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万里
上篇
半夜时分,一场大雪突然而至。
窗外,寒风卷着雪花在尖叫,我就是在这尖叫声中醒来了。
我摸摸索索拧亮了床头的灯,端起四岁的儿子尿尿,儿子尿尿的声音在床前的盆子里叮叮咚咚很绵长。放下儿子,我钻进了老婆的被窝。老婆在一家私营企业上班,经常加班到晚上10点钟才回来,而我在一家报社上班,一周四个版是硬任务,编校合一,再加上每天我都要接送儿子去幼儿园,所以每天我们都很忙很累,有时候晚上想跟老婆亲热一下,但调皮的儿子每天晚上睡得很晚,我和老婆经常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
清晨醒来时,老婆已上班走了,老婆连过双休日也没有,有时我就骂她们的老板,比周扒皮还周扒皮。看着老婆辛苦的样子,我内心很内疚很痛苦,老婆的同学大都嫁了大款和当官的,他们有房有车有票子,并且不用上班,整天呆在家里享清福,而我们却居无定所,租了一间十几平方米的不带卫生间和厨房的民房。
这简直是一个大杂院,住着十来户人家,有卖菜的,有做生意的,有做三陪的,所以说是来自五湖四海。大杂院只有一个厕所,经常要为用厕所用水排队等候,有时内急的人匆匆跑到仅能容一人蹲的厕所门前时,因里面有人,站在外边等的人急得团团转,性急的人就拍着门说快点,里边的人不耐烦的回应着说,急啥吗,我没好呢。一到做饭时候,楼道里煤气烟味弥漫,特别是那几户四川人做饭时,经常呛到人们喷嚏一个接着一个。
我和老婆每天里风来雨里去的,就是为了买房子,争取早日离开这大杂院,但在古城要买一幢房子,最少也得一二十万,对工薪族来说,这简直是个天文数字,但我们依然为这美好的愿望憧憬着奋斗着。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儿子睡得很香。反正今天是星期天,他想睡到啥时候就啥时起床。我摸了摸儿子的脸,情不自禁地亲了一下。我突然想到星期五压版时,其中有篇文章叫《永远的老师》,当时是我编辑校对的,这篇文章好像是两月前已在我负责的副刊版刊发过,同一篇文章在我负责的版上刊发两次,这样影响不好,还要扣当月工资,并且要通报批评。在我将转正的关键时刻,如果犯了错误,这一切也许都将化为泡影。
我在这家报社干了已是四年,我工作兢兢业业,深得报社领导常识,特别是主编郑直对我非常关照,正因为他的关照我才有这次机会。在社委员讨论我的转正问题时,副主编莫非对我的意见最大,说我性格内向,不善交际,不适合报社工作等等,而他提的一个人是他的什么亲戚。随后,章社长把我单独叫到他的办公室,非常关心地问我的档案在哪里,户口在哪里等等,我一一回答,心里暗暗高兴,看来这次是要真的为我转正了。报社去年刚盖了家属楼,只要是正式在编的都分到了新房,分到报社的年轻人都分到了房,分到最后还剩了四套。这次准备从招聘中挑选4人转正,如果转了正,不就能分到房了吗?我心里能不高兴吗?这简直是天上掉下一块馅饼。当时,我把我将转正的消息告诉老婆雪儿时,她抱住我亲了又亲,晚上做爱特别投入和极兴。
如今我犯了不该犯错误,一些人会趁机会在社长面前说长道短的,抓住我的“小辫子”紧紧不放。我知道社里准备给我转正时,已有人给社长写了万言书,说我种种的不是,这次他们肯定会落井下石,置我于死地。
我开始坐立不安,忧心忡忡。上次柳岛也是犯了跟我一样的错误,因副主编莫非捂着,莫非跟柳岛的关系很好,这事才没传播开去。上一个月,我编一个作者的稿子时因校对不慎,结果把文中的一句话“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看成了“1982年南京国民政府”,当时有读者打电话到编辑部询问这事,刚好是我接的电话,我立马解释是校对不慎,保证今后不再犯此类错误。放下电话,我找来报纸一看,确实是“1982南京国民政府”。我惊出了一身冷汗,这简直是一起严重的政治错误。前段时间,报社把中国、美国、台湾并列起来,被新闻出版局严厉通报批评,社领导差点被撤职。