海。

魏猛克漫画：《鲁迅及其杂文》

抗日战争时期，魏猛克辗转南北，教书编刊。偶尔重执画笔，忘不了导师鲁迅。1939年，鲁迅逝世3周年，胡风主编的《七月》第4集第3期 (总第21期)组织了一个纪念专辑，内有魏猛克毛笔写意的漫画《鲁迅及其杂文》。画面正中是鲁迅的头像，四周曲线连接的是象征性的人物造型，帝国主义分子、封建余孽等，无不是鲁迅杂文鞭挞的对象。鲁迅杂文对旧世界的冲荡和针砭，杂文中显示的见识、胆略、文采，是无与伦比的。胡风在同期有短文《断章》，语意深长:“‘石在，火种是不会灭的’，火种在，就会放光吐焰。”“真实的纪念方法之一，是流布先生自己底 (的)著作，因为那是能够生火种的石，是能够放光吐焰的火种。”

1949年新中国诞生，魏猛克终于迎来了为之苦斗半生的新的生活。他受命接管杭州艺专，继而任教湖南大学。孰料，1957年就陷入了“右派”网罗。“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证”之一，是他讽刺只会照本宣科的本本主义的一幅漫画。另一“罪证”，也是一幅漫画，即当年《质文》终刊号封面的《鲁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