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木条人生

2014-02-25 04:51夏江
躬耕 2014年1期
关键词:棺材木匠手艺

夏江

序言

为一个活着的人立传是不明智的,为一个身份卑微且有诸多丑陋之处的农民立传是不讨巧的。但我不能逃避,我必须这样做,因为他的血液正在我的体内流动。

他不是我,我也不是他,可我们在灵魂深处却互为彼此。所以,我对自己说,勇敢些吧!写父亲就是写自己。

当我开始下笔书写时,父亲仿佛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他焦黄皴裂的右手把烟送到嘴里,猛吸一口,吐出来,烟雾便缭绕起来,像是虚幻的仙境。然后,他用牙狠狠地咬住了烟屁股——我该写写他的牙齿,可一时却不知道怎么描述,就想起儿子曾被它吓得大喊大叫,鬼,鬼,那是鬼牙齿——父亲咬住烟屁股后,竟然开始用刨子在我身上刨来刨去。除了刨子,他还用了斧子、锯、凿子、锛、锤子、砂轮、钉子、合页、螺丝、插销、锁……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用这么多工具。父亲在我身上充分发挥了他的手艺,他要干什么?

先前,我认定自己就是被父亲的锯撕开的一个木条。如今,开始写父亲时,我禁不住想问他,“爹,你看我这块木料咋样?”

父亲一定会眯起双眼,眼光凿子般刺穿我的身体,我知道,一条墨线就留了下来,它规规矩矩的,是技术的权威,是不容置疑的匠人标准。

关于父亲,关于故乡,关于熙熙攘攘的人群,关于纷繁芜杂的世界,我时常会产生一些诡异的梦,都是不可捉摸的图案,它们让我惶恐,惊悚,甚至让我深陷绝望和虚无之中。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梦都渐渐消失了,惟有一个却顽强地在我脑海里扎了根。特别有意思是,这个梦是关于一棵永远生长在故乡的大树的。

就让我仔细描述这个梦吧!梦里永远都是电闪雷鸣,大雨滂沱,一棵大树与暴风雨顽强对抗着,画面里往往还有父亲,他这个乡村木匠以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审视着这棵参天大树。突然,一个犀利的闪电划开了树干,也划开了父亲的身体。大树轰然倒下,父亲的身体变成了一个个细长的木条子。当云开雾散时,“树形”在大树原来的位置上若隐若现,一副副金色的棺材环绕在它的周围,就像是大树上结出了一个个长方形的太阳。

这个梦让我迷惑,也让我恐惧——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变成一个个木条子?我也不知道那些棺材里究竟装着什么?但我又很想知道答案。我暗自想:这一切应该都是有解的,回到故乡去,也许在出生地你就能找到生命中所有谜团的答案。

第一章 半生木匠

1

在已经过去的三十多年岁月里,我一直对一个东西感到深深的恐惧,那就是死亡。而且,它似乎和身为木匠的父亲有很大的关系。

当然,我没有跟他说起过。我们说话的次数少之又少。见面时大多是沉默不语。也不能说是关系紧张,中国式的父子关系大抵如此。我和父亲说话基本是嗯嗯啊啊这么简单,一旦他准备长篇大论时,我的心就蹦蹦蹦地跳起来,一会儿往外窜,一会儿又往下坠,还伴随着一惊一乍的痛。

我承认,在内心深处我一直和他强烈对抗着。

这种对抗,在今年春上演变成了冲突。父亲决意要给自己打一副棺材。母亲打电话给我说时,我很生气,并在电话里强烈反对,“刚六十出头,就弄这么个东西摆在眼前,巴不得要死呀!”

母亲说:“你还不知道你爹那个臭脾气,随他意儿吧。”她从来都是逆来顺受。父亲在她眼里就是天,天要刮风天要下雨都是管不了的事儿。在父亲的世界里,母亲只是个配角,一辈子都是这样。

我不指望母亲能帮我劝父亲。挂了电话,马上跑到单位请了假,又给妻子说了说,就一个人从城里赶了回来。

回到家已是黄昏时分。父亲的模样让我诧异,三十多年了,我从没有见过他如此柔软的样子。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堆了半院子的楸木板,之后笑了。笑得乐呵呵的。我真是没有见过他这种让人莫名万分的笑。我在他面前发着呆。坐在灶屋门口的母亲看见了,赶紧把我拉了过去。她一拉,我绷紧的身体就松了下来。可心里还是在疼,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使劲地捣着,我禁不住要倒在母亲的怀里了。

