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烁
她确定自己听到了。
一声闷响,震动了她的梦境,骤然醒来时,她仍感到心悸。
她静静地聆听着,等待着,是否再有一些动静来解释刚才不同寻常的响声。这响声静止在了楼下的草地上。有几秒钟,万物都屏住了呼吸,和她一起默不作声。接着,错乱的脚步声向它汇拢起来。
她穿上拖鞋走出了病房。虽然只是在梦中听到的一个声音,但她觉得似曾相识。她觉得,刚才仿佛有个重物砸在了自己的心上。小心地把门关上后,她朝两边望了望,走廊上空空荡荡,没有哪个病房亮着灯。
她站着,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她不敢下楼,病房里没有其他人,她看护的老太随时会出状况,随时会被痰卡住喉咙,也随时会死,她这样已经很久了。
突然,她看到开水间旁边的小隔间里,有人探出头来东张西望。凭借走廊上冷冷的灯光,那人终于看到了她,急切地向她挥了挥手,示意她过去。
他是这层楼上的清洁工,除了打扫卫生,他还负责在每个傍晚发放躺椅,还要一边吃饭一边照看微波炉的使用,微波炉就放在他睡觉的小隔间里。她走进去的时候,他正伏在窗前,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
“跳楼了。”
“真的是……”
“九楼的。”
“哦……是九楼……你去看过了?”
“没,你看。”他朝着一个被路灯照亮的穿白色护士装的人指去。
“九楼的护士长。”
护士长面对着一个男人,那男人双手捂着脸,护士长不断地对他说着话。
“死了?”
“能不死吗。九楼的,估计本来就差不多了。”
“那个是家属吧。”
“估计是……家属在陪夜……还好,要不然……就麻烦了。”
她知道他说的是要不然医院就麻烦了。她也想到,还好不是护工在陪夜,她为她某个幸免于难的同行感到庆幸。
好像摔在了墙根,她倚在窗边,没有看到。
回病房之前,她路过护士值班室,这一层的护士长轻声叫住了她。
“阿姨。”
做护工的人,在医院里都被叫做“阿姨”,和做保姆的差不多。她并不比护士长大多少,她见过护士长的儿子,就在上个星期天,他最多比她儿子小两岁。小家伙背着书包,大概刚上完补习班吧,站在值班室门口来了个调皮的亮相。像是没跟妈妈说好就跑来了,没一会儿就被他妈妈赶了回去。
“阿姨,不要去跟别人讲,影响病人情绪就不好了。”
护士长温柔又信任的眼神让她感觉很亲切。
“知道,那个我知道。”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响了,她看到护士长微微皱了皱眉。
她重新在躺椅里睡下,夜很静,和她醒来时一样。她心上那种震惊的感觉还在,但没有别的,和醒来时一样。
她想起第一次来这家医院时遇到的事情。
她陪发烧的儿子来看病,挂完盐水,她在医院大厅里遇到了老乡。村里来这个小城的人不少,说起来,她们还沾点亲。互相问了近况后,老乡拉住了她的手,低声问她:“知道刚才怎么了?”
“怎么了?”
“有人跳楼了!”
“要死!”那是她第一次来这家医院,多少觉得有点晦气。
“是个医生,抑郁症,今天他不上班的,跑到住院部顶楼跳下去的,女儿刚上小学……”
“要死!”
