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爱茹
燕窝
马爱茹
YANWO
对于一个身为人父的男人来讲,这辈子最关键的一幕就要上演了。
王俊感到浑身颤抖,包括嘴角在内都哆嗦个不停,尤其是双腿,软弱无力得犹如飘在云端。
几十年走过来,没有什么可以感动王俊的,但只要看到电视里或生活中父亲庄严地把女儿交到另一个男人的手中,王俊都要润湿眼眶,而且脑海里千万次地浮现过女儿挽着他的胳膊穿过花树,有节奏地步入台上的完美景象。
当婚礼进行曲奏响的时候,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闪烁着璀璨的光芒,超大的礼堂内,来宾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齐聚在王俊和女儿身上。
到底是把女儿的手重重地还是轻轻地放在女婿的手心里呢?王俊有些矛盾。重重的意味着长路漫漫重任在肩,执子之手与子携老;轻轻的意味着人生短暂稍纵即逝,温暖前行活出滋味。王俊本想不急不缓风度十足地把女儿的手交付到女婿手中,但因为紧张得大脑一片空白,他只是一手拉起女婿,一手拉着女儿,然后又用双手把女儿女婿推向台上。
坐到台下以后,王俊紧张的程度有稍许缓解,他一改往日那种木讷加无所谓的神态,严肃而又专注地注视着台上的女儿女婿。当看到女儿的鼻子抽动个不停的时候,王俊的心口一阵泛酸。时间过得怎么如此之快呢?这到底是应该庆幸终于给了女儿一个圆满的婚礼,还是应该如卸下千斤重担般地从此清静了呢?五味杂陈的一生真的就只为等待今天的场面吗?而当繁华落尽的时候,那种伴随了他一生的孤独感会不会依旧像汪洋大海般茫茫得无边无际呢?
刘彩儿拿出纸巾擦着眼泪,王俊抿紧嘴唇瞥了一眼,在心里嘀咕道:“切,你哭啥啊哭?她奶奶一侍候就是十多年,接着就是高中住校三年,然后又到外地上大学四年,愧疚了?舍不得了?还是为从此丧失了要挟我的砝码而顾影自怜?”
当主持人让新郎新娘向双方父母鞠躬时,刘彩儿抽抽搭搭地越整越激动。
如果再不制止一下,这女人很容易情绪失控,王俊用脚碰了碰刘彩儿的鞋。刘彩儿斜了一眼王俊,轻轻跺了跺脚,那意思除了“少管我”之外,同样也有“你懂个啥呀”的心声。
王俊现出倦怠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想法涌上心头:你乐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等我送走来宾,选几样可口的小菜回家喝个痛快。
正如王俊期待的那样,婚礼一结束,刘彩儿马不停蹄地去自家开的美容店打理业务,女儿女婿乘飞机远赴欧洲几个国家旅行。
王俊一进家门,就迅速地脱掉西装,扔向沙发的一角。“西装就是‘纯装’,没有比假模假样更难受的事了!唉呀,好在也装到头了!”王俊把菜放在茶几上,然后打开一瓶酒,坐在沙发上有滋有味地喝起来。
算起来,和刘彩儿结婚二十八年了,再加上一年多的谈恋爱时间,搭在她身上一晃就是三十年。回味这三十年,吵架就是家常便饭,打仗就是日常生活。人生就是这样的吗?这人生……这人生也太调侃了!王俊想到这儿,端着酒杯走进卧室,拉开床底的抽屉,拿出夹在本子里的离婚协议书,仔细看起来,然后长叹一声,天啊,离婚都这么多年了?我是怎么和她在一个屋檐下熬过来的呀?伟大啊伟大!
刘彩儿比王俊小五岁,当时同在钢管厂上班,在王俊师傅的热心撮合下,两个人谈起了恋爱。后来王俊才知道,刘彩儿和师傅有点儿远房亲戚关系,师傅是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来跟他论师徒之情的。
因为王俊父亲多少和老革命战士沾点边儿,王俊和刘彩儿谈上恋爱没多久,王俊就借父亲的光调到文化局工作了。
凭良心说,刘彩儿在工厂里也算数得上的漂亮人,家境贫农一些,外貌上两个人还是很般配的。王俊心里明白,要不是他出身于干部家庭,刘彩儿是瞧不上他的。当时刘彩儿家住平房,王俊家住“大楼”;刘彩儿家劈柴烧火做饭,王俊家煤气旺火爆炒;刘彩儿家水泥地坑坑洼洼,王俊家红漆地板古色古香。那时的女孩子有一个通病,虚荣心强得和小媳妇就喜欢往脸上抹粉差不多。刘彩儿有个聪明的心气儿:要想麻雀变凤凰,不进你王俊这样的干部家庭,这辈子脱胎换骨的梦想没个实现。
一瓶见底,王俊感觉没喝透:酒和你这么亲,你不干掉“她”,留着给谁呀?酒是留着的玩意儿吗?喝吧!