父亲用目光丈量板材的长度、厚度,然后端着墨斗,用它后面的小铁钩钩住木板的一端,把线拉了出来,走到另一端,线绷紧了,他用小拇指勾起一弹,一道墨线就印了上去。

如此几番之后,父亲就把几块板材都打上了墨线。他停下手中的活儿,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抽起烟来。烟头在黄昏的氤氲里一明一暗的,他的脸庞隐藏在烟雾里,让我心里充满了无限的猜测。烟又不时发出要强的亮光,像父亲的眼神,穿过昏昧的暮光,钻进了我的心脏。

2

父亲一个人抽够了,就站起来进了堂屋。条几上放着一个崭新的香炉,发出铜的金色光芒。香炉前面摆着他用了半生的斧头。之所以说“半生”,是因为近七八年来,他已经很少再用他的木匠家什了。不是他不用,而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现在,盖房子和娶媳妇都不请木匠了。门窗是铝合金的,家具是从城里运来的时髦玩意儿。木匠土了,过时了。所以,父亲就算是光荣下岗了。他拎起瓦刀做起了建筑小工,只偶尔给村里逝去的人打个棺材,他现在挣的是死人的钱。

父亲的举动很奇怪。我悄悄地站在堂屋门口偷看,他从抽屉里拿出两根香插进香炉里,打火机啪地一声冒出火光,斧头发出了清冽的光。火光消失,香被点燃,一缕青烟袅袅娜娜,烘托得父亲仿佛是降落人间的神灵。而后,他将磨得锋利的斧刃包了起来,用的是一种金灿灿的酒瓶外包装,看起来既庄重又令人发笑。

回到灶屋,母亲忙着做饭,我问:“我爹这是干啥?”

母亲说:“谁知道?神神道道的,说是金盆洗手。”

我笑了,“妈,那为啥把斧子摆在神台上?”

母亲也笑了,“你爹说,那是他用了半辈子的吃饭家什,得敬着呢。”

父亲从来都不信神,也反对家人信。母亲早些年要信主,他不容分说揍了她一顿。母亲还信,他就又揍,硬是把母亲揍拐回来了。父亲说,啥都别信,那都是坑人的。母亲跟他理论,信主叫人心善,咋不好了。父亲急了,骂道,你妈那个逼,人家给你卖了,你还帮人数钱不成?父亲硬是把母亲心里的信仰给砸塌了。

吃晚饭时,父亲满脸凝重,这是他最具杀伤力的武器,也是他最有效的表达方式。大家都知道,他自己更是深谙此道。他本来是准备沉默不语的,坚持着,坚持着。但他终于忍不住了,就对我说:“大娃儿,你是老大,啥都得给你吱个声儿,打棺材是我这辈子最后一件事儿,做完了,我就可以放下心了。”

“你能不能不弄这玩意儿?你不是金盆洗手了吗?”我问得很严肃。

“不能。棺材弄了就不干了。”父亲说得斩钉截铁。

我们的冲突结束了。就是这么简单。没有烈火,也没有硝烟,甚至连一点儿响动都没有。

他的意思我懂。他要强,一辈子都和别人斗,也和自己斗。他用现在的“活着”和未来的“死亡”斗,他也以自己最后的“死”和身边亲人的“活”斗。他一定是这样想的。荒唐,别扭,叫人眼里流泪心里泣血。他追求的就是这种效果。

父亲决意要把人生的最后一件事做得完美无缺,可他却忽略了别人的感受。他这样做还暗含了另外一个意思,就是在活着时告诉儿子,他在等死。大家都活着,他非得不管不顾地暗示自己的死。他做事从来都是这样的狠,这样的毒。狠和毒是种子,父亲的目的是把它们种在我的心里。

所以,我要说,虽然我们的冲突悄无声息,但伤害却已在心里生根发芽,直至长成一棵扭曲变态的大树。

3

为什么我会对死亡感到深深的恐惧?一半因为我自己,一半因为父亲。

大概八九岁时,有一天在河边放牛,满地草,牛在吃,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天将黄昏,我突然无限伤感起来。春天草木萌生,夏天芳草萋萋,秋天衰草连天,冬天烧成灰烬。我那时候把草的一岁一枯看成了人的一生一死。草来年还会发芽,人死了就消失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就是这个“没有”,把我弄得痛哭流涕起来。我满脸是泪地跑回家里,母亲正坐在大门口那棵梧桐树下歇凉,我扑进她怀里抱紧她,身体还不住地发抖。

母亲问:“娃儿,你咋了?你咋了?”我有千言万语,却无从开口,只是哭得更痛了。那时候我肯定是绝望极了。因为我会“没有”,母亲也会“没有”,所有的人都会“没有”。多么可怕,母亲也不能把我从“没有”之中拽回来。

