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环境变迁析当前诚信缺失的原因

2014-02-12 17:07
关键词:诚信道德传统

李 颖

(绍兴文理学院 法学院, 浙江 绍兴 312000)

中国传统文化是以伦理道德为本的,儒家以“修身为本”,要求每个人修身养性,不断地修炼自己的道德人格。“仁义礼智信”为儒家“五常”,成为中华民族价值体系中的核心要求。这里的“信”是指诚信、信用。千百年来,“诚信”一直被中华民族视为自身的行为规范和道德修养。然而近年来,被频繁曝光的有毒食品泛滥、工程质量隐患、毒胶囊事件、红十字会的“郭美美”事件、温州商人因债务危机而集体“跑路”等事件,无不折射出当前我国社会普遍存在的诚信缺失问题。新华社记者李松在《中国社会诚信危机调查》中,从个人、商业、公权力三个方面,用大量深入调查和深度访问,全面深刻地揭示了中国社会存在的诚信问题,把中国的诚信危机浓缩为一句话——“谁还能相信谁?”[1]1

笔者认为,当前社会诚信缺失的主要原因是:传统“诚信”的落实缺乏有效的文化环境的支持。梁漱溟先生在其名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认为,“文化不过是一个民族满足意欲的方法”。[2]59历史唯物主义认为,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任何道德观念的形成和延续,都受某一历史阶段的物质生产方式、社会交往方式,以及人生欲求目标的影响。传统“诚信”文化对应的是农耕文明、血缘宗法、熟人社会和皇权专制的社会存在,它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诚信”文化的产生和发展。而今天,这一社会存在已经随着工业文明、城市文明和市场经济文明的发展而变迁,今天的文化环境,在某些方面是不利于“诚信”追求的。如果看不到这些不利因素,只是一味地倡导回归传统“诚信”,仍将是空洞的口号。

一、“诚信”运行的物质生产方式的变化

传统“诚信”运行于其上的物质生产方式是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自然经济的加工对象是土地,加工方式是面朝黄土背朝天,通过简单、直接的辛勤劳作,达到“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结果。自然经济的生产方式迫使人们必须老老实实耕耘,无法投机取巧。这种物质生产方式的经验被孟子上升和总结为一种人生哲学:“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孟子·离娄上》)即,“诚”是天运行的规律,人道要符合天道,才能正常生存和发展。无论是对自己的劳动对象还是交往对象,追求“诚信之道”是做事和做人的基本原则。道家为了强调这种诚信,反对任何机巧之心,不惜矫枉过正。如,《庄子·天地》中记载了一则故事,一老者为了用水灌溉菜园,“凿隧而入井,报瓮而出灌”,拒绝使用省时、省力的机械技术。他的理由是:“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而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可以说,儒道两家所主张的诚信思想,都与当时的自然经济的生产方式有关。

今天,“诚信”运行于其上的物质生产方式是建立在发达的社会分工基础上的商品经济。人们处在商品生产、流通和交换的不同环节。大多数普通劳动者的收入基本上是由劳动力商品的价值事先决定的,他们在劳动过程中较少体会到“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天之道。对少数投资者和经营者来说,虽然市场会自发地配置资源,奖优罚劣,但是市场具有一定的盲目性,瞬息万变,“市场失灵”也经常发生,诚信经营未必就能成功。相反,通过市场投机倒可能一本万利。而且,现代社会生活本身具有很多不确定性,再加上我国在改革过程中,确保利益分配的公平机制尚不完善,这就极大地刺激了人们的投机性心理。从某种意义上说,投机心理就是一种对他人、社会、国家、规则的不诚信意识。