王俊站起身,走到阳台,从箱子里拿出一瓶老白干:行啊,王俊,这辈子也算可以了,人家的酒都是一瓶瓶地买,你家从来都是一箱箱地往回搬。有一次女儿问他:我和酒哪个重要?王俊大公无私地回答:你和酒一样重要。因为总是没正经地喜欢跟女儿开玩笑,女儿也没大没小地回敬他:如果酒是你的肝,我是你的心也不错,但是,请保护好你的肝。
“女儿还有点自知之明,也算没白疼她,不是她这块心病,爸爸和妈妈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那可真是比登天还难,因为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早已成为定局。”王俊苦笑一下,一口喝下半杯。
窝窝囊囊磕磕绊绊的婚姻生活,竟然能像日出和日落般自然变换,生生不息地维持了三十年。在这一点上,王俊一喝起酒来,有时对自己佩服得有着英雄般的敬仰,有时又对自己鄙视得蟑螂似的厌恶。
从女儿一出生,王俊和刘彩儿的关系基本上就处于紧张状态。坦诚地说,这也是大部分家庭开始出现枝节的时候,方方面面的生活琐碎,足以把人心性和情怀消磨殆尽。
说起来有点丢人,那时他们的家,来了客人都没法下脚。
有一次,两个人早上急三火四地赶着上班,家门忘锁了,也不知刮来一阵什么邪风,把房门给震开了。住在楼上的同事姜大同习惯中午回家吃饭,路过时一看王俊家的门四敞大开,便趴在门旁看了一下:衣柜门敞着,地上到处是衣服和袜子;抽屉也是打开的,里面的东西被翻腾得乱七八糟。姜大同一想,坏了,王俊家进小偷了,一定是失窃了。姜大同原本是警察学校毕业的,后来才改行到了文化局。他急忙把退休在家的李处长招呼过来,经验十足地千叮咛万嘱咐让李处长一定保护好现场,他去打电话,一是告诉王俊,二是报案。
等王俊和刘彩儿前后脚到家一看:好像也没丢啥,家原本就这样呀!
王俊觉得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地上多了一个皮箱。
“皮箱你拿下来的?”王俊抬眼看着刘彩儿。
“不是我拿下来的,还是你拿下来的呀?我像样点的衣服不都在这里吗?”
“你倒是像样了,带来多少麻烦?全单位的人恨不得都往咱家跑!”
“哼,你啥意思?是告诉我你在单位人缘有多好吗?”
王俊气得咬牙切齿,这还哪有好啊?一说话就七扭八拐。“谢谢你们啊!”王俊转身对单位同事一一表示感谢。
“好了,好了,没丢东西就是好事儿。”站在门口的人七嘴八舌地说。
见大家陆续散去,王俊轻轻关上家门,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看着地上的袜子出神,“别说下脚,从哪儿下手都是个问题。这过的是什么日子!”王俊一脚把一旁的椅子踹倒。
“你干什么?你有什么理由踹这踹那的?”刘彩儿两手叉腰,怒视着王俊。“这还叫家呀?简直是猪窝!”
“这是我一个人的家呀?我不收拾是忙,你呢?”
“你看看谁家不是老娘们儿收拾家?一个家要是不利索,不是男人的问题,而是女人懒。”
“有脸说我懒?在你心里,除了酒,还有什么?酒永远是第一位的。我不骂你囊揣玩意儿就不错了,你就搂着酒瓶子过一辈子吧!”
王俊气得真想踹椅子一般踹刘彩儿几脚,他眼冒金星地瞪着刘彩儿看了半天,最后无奈地摇着头在心里说:“算了,我不管咋地是个有耐力有家教的人,别把事情搞大了,否则的话,我老娘就有罪遭了。”
刘彩儿顺手捡起一只袜子扔向王俊:“自己配去。”
王俊看了一眼怀里的袜子,四处搜寻起来。唉,从结婚以来,单说袜子这件事就没顺溜过,不是少这只,就是少那只,最后没办法了,王俊一买袜子就成打买,方便配对啊!
