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青松
文学里,我挚爱散文;生活中,我喜欢散步。
三伏结束,初秋来了,夜凉白天热,晚上散步正是时候。我没有虚度这初秋时光,每天晚上去郊外滨河路上散步,几乎是我“约定俗成”的休闲习惯。通过散步,缓解了城市匆忙“快生活”给我身心带来的不适,唤起我对乡村“慢生活”的回味,让我享受了生活的悠闲。散步或慢走,真爽!
这是一段小城外新开辟的滨河景观路,由滨河公路、景观绿化带和滨河小道联手造就。它的路灯尚未架设,不算正式通车,但已可通行。绿化带的树木花草已栽活,初具丛林气象。滨河小路大理石铺面,宽一米有余,作为步行道已非常合格。灰白色古城墙状的河堤护栏将小路与河道截然分开,使水、旱两路并行不紊。晚饭后,我背向灯红酒绿的小城步入滨河小路,宛若进入一段秘境。在修长而幽静的秘境里,我得以谛听秋夜的虫唱,感触生命的原始激情,欣赏大自然的“好声音”。我在月光下踯躅,感受“月光浴”的温凉;我在星光里徘徊,倾听秋虫梦幻般的呢喃。我以为:秋虫的呢喃是真正用母语发出的天籁之音,纯正而地道,绝不含“外来语”的混杂元素。漫步滨河路,我体验了私密空间里的宁静清闲;独行石板径,本真自在的我得以完美呈现。
我惊奇地发现:在我进入滨河路秘境之前,河畔的“虫鸣大合唱”早已开始。这场“露天秋虫演唱会”,向来没有开幕式,没有序曲,没有节目单,没有主持人,没有报幕员,没有压轴戏,没有闭幕式,而这一连串的“没有”,丝毫没有降低这场演唱会的品位,也没有减少我欣赏这场演出的兴致。坦率地说,我是秋虫“歌唱秀”们的“粉丝”。夏天刚走,高调的夏蝉之鸣和激越的青蛙之唱,已分明淡出听觉;秋天已临,我却未闻寒蝉的凄切和秋蛉的悲吟。我在滨河路上流连盘桓,品尝这席免费的“听觉盛宴”。歌手们才情非凡,唱法各有特点。气蛤蟆是大合唱的领唱员,它“呱咕、呱咕”的咏叹,音色浑厚有力,运用典型的气声唱法,体现了“胸腔共鸣”的显著效果。在气蛤蟆的领唱下,秋虫们的声乐大合唱此起彼伏高潮迭起。它们或得意哼鸣,或摩翅而歌,长歌未央。“悠悠悠悠,悠悠悠悠”,这是油葫芦的歌声;“蛐蛐蛐蛐,蛐蛐蛐蛐”,这是蟋蟀的乐音。油葫芦和蟋蟀的歌声细腻轻柔,余音袅袅,显示出颤音唱法的优点。蝼蛄和蚯蚓都属地下歌者,长调苍郁。它们“咕……”和“吱……”的唱腔,老练地综合运用了“沉音唱法”与“哼鸣唱法”。虽说它们的唱腔无音阶、无韵律、无节奏,无板无眼,一个调门一道腔,没有休止符,可听起来并不乏味,显得深沉而伤感。蝈蝈“唧—唧,唧—唧”和纺织娘“织—织,织—织”的歌喉,显属短促的“顿音”,分明是给大合唱打拍子。“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王籍的诗句,少年读书时会背诵而对其语意总是悟不透,如今谛听秋夜的虫唱才终于明白。“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须躬行。”古语不虚。这场秋虫声乐会的格调凄美缠绵,旋律婉转悠扬,意境朦胧飘渺。任凭我怎样搜肠刮肚地遣词造句来比拟虫唱音色,结果总有词难达意的遗憾。我虽不懂虫语虫曲,却感觉与唱虫“心”灵相通,并在心底与其共鸣。在凉爽的秋夜里,秋虫们纵情吟唱,抒发着对初秋时光的欢喜,对“意中人”的恋情,对寒霜即将来临的伤感。我把这秋夜的虫唱起名“小夜曲”,相信朋友们都会赞同。此时,蚊子和苍蝇尽管依然活跃着,但它们并没有在“小夜曲”演唱会中出场,想必是这小夜曲过于清纯高雅,蚊蝇们自惭形秽知趣地走开了吧!
