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翎
前言:
一九七六年,是中国历史上天塌地陷的一年。
这一年,中国政坛的三位巨匠 - 毛泽东,朱德,周恩来 - 相继去世。永不陨落的太阳,终于陨落了,天地是一片无序的昏惶。
这一年的七月二十八日凌晨3时42分,在距离北京仅仅一百五十公里的河北省唐山市,当人们终于捱过一个极为难熬的酷暑之夜,刚刚进入凌晨的深眠时,一场潜伏已久的大地震,猝不及防地朝他们猛扑过来。这场后来被许多国际行家修正为里氏8.1级的大地震,以及此后的数次余震,将一个人口极为密集的城市夷为平地。按照官方最保守的统计, 24.2万人在其间丧生,16.4万人受重伤,4204名孩子一夜之间成为孤儿。这是二十世纪世界地震史上死亡人数最多的一场惨烈天灾。
三十多年过去了,这场天灾在地貌上留下的伤痕已经平复,一个崭新的城市早已在地图上取代了旧日的唐山。当年幸存的孩子们,如今也渐渐步入中年。当他们融入一街为各种理由疾疾行走奔忙的人流里的时候,旁人很难看得出他们身上的异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每当夜深人静,那场地震留下的余波,依旧还在他们心头最脆弱柔软的那块地方,发出人所不能察觉的微颤。
这几天她已经哭过了太多回。眼泪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如泄洪。积攒了三十年的泪水是一片海,一汪洋,而她的眼睛,只不过是两口小小的泉眼。也许从现在开始,她的泉眼将永远不会干涸。
小灯哭了很久,才终于把视线转移到旁边的那块墓碑上。这块墓碑其实已经在她以往睡着和醒着的梦境中出现过无数次,可是当它抹去幻觉的所有纱雾,真真切切地呈现在她眼前时,她依旧无法承受它的尖刻和粗粝。
万小登
1969.4.29 – 1976.7.28
立碑人:母亲李元妮;弟弟万小达
真正的墓碑竟然是如此简单。七岁也好,七十岁也罢,不管生命中有多少纠结和伤痛,人生经过墓碑的过滤,都只剩下一个名字,一串数字。死亡不听任何解释,不接受任何情绪,死亡千篇一律地截断了所有的故事,甚至不留下一个提示。
世上有多少人能提前经受死亡的彻悟呢?小灯伏在自己的墓碑前嚎啕大哭。太重了,这块碑,压了她整整三十年,在她心中压出如此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时间久了,她已经和伤口产生了感情。告别伤口也是一种疼痛。从这里下山,她得慢慢适应一种没有伤口的日子 – 或许她会感觉失重。
2006年7月30日, 多伦多 圣麦克医院
沃尔佛医生今天上班迟到了十五分钟。跨出电梯的时候,突然发现秘书凯西正等在电梯门口。沃尔佛医生刚刚被安大略医疗科学学会推举为年度医生,心情大好,就忍不住和秘书开了个玩笑。
“出了什么事?地震了吗?”
凯西微微一笑,说那得看你怎么想。你怎么不接手机?我只想第一时间告诉你,王小灯来电话了,从中国。
沃尔佛医生哦了一声,眉毛一挑,却没说话。
凯西咦了一声,说你看起来并没有多大兴趣。我还以为,你天天在等她的电话。
沃尔佛医生惊讶地看了一眼凯西,说看来你已经和我共事太久,没有什么事逃得出你的火眼金睛。
凯西本想再卖一卖关子,可是她没能绷住。她忍不住说:“小灯让我告诉你一句话,就一句,非常重要。她说她‘终于推开了那扇窗。”
沃尔佛医生一怔,过了片刻才恍然大悟,眼角渐渐荡漾开一团宽阔的笑纹。
“你们俩,在打什么哑谜?”凯西说。
沃尔佛医生没有回话,只问:“就这一句话吗,小灯?”
凯西犹豫了一会儿,才说:“还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沃尔佛医生眨了眨眼睛:“史密斯夫人,我洗耳恭听。”
史密斯是凯西的姓,可是很少有人这样称呼过凯西,除了她家里的钟点清洁工。
“她说,她很想念你。”凯西说。
凯西的目光象一只尖头的镊子,在沃尔佛医生的脸上细细地走了一圈,想夹住任何一个有可能裸露的情绪线头。可是那天沃尔佛医生的脸象一件做工精致的衣服,找不到一个松散的针脚。
“她说没说,为什么这么久才来电话?”沃尔佛医生若无其事地问。
凯西摇了摇头,说这事你可以自己去问她,反正她留了她母亲的联系电话。
“母亲?”沃尔佛医生吃了一大惊。
“是的,母亲。”凯西说。
两人一起进了诊所,凯西沏了一杯咖啡,放到沃尔佛医生桌子上,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说吧,又出了什么麻烦事?”沃尔佛医生问。
“亨利,也许,你应该给王小灯,另外物色一名精神科医生?”凯西迟迟疑疑地说。
沃尔佛医生哈哈大笑,笑声震得百叶窗帘颤颤地抖,扬起一屋金光灿灿的飞尘。
“也许,她再也不需要,任何神经科医生。”
2012.7.25 – 2012.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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