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耳
我学会了写长篇
WOXUEHUILEXIECHANGPIAN
田 耳
田 耳,本名田永,湖南凤凰县人,1976年10月生。现为广西大学教授,驻校作家。在《人民文学》《收获》《中国作家》《江南》《钟山》《芙蓉》《天涯》等杂志发表小说六十余篇,计二百万字。小说多次被多种选刊、年选选载,另出版长篇小说《风蚀地带》《夏天糖》,中篇小说集《一个人张灯结彩》《环线车》,短篇小说集《衣钵》。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遵嘱就《天体悬浮》写一点创作谈,我第一反应是小学时必写的一道命题作文《我学会了做一件事》(或者《我学会了……》),当年为了题目硬憋着打几块藕煤找体验,现在自然而然有了写的内容。
其实我一起笔写小说,就是长篇,当时还没有篇幅概念,以为字数够多就行。1999年我找到一份工作,看守斗鸡养殖场,喂鸡、保洁、驯鸡……工作清闲,二十出头的年纪每天都很长,除了养鸡不再找些事做,仿佛看不到日落,由此写起了小说——写一场暗恋,三十万字下来,男主角女一号之间还没搭上一句话。写完存进当时通用的软盘,又淘了台旧针式打印机,打出来装订成一册。后来软盘坏了,册子找不见,自己第一个作品,渣都没剩下。
在印象中,第一个作品肯定是臭不可闻,这好比入门训练,此后写短篇中篇忽然顺遂起来,像是摸着什么法门。那年写的第三个小说是短篇《衣钵》。又过几年,随着《衣钵》在《收获》杂志发表,此前多年积压的稿子都没浪费,接二连三换成了微薄的稿酬,我得以理直气壮地跟朋友们说,我靠写字吃饭。
中短篇相对较容易把握,虽然起伏不定,但随着经验的积累,将一个东西写到够发表还是不成问题。这些年里,也一直想写长篇,但是很难写完一部作品,总是写到一定时候就断掉了,难以为继。写作十来年里,憋死在电脑中的长篇开头有好几个。最惨痛是2004年,写一个长篇有十五六万字,相对较为顺遂,眼看能整完全篇,突然电脑坏了,送修以后格式化了,回家找找,贮存的软盘又打不开了……之后好一阵回不过神来,其状态有如失恋,总是有点不甘心,却又真的无力挽回。写《天体悬浮》之前,也写出两个长篇。非典时期我从北京回家,担心自己染病传了家人,就找熟人的空房间自行隔离半月,闷在房子里一天能写万把字,这半月就写出一个小长篇。还有就是2008年和东莞签约,把一个短篇强行拉长。大概有五六年时间,稿费是我唯一收入,写完的东西总要拿出去换钱。若不是合同在身,这个长篇也早憋死在电脑里了。
说白了,虽然这两个长篇都得以发表、出版,但我心里知道,我还不会写长篇。但我渴望写好长篇,长篇对写作者的诱惑,就是世界尽头对旅人的诱惑。虽然文体长短都自有内在规定,自有难度,但长篇相对于中短篇肯定更难,所以,你数得出一堆漂亮的中短篇,但好的长篇,永远寥若晨星。篇幅长一块,对文字、结构、节奏,以及对写作状态的要求都大不一样。要知道,写作者往往敏感,易于自我怀疑和否定。我感觉,长篇的写作最大的困难在于:在这漫长的过程中你怎么克服对自我的怀疑,怎么认定自己必将走到终点?
