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思维研究的主体自觉

2014-02-12 17:07姚春鹏
关键词:中医学哲学概念

姚春鹏,姚 丹

(1.曲阜师范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2.曲阜师范大学 图书馆, 山东 日照 276826)

现时代中医的存续与发展问题,不仅为中医界本身也为全社会所高度关注。我国政府对中医事业不可谓不用心,投入了相当的人力、物力和财力,组织专家攻关研究,但并没有促进中医的发展繁荣。相反,中医疗效越来越下降,临床阵地越来越萎缩。业内专家认为造成这一结果的直接原因是中医特色的丧失,因而倡导保持中医的基本特色成为共识。近年来,对中医的研究也开始从原来重视实验研究向文化、哲学这样“更虚”而广泛的领域拓展。人们渐渐发现,一定民族的文化和科学是受其特定的哲学和思维方式决定的,特别是思维方式成为决定文化和科学形态的内在根基和深层根据。所以,近些年来,中医思维研究成为了学术热点,特别是“象思维”研究更为人们所瞩目,发表和出版了一批论文及论著。笔者浏览发现,象思维研究者本身是以非象思维,特别是概念思维的方式来研究象思维的。这样,将难以真正走进象思维,这样的象思维研究成果也难以促进中医学的发展。因此,笔者倡导在研究象思维之前,研究者应先对自身的思维进行反思,排除干扰象思维研究的思维方式,真正进入象思维的境界,实现主体的思维自觉。

一、当前知识界的思维状况

当代中国人特别是知识分子的思维方式是什么样的?还是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吗?对此,如果不加深思,人们自然会认为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当然是中国的。虽然,古代用文言,今天用白话,但是古往今来汉字没有变,汉语的基本词汇没有变。这种看法是想当然的。实际上,自西学东渐以来的近现代,中国在全面引入西方的文化、哲学和科学、技术的同时,在不知不觉中,中国人特别是知识分子的思维方式已经“西化”了。作为思维方式物质载体的语言,古今汉语的差别不仅仅是文言和白话的语言表述方式的差别,而是为不同的思维方式所支配的两种“语言”。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说着“汉语”的“洋人”。

现代汉语使用的词汇多是以两个字为表达独立意义的双音词,古代汉语特别是文言一个字就是表达独立意义的词,文言以单音词为主。从形式上看,现代汉语的双音词是由古代汉语的单音词发展而来的。一方面,汉字是表意文字,虽然同音,但写法、意义不同,在书面表达中不会产生歧义;另一方面,汉字是单音节文字,同音字特别多,这样在口语中难以分辨而容易误解。所以,文言的单音词向口语的双音词发展是口语交流的客观必然要求。历史越是向后发展,古代口语中的双音词就越多。双音词的形成往往是从单字近义词或反义词的组合发展而来。这是现代汉语双音词形成的一种情况,属于汉语语汇自然发展的一类。

现代汉语双音词的来源还有另一种情况,即其词源源于西方的文化、科学和哲学。这一文化现象的具体发生操作主要是由日本学者完成的。近代东亚文明中最早接受西方文化的是日本。由于日本与我国同文同种,日本学者在系统学习理解西方文化之后,把西方文化、科学、哲学的基本概念翻译成汉语。这些语词表面上看来是汉语,但其发生的根源在西方文化,不是从中国文化自身发展出来的,也不是中国文化自身能发展出来的,因而对中国文化而言,具有异质性。这些语词经过中国早期的留日学生带回中国。这一历史过程是不知不觉的,以至于人们认为这些语汇是中国固有的。这类语汇实在太多太多,我们每天都在大量使用,如“政治”、“经济”、“民主”、“上帝”、“干部”等等。这类源于西方文化的语汇,有一部分是日本学者根据对西语的理解用新的汉字组合创造的,如“干部”,更多的是利用汉语中原有的组合来翻译的。由于是对西语的翻译,而且东西文化有着根本的差异,所以,翻译之后就与这个语汇原来的汉语意思有了区别。

如“政治”,《淮南子》:“内政治也”(《兵略训》),“不顾政治”(《泰族训》)。《春秋繁露》:“孔子政治教化”。在古代文献中,“政治”是一个词组,是行政治理之意。而现在是一个词。而且从西方词源看,“政治”主要是“公共”的意思。“经济”,古代是“经邦济世”或者“经世济民”之意;现在,经济主要是一定范围(国家、区域)内,组织一切生产、分配、流通和消费活动与关系的系统之总称。“民主”,古代是“民之主”的意思;现在是“人民主权”之意。“上帝”,古代是“上古帝王”或者“先帝的鬼魂”,现在指基督教信仰的唯一真神。可见,用古代汉语中原有的文字组合来翻译西方的文化、哲学、科学概念,虽然二者有一定的联系,但其差异也是很明显的,甚至是主要的。它表达了另一种文化、另一种内涵。所以,现代汉语的大量语词是穿着汉字服装的西方概念。可见,现代中国人的思维细胞——语词已经西化了。当然,人们可以辩解说,这些语词毕竟是翻译成了中文,是中国化的。确实,任何一种语言,经过翻译都不是原来意义上的语言,都要发生变异。用汉字翻译的西方文化概念当然要被中国文化所改变。但是,我们要说,这些源自西方的语词,从中国文化自身来说,是不能自然地生发出来的,是西方化的产物,虽然有中国的成分,但并不为主,主要还是西方的。