股票、债券、期货等市场和虚拟经济的发展,为人们的投机心理提供了践行渠道。这些年那些炒股、炒房、炒煤、炒绿豆、炒……的投机者,无视社会公众的集体利益,不劳而获;一些通过制假售假、损害他人的利益,利用潜规则钻法律和政策的空子的人,一夜暴富,完成“第一桶金”的资本原始积累,迅速跻身社会上层,成为其他人艳羡的对象。相反,那些循规蹈矩、安分守己、诚信待人的人往往得不到好处,甚至逐渐被边缘化。三十多年来,各行各业投机行为的屡屡成功,长期的逆向淘汰成为压垮传统诚信观念的最后一根稻草。在中国这一“实用理性”文化传统的国家里,这种投机行为及其巨大成功对其他社会成员产生极强的负面示范效应。

另外,商品经济的生产不是为了自给自足,而是为了交换。所谓“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为了实现商品的“惊险的跳跃”,为了在竞争中胜出,需要一定的广告宣传和精美包装等形式化的东西。在信息不对称的宣传中,营销者往往会出现形式大于内容的夸大其词,和一锤子买卖等不诚信行为。近年来,大学毕业生为了推销自己,出现过度包装自己和履历造假事件,不能不说与商品经济的内在机制有关。

二、“诚信”所对应的人生欲求的变化:“小富即安”到“欲求膨胀”

“诚信”作为一种道德现象,它不是先验的,而是与人们的人生欲求以及满足欲求的方式相关联。从自给自足的“小富即安”到开放社会的“欲求膨胀”,“诚信”面临的考验日益增多。

自然经济状态下,人们靠天吃饭,其他发财的机会很少,导致人生欲求简单而真实,普遍具有“小富即安”的特征。自给自足的欲求满足方式,较少与他人产生经济联系和利益纠葛,相应地也就较少面临“义”与“利”、“鱼”和“熊掌”的道德抉择难题,“诚信”较少面临利益的考验,人们因遵守“诚信”所付出的代价比较少。

商品经济状态下,为了实现商品的“惊险的跳跃”,消费主义文化应运而生。“拜物教”是商品经济自发形成的一种意识形态。在其刺激下,人们的欲望不再单纯,而是像打开了的潘多拉魔盒,欲壑难填。很多人被“虚假需要”所控制,为了满足这些“虚假需要”,几乎全民都在疯狂地追逐财富。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曾引用过一位英国作者的这样一段话:“像自然据说惧怕真空一样,资本惧怕没有利润或利润过于微小的情况。一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会非常胆壮起来。只要有10%的利润,它就会到处被人使用;有20%,就会活泼起来;有50%,就会引起积极的冒险;有100%,就会使人不顾一切法律;有300%,就会使人不怕犯罪,甚至不怕绞首的危险。如果动乱和纷争会带来利润,它就会鼓励它们。”[3]839利益的纷争往往带来“鱼和熊掌不能兼得”的道德抉择难题,残酷竞争的现实客观上导致一些人不择手段,置伦理道德于不顾,放弃“诚信”的道德原则。即使在今天监管和法律非常严密的美国社会,华尔街金融巨头们还是想尽办法,通过不诚信的金融衍生品的复杂操作,攫取世界人民的财富,置亿万人的利益于不顾。虽然我国的市场经济与资本主义有本质区别,但由于我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尚处在经验摸索阶段,与市场经济相配套的法制体系尚不完善,一定程度上,商品、资本、市场运行的一般规律仍在自发地起作用,这样的经济文化环境不利于诚信践行。

三、“诚信”在社会主流价值观中的地位变化

中国过去几千年的思想专制,尽管不利于政治和文化上的民主、自由,但社会至少有比较稳定、明晰和统一的主流价值观念。“仁义礼智信”作为中国古代统治者维护等级制度和社会秩序的基本道德准则,具有高度的概括性,朗朗上口,成为社会公认的道德标准。统治者通过化民成俗的理念,利用榜样、宗族、家庭长辈们的言传身教,使作为“五常”之一的“诚信”,被社会大众广泛接受和认同。所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对于“诚信”,人们普遍具有敬畏之心,任何违背“诚信”的人和事都会被社会所不齿。