母亲温暖的怀抱,慢慢把我的泪烘干了。“没有”这个东西让人恐惧,但你只要不去想它,“没有”就会真的没有,它会安安生生地躲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像一头温顺可爱的小牤牛。

这事没多久,父亲就问我那天为啥哭。我当然不能说。不说是小事,关键是心里的“没有”又悄悄跑了出来,小牛犊子不温顺可爱了,它开始撩蹄子。我咬着牙噘着嘴,和他对着干,也和“没有”对着干。

父亲其实是想着以后把手艺传给我的,一是因为我是长子,二是因为我心事重,太过软弱,得有个手艺才能过活。他那天还给我说了他师父讲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当然是木匠,那个木匠是古时候的。他给一个绝户头打棺材,因为贪恋人家的钱财,起了杀心,趁那人趴在棺材上看时,一斧子砍死了那人,然后把他装进棺材,上面又重新做了一层,以为这样就可以瞒天过海了。事情到底败露,那个木匠也就被官府杀了头。

父亲讲这个故事的意思正如他最后所说,木匠是匠人,只为谋财,不可害命。师傅给他讲,他给我讲,算是一种传承了。但他这个故事的直接后果是又把我的“没有”唤醒了。这一次它更肆虐,如洪水猛兽,势不可挡。源头是我心,父亲的故事又推波助澜。以后很长时间,“没有”都像噩梦,缠住我不放。

4

我没有子承父业,这是后话。围绕父亲的木匠手艺,有两点不能不说,一个是辉煌,一个是没落。

辉煌是学木匠和之后的做木匠。奶奶在世时曾对他学木匠夸奖说:“小六这货儿能着哩!”我懂奶奶的意思。父亲的手艺可以说是偷来的。他师父很喜欢他这个人,可喜欢归喜欢,就是不实打实地教他手艺。教会了你,就又多了一个抢饭吃的,那个老龟孙才愿意呢!同行是冤家,说的就是这个理儿。父亲挖空心思想办法,他想了一个绝招:偷。他偷生产队里的东西,源源不断地孝敬师傅。农村有句老话,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他师父也不好再留一手了。父亲就这样学成了手艺。

他很看重匠人这个名分。我为此问过奶奶,“那时候学木匠有啥好处?还不得当个农民挣工分吃饭?”

奶奶说:“娃儿,你不懂得啊!农民种地是本分,会了手艺,成了匠人,人家可就高看哩。”奶奶说的有道理。

父亲学木匠是用了排除法的。先是当兵,不当,因为当兵就有可能上战场,一上战场就有可能死掉,他不想死。再说当工人,那时候倒是有机会进社办厂、县里的工厂,甚至周围的三线厂的,他都没去,进厂的都是些啥人?要么是泼皮捣蛋的,要么是不安心种地的,要么是投机取巧的,都是村里人瞧不起的货儿。木匠多好,既不耽误种地,又是一辈子受用的手艺。

虽说父亲没有一辈子受用他的手艺,但他的半生木匠也的确给了他辉煌。以前,农村干活都是“值官差”,就是相互帮忙,不要钱,只留个情义在。父亲那时候帮遍了十里八乡,常常是十天半月不着家。人家也没亏待,好吃好喝的供着,那时候能有啥好吃的?顶多是白面膜、面疙瘩、鸡蛋荷泡,偶尔也有捞面条和大米饭。为的不是这,为的是人家看得起,这比啥都强。市场经济后,父亲靠木匠手艺养活了一家人,还供出了一个大学生,一个中师生,一个中专生。这更是他的骄傲。

5

话又说回来,村里那些当兵的不一定都上战场,上了战场的也不一定就死了,有的还在部队当了干部。父亲从不羡慕,他认死理。进工厂的后来很吃香,工资高待遇高,对此父亲很遗憾,怪自己目光浅。到了遍地都是下岗职工时,他就又不后悔了,因为那些工人啥都没有了,他好歹还有二亩地和一把斧子。所以,父亲就对我说:“这世上的事儿,谁能看得清?谁也没有长着前后眼!”

木匠手艺说没落就没落。先是有人买机器开家具店,把父亲这样的纯手工匠人的生存空间挤得很小,然后是从大城市里批量生产的各种样式时兴又价格便宜的家具不断涌来,父亲的活儿越来越少了,零敲碎打的,挣得钱不够塞牙缝。危机之中的父亲只能坚守打棺材这块阵地了。城市没有造棺材的工厂,对父亲是万幸,对木匠手艺也是万幸。好多手艺说消失就消失,如剃头匠,磨刀锵剪子,货郎担儿……木匠手艺还可以在棺材上苟延残喘。父亲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打的棺材既技术又艺术,是他几十年手艺的集中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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