她想起来,儿子挂盐水的时候,她确实听到一声闷响,没多留意,心里却一直因此而很不平静。再一回想,那个响声过后,输液室里的护士之间确实有一阵切切察察的议论,还有几个本地人也交头接耳,分享秘密的样子。
“怪不得我的心一直在抖……”她摸着胸口说道。
那次,老乡告诉她,自己正在医院里做护工,还叫她一起做,说比在厂里要好。她说回去跟丈夫商量一下,但转眼就把这事给忘了。
两年前,老家房子要拆迁,家里的老人把丈夫叫了回去,孩子也跟了回去,家里人多,好照应。她不想回去,她和他家里的人相处不好。犹豫了几天之后,她决定留下,再干几年。想到租房子的费用,她觉得不合算,那个时候,她记起了在医院碰到的这个老乡。
没过几天,她就带着换洗衣服到了医院,老乡已经为她联系好了东家。老乡很卖力地帮忙,大概是很需要她这个伴吧。
从那以后,她一直待在医院里。除了前年过年时,那段时间她回了次老家。这个活并不是像老乡说的那样,“一个接一个的”,老乡自己就有活没接上的时候。但是她运气比她好,总是碰到一些长期住院的,现在这个也是。而且,她已经没法想象在流水线上的一整天了。一想到那些不断涌来的一模一样的零件,她就感觉头昏眼花。她想,自己大概是不再年轻了。
老太的呼吸声渐渐变成了呼噜,伴随着“嘶嘶”的响声。这吃力的声音,倒让人感觉到她还活着。
很多人都会问她老太有几岁。她时常忘记,还需要看一看病床前的资料卡。她几岁了,有什么好问的呢,总之是到了岁数。
再过几天,过了年,她们都又要大一岁了。她在这个医院大了一岁,接着,又要大一岁了。想到这里,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窗外,夜色正在化开。
不知道那个跳楼的人,他几岁了。她自然而然地想到,是个“他”吧,仿佛“他”才有万念俱灰纵身一跃的决心。
她知道“到了岁数”这样的话太无情,她知道自己也会到这个岁数的,很可能——她经常自嘲着说——还活不到呢。但这是事实,听听这声音,真是到头了。可是,又还总是拖延着。今晚那个人,多干脆。
她不禁皱了皱眉,对病床上的那个嫌恶起来。
拖得真久。
晚上八点钟一过,隔壁床的家属就陆续回去了,只留下一个孙女模样的,看来要陪夜。隔壁床的婆婆今天刚住进来,摔了一跤,头痛。她趁着这个时候过去搭话。这样的病人她以前也见过,不严重,只是要整天挂盐水,还能自己下床,不脏。
婆婆虽然头痛,但还挺热情。倒是一旁整理储物柜的女孩,眼神冷漠又警惕,年纪大概比她刚才以为的要大一些。
“孙女啊?”
“是啊。”婆婆伸出手去。女孩握住奶奶的手,坐到床边,没有朝她看一眼,只是动动嘴角,做出笑的样子来。
她有点吃不准了。
“你们那个阿婆,是怎么了?”婆婆问她。
听到别人叫她阿婆,她有点不习惯。病床上的那个,她护理了快一年了,她只是躺着,一直躺着。
“心脏不好,肺也不好,气管也不好,啊呀,总之没有一样好的。”
“嗨……”婆婆叹了口气,朝孙女看了一眼。女孩朝那张床望了望。。
“我听你们说要找护工?”
“阿姨,你知道哪里找吗?”女孩问道。
“你问这层楼上的清洁工好了,或者我帮你问问也行。不过现在快过年了,有些恐怕已经回家了,而且这几天,估计也要涨价了。”
“哦……”
女孩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像是已经有了主意,婆婆想要再问什么,被女孩阻止了。
“嘿嘿,嘿嘿。”
她站在那里憨笑了几声,没有走开。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婆婆,你看这样行吗。我来照顾你,钱收你一半,我那边那个,基本上没什么事的。”
“怎么会没什么事。”女孩问道。
“她基本上就靠营养液和氧气,话也不讲,动也不动,就一直躺着,没什么事的。”
“多久了?”
“一年了,一直这样的!”
“嗨……”婆婆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子女……”
女孩朝奶奶摇了摇头。
“阿姨,不合适的,明天我们自己叫吧,谢谢你哦。”说这话时,女孩才算是给了她个真正的笑容。
“可是……”她还想争取一下。
“要是两边哪个出了什么事情,你责任就大了。”女孩说,口气很坚决。
看来没什么商量的余地了。隔着门上的玻璃,她看到清洁工在走廊上向她招手。
她走出去,清洁工把她拉到一边。
“昨天那个,刚查出来,晚期,晚上儿子陪的,儿子睡着了,他自己就开窗跳下来了!”
“哎哟哎哟,男的女的。”
“男的,男的。”
“哦……病房里其他人怎么也都没感觉?”
“单人病房。”
“哦……看来有点钱的,你看,要是住在多人病房可能就不会这样……”
“这不好这么说,不好这么说……”
她觉得,刚查出来就自己结束了生命,未免太过悲观了一些,并且,也太不考虑儿子的感受了。她不再像昨天那样钦佩他的勇气,但还是对他有些同情。
女孩走了出来,向清洁工打听起找护工的事情,一边问一边带着护工走开了几步。
虽然说得很轻,而且是用方言说的,但她还是听到了女孩的话。
“本地的有吗?”