但是自从1905年,传统文化灌输的主渠道——科举考试制度被废除后,一百多年来,传统文化的道德准则在其传播过程中已经缺乏有效的组织和载体了,其对个体社会化的影响力日渐衰微。在经历了西方文化的猛烈冲击、五四新文化运动知识精英们对传统文化的理性批判,以及文化大革命全民彻底狂热地对传统文化的摧毁后,传统文化资源几乎被摧毁殆尽,优秀部分消失得更快。另外,儒家的价值系统在工业化、都市化的过程中,也一步步地丧失了它的吸引力。对此,有学者做过调查,得出的结论是:“传统文化的‘仁义礼智信’及其含义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4]43

改革开放的三十年,虽然有国家主导的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教育,但不可否认,非主流的价值观念,诸如现代西方的消费主义、个人主义、享乐主义文化甚嚣尘上,“告别崇高”、“过把瘾就死”、权钱交易、潜规则大行其道。事实上,经济市场化必然导致价值观念的多元化,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问题是中国民众比较缺乏对众多价值观念的判断和选择能力。这种判断和选择能力不是先验的,是需要一定的理性启蒙和实践锻炼的。所谓启蒙,如康德所说:“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5]22启蒙通俗地说就是“自己为自己立法”。中国几千年的封建专制制度,长期禁锢了人们运用自己理性、“自己为自己立法”的能力。五四启蒙运动尚未完成,就被迫切的“抗日民族救亡”运动所打断。启蒙的缺失导致我国民众缺乏理性思考的兴趣、理性批判的能力以及理性选择的水平。鲁迅先生曾深刻地批判中国民众麻木的国民性。缺乏批判的接受与缺乏批判的否定总是两极相通的,当他人为自己所立之法——“三纲五常”的传统伦理道德观念遭人批判时,大部分人不是理性地分清其精华与糟粕,而是全盘否定。于是,在没有宗教信仰的国度里,在现实的生存境遇面前,在众多的纷繁复杂的价值观面前,绝大多数人陷入迷茫。这时,“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的中国传统实用主义文化心理以及从众心理开始帮助人们发挥价值判断和选择的作用。

四、“诚信”养成环境的变化:“修身为本”的家庭教育到“工具理性”为主的社会教育

传统社会,为了巩固大一统的思想路线,道德教育可以说是全员教育、全民参与。传统道德教育在“人性善”的道德假设基础上,倡导以德服人、以德育人,以吏风、士风、民风的建设感化民众。明朝起广泛制定的“家规”和“乡约”、向社会公开张贴的“告谕文”、开展的“以刑辅教”等措施,使“诚信”教育比较有实效性。

另外,家庭作为传统道德教育坚实的组织载体,曾经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中国传统社会的结构中最重要、最特殊的是家族制度。家族聚居的生活方式下,家族一般都主动承担道德教化的责任,“养不教,父之过”成为社会共识,家长都以“修身为本”教育子女为人生至要之务。“族长以祠堂为主阵地,以祭祖、制宗规、道德讲评为主要形式,家长则以家教、家训、蒙教为主要形式,对族员和子女进行言传身教。族长、家长对淳化民风民俗,形成良好的社会道德风尚,起了很大的作用。”[6]331“整个社会价值系统都经由家的‘育化’(enculturation)与‘社化’(socialization)作用传递给个人”。[7]29“官吏、士人、族长三支教育力量,也是三支思想传销队伍。……君臣官吏是主导性的教育力量,知识人是中坚性教育力量,族长家长是基础性教育力量。”[6]331所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诚信”道德养成有其“熏陶渐染”的良好道德风尚环境。当“诚信”被大部分人践行后,也会形成良性的道德养成循环。

今天社会转型消解了传统家族聚居的社会结构,“家规”、“乡约”、“族规”不再发挥其教化作用,传统“诚信”的养成环境已不复存在。思想道德教育的责任被推给社会和学校。但如韦伯所言,现代性社会重“工具理性”而轻“价值理性”。应试教育的指挥棒使社会和学校教育只重视孩子的学习成绩,而忽视其人格的养成。总之,如马克思主义所言,“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8]56诸如“诚信”等传统道德价值观念,已经丧失了其“熏陶渐染”的教育和养成环境。单单寄希望于传统文化的复兴,而不考虑其养成环境的缺失,仍是缘木求鱼。