我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几天,好像没听到有人提这事,我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当时我就深深地反省了一下自己,30岁的人了,怎么干事总是丢三拉四的,像个小老头似的,没有一点朝气和活力。有时我就问自己,你到底是怎么了?我也不清楚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有时上班时明明把门锁上了,走到半路时老是感到门没锁,就又匆匆往回赶,回家一看,门是锁着的这才放心。我上有老下有小,父母在乡下,母亲又有病,常年卧病在床,小妹还在上学,儿子又还小,生活的重担全压在我的肩上,我知道我只有挺着,不能倒下。报社等级森严,在编的和招聘的是两个不同级别,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在编的有医疗保险、住房公积金,各种福利等。而招聘的取了那点死工资就啥都没有了。在编的夏有降温费,冬有取暖费,而招聘的却没有,招聘的人都是铁人,夏不怕热冬不怕冷。逢年过节,在编的年终奖能拿好几千,而招聘的能拿一千就不错了,这也算是领导对你的思赐和关照了。就连发那些破面破油,在编的一人两袋,招聘的一人一袋。而招聘的干的活最多,拿得工资却是人家在编的三分之一。如果这次我能转正,我成了在编的,那我的人生也许将是另一种人生,至少今后不会再在这座城市流浪,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
我为我犯的错悔恨和不安,我立马起来翻箱倒柜找上几个月的报纸,地上我扔满了报纸,但我始终没找到那份报纸,我清清楚楚记得篇文章确是曾发表过。那份报纸也许被儿子叠飞机或被老婆吃饭时拿来铺桌子了,为了打发内心的痛苦,我必须要找到那份报纸。
儿子醒了,一睁开眼就喊爸爸。我又端了他一次尿,他钻进被窝不起来。我掀开他的被子,准备给他穿衣送幼儿园。儿子哭着说不想去,我问他为什么不去,他说反正不想去,在家要陪我。我的心软了,一看表已是11点多了,干脆不送他了,我说起来堆雪人,他一听高兴得跳了起来。
儿子起来后,连脸都没有洗,就朝楼顶跑去,楼顶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儿子伸出小手就抓雪朝我身上掷,我一闪没打着,他又抓雪打来,我没闪,雪打在我身上,儿子高兴地跳了起来。打了一会儿雪仗,儿子嚷着要垒雪人,我就给他垒了一个大大的雪娃娃,儿子就给雪娃娃做眼睛、嘴巴,他的小手冻得绯红,但他一点儿都没感觉到冷。雪越下越大,鹅毛一般,儿子就伸手抓雪花,有时用嘴去接,我和儿子身上都落满了雪花,看着儿子高兴的样子,我心里好羡慕他,羡慕他的童心里没有烦恼,只有快乐。endprint
一会儿,儿子说肚子饿了,我却没有一点食欲,也不想做饭,就到楼下买了一包方便面给儿子泡着吃。儿子吃得津津有味,我的脑袋里却是那份报纸,那篇文章。只有找到那份报纸,那篇文章是否发表过,这样我的心里也就踏实了。
《德育报》是一份行业报,市面上没有卖的,订这个报的订户大都是学校的老师。我认识几个老师,我准备打电话问问他们学校有没有《德育报》。我就找手机,找了半天没找到,我想一定是老婆雪儿拿走了,看来只有到报社去查了。
儿子吃完方便面,我给他加了一件毛衣,抱着他就下楼。雪越下越大,路面上积了厚厚一层的雪。儿子坐在自行车后,我推着车子走,雪地上留了一串串的脚印。我的手冻得针刺般的痛,才想起忘了戴手套,一片又一片的雪花落在我的眉毛上,眼睛上,我伸手去擦,车子一歪,儿子倒在地上哭了。我扶起儿子,大声诉道,哭啥,叫你扶好,你不扶好。儿子忍住了泪水,我问他摔痛了没有,儿子突然又哭了,我就安慰他,下个礼拜我带你去划船。每次带儿子去公园,儿子嚷着要坐船,因坐船一个小时要20元,我有点心疼20元。儿子一听坐船就停止了哭。