“本地的都是年纪大的,年轻的哪个愿意做,有的年纪比婆婆都大。”她丢下这句话,进了病房。她把话说得很响,想起女孩从刚才到现在的态度,她觉得有点不服气。她知道女孩不想跟她说太多,她知道那是因为她觉得她只是床上那个将死之人的附属品,是维持她生命的工具而已。
“那麻烦你帮我们找个,拜托你啦。”
走廊里,女孩恳切地说。
时间还早,但婆婆已经洗漱,要睡了。女孩进来,关掉了她们那边的灯,自己坐在躺椅里看手机。
她也在躺椅里坐下,不知道要做什么好。
还不到黄昏的时候,她就给老太擦完了身。老太白天很太平,她就很轻松,几乎没什么事可做。老太也会张开眼睛,有时,也会和大家一起醒着,转动眼球,面无表情。但大多数时间,她是闭着眼睛的。她分辨不出来她是没有力气还是昏睡着。她觉得,要是没有监护仪,万一哪天老太死了,她肯定没法看出来。
莫名其妙地,她有点担心,于是站起来。
她活着,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站在病床前,她能听到她的呼吸,比起前几天,要更沉重,更艰难。虽然护士每天都会过来给她清痰,但她吞吐空气时,喉咙里还是会发出机器被卡住般的声音。老太“死”过几次,张着嘴瞪着眼,接着就昏死过去了。老太的儿子关照过医生,全力抢救,她就又活了过来。
她喜欢聊天。有时,一整天,她都在跟同病房的人聊,和护工聊,更多的是跟病人聊,护工不敢聊太久。但她很自由,没人管她。昨天,病房里三张床空了两张,多寂寞啊,什么声音也没有。只剩下她的时候,她会很担心。她怕老太死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
看来,今天也没有人跟她聊天了。她关掉自己这边的灯,回到躺椅里,拿出手机,给丈夫发了个短信。
在干嘛?儿子怎么样?
她盯着蓝莹莹的屏幕看了很久。
没有回音。
病房里没有彻底的黑暗,走廊上总是有灯亮着的。她不知道那个女孩睡着了没有,但那边很安静,整个病房里,只有老太的呼吸声。
她又给丈夫发了个短信。
过年的东西都买了吗?
她并不期待今晚丈夫会给她回短信。她只觉得,按下发送键,就可以把自己的挂念丢过去,丢过去之后会得到什么样的反馈,她不知道,也不急着想要知道。她只是,想把心里的挂念丢出去。
清洁工走向储藏室,边走边叫道——
来拿椅子啊!
她放下手里的饭盒跑了出去,抢在最前面拿了两张铁架的躺椅,躺椅很沉,她一下拿两张有些力不从心,但还是咬咬牙拎到了病房里。
新来的护工还在给婆婆喂饭。她把一张躺椅靠到墙上。
“我给你拿过来了。”
“谢谢谢谢,我本来想过会儿去拿的。”
“等你去就剩下些竹躺椅了,硌得难受,睡不好的。”
“哦……哎,真不好意思。你看,拿过来吃力的。”
她放下躺椅后站着喘了几口粗气。
“没事没事……我年轻,这点力气总是有的。你们年纪大的,动作总是要慢一点。”
“是是,我从来没抢到这样的椅子。”
婆婆的护工把躺椅展开,一脸的满意和感激。
她试着跟她聊天。这个护工是本地人,五十多岁,孙子刚上幼儿园。她干这活还不久,她说自己“反正也是空着”。
但这个护工好像不想多说什么,总是她说一句,她答一句,再没有更多的话了。可能是看准了东家的脾气吧。上午,她刚来的时候,女孩就关照她:“奶奶昨天没睡好,尽量让她好好休息。”婆婆状态确实不太好,不发一言地在床上翻来覆去。护工守在她旁边,手里好像总有做不完的活。
她觉得还是到别处去逛逛。
好不容易才等到了电梯,刚下到一楼,电梯门一开,等着的人就挤了进来。吃完晚饭这段时间,来来往往的人是最多的,她已经习惯了。出了电梯,她感觉到有点冷。不管暖冬还是寒冬,她记得,这里过年时总是最冷的。她有些后悔,这么冷的天,该待在病房里吹空调才对。需要开空调的日子里,病房比家里舒服多了。她想到了家里的儿子,就拿出手机看看,但还是没有看到丈夫的回信。
一楼大厅里卖盒饭的夫妻已经收拾东西回去了,她原本还想找他们说说话。她走到接通住院部和门诊大楼的连廊上。出了门诊大楼,就是医院的大门了。但站在连廊上,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要再往外走。医院所在的街道连着商业街,她在那条街上逛过很多次,很喜欢那些摆满货品的明亮的店堂。