马爱茹,1961年12月出生,1983年毕业于通化师范学院英语系,当过十年英语教师,1994年调入吉林省作家协会文学院做编审工作,现为吉林省文学院副院长。曾在《作家》《作品》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干花》《山楂园》《彪妹》《绿》《蓝山午后》等。
看到刘彩儿没有要出去的意思,王俊心想,我也别在家憋屈了,耐力毕竟是有限的,两个人再这么拧鼻子瞪眼的,非干一场大仗不可,出去找朋友喝酒是最好的选择。
一下楼,王俊就给大刚打了电话,告诉他老地方见。
大刚是王俊的发小,只要没有极特殊的情况,两个人天天都用酒消磨时间。有意思的是,日久天长地泡在一起,重复了无数遍的车轱辘话竟然也能让双方争得面红耳赤,热烈的程度不亚于一场辩论会,看上去俨然是一个煮酒论英雄的场面。
当大刚又说起他们小时候怎样抢军帽时,王俊有些不耐烦地抬起手制止。这种手势是他的一个标志,就是“打住”的意思。
大刚翻了一下白眼,幽默地说:“那咱不讲光阴的故事了,你今天有点反常!”
“我烦着呢!真的!”王俊一口喝下半杯。
“不是我不善良,你家那老娘们儿真难缠。”
“那你家老娘们儿不像裹脚布啊?”
“既然女人都一个味儿,你还有什么郁闷的?对付过吧!”大刚宽慰王俊,同时也宽慰自己。
“有一句古话怎么说来着?唯女人……”王俊挠了挠头。
“什么这话那话的,我给你来一句吧——‘若不能开创新局面,请不要打破旧秩序’!”大刚一字一顿地说。
王俊撇嘴笑了笑:“又是看报纸看来的呀?别说,这话挺实成!”
“那对呗!别看你是文化局的,你还真没有我文化高。”大刚呵呵笑了起来。
“要说这个世界上脸最大的人,非你莫属!”
“我要是脸不大的话跟你混啊?真是!行了,两口子要是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就这么看着孩子的面过吧!再说刘彩儿起码能给你家挣钱!不像我,就靠我老哥一个人苦干,这辈子想吃软饭都没这个福分。”
“你这是话里有话呀?你的确有长进,骂人都不带脏字了。”
“闹着玩嘛!”大刚知道王俊这人就是够哥们儿,从来没用他买过单。
“一说这个,我就来气!”
“金山都要堆起来了,怕我借是怎么的?唉,不是一类人不进一家门啊!这一点你和你媳妇一样一样的,一听别人说钱字,马上就开始喊穷!”
王俊只能在心里窝火,不好意思说出口,工资除了零头,大票都在刘彩儿手里攥着呢,有时想往像样点的馆子里钻,就拎着一斤绿豆糕去看老妈,都不用张口,老妈就往他兜里“硬塞”。
“人吧,就得往好处上想,最不济咱还有酒喝不是!唉,你就磨吧,磨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
王俊想,也是,闹顶天了,酒一顿都没少过。“来吧,干了!”王俊往上撸了撸胳膊,端起酒杯,那就继续眼不见心不烦吧。反正我已经吵累了,吵到绝望了。
两个人喝酒从来都节奏感很强,基本上属于一杯一个话题,也就是三杯见“乾坤”!
就这样,两个人又开始另一番互相“开涮”和探讨人生了!
