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瑞霞,代建军
古罗马神话中,智慧女神密涅瓦的鹰每每从黄昏飞临时那种不可言语的敬畏,昭示着人类对智慧的企盼。在古希腊的神话中,斯芬克斯这个半人半兽的女怪因智慧不抵俄狄蒲斯而堕崖身亡的故事,隐喻着人类智慧的觉醒,从此爱智慧成了人类苦苦追寻的梦想。当然在人类追寻智慧的过程中,一直伴随着一个困惑,那就是,智慧是什么?这确实是一个很难言说的命题,对于智慧我们似乎只能体会而无法把握,但是从历代先知和大师的言行中我们又分明感受到智慧的光辉。在智慧面前苏格拉底自称是一个无知的人,恰恰是这个“无知”的人,把人类关注的视野,从神秘莫测的神性探讨,转向了人的美德、智慧和灵魂之善,并为此献出了生命,这里的无知乃大智;柏拉图是苏格拉底的忠实门徒,但柏拉图那句最平淡的宣言“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却成了爱智慧最好的注释。此后,这种爱智的品质,一直成为哲人们追寻的标尺。康德的“人是什么”的理性追问,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的“主体性”超越,海德格尔“我在故我思”的“存在主义”的反动,甚至杜威“有用就是真理”的“世俗化”的改造,铺就了一条爱智之路,而恰恰是这种人类对智慧的敬慕与追寻使得我们的文化一直鲜活,一直摇曳多姿。
我们正是在这种文化的熏陶中,在领略哲人的深邃中,一步步逼近了智慧的意蕴,智慧是什么?它是海德格尔向死而生的追问;它是佛祖拈花微笑的从容;它是奥修点亮生命的睿智;它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叛逆的愤怒;它是卡夫卡忧郁中的纯净;或许它也是普通人缄默中守护的道德准则。智慧在远处默默地“存在”着,向人类发出邀请和召唤,召唤我们踏上爱智之路。
爱智是幸福的,同时爱智也是痛苦的,因为智慧在遥遥的彼岸,哲人可以通过思想搭建通往彼岸的桥梁,普通人如何跨越此岸与彼岸的界限?教育,唯有教育。智慧有根,根即为知,日知为智,没有知识便没有思想,没有思想哪来智慧。通过教育,获取知识,普通人就有了心灵转向的可能,就有了超越此岸的视野。前提是,知识获取不是最终的目的,而是塑造灵魂的开始。教育的最初确实是寻着这条轨迹运行的,教育的本义是“引出”,即从当下的生活,从日常的知识中,引领我们超越此岸的制约,走向智慧之源。这里需要指明的一个观点是:最初的知识是关乎人生的知识、“美德”的知识、“善”的知识,只有这种知识才可能成为智慧的种子。但是,不是每一颗知识的种子都能绽放智慧之花,正如不是每一种教育都能引导人们体验人生的真义一样,智慧与知识是有分界的,智慧以知识为起点,但智慧的归宿是人对自身存在状态的反思、审视和超越。教育的功用就是在知识的起点与智慧的归宿中间搭建一座跨越的桥梁,教育不能脱离知识,但教育更不能局限于知识,莫里斯·梅特林克指出:“只有当知识转化为美德和善行时才是真正的智慧”[1],否则可能导致的结果是你可以拥有一切知识但却迷失了自我。对此,雅斯贝尔斯曾有深刻的论述,即“教育是人的灵魂的教育,而非理性知识和认识的堆积。……如果人要想从感性生活转入精神生活,那他就必须学习和获知,但就爱智慧和寻找精神之根而言,所有的学习和知识对他来说却是次要的。”[2](P4)在雅斯贝尔斯的论述中蕴涵着一个朴素的真理:智慧根源于知识,智慧生成于知识,但知识不应掩埋与遮蔽智慧。
可惜的是,当近代理性与科学在不断彰显“知识就是力量”的时候,我们逐渐忘却了“智慧之魅”,我们走错了道路,找不到了“精神的家园”,在一个异化的世界中,“灵魂”被放逐了,我们只能“在路上”一直游荡,加缪的《局外人》和马尔库塞的《单向度的人》,可能是当代人生存状态的最好写照。智慧的迷失,从此开始,即使那些如尼采般的天才,也只能在一个由强大理性构筑的城堡中,像堂吉诃德一般,无力地抗争、呐喊直至绝望,变成一个疯子。而普通人则如古希腊神话中推石头的西西弗斯一般,在日复一日的单调工作中麻木自己,不愿去追问人生的意义,西西弗斯或许在不断地推石头上山的过程中,还体现出一种抗争命运的勇气,而我们现代人在沦丧了仅有的勇气后,剩下的只能是被动地服从。在现代社会中,糊涂比清醒可能更是一种“智慧”,也或许如此,现代的哲学中,少了一些古希腊文明中明快的祥和,而多了一些沉重的阴郁和破坏性的解构。