不过,那是刚来这座城市时的事情了,特别是到医院做了护工之后,她再也没有去临近的那条街上逛过。除了一日三餐之外,她想不起自己这段时间还买过些什么。并不是因为太忙,现在她孤身一人住在医院,似乎什么都不需要,身边也没有老乡姐妹闹着要去买东西。每次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攒钱并不是件难事,心里愉快又轻松。她打算今年开始给自己交社保金。
冷风穿过连廊,她不由得抓紧领口往回走,结束自己这次短暂的出行。转身的时候,她瞥到了被路灯照亮的雪花。
只是些星子,飞到路灯下的时候才被看见,接着就又被风吹到不知哪个暗处。是阵错乱的冷风,雪花在灯光下急速地旋转着。
难怪冷了,她想,还好她可以待在病房里,不用出来。
她透过玻璃朝病房里面看了看。新来的护工还在忙着,病人悄然躺着,安然无事。她没有直接进去,而是走到走廊尽头,拨通了丈夫的电话。她并不觉得在病房里打电话有什么不妥,只是不想旁人从她的言语和停顿中听出那一头的冷淡。
电话里传来儿子的声音,她记得自己有很多事情要问他,但一下又想不起来。就问了他期末考试的成绩,问他穿了多少衣服,冷不冷。
儿子的声音懒懒的,是不想说考试的事情吧。儿子是没有希望走读书这条路的,这一点,她已经接受了,否则,她也不会同意儿子跟着丈夫回老家去。她知道有些老乡是为了孩子读书的事情才坚持留在了这里。
挂断电话后,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想,心里还是没有着落。
病房里,女孩已经在那里了,她正把洗好的苹果往护工手里送。新来的护工推让着,不停地说着“这哪好意思”。女孩像是不耐烦了,把苹果塞到护工手里,腾出手来从水果篮里又拿了一个苹果,走过来递给她。
她爽快地接下来。
她洗了苹果,坐到老太的床沿上,边啃边看看隔壁床那几个人。
她想她刚做护工的时候大概也是这种样子,客气谨慎,不停地给自己找事做,对东家的一点点恩惠都感激不尽,看起来真诚又值得信赖,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
她坐在床边,除了吃苹果之外无事可做,惬意得情不自禁晃动起了双腿……
有两个人从门口进来,是老太的儿子和孙女,她吓了一跳,像是做坏事被逮了个正着。
她迎上去。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她张开嘴“嘿嘿”笑了几声。
“她夜自修刚结束。”
老太的儿子指了指身边穿着校服的女儿。
“这几天怎么样。”
她一下有点回答不上来。
“还好嘛,还是一样啊。”
儿子带着孙女站到了病床前,她扔掉手里的苹果核,也跟着站了过去。
他们三人一声不响。她不得不端详起老太来。
她已经很久没给她洗头了,想起这个,她一下有点担心。但是还好,老太的头发并不显脏,没有明显的油污,只是贴在头皮上,没有光泽,像是假的。她苍白的脸上老人斑清晰可见,她很瘦,但皮肤并没有像核桃般皱起来,而是紧贴着骨头,凸显出头骨的轮廓。仔细看她的眼皮和嘴巴时,她发现它们松散着,没有完全合上,好像正在偷偷地要求些什么。然而,只有喘息声,她已经沉默得太久了。
她心中一颤,走开了。
“他们来过吗?”儿子转过头来问她。
她知道他口中的“他们”是指老太其他的子女。
“最近没来过,上个月倒是……你也在的。”
她想起上个月他和老太的一个女儿之间有些争执,就不多说了。
“哼。”他耸了耸肩,一副不出其所料的样子,然后,提高了声音说:“反正我妈有什么事情你就找我,不用去麻烦他们,都我来负责好了,知道了吗?”
她赶紧点点头。
“好了,走了。”
儿子招呼小孙女。
小孙女似乎有些恋恋不舍,在病床前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俯下身对老太说:“奶奶你再坚持坚持,等我好消息。”
老太还是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
她把他们送到门口,经过隔壁床时,她意外地看到女孩冷冷地瞟了一眼这对父女。
女孩没有过多地注意他们,她一直在和婆婆聊天。婆婆两天都没有睡好,一脸的愁容。
她走过去想要搭几句话。
“婆婆,睡不好哦?”
“睡不好呀,晚上你怎么睡得着啊?”