我来到单位时大门紧闩,我敲了半天门,一位老头才颤颤地开了门,他问,找谁?我说明来意,老头说,不行,上次被盗你是知道的,这次社长专门交代了的,礼拜六、礼拜天不管是谁,都不准开门。我暗暗推了推儿子,低声让他叫爷爷。儿子叫了一声,老头笑逐颜开,说小朋友快来烤烤火。老头是位固执的人,这计不成,我决定先跟他拉家长,套近乎,然后趁机请他开办公楼的大门。老头说他有三个儿子,还有一个老伴,但三个儿子都不愿养活他,他就只好自找生路谋了一份看大门的工作。前些日子单位失盗,社里差点辞退了他,是他苦苦求情才被留了下来,当时他保证以后再也不出现类似事件。老头满头白发,我心里对他有一点悯惜,便不好再提请他开大门的事。我和老头又说了一些别的事情,然后带着儿子迎着风雪走了。
我带着儿子去六中,六中我认识一位老师,他们学校订有《德育报》。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我没有直接给看门的人打招呼,带着儿子头也不回理直气壮的走了进去。看门的眼很闪,叫住了我,问我找谁?我报了姓名,登记了才让进去。我敲了半天门,隔壁的不耐烦地开了门说,他们不在家。
我失落地回了家,脑子里装的却是那份报纸,那份报纸塞满了我的脑子,我感到我的脑子在膨胀在变大。儿子不停地叫着我,一会儿说饿,一会儿叫我给他买滑雪板,我心里特别的烦,大声斥责他不要叫了,但他依然缠住我,我生气地打了他一巴掌,他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不理他,便躺在床上睡了起来。
看到儿子可怜的样子,我心里开始自责,童心里没有忧愁、烦恼,我不该在我不高兴的时候把火发泄在他身上。我抱起了他,擦干了他脸上的泪水,他躺在床上一会儿竟睡着了。看着他的小脸,我心里非常难过,把他的一双冻得绯红的小脚紧紧握在胸口,我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等会儿老婆就要回来了,我就开始洗菜、做饭。这时我听到楼下熟悉的脚步声音,我知道是老婆雪儿。雪儿见了我眼光很冷,我说回来了。她头一偏,走进了屋里。以前我做饭时,老婆见了我总是高兴地叫道,老公,我回来了,可今日我感到气氛不对,该不会是被老板炒鱿鱼了,还是别的原因?我跟了进去问,今天怎么了?雪儿不吱声,眼泪却滚了下来。我说,到底出了什么事?雪儿冰冷地说,你的老情人今天给你打电话了。没认识雪儿前,我曾跟云儿相好过,仅仅是彼此好感而已,后来云儿嫁了人,我和她就失去了联系。转眼间十年过去了,云儿偶尔从一个同学嘴里得知了我的手机号码,前些日子她给我打了一个问候电话,语气很伤感,好像日子过得不尽如人意。本来我想把云儿打电话的事告诉老婆的,老婆也知我跟云儿之间的事,为此事她一直耿耿于怀,有时我和老婆吵架时,她总是说你这个花心萝卜,怎么不去找云儿。当时我怕老婆吃醋,就没有把云儿打电话的事告诉她,没想到云儿今天又打电话来时,恰好手机被老婆拿着的。听了老婆的话,我说,吓我一跳,我以为是啥大不了的事呢,其实我跟云儿之间根本没有啥,我连她的手都没碰过。雪儿说,她说她上次给你打过电话,你为啥要瞒着我?我说,我怕你吃醋,怕你把问题搞复杂化,所以没敢告诉你。老婆大人,我错了,以后不敢了。这时我闻到了灶上菜的糊味,立马朝外跑,菜炒糊了,我把炒糊了的菜端上桌子时,老婆说,看你的臭手艺。我说,夫妻之间关键要配合好,‘配合是我跟老婆之间的暗语,是指床上的配合。老婆突然笑了,老婆一笑,我知道她的气消了。我趁机把单位的事告诉了她,过日子吃饭生存毕竟是首要问题,老婆听了也非常着急,也开始为我分忧解愁,出谋划策。
这时儿子醒了,雪儿抱着儿子亲了又亲。儿子吃了饭,就缠着雪儿做游戏,雪儿今晚却没看她最喜欢看的韩国电视连续剧。
我悄悄地躺在床上睡了起来,我企盼着黎明早日来到。
天没亮我就起来给迷迷糊糊的儿子穿衣,把儿子送到幼儿园后,我就十万火急地朝报社赶。到报社一翻报纸,那篇文章确实已发表过,我瘫在那里,心想完了。
9点钟时,最新一期的报纸送到办公室时,我迫不待的翻到最后一版,最后一版是个整版广告,看来是压版时临时把文章换成广告的。我拿着报纸高兴得跳了起来,大声叫了一声“耶”。
“今天为啥这么高兴?”和我一个办公室的小女孩问我。
“今天老百姓真高兴!”