语词还只是思维的砖块和细胞,而语法和思维方式则是建构规则,对于哲学、科学和文化形态具有决定性的影响。近代以来,中国人不仅接受了源自西方的语词概念,而且接受了西方的思维方式。具体说来,就是概念思维方式。古今汉语的差异从形式上看,古代汉语是四六句为主的上口押韵的文言体,现代汉语是以白话为基础的口语体。对于大多数当今的国人而言,不要说用文言写作,就是能够读懂的人都不多。笔者浸润中国古典文化多年,读懂文言不成问题,虽然有时候在文章中也能诌几句文言,但是,从没有写过一篇完整的文言。我们固然可以争辩说,没有这方面的训练,但是,多年浸润的现代人为什么还不行?笔者认为文言与白话的差异,并非是表面上表达方式的不同,而是有着深层的思维方式差异。西方传入中国的不仅是具体的文化、科学知识,重要的是产生西方文化、科学的哲学世界观和思维方式也同时传入我国,为国人所接受,并渐渐成为不自觉的习惯。现在已经为一般人熟悉的“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思维方法,给概念下定义,以系动词“是”为标志的命题判断等等,都是西方概念思维的思维方式。由于现代中国特别是知识界从思维方式到语词概念都已经相当程度地西化了,以这样一套异质的思维模式和语言概念来审视中国传统文化,造成误读是在所难免的。

二、概念思维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误读

西方文明自文艺复兴以来,在哲学、科学、技术、文化以及经济、军事各个领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西方文化在传教士和枪炮的引领下迅速向世界各地传播,一切非西方的传统文明没有不败在西方文明的巨大力量之下的。古老的中华文明在事实面前不得不认同西方文明,并全面、积极引入西方文化,这就是“西学东渐”。近代以来,中国学术的各个领域已经全面地西方化了,即完全按照西方的学术模式来建构中国的学术体系,传统的学术体系被取代了。但是,中国毕竟不是处于史前文明的民族,而是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巨大文化体系,具有丰富的思想文化学术资源。对这一巨大的文化资源,人们不能弃之不顾。在西方文化占居主导地位的情况下,以西方的学术体系、概念框架来整理中国传统的思想文化资源自然就成为不二选择。人们想当然地认为人类的科学、文化具有普遍性,既然事实证明西方文化特别是其科学是普遍真理,那么以西方文化的理念、方法来整理中国的传统文化就可以将中国的传统文化、科学提高到现代文化、现代科学的水平。这可以说是在当时未经思考,而为人们普遍认同的当然的逻辑前提。这样以西方的学术理念和概念框架体系为指导就在中国传统学术的各个领域轰轰烈烈、不约而同地展开了。

人们发现,经过七八十年的实践,不但没有收到当初预想的把中国的传统思想文化提高到现代水平,而且以西方理念、概念框架来研究中国传统思想文化遮蔽了传统学术的基本精神,造成了对传统思想文化的严重误读,传统学术丧失了鲜活的生命力,成了任人摆布的僵尸。这种情况,在中国传统学术的各个领域普遍存在,不过以哲学和中医学最为严重。这是因为哲学在一切学术中占有中心地位,而中医学则是作为中国独有的医学体系被保留下来的唯一的传统科学。

最早,对这种“以西释中”的研究范式提出质疑的是中国哲学界。2000年左右,郑家栋发表《“中国哲学”的“合法性”问题》一文,一石激起千层浪,围绕着“合法性”问题,中国哲学史界发表了一百多篇文章,各种观点纷呈。这里不能也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地方,只是要说“这个问题本身”是个问题,而且是个关涉到中国哲学未来发展的重大的问题。在笔者看来,多数学者的观点不是否定“中国哲学”这门学科存在的“合法性”,而是质疑以西方哲学的概念框架作为中国哲学研究的指导性纲领的“合法性”,即“合理性”。人们对几十年来用“以西释中”的方式研究中国哲学造成的严重误读有着切肤之感。

