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畅
泪洒锦衫
LEISAJINSHAN
文 畅
人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对韩老先生说来,他的泪则是不轻弹的不轻弹了。
这天是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可韩老先生却一个人坐在书房,低头凝望着双手捧散开的桃红色锦衫,流淌出两行晶莹的泪水。
韩老先生还有一年到退职年龄,全国医学界很多人都知道他。可他为何流泪?为何事流泪?为何人流泪?
他在为一个女人流泪。这是他第三次为这个女人流泪了。这五十多年,他因这位女人流了三次泪。韩老先生是位硬汉子,不轻易流泪的,可他的泪却总是为这个女人而流淌。
这得从五十多年前说起。
五十多年前,他刚刚二十出头,高中毕业考进北京一所全国闻名的医科大学。因为高兴,提前一天赶到了学校。辅导员老师让提前来的学生到校门口去为本班的女同学拿行李。他接到的是一位南方口音的女孩子,还未把行李拿起,开口便问:“你是从哪儿来的?”女孩子细声细语地回答:“江苏扬州。”“扬州好啊,李白不是说‘烟花三月下扬州’嘛,一定很美。”他连声赞叹便扛起了行李。女孩子走在他身侧,问他:“那你是哪里人?”他慢声回答:“山东曲阜。”女孩子也称赞:“孔夫子同乡,圣人出生地,礼仪之邦。”他露出一副憨笑。女孩子又轻声说:“我们扬州是很美,最美处是瘦西湖,杜牧说‘二十四桥明月夜’,这二十四桥就在瘦西湖。你去过吗?”他摇了摇头:“没有。”把女孩子送到了宿舍,笑着与她握手告辞。
就是从这一天起,这位一口吴侬软语、端庄秀气的扬州女孩便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里。无论在教室还是在操场上,他总是多次将目光投到这位美貌温馨的女孩子身上。
女孩子叫何琼子,有点像日本人名字;男生叫韩子彬,高大壮实,典型的山东大汉。许是开学头一天帮着拿行李的缘故,许是心怀爱意,韩子彬喜欢主动与何琼子说话。深秋的一个星期六傍晚,韩子彬对何琼子说:“明天我们到八达岭登长城,好吗?”“好啊!我也正想登长城呢!”何琼子高兴地说。
次日早饭后,他俩就去了八达岭。他们气喘吁吁登上南四楼,站在城堞前,望着融在秋景中美丽起伏的山峦,不由心旷神怡。韩子彬说:“这是你在扬州看不到的北国风光。”何琼子说:“你们山东泰山比这儿景色还美吧?”“那当然,五岳之尊,你想那得有多美!将来有机会去游泰山吧!对了,你怎么叫何琼子呢?难道你是何仙姑的后代?何仙姑原名就叫何琼,但她是广东人,你叫何琼子,可你是江苏人哪!”何琼子笑道:“名是娘起的,我不知何仙姑的事,你知道得真多,难怪是孔夫子同乡。”两人越说越热乎,韩子彬也在何琼子心里留下好感。
从此,两个人在星期天,不是游香山和颐和园,就是逛十三陵和故宫。不少同学都私下议论,韩子彬和何琼子恋爱了。还有的同学说:“这是何仙姑和韩湘子配对,是‘八仙’中的两位仙人。”他俩相处得确实很好,就连放假都乘同一趟火车,韩子彬从曲阜附近的兖州下车,何琼子从镇江下车。在火车上两个人说很多话,彼此也都亲切地称对方为“琼子”和“子彬”,的确是一对恋人的样子。但他俩谁也未诉说衷肠、表白爱情,一直到大四。两人都认为,这是情中应有之义,既成事实,何必挑明呢?含蓄的爱不更好吗?
还不到一年就大学毕业了。谁承想到,就在1966年上半年,那场席卷全国的大风暴刮起了。学校停课闹革命,成立组织分派争斗,两派势不两立,混乱景象笼罩校园。不知是性格差异,还是政治观点有别,韩子彬与何琼子各自参加一派,可那是尖锐对立的两派。那时,派性大于党性,大于人性,派性搅乱了人的理智,也扭曲了人们的情感,从此两人不再来往了。一天在校内的小马路上,韩子彬清楚地看到迎面走来的是琼子,还没等他打招呼,琼子却转身往回走了,似乎不愿见到他。现在的人们都不会理解,那时派性的力量怎么就那么大呢!需知,那时的很多家庭,夫妻、兄弟、姐妹,都因为所属派系不同而反目。
韩子彬同班的一名男同学走到他身旁,小声耳语:“告诉你,何琼子同他们的总司令(当时群众组织头头)恋爱了!”韩子彬用惊奇疑问的目光看着那位同学,那位同学接着又说:“这是真的,有人都看到他俩在总司令办公室拥抱接吻呢。”韩子彬如雷轰顶,眼睛望着眼前的花丛,泪水一滴一滴地滴在了草地上。这是他为这个女人第一次流泪。
他也自责自己怎么这样呆,怎么如此书生气,怎么不把爱情挑明,怎么不同意她的见解和她一派呢?无论他怎么想,琼子都投到别人怀里去了。沮丧、绝望,占据了他的心。他在内心发誓,非琼子不娶!