中篇
社委会初步决定从招聘的优秀者之间挑选四个人转正,这四个人就是郑艳艳、武芳、张建军和我。但我做梦也没想到的是,郑艳艳和武芳却悄无声息地给转正了。档案都已到了报社,从下月起他们的工资就将比我的工资多二倍。我得知这个消息时,当时一下都蒙了,凭工作能力,我比郑艳艳、武芳强多了,为什么给她们转正而不给我转正?难道是背后副主编莫非大力反对我的缘故,我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他,也不知为什么他总是跟我作对、为难我。
我去找主编郑直了解一下情况,春节回老家时我特地带了一些当地的土特产木耳和香菇,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送他。天黑时,我提着东西跟做贼一样低着头生怕遇见熟人,好在郑直的家我去过一次。那次我陪郑直到一所学校去采访,其实采访是假,人家把稿子都写好了,校长跟郑直以前都认识,关系也不错,吃完丰盛的晚饭后,他们又请我去卡拉OK了一会儿,晚上住的是市里最豪华的酒店。我第一次真正的体会到了为什么人们把记者称为无冕之王。走时人家送了不少东西和纪念品,送我的那份我没要,我全让给了郑直,当时这些东西是我给他搬到家里的。郑直的家我是记得清清楚楚的,我飞快上楼,敲开了郑直家的门,郑直见是我,高兴地说,请进。endprint
我把东西朝桌子上一放说,带了点家乡土产,请品尝一下。
郑直推辞着说,算了吧。
我说是自家种的,不值几个钱他才收下。
郑直说,郑艳艳、武芳提档案的事,我是事后才知道的。为什么对你迟迟不转正,因背后一些人在社长面前说了你一些坏话,所以才拖了下来,但社长念你是一个人才,你在全国发表了那么多的文章,社长还是非常器重你的,他的意思是再观察你几个月,然后把你调进来。
我说,以后还靠你多多关照。
郑直笑了笑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一定会尽力帮你的。
离开郑直的家时,我的心情好多了,一弯月牙挂在天上,街上很冷清,一阵寒风使我不禁颤抖了一下,我又抬头望了望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月牙,在城市我每天都绷着精神拼命地工作,工作的压力,生活的压力使我已忘记了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忘记跟朋友的关系,我感觉自己生活在一个狭小的笼子里,而我所有的希望就是能像一个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一样。
短暂又漫长的三个月过去了,在这三个月里我工作兢兢业业,在做人上很谨慎,每天我见谁都笑,每天我都在严厉要求自己多做事少说话。我的努力终于换来了章社长对我的关爱。
那天是星期五,郑直笑了笑对我说,章社长叫你到他那里去一下。
章社长的办公室在五楼,我忐忑不安地站在他门前,我用左手捂住跳动的心,然后敲了敲门。
请进!
我像一个小学生做错事般双手垂在两边,准备洗耳恭听,我努力的笑了笑说,章社长,你找我?
章社长放下手中的笔,笑了笑说,先坐下。
我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章社长说,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我说是西北大学。他又问我的档案在哪里,我说是在人才市场。章社长笑着说,经社委会研究决定给你转正,下个礼拜星期一让负责人事的把你的档案提过来,你的关系一过来,你也就属于在编的了,工资也就比招聘的高多了。多年的梦想终于将实现,我按捺住狂跳的心,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我笑着说,谢谢你,章社长,我会好好干的,决不会辜负你的希望的。
我回到办公室把这好消息告诉了郑直,郑直微微笑了笑说,该请客了吧!我是一个异乡人,能从招聘的一下变为带编制的,这是好多人的梦寐以求的事情,对我来说也意味着结束漂泊的生活,结束居无定所的日子,这高兴的事,确实该请客。我说,那就定在家家乐酒家吧。郑直说,开玩笑的,怎么当真了呢。我说,我早就该请客了。
中午12点,我们准时来到了家家乐酒家,应邀而来的共5位,除了郑直还请了一位对我也不错的副主编高阳海,两位关系不错的同事和一位年轻的美编小周,本来我也顺便请了莫非的,但他没来,来不来没关系,反正我的话说到了。我们点好菜后,郑直说了开场白后,大家纷纷向我表示祝贺,向我敬酒,我也回敬着大家,最后我是被扶着回去的。
漫长的星期六和星期日终于过去了,星期一上班我去的很早,办公室的楼道里睡满了人,空气似乎弥漫着不祥的阴云,空气很沉闷。我感到很奇怪,那些陌生人为何睡在这里呢?同事们纷纷来上班,开始悄悄私语。后来我才知道章社长40万刚买了辆新车,第一天上路就撞死了一位年仅17岁的少年,家人闹着要赔30万,社长怕死者的家属对他采取过激的办法,暂时躲起来不来上班了,全盘事情委托副社长代劳。
每间办公室都在谈论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此事对我来说如一盆冷水泼在我头上,原计划今天对我提档案的事情看来要推迟了。我最怕的是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一个礼拜后,事情终于平静了,章社长才露面,并召开了全社职工大会,在会上章社长把小车撞人的事做了一翻解释,他说那天周六他的司机顺便给他父亲捎点药,没想到走半路上横冲出一少年,后来通过交警调查,责任在那小孩,后经双方调解,赔了3万才把此事了结了。