这是一个收获开始的季节,花生、玉米、黄豆、红薯等农作物成熟了,野苋菜、狗尾草、马齿菜、菖蒲、芦苇之类的野草也成熟了。它们的果和穗、根与茎、叶及柄,都是秋虫们的美食。在丰收的年景里,没有人太在意秋虫们对庄稼的偷食行径,它们得以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夜夜笙歌。秋虫们舒缓从容、不疾不徐的低吟浅唱,是大自然中当之无愧的“好声音”。我是一个喜欢独处的人,而这般曼妙的好声音给我秋夜独行配制了合适的背景音乐,烘托出良好的环境氛围。在此背景音乐里散步,我陶然醉然;在此氛围中独处,我流连忘返。轻柔的虫唱,也是地道的“月光曲”。月光皎洁的晚上,这月光曲流畅悠扬,湍河上下分外静美。滨河景观带里冬青树、香樟树、银杏树、凤尾竹、五角枫夜姿绰约,倩影瘦削。凉风吹来,树摇影动,动漫若皮影。黄红的美人蕉、金灿灿的秋菊、绒乎乎的紫薇花,出落得“花容月貌”,秀色可揽可餐。月光下赏花,有“雾里看花”的朦胧,更有“灯下看美人”的美艳。由于天旱雨少水源贫乏,加上城区几道橡胶坝的劫持阻拦,郊外的湍河水小流缓,早已不见了渔歌船帆。市区楼群的崛起,让这条内乡“母亲河”呕心沥血付出巨大——原本健美的躯体被采沙船开膛破肚、抽脂刮油般掠去细沙美粒,抛下粗砂瓦砾随处堆积,有如“小丘微山”;河床上千疮百孔的沙坑,低凹成“袖珍型”的坑塘湖泊。浅浅的河水无声无息地流淌着,穿越河床上的“峰峦岗坡”,形成“山环水绕”的地理态势。河床上半岛、岛屿、冲积扇,轮廓清晰,尽收眼底;沙洲上的野柳、灌木、草丛,连绵逶迤,暗绿如黛。显而易见,河谷湿地具有水乡泽国的风貌。尽管月光如银,我明亮的目光仍然不能发现蛰伏于河畔草木中的秋虫踪迹;偶尔也有夜车过往,放射的车灯贼亮,移动的光柱探照着林间草际,也依然照不见秋虫的身影,更不能扰乱秋虫的合唱。这样的情形,让我体会出“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声”的意境,也惊叹于秋虫歌唱的专注和深情!繁星满天的夜里,星星点灯,灯光熹微,滨河石板小路比白天显得更修长、更渺远。我一个人在石径上行走,四顾茫然,只觉路途遥遥,孤独寂寞。平日里喧嚣与热闹太多,使我心烦意乱,此时的孤独寂寞倒觉难得,便打心眼里渴望这份感觉内存。微茫的星光下,河岸植物景观带如古典水墨画般洗练。树姿勾勒简约,而花容模糊不清。间或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影影绰绰进入视线。偶尔有熟人奇遇,也只是“但闻熟人语,不见熟人面”。相见不相“识”的场面,不足为奇。河谷里的“山川”形胜混混沌沌,似乎是一幅粗笔写意画。弯弯曲曲的河水如灰白而狭长的曲镜,闪耀着星光。尽管星夜逊色于月夜的亮度,可虫唱的音色并不逊色。萤火虫们提着黄绿色的灯盏,游走飞越于河谷河滨,惬意而神秘。看着自由的萤火虫,我的思绪扑朔迷离。我也常仰望夜空银河数星星,结果越数越多眼花缭乱总是数不清;我也曾驻足倾听田野虫唱,想把唱虫数目查明,总是越听越多到底无究竟。星星多不胜数如唱虫,唱虫枚不胜举若星星。走在夏秋两季的边缘,无论是月光如银或是星光灿烂,我都能体味河谷的虚空,揣摩虫唱的韵味,独饮清秋的宁静,感怀时令的变迁,饱尝独步小路的寂寥。这条郊外的滨河路虽是一处人迹罕至的秘境,实际上也并非我特立独行的“世外桃源”——景观带上间隔陈设的长椅上,情侣喁喁私语如秋虫呢哝;遥相呼应的望月亭里,恋人相拥相抱如胶似漆。秋虫们略带哀怨的嘤嘤吟唱,为悄悄幽会的恋人营造了温馨氛围;朦胧月色星光的普照抚慰,给温情脉脉的情侣搭建了梦幻般的轻纱帐幕;卿卿我我的甜言蜜语,勾肩搭背的亲热爱抚,又给纯朴的河畔添加了浪漫的时代风情。
我不是一个不回家的人,更不是一个夜不归宿的流浪汉。秋虫缠绵的歌声,无法把我缠在河畔;秋风牵衣的留恋,不能把我留在郊外。我恋恋不舍地别离郊外的河畔,返回“城中村”里我的私宅。私宅的房前屋后生长着蔬菜、花草和灌丛,隐藏其间的秋虫得以开心地放歌。真幸运!这居室周遭的虫唱是温柔悦耳的“摇篮曲”,伴我夜夜深度入眠好梦联翩……而在城市的白天里,又有多少困惑让我心烦——郊外啊乡村,我是你养育大的后生,那里有朴实的土地与庄稼,有原生态的禾香与虫唱,有纯净的阳光、月光和星光,你的慢生活多么宁静和安详!可是,你的贫困和落后又让我彷徨,父老乡亲们巴望我远走高飞飞向城市飞向远方!闹市啊都城,你是我今天生活的舞台和赖以生存的职场,你有通畅街衢、浩荡车流、摩天大楼、恢弘广场、超级量贩、浩瀚书城、辉煌殿堂…现代文明在都市里百川归海,汇聚成一片汪洋。可是,你的“酒吧”、“迪厅”、“动感地带”、“演艺中心”里,又有多少唱腔歇斯底里,多少演出光怪陆离,多少身躯放浪形骸,多少灵魂扭曲变态。这些场所纷呈如雨的溢彩、媚眼四抛的霓虹,发散着暧昧与诱惑,乡村长大的我厌恶却不能回避只能远离。听着你那由突突摩托声、沙沙轿车声、哼哼卡车声、隆隆火车声、噪杂人语声、刺耳喇叭声汇聚成的“都市交响乐”,城市侨民的我何等厌倦却无法遮掩只有离远。乡村啊,你与我这样骨肉相连,叫我如何胎脱骨换?都市啊,我与你如此休戚相关,让我怎能只身逃窜?让我从你俩中只选一个,真的让我太犯难!把你们都留住,让我既有怀旧的故园,又能把文明先驱追赶,这样的安排才算两全其美最周全。
别让郊外的这段滨河路开通太早,别让车流把这里的寂寞冲走,别让人潮把这里的宁静席卷,别让灯光将这里的朦胧驱散,别让喧哗把这里清真的虫唱消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