刘彩儿在挣钱上的确是一把好手,脑袋灵活不说,关键是肯吃苦!别看家里不咋利索,外面可是一派风风火火的英姿,而且人也飒爽。因为是“讲究”人,所以朋友也可以说多到五湖四海。有时候刘彩儿想不明白:论说自己也不差啥,为什么自家爷们儿就这德行呢?哪样都提不上来不说,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让人生厌。也不是完全反对你喝酒,但也得找几个像样点的人喝啊,你瞅瞅他身边的人,除了歪瓜裂枣,就是胡吃海喝的各行各业的混混。也就一个李海飞是个公司总经理,还在外包了个小三儿。
刘彩儿一到自家的店里,便带着完事大吉的长叹躺在了美容床上。在美容师给她敷上面膜后,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惨淡经营了三十年的婚姻,真的就在女儿的婚姻大事结束后这么完结了吗?这可能吗?自己憋屈了这么多年,老了老了还有什么不可以继续对付的?”刘彩儿捏起毛巾的一角按了按泪水。
唉,真屈得慌!每天就这么无知无觉地挨日子!但尽管失望透顶了,说实话,毕竟自己已经麻木多年了!当时能挺过来,不是也按最低要求来宽慰自己的吗?好歹是一个正了八经的公务员,公务员的待遇会越来越好不说,关键是真正的一个“老有所养”;再说,他王俊发最大脾气的时候,也无非就是摔坏过电话、手机,砸过镜子、电视;还有挨过他的那几拳也真算不上家暴……
两个人的婚姻和情感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出现裂痕的?那种无话可说,也就是无语的状态到底有多久了?唉,至少有十五六年了。其实让刘彩儿凉透心的是王俊对单位的几位女同事好,而其中一位是她的眼中钉,她曾亲眼看见那个女的在站台等车,王俊开着单位的车停在了那个女同事面前,当时那个女的妩媚的笑颜一下刺激得她险些崩溃,那臭美的姿态简直就是不要脸。晚上回家,她就跟王俊奏响了锅碗瓢盆交响曲。
刘彩儿和王俊打仗向来是什么话狠挑什么说,绝情到不给对方留任何一点余地,和世界末日差不多。
就为这事,刘彩儿找最好的闺密叶子设计了一出戏。
叶子的同学赶巧是这个女的的邻居,设计好打牌三缺一,而且非得到这个她的家打。因为相处得非常融洽,这个女的也就热情欢迎三个人的到来,还精心准备了水果、甜点和饮料。
和邻居除了是牌友,晚上还是一起到公园散步的伙伴。整来整去,感情处上来了,邻居就把设的这个局彻底说开了。
那结论呢?这个女的问邻居。
邻居说:“叶子回去好一个‘飘扬’你,并告诉刘彩儿,给你家八辈儿祖宗烧高香也轮不到她家王俊,她得让她自己老公先占先机。”
这个女的听后哈哈大笑,“高抬了,真高抬了!”太搞笑了,这帮男人!都想哪儿去了!看来,这世界不搞女权真不行,土鳖男人都可以自大到这份儿?
刘彩儿说不出来的滋味,骂这个女的无形中破费了她的银两,又得自掏腰包买台新电视,也侥幸自己没把其他电器砸光了。
王俊的女同事叫张小丽,离婚多年,不敢说长得怎么好看,但气质不俗。这还真不能怪刘彩儿是醋坛子,她和王俊的关系的确有些暧昧。这种暧昧看上去有些怪怪的,你说不亲近吧,好像两个人有一种特殊的气场;你说亲近吧,又好像没什么特别之举。其实,到底怎么样,谁也没有刘彩儿清楚,说白了,王俊也不过就是喜欢逗一逗扯一扯,那点“能水”一般情况下是拿不出来手,也就是嘴上得瑟得瑟罢了。
不到晚上八九点钟,家里是看不到刘彩儿的身影的。到家也就是洗吧洗吧吃点水果,倒床上给女儿打电话嘻嘻哈哈一阵子,手机一关就睡下了。
王俊呢,他有他的习惯,推一推茶几上的酒杯,直接在沙发上一躺,陪他一夜的就是电视节目,直到早上新闻联播开始了,他才睁开惺忪的眼睛,洗漱一下,到厨房热点剩饭剩菜开始新的一天。
也许女儿的这出戏唱完了,问题变得明朗化了,单纯得就剩分家产了。刘彩儿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便起身拿起一支烟点上,思绪万千地抽起来……唉,反正家产怎么分都伤心。还有,假如我现在不跟他计较了,那他呢,他会真的跟别的女人好上吗?那个叫张小丽的女人可能接受他吗?“想哪儿去了?二货,尽想害自己的事!就是脑残了也不做血本无归的事。”刘彩儿小声骂着自己,就像闺密叶子嘱咐过的,“即使她家王俊是破铜烂铁,管怎么那也是堆在墙角的‘有色金属’。”
“唉呀,还要什么自行车?将就着过吧!都将就差不多一辈子了!”刘彩儿走到厨房,一边往玻璃杯里倒白开水,一边自言自语。
“是啊,都将就一辈子了!”王俊眼睛盯着电视说。
“你将就谁?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女儿的房子、车、出国旅行是你挣的钱啊?”刘彩儿把一只手叉在腰上。
“我这是重复电视里的话!”
“你在外面又是秧歌又是戏的,一到家不是心神不定,就是像霜打的茄子。”
“别没事找事啊!”