我在这过程中一次次止步,电脑文档里,“长篇”这一文件,贮满了半途而夭的明证。
佛说烦恼就是智慧,那么,困难何尝不是诱惑?一个人如果只对注定成功的事情感兴趣,那他不应该投入写作。
《天体悬浮》原本是个中篇,最初定名《左道封闭》。2004年我处于游手好闲到处游荡的状态,哪个朋友愿意接收我就过去打住几天。有个亲戚在派出所当所长,他知道我能写,邀我去住一阵,最好能写些好人好事。我窃喜他不看小说,不知道我什么路数,才会有这份热情。一待两个多月,看到的无非是琐屑之事,大案轮不到他们办,小事还有居委会,但我意外地得知辅警这个群类的存在。那两月,与我来往大都是辅警,他们充满活力,他们无处不在,得了正编的警察,反倒得来一份悠闲,乐得颐指气使。我想就辅警写些什么。2007年忽然想到,两个能力相当的辅警竞争派出所唯一的转正名额,岂不有戏?动手一写,总觉得格局太小,争来争去就这么点破事,兴致索然,又扔电脑里了。
前年年初女友忽然怀孕,问我怎么办,我想我也应该结婚了,但银行卡上没钱。恰这时,一位作家老兄打来电话,说要找个帮手一起编剧,问我感不感兴趣。此前倒也有朋友相邀,自感不是那块料,都回绝了。这次,我毫不犹豫地答应,先向那老兄致谢,说你这是雪中送炭。
真的编起来,还是令我始料未及,与写小说相比,编剧是全新的体验,是集体创作。几个人坐一堆你一言我一语地碰撞,一天编一集,下一集主要内容是什么,人物将走向何方,全不必管,只要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即可。
那次编剧,一两月下来,挣到一笔钱,再找朋友拼凑拼凑,竟然把婚结了。趁着新婚的喜悦,有一天忽然想,我能不能用编剧的法子写小说?于是捡起当年《左道封闭》的四万余字,展开了重写。以前写小说总要想好开头结尾,心里有几分把握才下手,但此时忽然意识到,想好开头结尾可能只是中短篇的做法,一到写长篇,开头结尾一确定,整个写作过程必将封闭,气息羸弱。于是我扔掉原有的结尾,不再冲着一个编制写两个人的命运。先把人物性情展现出来,立起来,他俩走向不必确定,而我只需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顺这路数写下几万字,虽然不知道结尾何在,忽然发现笔下两个人物,有了一种命运感,他们既被我塑造,也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我写到十来万字,就相信这东西一定能成。这对于我是全新的写作体验,每写一个章节,就停下来考量,如若不行,就退回重写。冥冥中,总有一条路是畅通的,我多试几次,总能摸着这条路径。至此,写作成为漫长的享受,我化成作品里某个人物,他的一天正是我的一天,他的明天正待与我共同经历。这期间我女儿出生,岳母为照顾我写作,专门停下手头事情帮我带孩子。当我写完这个长篇,女儿已经下地走路。
所以我得感谢那位老兄邀我编剧,帮我赚钱结婚还不算,无意中打通我写长篇的思维。现在回想整个过程,有如走进当年沉溺不已的武侠小说里,如我这般驽钝之人,却常有奇遇。当然,这般好事,我也不能贪多,守株待兔了都。
我相信,写作有诸多路径,会与不会只能就事论事。《天体悬浮》结构相对简单,内在路径一目了然,从中得来的经验不能完全带入下一部,下一部我又得摸索只属于它自身的建构法则。挨了十来年,终于找到“会写”的感觉,毕竟鼓舞了我。我期待投入下一部长篇的写作,进入下一段旅程。
入选2013年度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
获第十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
获首届花地文学榜长篇小说奖提名
《天体悬浮》以一种略显戏谑的语调,通过符启明从辅警开始的一路折腾,巧妙地展示了底层平民的执着信念和非凡的生存智慧。作为一个永不宁息的幽灵,符启明又仿佛是当代社会的一个寻访者和见证者,灵活地穿梭在佴城的各个领域,一次又一次打开了各种异常吊诡的现实秩序,展示了各色人等的精神面貌。而这,也充分显示了田耳处理复杂现实的经验和能力。
——评论家 洪治纲
田耳善以不羁的姿态掩饰对世态的痛心与爱意,他始终有编故事的热情,编故事的“意识形态”是为人生赋予意义与尊严,他心有大志。因《天体悬浮》,他终成大器。《天体悬浮》的语言狠辣极富灵气,风格粗野充满力量。作者饶有兴致地为成功者立传,符启明是其中的典型人物,他在功利场如鱼得水,使尽小聪明,将人的轻狂发挥至极。世无大聪明,必将颠倒天地人、乾坤泰的伦理价值。透过得意看到失意,《天体悬浮》的批判与同情处理得恰到好处。
——评论家 胡传吉
沈颂芬在粉丝大会上引用康德关于星空和道德的至理名言,在符启明身上构成了绝对的对立和反讽,构成小说家对于人性灰色地带的揭露。不同的是,他把这种揭露置于侦探小说的主角身上,表现正义者的邪恶。令人恐惧之余,不得不思索作家的别有用心。正义和邪恶紧紧裹胁在一起,应该采用“复杂的看”的方式去审视。同样,我们要借助流动辩证法范畴来审视符启明性格中难以被理解的独特性和内在的矛盾性,他是一个集正与邪、真与假、善与恶的矛盾复合体,在他身上体现出了审美幻象的晦涩。符启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谜一样的余味在困扰和折磨对这个审美形象感兴趣的读者。
——评论家 张永禄
田耳的小说,独异、饱满、气象不凡。他的语言,野性狂放,自然天成;他的叙述,既灵巧又绵实,既出人意料又步步为营;他的伦理观,有齐物之想,无善恶之差别,以平等心、同情心、好玩之心,批判一切,也饶恕一切。他发表于2013年度的长篇小说《天体悬浮》,对愚蠢、贪婪、狂妄之人性的洞察,目光如炬,入木三分。那个在物欲中慢慢建立起来的人间天堂,如何慢慢扭曲、变形、垮塌,变成一堆废墟,田耳的记录毫不留情。他以置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和决断力,为人生之患和时代之罪留存了一份重要的文字档案。
——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授奖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