如果说理性与科学,只是遮蔽了智慧的光辉,而“制度化”则逐渐褪去了智慧神秘的外衣,使智慧成了可以定义的概念。《辞海》认为智慧是“对事物能认识、辨析、判断处理和发明创造的能力;犹言才智,智谋”。《新华词典》认为智慧为“从实践中得来的聪明才干;同智力”。《牛津高级英汉双解词典》则定义智慧为“在做决定或判断时表现出的经验和知识;正确的判断,明智,常识”。这种定义方式使智慧下降为可以操作的知识或能力,显然它更易为普通人所认可、接受,但不可否认,这里智慧已经失去了其心灵导向的功能,而蜕变为可以精确度量的狡黠,或许如此,在现代,我们拥有的知识越来越多,我们离智慧却越来越远。而现实也恰恰如此,“现代人追求的是与智慧无关的知识(一种可以使人聪明和精细的知识),它可以为人们带来实利,因而,这个时代流行的是金融、商务、会计、法律、电脑和公共关系学。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遭到普遍的漠视:知识并不等于智慧。知识关乎事物,智慧关乎人生;知识是理念的外化,智慧是人生的反观;知识只能看到一块石头就是一块石头,一粒沙子就是一粒沙子,智慧却能在一块石头里看到风景,在一粒沙子里发现灵魂。”[3](P155)可悲的是我们已经忘记了二者的分野,我们在追逐知识的同时,我们也在抛弃智慧。以至于现代知识教育几乎演变成了一种“无信仰的知识教育”,而在无信仰的知识教育话语中,知识只能被划分为“有用的”和“无用的”,或是“真的”与“假的”。这样一来,知识便不再是生活的内在需要和心灵的日常依靠,知识不是安顿精神的场所,它只是生活或生存的基本手段、工具而已。这种状态导致的结果是我们创造了知识,但却为知识所奴役,更可怕的是,失去了智慧的标尺,当知识呈爆炸式的状态无限地增长时,人们被抛进了信息的洪流中,逐渐失去了判断和选择的依据,以至于连知识的获取,也变成困难的事情。
“制度化”的可怕,不仅在于使智慧的概念化,而且,在伴随着智慧概念化的同时,教育也走向了反动,教育不再是“引出”,而异化为“教授”,教授知识,也教授智慧,在这种异化的过程中,现代知识教育正在逐渐地丧失其“人之思”的品质而退化为一种“物之术”的技巧。当大学的讲坛上,所谓的学者向芸芸众生大讲特讲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萨特、海德格尔的时候,当他们骄傲地宣称哲学就是“爱智慧”的时候,当书店中的许多书籍刻意地标注着“某某智慧大全”的时候,想一想智慧还有几分神性的光辉呢?
智慧一旦变为文本,一旦规约于制度,一旦成为讲坛上炫耀的资本,一旦世俗为学人标榜的头衔时,“爱”的真义便异化为占有。而智慧是不能占有的,只能追求,占有智慧的同时,其实智慧早已悄悄地走开了。
当今智慧已经实实在在地迷失了,迷失在人类所创造的辉煌的文明中,迷失在人类野心勃勃地征服自然的欲望之中,智慧成了一个缺乏灵魂的“沉重肉体”,虽有华丽的衣饰,但却没有了鲜活的生命。知识分子,尤其是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本应该在当代担当起唤醒智慧的职责,可是,我们究竟做了什么?
当前我们的学术界涌现出一批才华横溢、富有批判精神的年轻学人,他们自称“某某”的传人,自称“康德”、“黑格尔”等的唯一阐释者,自称中国文化启蒙的引路人。他们用现代西方的学术范畴体系、话语系统肆意地抨击我国传统文化,任意地评说古今文化大家,仿佛他们就是救世主,就是智慧的唯一拥有者。在他们的笔下,托尔斯泰是一个平和但也平庸的文化匠人;巴金是一个有良知但并无才气的可怜老者;王国维、陈寅恪、钱穆等国学大师都是一些抱残守缺的悲剧人物。身处在并没有完全现代化社会中的他们,以一种“后现代”的勇气,解构着他们身处其中的世界,他们像一个顽童一样,拆烂了自己的玩具,然后径直地向前走去,身后是一个破碎了的世界。
他们自我感觉良好,仿佛他们正是像先知一样,在追求智慧和真理,这是爱智慧吗?在他们无所畏惧的批判、无所顾忌的践踏和狂热的自我标榜的背后,彰显的是思想的苍白与责任感的沦丧;在他们颠覆经典、世俗神圣的进程中,凸显的是渴望超越,但又无力超越的平面化思维的悲哀;在他们激越的呐喊或故作清高的退隐里,包含的其实是一个个懦弱的、猥琐的灵魂。这里我们无意去评说这种横扫一切的狂妄中,究竟有多少“合理”的成分,又有多少“合法”的依据,但就事实本身而言,我们并没有在爱智之路上留下我们自己思考的痕迹。当现代的人们叫嚣着“爱”智慧的时候,智慧偷偷地笑了。
21世纪是一个回归智慧的时代,它要求我们放弃狷狂,敞亮生命,对话人生,用敬畏的心,抵制贪婪的“攫取”;用“存在”的“思”,拉紧理性的“缰绳”;用知识的种子,衍生智慧的花朵,让理性的光辉,重新在彼岸点亮召唤的神灯。
参考文献:
[1] 夏甄陶.智慧的力量[J].哲学研究,2000(3).
[2] 雅斯贝尔斯著.什么是教育[M].北京:三联书店,1991.
[3] 杨东平.教育我们有话要说[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