不久,我见到章社长,章社长见了我点头一笑,我向他也一笑。我希望章社长叫住我,让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但章社长笑了笑便走了。我想问他提档案的事,话到嘴边便退了回去。我心里气愤愤地骂了一句,该死的小孩,是你打破了我的计划。
几天后,又是一件突兀起来的事件发生了,它如一枚炸弹在报社爆炸。一封封的匿名信件飞到每个办公室,信件是打印的,每封信都一样,信件的大致内容是控诉报社一把手打着教育厅的名义,搞摊派发行学生杂志,害得学生人手一本,家长意见很很大。同时他私人还办了一份学生刊物,通过各过地教育局发行,得到的钱全落入私人腰包。落款是宝鸡市17位教师。对社长有意见的几个人,便得意洋洋的把匿名信贴在办公室现眼的位置上。我想这匿名信,章社长肯定也收到了一份。
报社的主要经济来源,是靠《德育报》下面的三份学生杂志,每份发行量都在百万份,这三份学生杂志都是内刊,为什么内刊发行量能如此大呢?章社长自有他的一套办法,《教育报》的主管部门是教育厅,便以教育厅名义发文件给全省的教育局,并和当地教育局签协议,年发行量达规定的数量,不但要重奖,还要免费让教育局一把手出国旅游。我曾参加一次发行大会,负责接待工作,每年一次的发行会规模很大,几百人聚在大酒店里吃吃喝喝,并且每人至少都有几百元的纪念品,然后兵分几路,去全国有名景点旅游。我曾私下里问过会计吴纲,每年的发行会要花多少钱,他说至少也是几十万。我心里暗暗吃惊,我每月的工资才1000元,1000元还不够领导们的一桌饭钱,当时我内心里也非常责备章社长,每年赢利几千万,为什么对我们招聘的却给那么可怜的一点工资呢?好在是章社长准备给我转正,是带国家编制的,我于是自我安慰: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
我为章社长担忧,为我的前途担忧,我怕再发生一些对我不利的事情,我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几天。
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再次发生,宝鸡市17教师的匿名信在中央的一份内参刊登了出来,一位副总理亲自批示:如属实,要严查办。新闻出版局、税务局、审计局等纷纷来到报社调查此事。看来有人要置章社长于死地,如果章社长倒下了,我的希望前途都将付之一炬。我晚上开始失眠,时时为章社长祈祷,请求上保佑他平安。endprint
几天后,报社又召开了全社职工大会,章社长在大会上说,写匿名信的人为什么知道那么多内情呢?言下之意是单位内部人写的匿名信。大会一片沉默,接着有人窃窃私语,大会顿时混乱。章社长拍了拍桌子,然后开始念审计报告,念完后他说,这次审记结果基本没啥问题,大家尽管放心,有啥事当面提出来,不要背后指指点点,拉帮结派,人浮于事,要把精力用在工作上,不要用在斜门歪道上。散会后,我终于长叹一口气,没问题就好。
报社没有办公楼,在一家酒店里临时租了二层楼办公,中午时分,住得远的一般不回家,为了打发这中午漫长的时光,我们就打牌,一位是会计吴纲,一位是颇有艺术气质的王飞,一位是老编老张,本来我死活不打的,三缺一经不住他们的劝说我最终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没想到一打,我们就废寝忘食,甚至下班后还打到晚上。一次,我问会计吴纲,这次审计报告真的没啥?吴纲说,基本没啥,但请审计局那帮人吃饭就花了四五万。吴纲知说话漏了嘴,便不吱声了。王飞是报社的三朝元老,他曾当过总编办主任,但章社长上台后就免了他的官,他对章社长意见很大,有人怀疑是他写的匿名信,他笑了笑说,出牌,别说不高兴的事。
不久,我听有人组织了单位在编的职工联名写信告章社长,并且私下里还开了一个会议,但这联名签名的黑名单,还是落到了章社长的手里。后来我才得知,这签名中果然有王飞,使我吃惊的是郑艳艳、武芳、刘过、张志兵等也签了名,章社长做梦也没想到就是他亲手提拔的人也会告他。听说刘过当年大学毕业想进《德育报》社,章社长说暂时不要人,他就跪在章社长面前苦苦求情,章社长才收留了他,没想到他也会告章社长,章社长看到这份名单后,心里又会怎么想呢?我真为章社长担心,再次请求上帝保佑他渡过难关,好早日把我的关系调进来。
星期天,我把儿子送到幼儿园后便来到了单位,我想洗个澡,把烦恼痛苦统统洗掉。会计室的门开着,没有一点动静,我就打开我的办公室在浴池里美美冲了一个澡。洗完后浑身轻松,心里也高兴了许多。我准备走时,会计室的门还开着,我好奇的走了进去,里面没人,我看见吴纲的办公桌上压着一张纸,我好奇的一看,信的内容如下,“我走了,我不过是一个牺牲品而已。”我大吃一惊,就给他一个办公室的小赵打电话,小赵匆匆赶来了,立马又给副社长打电话。副社长赶来后,看了看纸条说,吴纲一定出事了,赶快去找。我们兵分几路,便给吴纲家里打电话,他老婆说她也在找吴纲。我们又给他几个要好的朋友打电话,都说没见吴纲。大家几小时后纷纷又回到单位,还是没见吴纲,难道是他携款外逃,小赵一察看,钱一分不少,他去了哪里呢?