就是从此以后,他什么事也不介入,就坐在图书馆里学习。他用苦读排遣心中的苦痛。那场风暴中,他成了一名逍遥派。
他是业务尖子,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一所全国著名的医院,后来成为一位著名的神经科医生。直到退职前他还是一个人,同外甥女和外甥女婿住在一起。他心中一直想着琼子,心里只有温柔秀气的琼子。
琼子毕业后留校任教,她的那位司令很荣光,还未毕业就被结合到校革委会当了副主任。因为他站正了队,很受军代表青睐。当初琼子是被司令的威武和花言巧语所动,受派性驱使,才不很情愿地接受了司令的求爱。她不喜欢司令的霸道和粗鲁,每当闲暇时候,依然思念与她情投意合的子彬。
文 畅,1939年5月生。辽宁海城人。1965年毕业于辽宁大学中文系。原鞍山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1960年开始发表作品。199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散文集《杜鹃的性格》《山水人情》《国宝灵光》《心灵流泉》《文畅散文选》,长篇纪实文学《回望云烟》,诗词集《心痕思缕》,文学评论集《文畅文论选》等著作。
粉碎“四人帮”,拨乱反正,那位造反司令因过去曾残酷迫害过老干部,被打成“文化大革命”“三种人”,被安排到图书馆当了扫地搬运的勤杂工,后来当了资料员,当初的荣光消失殆尽,不到五十岁便患绝症离开了人世。琼子领着女儿过教书的日子,经常在一些医学刊物上发表文章。韩子彬读过她的文章,益发思念;她也知道韩子彬成为医学界名人,在内心为他祝福。
人世沧桑,世事难料,一场浩劫,打碎了多少人的梦,搅碎了多少人的心,也毁了人世间多少美好的爱情呀!
事有凑巧。21世纪深化医疗改革的年代,卫生部在北京京西宾馆召开全国著名医学专家参加为期两天的医改座谈会,韩子彬以著名医生、何琼子以著名教授身份都在参会者的名单上。晚饭前,在大厅报到地方两人相遇,这是他们大学毕业后第一次见面,虽然四十多年过去了,但两个人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相互凝视,有两三分钟。还是韩子彬率先打破了沉寂:“琼子,是你?”说着,就快步向前走去,琼子也慢步地走了过来。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说,两双手就紧紧地握在了一起,长时间也未分开。琼子依然留有年轻时的风韵,还是那么温馨,但此时“竟无语凝噎”,最后还是韩子彬说了句:“先报道吧,晚饭后我去房间看你。”
两人匆匆地吃罢晚饭,琼子回到房间先沏好了茶,韩子彬来了。琼子说:“喝茶吧,是我从家里带来的龙井。”韩子彬说“谢谢”,呷了一口,房间就静下来。好像都不知道从何开口,又好像不知该说什么,也好像都在考虑首先该说什么。沉静了好长时间,还是琼子先开了口:“都是我不好,当年我太单纯了,被派性迷昏头脑,也没有抵住花言巧语的诱惑,背叛和伤害了你,也伤害了我自己,为此我一直很内疚,很痛苦,请宽恕我当年的无知。”琼子话说到此,韩子彬接过话:“也怪我,为什么不早点挑明呢?为什么不和你一派呢?往事不可追,别多想了,把身体保养好,把当下的事做好。从一定意义上说,我还应感谢你,是你让我发誓非你终身不娶,如此,我就把精力都用到业务上了。”何琼子一惊,然后,重重叹息:“这又何必呢?我不值得你这样。”“你在我心中的分量太重了,无人能够替代……”韩子彬说着说着,眼泪又一滴滴流了下来。他说不下去了。
这是他因这个女人第二次流泪。
房间里又是好长时间的沉静。
沉静了一大阵子,何琼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韩子彬面前,双膝跪在地毯上,语调悲怆:“我有罪,我耽误了你,我向你赔罪,再次求得你的宽恕!”韩子彬赶忙搀扶:“这么大的教授,怎么能这样呢?”何琼子仍然跪着:“这与教授无关,教授也是人,我欠下你数不清还不完的感情债,我这样,心里似乎才好受些。”不管她怎么说,韩子彬还是把她扶到沙发上,琼子也流出了两行长长的伤心痛悔的泪。
当两人的情绪重新平静下来后,他们又谈了过去的感情,谈了家庭、生活、工作,谈了很多很多,仍和大学时一样,说话毫无芥蒂。当韩子彬知道琼子也孤身一人时,说:“一个人生活也有好处,可以专心工作,这些年除了思念你,我什么都不多想。”停了一下,他又说:“琼子,你知道吗?思念也是一种心理充实和满足,是最高的心灵慰藉,即使是自作多情,可这情确是真情,尤为珍贵。”琼子微微笑了,笑得还是那么甜美。
韩子彬却又把话头一转:“一个人生活,虽说能专心致志工作,可有时也免不了孤单,琼子,有合适的你还是找一个吧,老了也需要有个伴儿!”