“我习惯了啊。”
“我听到她的声音……我不是怕哦,也不是真的嫌她烦……她多难受啊,真是罪过。”
女孩没有插话,只是在婆婆说完这话之后对她摇了摇头。
“睡不着难受啊……”婆婆拉着孙女的手,像是在恳求她什么。
“明天我去问问看,你再熬一夜。”
“噢……”婆婆答应着,很顺从的样子。
已经很晚了,孙女劝婆婆早点睡觉,她走到窗前去,想要把窗再关拢一些。
“呀,下大雪了!”
她叫道,像是很惊喜,她把窗开大了一些,向窗外探出头去。
“是吗是吗?”
婆婆的护工也走到窗前,和女孩挤在一起看窗外的雪。婆婆坐起身来,朝她们那边张望。女孩回过头来对婆婆说:“下大雪啦。”婆婆对她点点头,满足地微笑着。
只有她,坐在躺椅里,懒得动弹,希望女孩快点把窗关上,风很冷,正吹在她身上。
楼下,街巷早已被雪覆盖,一切都变得缓慢而至于停滞,她关了所有的灯。一整天,除了下楼买饭之外,她都待在病房里。婆婆换了病房,下午她帮着婆婆收拾照应,还打发了一些时间,可一到晚上,就觉得冷清得难受。
又空下两张床,但她不会睡在上面。不睡病床,这是她的规矩。有护工说她讲究,但其实她们也都有自己的规矩。
她刚才看了会儿报纸,报纸是之前婆婆用来垫饭盒的。她看得很慢,时不时地,她会把目光从映着点点油光的报纸上移开,抬起头来看走廊上的动静。门的另一边偶尔有人走过,但都步履匆匆,毫无留意。她也时不时地拿出手机来看看时间,手机早已陷入了完全的沉静,她都想不起铃声是什么样的了。
躺下之后,报纸上的大多数内容在她脑中瞬间消失,留下的,只是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
要不是为了儿子,她才懒得给他打电话呢。其实他们之间早已无话可讲,儿子接电话的时候,他就在边上。
他会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吗?一定会吧,就像在这里打工的单身汉一样。
管他呢。
下次回去,她得给儿子配一个手机。
可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她并没有觉得不自由,她对别人,对自己都说,她挺自由的。她知道自己被老太拴住了,但她觉得把她们拴在一起绳子很长,够长了,只要她不去想回家的事情。
老太的呼吸声正在变得急促。可能是有一口痰,但她不想站起来。
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是,在医院里待的时间一长,心里就总有种嫌恶的感觉。她嫌恶的并不是她。她是一个什么样的老太,她根本不知道。但已经太久了,这漫长的死,她自己的日子也被染得暗淡无光。
可是我还期望怎样的生活呢?她总是这么安慰自己。工资不低,她也挺轻松……
但是,这漫长的死,真是让人嫌恶啊。她希望自己不会经历这个。
呼吸声无时无刻不在她耳边,它正变得短促,它试图将虚弱的肺部和外面的世界连通,却在同样虚弱无力的喉咙口被迫戛然而止。她是没有办法咳出这口痰的。
她闭上了眼睛。
她也要老的,尽管看上去还有很久,但她知道,到了那时候,肯定又觉得之前的年月也只是眼睛一眨。到了那时候,儿子会照顾自己吗?现在,她一点把握也没有。她只生了一个孩子,是她的主意。她觉得自己是个有打算的人,孩子多了,负担太重。婆家的人对此很不满意。这几天他们正忙着杀猪宰羊吧,他们对儿子,一定很好吧……
儿子初中毕业以后,就没有必要继续念书了。到时候,他可能愿意出来,和她一起在这里打工。呵,要是这样的话……那还是一样啊。儿子还是跟他们一样。自己是不是太低估他了呢?但是,早做打算总是要好一些啊……
儿子会想她吗,隔着山山水水,他会想到正在病房里躺着的妈妈吗?他没有像以前那样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只是说“嗯”,“噢”。现在,她躺在病房里,是没有被任何人想念着吧,是真正的孤身一个人吧……
响声更剧烈了。夜如此单调,除了这响声,再也没有别的了。夜凝结了,停在原地,稠密的暗夜中,似乎只有这响声与她作伴,共同等待结束的到来。
她突然怀疑起来,儿子现在的样子,怕是和她脑海里的有些不同了。她拿出手机,收件箱里那张儿子的照片,还是过年时候照的。他是个男孩子,男孩子该长得多快啊。
监护仪响起了刺耳的声音。
啊,还有这个,烦死了。
她不得不撩开身上的被子,在黑暗中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