五、“诚信”约束机制的变化:“熟人社会”的监督到“陌生人社会”的自律

费孝通先生在其《乡土中国》一书中指出,中国传统农业社会由于交通条件、生产方式的限制,人们的交往活动范围比较狭小,构成的是一个基于血缘关系上的、彼此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社会”。在“熟人社会”里,人与人之间因活动范围狭小、经常接触而知根知底。熟人之间的相互监督效果不亚于宗教里的上帝,起到了类似制度般的硬约束作用,其激励奖惩机制强大而有效。不诚信者将受到周围舆论的严厉制裁和群体生活的排斥,甚至遭受经济利益的损失。并且,受“株连”观念的影响,一个失信的家庭,甚至子子孙孙都会抬不起头。从某种意义上说,建基于熟人社会的传统“诚信”取向,更多的是外在的、无奈的,并非康德所说的是基于“实践理性”的个体道德自觉的产物。从而,当外在约束消失后,这种价值选择和坚持就会减弱。

现代社会,伴随社会分工的细化和商品经济的流动性,人们的交往日益频繁,范围日益扩大,基本上生活在一个“陌生人社会”里,失去了传统诚信运行的监督和约束机制。有学者指出,其实今天我们并没有丢掉对熟人诚信的原则,我们所缺乏的是如何对陌生人也一视同仁地做到诚信。我们需要建立一套适合于“陌生人社会”的、新的诚信监督和约束机制,使传统诚信走向现代诚信。

通过契约和制度协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现代社会的典型特征。因此,建立现代诚信,提高公民的道德和素质修养是一个重要方面,但更重要的是要靠严明的法规和监管制度。邓小平曾经说过:“制度好可以使坏人无法任意横行,制度不好可以使好人无法充分做好事,甚至会走向反面。”[9]333中国传统文化注重人治,缺乏真正的制度研究和创新,西方现代诚信制度的建设或许能为我们提供借鉴。

中国传统文化历来有“向后看”的心理。在这里,我们要警惕这种“向后看”文化心理,不能过分夸大传统社会的诚信践行情况。台湾学者金耀基先生曾经指出:“我们讨论中国的社会文化,必须把它的‘理论层’与‘行为层’合起来看。从理论层说,中国文化是有一‘理想形象’(ideal image)的。但从行为层说,则中国社会实与中国文化的‘理想形象’迥不相侔。”[6]4传统诚信其实也是一种“理想形象”。纵观中国历史,上至宫廷斗争、中至官场腐败、下至百姓的以“理”杀人,权谋、阴谋、厚黑学不乏其道。另外,传统文化的“亲疏有别”原则也易导致诚信的践行受“关系”远近、“熟识”程度等影响,以“关系”破坏“契约”,以“人情”破坏规则和制度的威严。

另有学者指出,“随着社会发展,诚信的内涵与性质也在发生演变。传统社会,诚信主要还是一个伦理范畴。现代社会,诚信不再仅仅具有伦理性质,而且具有经济性质和法律性质。诚信并不仅仅是一种道德诉求,而是具有丰富内涵、多重属性的社会信用体系,是现代社会发展的内在要求。”[10]因此,我们不能寄希望于简单地回归传统诚信,而是要在新的社会历史条件下,厘清诚信与竞争、诚信与功利、诚信与权利的关系,创新诚信的养成和约束机制,重建适应于新的文明形态的诚信文化。

[1] 李松.中国社会诚信危机调查[M].北京:中国商业出版社,2011.

[2] 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3] 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

[4] 钱文忠.传统的再生[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

[5] 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M].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

[6] 张世欣.中国古代思想道德教育史[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

[7] 金耀基.从传统到现在[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

[8]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G].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9] 邓小平文选(第2卷)[G].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10]丰子义.社会发展呼唤诚信[N].光明日报,2012-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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