琼子却提高了声音:“说什么呢?还是个呆傻的老夫子!”韩子彬依然如年轻时那样憨笑着,似乎明白了琼子嗔怒的意思。
凌晨一时已过,第二天还要参会,谈话不得不结束了。最后,韩子彬说:“我现在受聘为一家新创办的医学保健杂志主编,你给杂志写篇文章吧,题目就是“食疗和药疗的关系”,半月交卷,再选些照片,放在封二上,展示一下你的风采,怎么样?”琼子说:“我尽力而为,争取如期交卷。不过,我哪还有什么风采呢?”韩子彬微笑着说:“风采依旧。”韩子彬起身告辞,当走到房间门口时,琼子把身体依在门上,低声说:“人家都给你赔罪了,怎么还不宽恕,就这样走了吗?”她深情地望着他,韩子彬迟疑了一下,然后伸手把她拉进了怀里。
韩子彬和何琼子会后归家,好几天,内心都无法平静。两个人仿佛做了一场梦。不过,是甜梦。那场劫难劫走了他们的情爱,改革又接续了他们的心缘。
何琼子按时把稿件和照片都传到韩子彬的电子邮箱里。何琼子的稿件说理清晰、例证典型,颇为实用,韩子彬对稿件甚为满意,几乎一字未动。他观看传来的十来张照片,都是不同历史时期的生活照,对每张照片看得都很仔细,通过看照片,他似乎要透视琼子的心理状态。这时,一张琼子穿着连衣裙站在柳枝下微笑着面对湖水的黑白色单人照出现在他的眼前。这不正是大学三年级游颐和园时他给拍的照吗?对这张照片,他看得时间最长,更唤起了诸多美好的回忆。记得那天游园,午间坐船游湖,琼子还把吃不了的一段香肠交到他手里,笑着说:“给你山东大汉吃吧。”回想到这个情景,韩子彬不由自主地笑了。他知道琼子给他这张黑白照片的用意,又选了五张准备放在杂志的封二版面,起了题目叫“专家风采”。
第二天上午他把责任编辑请到家来,把文章和照片交给了他,并亲自安排封二的照片都怎么摆放,说得很仔细,把封面重点文章的题目也作了安排,琼子文章的题目放在了前面第二条,头条是在全国更有名气的专家。他再三告诉编辑,照片一定要印清晰。韩子彬说:“这是我特约人家写的稿,安排不好,人家会有意见。”编辑走后,他又亲自写了一篇《刊首语》,其中还用一段专门点评何琼子的文章。他心里有种满足感,觉得是对琼子表达了真挚感情。不过,那幅黑白照未放上,在他看来,那张相片,只能放在心里。
杂志印出后,他快递寄给琼子五本。几天后,他收到琼子寄来的一封信,信中说:“刊物办得很好,我的照片选择安排得也很得体,不过,我的文章放得似乎靠前些,感到不安;《刊首语》中评价过誉,不敢承受。不过,表达了你的感情,这我接受了,谢谢。剩下的照片放你那儿吧,余言后叙。”
韩子彬很高兴。他过去写了不少文章,也得过不少好评,但那些都不如琼子这简单的几句评论那么深深入心,让他感到那么惬意和欣慰。一封不到百字的短信,看了三四遍,反复体味每句话的意思,特别是让余下的照片放在他这里,更见深情。
几天后,他又收到琼子寄来的一个邮包,打开一看,很惊讶,竟是一件桃红色的女人贴身锦衫,质地柔软,薄如蝉翼。细看,锦衫是旧的,但胸前那两朵并蒂莲显然是新绣的。锦衫熨烫得平平整整,上面放了张纸条,写道:“贴身锦衫贴心人,眼含苦泪追梦魂。”手捧锦衫,韩子彬的手颤抖了,眼睛潮湿了,泪水又一滴一滴地流下来,洒在了那桃红色的锦衫上……
这就是本文开头描写的情景。
无论青年还是老年,都有他们的追求和浪漫!
责任编辑 叶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