我去锅炉房打水,锅炉房在楼西的拐角处,那里灯光很暗,我打开灯时大吃一惊,锅炉房里挂着一个人,那人就是吴纲。我吓得叫了起来。是自杀,还是他杀?副社长赶来一看,就打电话报了警。警察赶来后经过调查,得出结论是自杀。
吴纲为什么要自杀?吴纲的死如一枚炸弹在报社爆炸了,人们无心上班,整天议论纷纷,矛头纷纷指向章社长。吴纲在遗言中说他是牺牲品,难道是章社长对他施加了压力,还是吴纲有什么难言之隐?据一位消息灵通的人说,2008年以前的账目全没了,钱的去向不明,是不是他贪污了?还是有别的原因?反正死无对证。吴纲的灵魂仿佛笼罩在报社的上空。胆小的不敢来上班,甚至连锅炉房的水也不敢喝了,还没到下班时已是人去楼空了。
这段时间,我一直都没见到章社长。
那天,由几十人组成的游行队伍打着旗子来到教育厅里静坐和抗议,纷纷要求对吴纲的死作出交代,要求财务公开,说明这几年钱的去向,对广大职工一个圆满的答复。当时我路过教育厅看见了这一幕,怕被这些熟人看见,便低下头匆匆走了。那几天,我的心情一直不好,我不明白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要勾心斗角,为什么非要置章社长于死地?
工作组开始进驻报社,纷纷找每位在编的谈话,然后让每人推荐几位领导候选人。看来这次对领导班子要做调整了,好像打算要从本单位提拔一位社长。这条消息对我来说如一盆冷水泼在我的头上,如果章社长这次下台了,我的调动也将泡汤,我的房子梦也将破灭,我开始恨那些闹事之人,是他们击碎了我的好梦。
两位副社长一位年龄已到退休了,另一位主动提出提前内退,还有一位副总也调走了,社委会已名存实亡,难道章社长真的会下台吗?我忧心忡忡,整天唉声叹气。
一个月后,我见到了教育厅的那份文件,章社长退居二线,当总编一职。社长、书记都是从外单位调来的,社长叫章青天,书记叫章大海。一些人原本打算搞倒章社长,没想到章社长变成了总编,对于这个结果有的人不满意,有的人想搞倒章社长后,然后趁机也能当上社长总编之类的官,没想到他们的希望也破灭了,于是他们再次组织游行队伍来到厅长办公室静坐。其实,上级原本打算是从本单位选一位社长的,但彼此都熟悉,选谁都将不服气,这样只会把局势越搞越糟,于是上级干脆从外单位调一位社长。
我调动的事彻底没希望了,我的心里很痛苦很忧伤。我独自在一家餐厅喝酒,正好遇上了也来吃饭的王飞,我们俩人便坐在一起喝酒。一瓶白酒很快便喝完了,当开始喝第二瓶的时候,王飞的话开始多了,他说章社长是个大贪官,是个狡猾的狐狸,在南郊还买了一幢豪华别墅,如果不是会计自杀,死无对证,如果不是他上面有人保他,章社长早就被抓起来枪毙了。我说,你说话要有证据,不能信口开河。
王飞一拍桌子说,我说的绝对真实,只怪你太老实了,所以你的转正便拖了下来。你也不想想,郑艳艳为什么能转正,因为她有钱,她的孩子从小就在英国上学。她肯花钱,肯送礼,你花得起吗?武芳为什么能转正,因为她长得漂亮不说,最主要的是她亲戚在税务局当官,章社长就把自己姨妹子介绍到税务局,做一个等价交换的生意。我端起酒杯猛喝几口,我内心里自问,这是真的吗?如果当初我用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几万元钱送给章社长,结果又会怎样呢?