“我找事?就找事了!囊揣玩意儿!废物一个!”
“你别得寸进尺啊!消停点儿不行吗?”
刘彩儿见王俊眼珠子瞪得要飞出眼眶,把水杯“当啷”一声放下,便梗着脖子走进卧室。
王俊把电视音量调小,微闭着眼睛,胡思乱想起来:“啧,这晚上是太难受了!要是真和张小丽过日子会什么样?反正肯定不会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啧,也说不定。尽管张小丽和他来来往往这么多年没表现出反感,但也没表现出有丁点喜欢他的意思。我再麻木还不至于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吧?那次和刘彩儿打仗闹离婚,半夜从家里躲出来,下了好大的决心才给张小丽打了个电话,人家接起来问了一声好,还没等自己说点什么,一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晚安’,就把自己给打发了。嗯,还‘晚安’?啧,也许男女间的事,真应了那句话:相爱的人不一定能厮守,厮守的人不一定相爱。行了,睡吧,根本没啥前景,明摆着这是一厢情愿的事。”
王俊迷迷糊糊中看见张小丽婀娜多姿地站在蓝山公园的花丛中向他招手。
清晨,慢慢初升的太阳带着平静的美感把客厅照得分外明亮。
“起来,快起来!”刘彩儿推着沙发上的王俊。
王俊眯着眼睛,倦怠而又无奈地说:“你要干什么?”
“你还能干什么?你说你还能干什么吧?”刘彩儿把“还能”两个字提高了八度。
王俊向刘彩儿扇了扇手,意思是该干啥干啥去!
“你以为我是跟你发贱呢?”
“不发贱也是发神经!无聊!”王俊满脸的不耐烦。
“无聊也得聊!”刘彩儿长出一口气,“咱家……咱家楼道里有小燕子了!”
“就是有熊猫,关你屁事?”王俊现出即无可奈何又模棱两可的情绪。
“你是真想滚出这个家是不是?”
“我洗把脸就走!”
“你就装吧!一天天那脸拉得总像是在处理人生大事似的。”刘彩儿愤愤地说。
“小心别把牙咬碎了!”
“这些年我早就把牙咬碎了!”
“那我就是……把咬碎的牙咽进肚子里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
刘彩儿抿紧嘴唇,暗暗想起昨晚韩剧里女主角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不得不妥协,那就视为天意吧。
一只小燕子扑棱棱地从阳台撞进来,王俊和刘彩儿呆呆地看了看,然后双双跑过去往外轰赶。
小燕子东撞一下西撞一下,最后刮了一下挂在门上方的中国结飞了出去。
王俊和刘彩儿傻傻地看着摇摆不定的中国结,不约而同地朝一个方向跑过去,脑袋撞在一起的同时,两只手稳稳地按住了马上就要掉落的中国结……两个人脸色阴沉地躲闪开,各自揉着自己的脑袋。
男人就是那物种,不管有没有实力,包括经济了、功能了,喜欢招蜂引蝶是天性。在单位一到中午,王俊不拉仨拐俩的去喝一通都走不出单位大门。
“又有什么好事了?总请客!”张小丽看着餐桌上的酒说。
“王俊是天天过节!”
“别说,我看王俊这几天脸色挺好,肯定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那种!”
王俊看了看在座的同事,往上撸了撸衣袖,“还真是!你们猜!”
“不吹能死呀?都要被老婆撵出家门了!”同事梁心说。
哈哈哈……
“随便,随她便!”王俊无所谓地说。
“哎哎,我得考考你们!”张小丽总会有新的谈话内容,“知道如今最令人讨厌的词语是什么吗?”
大家沉思默想地看着张小丽。
“根据美国马里斯特舆情调查研究所公布的结果,‘随便’一词连续三年排在最令人讨厌词语的首位。”
哈哈哈……
“的确!我一问儿子晚餐想吃什么,他和他爸爸就异口同声地嚷嚷‘随便’,这给我气的呀!”
“对,其实‘随便’看似没有要求,却往往最让人犯难,关键是这个词会搞得人没心情!”张小丽侃侃而谈着。
对对对……
歌曲《萍聚》从王俊的手机里飞了出来。
王俊摆出威严的姿态,慢腾腾地接起电话,“嗯……”
“我看燕子做窝太费劲了,你能不能整个小筐架在墙上?”
“你这老娘们儿说你什么好?说你愚蠢吧你还有点爱心,说你有爱心吧你却想把燕子撵出家门流离失所!”