我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大醉过,我是被抬着回去的。
我的梦碎了。endprint
下篇
新社长章青天走马上任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人们都在等待新火燃烧起来。但一切都是平静的,是按班就部,直到半年后,新社长章青天下令辞退招聘人员,好在郑直在社长的面前对我的美言,我才留了下来。接着章青天又把《德育报》的几个部门合并,只留一个编辑部,推行部门竟聘制。郑直被安排到《自考报》当主编,《德育报》主编一职暂时由新调来的赵冬来代理。赵冬是我的老乡,对人诚恳,对我非常关照。
火热的七月,竞聘的工作终于开始了,《德育报》主编竞聘报名只有赵冬和莫非两人。我开始担心,如果万一莫非竟聘上了,那么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就又可能面临着失业。因为用人权掌握在莫非的手中。就在我内心忐忑不安时,竞聘结果出来了,主编一职是赵冬,我终于可以长叹一口气了。
为了节省开支,社里给《德育报》安排了12个岗位,规定在编的不少于8人,剩下的4个岗位从招聘的人员中选择,目前《德育报》共15人,在编的8人,招聘的7人,如果按照社里的规定,那么招聘的人员中必须要走3人,我刚松了一口气,如今又令我坐立不安、忧心忡忡,生怕自己被下岗,我于时连夜写了一份竞聘书,在演讲中我很成功。
我竞聘上岗了,我负责副刊,一周4个版,莫非被安排为副主任,负责新闻和副刊。
我怕莫非故意找我的毛病,我编稿尽量仔细,同时还约了一批名家的稿子,但我每次编的稿子都要被他枪毙一批,然后他换上他的关系稿。刚开始,他把他的关系稿编好后,让我在初审一栏中签一下字,后来干脆不让我签了,直接把他的关系稿送上去。自由来稿枪毙倒罢了,但那些名家的稿子被枪毙了,我心里就有点不高兴了。更可气的是他自己写的稿跟别的报社编辑的稿子互相交换发表,《德育报》副刊成了那几个人的专栏,几乎每期都有他们的稿子。《德育报》是一份面向教师的报纸,教师写的文学作品一概不用,莫非嫌他们的文章没有品位,专发那些所谓的名家的稿了,而我约的名家稿能否用上还要看莫非的脸色,结果弄得我不知如何去编稿,反尔把心思放在揣摩莫非的爱好,猜他喜欢哪方面的稿子。
自由来稿越来越少了,每次到我交稿日期我就发愁,实在没有稿子,只好硬凑一个版交上去,交上去的稿子又被枪毙一批。有时我不免在同事面前发发牢骚。
不久,我听到背后有人说我编的稿子质量不行。我想如果我编的稿子质量不行,为什么会在短短的半年被《杂文选刊》、《青年博览》等转载了20余篇呢?莫非说我编的稿子不行,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枪毙我的稿子,然后换上他的关系稿。
一天,赵冬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说:“你以后要按时交稿子。”
我说,“我每次都是按时交稿子,不过只有两次稍稍晚了些。”
“你以后注意一点。”赵冬还想说什么,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莫非,我立马离开赵冬的办公室。
这时,报社又来了一位年轻人,好像安排在记者部,直到一个月后,我才明白他是来接替我的工作的,我才明白赵冬找我谈话的意思。这个人是莫非介绍过来的,是他的一个亲戚,这样莫非用他的亲信就可以想用谁的稿子就用谁的稿子,也免去了背后的闲话。我想起柳岛的一句话,这个单位虽小,人复杂,多干事,少说话。那么我对莫非的一些牢骚一定有人传给了他。怪不得他要收拾我。这些年我来一直编副刊,突然将我安排在新闻部做记者,做新闻不是我的强项,看来今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第一次采访,我被安排去兰州采访一位年轻教师因末位淘汰制走进精神病院的事,莫非叫我写采访提纲,写了几次他都不满意,我反复改了几次,把该问的问题全列了出来,他这才满意。
到兰州后,我采访得知这件事可以说是一条假新闻,因记者没采访当事人才造成的后果,报社已赔礼道歉。当事人不愿此事接受任何媒体采访,以免把事情闹大,造成不必要的后果。我花了几天几夜写的采访提纲没用上,回去后一定没有好果子吃,我不由得苦笑了。
回去后,我把情况给赵冬做了汇报,他说:“这件事情有可原,不能怪你,没啥。”
我心中松一了口气。
“花了报社的钱,结果回来却不会写稿子。”
“还是写小说的,却不会写新闻稿。”
我听到了背后有人对我的议论,我伤心得几乎欲哭。
第二次我安排去昆明采访“万名教师家访”活动。回来后,经过几天几夜的写作,稿子终于写成了,我感到很满意,交给莫非看,莫非还没看完就说重写。我又绞尽脑汁重写,又苦苦熬两个晚上,再次拿给莫非看,他还是不满意。我就按照他的意思改,仿佛这次去采访的是他,而不是我,第三次给他看时,他终于发火了,“你是写小说的,怎么连通讯都不会写?写了半个多月,都没写出来,我看你要考虑一下这个岗位适不适合你了?”莫非的意思很明确,干不了就走人。
我窝着一肚子的气回到家,我头昏脑涨,斜躺在沙发上。儿子看着电视上的《猫和老鼠》又蹦又跳,我不耐烦地说:“声音小一点,不要跳了。”儿子不听,我啪的关了电视。儿子过来抢遥控器,我不知哪来的这么大的火,我把遥控器打在他的脸上,他呜呜哭了起来。老婆回来见冰冷灶火,儿子又哭,就说我种种不是,说我要房子没房子,要钱没钱,脾气倒大得不得了。我扬起玻璃杯砸了,我跟老婆沙了起来,吵得天昏地暗。
一连几天,我和老婆互不说话。工作不顺,回到家里又受气,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我开始学会了抽烟、喝酒来麻醉自己。痛苦的根源是“钱”字,我开始疯狂地买彩票,渴望中个500万,如果中了500万,我第一件事就是辞去工作,不再受那鸟气了,然后买幢别墅和一辆小车,气死那帮兔崽子。
我的性格变了,变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整天板着一张苦瓜脸。
单位在太白山搞了一个发行大会,我也参加了。会开完后,然后乘索道上山观光,望着脚下的山岗和树木,我突然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感觉到了自己像是在飞,我想起小时候老师问我长大后的理想是啥,我说是当玉皇大帝,全班顿时哄堂大笑。想起当时的情景,我不由得大笑起来,我脱口而出,“我是玉皇大帝。”endprint
人们都用怪怪的眼光望着我。
“我是玉皇大帝!”我双手合掌大喊起来,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松弛过,站在山中使人忘记了一切的痛苦和烦恼。
人们的目光充满了异样,只要我高兴,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今天难得这么放松。
我跑上山顶,脚下云雾缭绕,站在山顶上我伸开双手,闭上眼睛,“我是玉皇大帝!”我感觉到了我在天上飞,我穿过树林,穿过白云……
柳岛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把我拽了下来。
书记笑着说,“我们下山吧!”
我说,“刚上来,怎么就下山了。刚才我正在天上飞呢!”
他们抓住我的手,几乎是把我押下山的。接着我就被推进一辆车里,书记坐在前面,我被柳岛和刘过夹在中间。小车一路狂奔,天黑时分,来到一家医院,我一看院名是几个醒目的大字:“XX精神病院,”我很奇怪,他们怎么把车开到这里来了?我就跟着他们下车,柳岛和刘过一左一右抓住我的手把我推进了医院。
我明白了,他们把我当成精神病了。我大吃一惊,推门欲跑。刘过紧紧抓住我不松手,我伸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放开我,我不是病人。”医生找来绳子强行把我捆在了床上。
医生朝我身上打一针,我疲惫地睡着了。
第二天,老婆赶来了。她抱住我哭了,“都怪我给你施加了太大的压力,你好好养病吧,只要你病好了,我不要房子都心甘情愿。”
我有气无力地说:“我没有病,只是这段时间高度紧张,高度疲劳的结果。”
老婆抓住我的手哭得更伤心了。
半个月后,我出院了,我精神焕发,我准备要好好地工作。
我就去单位,人们见了我躲躲闪闪。我在楼道遇见了刘过,跟着进了他的办公室,我说,“请原谅我当时对你的无礼,大人不记小人过。”刘过笑着说,“没事,没事。现在职工已开始联名写信告章青天社长了,好像是经济和作风上的问题,不说了,一言难尽。”
我推开了赵冬的办公室,他见了我问寒问暖,使我非常感动。接着他长叹一口气说,“经社委会研究决定,社里已发了辞退你的文件。”他把文件递给了我,我强忍住了泪水,我站了起来,寒颤颤地退了出来。
我回头望了望自己工作了6年的地方,如今就这样悄然而别,没有人来送我,没有人来为我祝福,我的泪水突然流了出来。
这时鹅毛般地雪花飞舞了起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