“切,你懂!那你说每天就看着小燕子费劲巴力地自己建窝呀?”
“对,就靠它们自己,建窝对燕子来说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你要是给他们金窝银窝的肯定飞别处去了。”
“还他妈本能?你有本能啊?”
王俊把手机“啪”地放在餐桌上,“来,喝酒!”
歌曲又从王俊手机里飞出来,王俊拿起手机,“我关机行不行?”
“行!”在座的同事异口同声地开着玩笑。
哈哈哈……
“我猜到了,你家来客人了,有小燕子了,祝福你呗!”张小丽端起酒杯。
王俊亲昵地拍了一下张小丽的头:“还真来贵客了,那玩意儿是好东西!挺好玩儿!”
“我告诉你们,自古以来,人们就乐于让燕子在自己的房屋中筑巢、生儿育女,并引以为吉祥、有福的事。”
“还有福?燕子窝下面的地上被弄得很脏很脏!我每天回家都上前瞅瞅,那地上草棍儿、羽毛什么的一地。”王俊端起酒杯陷入了沉思,这老娘们儿什么意思,没话找话呀!本以为女儿结婚了有关女儿的话题没什么了,这又出现了小燕子……“下午谁有时间,帮我百度一下有关小燕子的事!”
梁心马上举手说:“我来,给你打印出来!”
张小丽说:“来吧,朋友们,看到王俊对家庭生活开始热衷了,生活变得有滋味了,都干一杯!”
“没有热衷!我这是对小燕子上点儿心!在家里除了聊几句女儿的话题,就没多余的话了,真的是一句话都不想说!”
“别嘴硬了!”梁心坏笑着说。
“王俊在家真那样!无论她媳妇怎么发火,王俊都高悬免战牌,不作任何解释,但是,依旧该干啥干啥!”一位男同事说。
“还整个该干啥干啥?问题是王俊他也没干啥呀!王俊,你吧,真属于亲一口就跑的那类男人。”张小丽逗趣地说。
大家一阵哄笑!
“张小丽永远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不过,这日子过得的确沉闷无趣……有多少家庭是同居一室,心里却隔着厚厚的墙呀!”梁心叹息起来。
“说白了,这个世界根本不像我们看到的那样……这也很正常,人性嘛!不过,王俊这辈子可能真是让酒给泡的,一副得之淡然、失之坦然的浑浑噩噩。但现在为你高兴,你王俊家现在有小燕子了,更为你有个那么人道的媳妇干一杯!而且这个年龄了,还能遭遇峰回路转、鸳梦重温的美事,你不幸运谁还敢说幸运呀?!”张小丽笑着说。
哈哈哈……
王俊收起笑脸:“嗯,‘遭遇’……你给我总结得挺好!我这辈子不咋快乐也不咋忧愁,既无所求也无所惧!”王俊努力掩饰一种欣欣然的姿态,“有关小燕子的事还真挺有意思的!昨天她一进家门,就问一句,‘咱家燕子回没回来?’我看了看她说,‘还咱家?告诉你吧,咱家燕子不但回来了,还领回来一个……”
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电视的音量开得很小。
王俊喝了一口酒,在心里嘀咕道:她今天要是回来早,我就按着“百度”下来的“燕窝”,好好给她念一念;如果回来晚,我也没什么可留恋的,收拾收拾东西走人,日子可能也就真过到头了。
门外传来哗啦哗啦的钥匙声,王俊缓缓地舒了口气。
“咋样?”
王俊把茶几上的酒杯往一边推了推,正襟危坐地挺了挺腰板儿,“嗯!喝得挺好!”
“切!谁他妈管你喝没喝好?”
王俊耷拉下眼皮:“想要说话,就好好说行不行?要不就别说!”
刘彩儿悻悻地走进卧室。
王俊拿起沙发旁的几页纸,戴上一百度的花镜看起来。
刘彩儿穿着居家服走进厨房倒了一杯水。
王俊往厨房斜睨了一眼,咳嗽了两声,借着酒劲大声念起来:“鸟——翅膀很长,尾巴像张开的剪刀,羽毛黑色,嘴边羽毛和脚部呈橘红色,腹部白色,喜欢在民居房的角落或民居房的灯泡上方用泥搭窝……”王俊有意停顿了一下。
刘彩儿禁不住向前走了几步,心里暗想:哼,怎么说你王俊还是挺在乎我的,我就是想考验考验你还有没有一点在乎我的意思。
“念啊!”刘彩儿嘴角泛着笑意。
“哎,不对呀,你从小在农村长大,这些简单常识你都应该懂呀。”
刘彩儿习惯性地反唇相讥:“你的意思是,你是文化局的就是文化人呗?”
王俊愣头愣脑地看了看刘彩儿,突然憋不住一下笑了起来。
“燕子分成雨燕、楼燕、家燕等。主要分布在亚洲东南部、非洲和欧洲大部地区……”王俊感觉到有呼吸的气息抚过他的头顶,他立刻感到脑门“倏”地一下,有点像平日里一口闷下的酒,每个细胞都活跃沸腾了起来,所有的不如意和失落都被酒的烈度一扫而光了。
“杀菌啊!”
刘彩儿皱了皱眉头:“这是纸上写的话吗?”
王俊瞥了一眼:“还想不想继续听吧?”
刘彩儿屏住呼吸,带着一点儿无辜的神态看着王俊。
雏燕从出壳到会飞所经历的时间是二十天。每年春暖花开季节,燕子从城市民居家里的巢中起飞,一路向北,回归故乡……王俊端起酒杯滋滋有味地喝了一口酒。
刘彩儿拍了一下王俊的肩膀:“哎,我刚才上前看了看,露出一个小头,好像真生小燕子了。”
王俊转头瞄了瞄刘彩儿刚拍过的肩膀。
“念啊?不认字了?”说完随手拿起盘子里的一片酱牛肉,顺势坐在王俊身旁。
王俊刚想说什么,一片酱牛肉塞在了他嘴里。
“燕子的平均寿命是十一年……”王俊突然感到双眼有那么点儿湿润。
“才十一年啊?”刘彩儿有些夸张地怜惜起来。
“这片酱牛肉给我整的……眼晕了!”王俊拿下花镜,用手按了按双眼。
刘彩儿拿起花镜用布擦拭着,然后亲手把花镜架在王俊鼻梁上。
“燕子一般在4到7月繁殖。家燕在农家屋檐下营巢。巢是把衔来的泥和草茎用唾液黏结而成,里面铺以细软的杂草、羽毛、破布等,还有一些青蒿叶。没多久,一个崭新的碗形的窝便出现在你家的屋檐下了……哎,赶快出去看看,咱家燕窝是不是碗形的?”
刘彩儿听到“咱家”两字心底不由得颤了一下,随手打了一下王俊。
“繁殖结束后,幼鸟仍跟随成鸟活动,并逐渐集成大群,在第一次寒潮到来前南迁越冬。等到春暖花开的时节再由南方返回本乡本土,生儿育女、安居乐业……”王俊刚想再喝口酒,刘彩儿突然把双手绕在了他的腰间。
王俊把端起的酒杯慢慢放下,深深地出了口气。
“生儿育女,安居乐业……我想考考你,文化人!你也念累了……”刘彩儿轻轻地把头靠在王俊的肩头上。
王俊微微抬起头……花镜中的客厅有些氤氲在缭绕升腾着,整个光线与色彩都宛如对面墙上的那幅油画,从没有过的别致和温暖在心底那块角落里蔓延开来。
“有关燕子的事,你能说出什么成语或者是谚语?”
王俊沉思了一下,“有的是!怕你不懂!”
“吹牛吧就!”刘彩儿用下巴颏儿抵住王俊的肩头。
“燕……”王俊大声豪气地把“燕”字念出来,然后又紧紧地闭上嘴巴,“但……但我能分出公母。”
刘彩儿咯咯笑了起来:“你说的没错,我小时候真看到过燕子在邻居家屋内的房梁上筑巢……燕子有着惊人的记忆力,无论迁飞多远,哪怕隔着千山万水,它们也能靠着惊人的记忆力返回故乡。家燕返回故乡后的头一件大事,就是雌鸟和雄鸟共同建造自己的家园,有时补补旧巢,有时建一个新的巢穴……我还记得我父亲说过的一句古语叫‘一燕不成夏’!”
“一燕不成夏!”王俊习惯性地往上撸了撸衣袖,犹犹豫豫地搓了搓手,然后怜惜而又伤感地用双手捂住胸前的那双手……两双手慢慢试探着感知着交织在一起。
“燕子是旺人丁的……哎,女儿来电话了!”刘彩儿轻柔地说。
“说什么了?”
“单位体检,她结婚前刚检查完,让你顶她去检一下。”
“我不去,你去吧!”
“你去!”
“还是你去!”
“就这点事儿你都想大男子主义是不是?”刘彩儿有意板着脸说。
王俊转过脸亲了一下刘彩儿的脑门儿,心想,一辈子你都没说到正题上,我还哪有什么大男子主义呀。
刘彩儿举起双臂,往后抻着懒腰,伴着骨头伸展开的感觉,一句“我就要让你去”袅袅地回荡在客厅里。
王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种久违的安慰感就像严冬里冻僵的身体迎上扑面而来的热气,只有慢慢融化的份儿了。
已经是人们匆匆往家赶的时刻了,王俊在彩虹广场的石阶上坐下来,双眼空洞地望着喧嚣的街头。
“这个世界怎么喧嚣和你关系不是很大了,真的不是很大,除了母亲、女儿、兄弟姐妹……当然也得加上老婆刘彩儿!哼哼,老婆!老婆这个字眼儿谁发明的?叫起来真的很舒服!老婆……嗯,我还从没当着刘彩儿的面叫过这两字!唉,人生啊,或者说是生活吧,其实有点耐心好像就足够了!”王俊收起迷茫无力的视线,挣扎着抖了抖精神。“这辈子从未有过在事业方面大展宏图的想法,这一点还是能说明我属于看透人生那伙儿的。朋友呢,说起来其实没几个真正有交情的,大部分都是跑过来凑热闹的。”
王俊镇静了一下,强迫自己嘴角上扬,露出些许笑容:必须嘱咐老婆两件事,一是手术住院期间不允许跟他母亲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信息,就说出差了,出远门了……想到八十多岁的母亲,王俊泫然泪下,连呼吸都觉得疼痛无比,他用力摇了摇头,不准自己再往下想……另外,不能再隐瞒为什么那么痛快地和她签离婚协议的事,这和两个人当时的情感淡漠有很大的关系,但绝不是非要以离婚收场,大方向是单位正好又要分房子,如果是离婚的人,还可以得一套小居室的。还有,手里那俩闲钱也都是出租房子所得。“无论怎样,尽管厌倦这样的生活,但说实话,却从未真想彻彻底底地改变。”
夕阳有些斑驳,人群奔走不停,一个女人远远地穿过广场,这辈子如果有遗憾的话就是对美好的女人总是有所向往,却没像模像样地实现。瞧瞧,多像张小丽啊!但搞不懂的是:为什么和张小丽每每靠近了一点儿又觉得远离了一点儿呢?而恰恰是那种想触碰又收回手的感觉又给自己带来格外的期待!好笑的是,这似有若无的绯闻竟然也能引来那么多同事的一探究竟,还有一些男人的嫉妒,挺好的!
王俊仰起脸,一种怏怏然的遗憾袭上心头:时间要是凝固在此刻该有多好啊!如果是那样的话,人生的一切一切完全可以忽略不计,那些一闪念的没有什么意义的空想我会不留痕迹地置于九霄云外,再也不会傻里傻气地总梦想着自己的生活会和现在不同。
夕阳的余晖洒在王俊脸上,女儿的笑颜映现在他眼前:女儿像我的东西还是很多,比如幽默感!
王俊想到这儿突然咧嘴苦笑起来,因为刘彩儿属于胃口大但又怕胖的那类女人,女儿就求饶般地跟她妈妈说:你挨点饿行不行啊?知不知道挨饿尽管是减肥最笨的方法却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呀!还有一次,女儿和女婿周末回来想吃个团圆饭,不巧的是,他和刘彩儿晚上都有饭局,女儿在电话里嗔怪地嚷:你们都瞎忙什么呀?忙着拯救世界呀?
是啊,忙着拯救世界啊!
傍晚的广场开始热闹起来,各种声音交织嘈杂个不停,其实,王俊对身体上的事是有些预感的,他的想法是“过一日赚一日”地挺住。对,过一日赚一日,先给刘彩儿打电话,就说陪领导下去调研,回不来了……然后约上张小丽。
街头流光闪烁,王俊夹在熙攘的人流的旋涡当中,沮丧地看着手机:张小丽和朋友吃饭呢,根本没有想和他聚一聚的意思。唉,那就将老三样——回家、喝酒、睡觉——进行到底吧!
王俊攒足劲登上通向家门的那几级台阶,长出一口气后,拿出钥匙轻轻打开家门……虚掩的卧室让王俊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王俊退到门外,仰起头,久久地注视着燕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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