中医学在这方面的感受首先是实践上的而不是理论的。我国自从仿照西方医学建立了大学的医学人才培养模式,整个的医学理念、教材建设和课程设置、医疗模式完全是西化的。结果,培养的中医大夫多数不能很好地应用中医思维诊疗,中医疗效下降,临床阵地渐渐萎缩。1962年“五老上书”就对“中医课程安排问题”提出了要求;1982年召开的衡阳会议明确提出“突出中医特色,是发挥中医药优势、发展中医药事业的根本指导方针”。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文化、哲学与中医学研究的交叉、融合,从理论上也开始意识到了中医主体意识自觉的重要性。非常关注中医学的楼宇烈教授提出了“唤醒‘自然合理’的中国文化主体意识”的主张。他认为中国哲学讲“自然合理”的理念,即合理的必然是自然的,自然的必然是合理的。所谓自然就是合乎事物的本来面貌,尊重事物的本来面貌。只有根据事物的本来面貌去做才是合理的,这正是中医学的基本思想。潘桂娟研究员也非常重视在中医理论研究中的“文化自觉”问题。

人们强调“文化自觉”,强调“中国文化主体意识”正说明在现代的中医研究和中医临床中,由于西化的影响,中医本身的主体自觉意识在渐渐丧失。在此略过中医临床问题,就中医理论研究中主体意识的丧失略加陈述。“以西释中”的研究范式造成对中国哲学的严重误读已经引起了哲学界学者的普遍关注,然而同样的“以西释中”研究范式对中医学的严重误读,似乎没有引起中医学者的注意。甚至有些研究“象思维”的学者对“象思维”本身都没有起码的“同情的了解”,依然是用概念思维的方式来解读“象思维”。这也是笔者写这篇短文,呼吁大家对自身的主体意识有所自觉的目的。自“西学东渐”以来,中医在现代文化、科学的剧烈冲击下,为求生存被迫地进行所谓“科学化”、“中西结合”、“现代化”,中医研究就一直走在以西方哲学特别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唯物论、辩证法的哲学为指导,以西方科学特别是西医为依傍的道路上。无论是中医的教材还是研究论文无不体现出这一基本特征。篇幅所限,在此不举例,仅以象思维的研究为例。

黄志杰认为:“取象比类法是中医学从已知到未知的主要思维方法,这种古典的思维方法虽然尚不如近代逻辑学中的类比法和现代控制论中的同构理论那样严密,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运用这种思维方法,由宏观认识微观,以一般推论个别,从抽象进而到具体,实现了认识由一个领域向另一个领域的过渡,从而为医学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思维途径,对中医学理论的形成起到了积极作用。”[1]58这里的“宏观”与“微观”、“一般”与“个别”、“抽象”与“具体”都是概念思维中的对立范畴。窦鹏等认为:“中医学的思维方法,是中医学理论体系构建过程中的理性认识的方法学体系,它借助于语言,运用概念、判断、推理等思维形式反映人体内外的本质联系及其规律性。”[2]12这里对“中医学的思维方法”的理解完全是概念思维式的。

王建云等认为:“临证立象过程涵盖了搜集患者资料信息的学习过程;对资料进行分析,采用归纳与推理演绎的方法进行诊断的过程;运用既往的经验及知识积累,获得新知的复杂认知过程;采用新的认知进行实践并积累经验的过程。这样的思维是多维的自下而上的综合集成过程,通过大脑的系统判断和推理,实现病证结合,方证相应。”“中医的证候包括症状和体征。症是外部的表现,为一种现象;征为征兆之意,是一种征象;候是规律,是一种法象;证是对以上诸多‘象’的概括归纳,是一种可资察证的意象。这种意象概念是建立在象思维基础上的抽象概念,通过古代医家长期实践而得,它融合了如分析、综合、归纳、假设、类推、演绎等抽象思维,其本质上已经超越了自身的内涵和直觉判断,变成了具有特定属性的象征性符号。”[3]92这里同样也是充满了概念思维形式逻辑的语言,如“归纳与推理演绎”、“判断和推理”、“分析、综合、归纳、假设、类推、演绎等抽象思维”等。以上作者都自觉不自觉地在用概念思维的分析框架来理解“象思维”,如果“象思维”在本性上与“概念思维”是一致的,还需要我们下大力气研究吗?如果在本性上不一致,那么这样不加分析地使用概念思维的概念术语,能保证不歪曲对“象思维”的理解吗?笔者没有菲薄以上同行的意思,只是说明这种情况存在的普遍性和这种做法对象思维的理解可能会造成严重的误解而不得要领。

三、悬置“概念思维”,进入“象思维”

研究象思维应该清楚的是,象思维与我们熟悉的惯常使用的思维即概念思维是大不相同的,不能简单地用概念思维的方法研究象思维。自觉地排除概念思维对象思维研究的干扰是相当困难的。因为“西学东渐”以来,中国人的思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主导性的思维已经不是传统的象思维而是概念思维。一般人对象思维已经相当陌生了;相反,现在的学者即便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形式逻辑学,但对其基本内容还是比较熟悉的。因为形式逻辑是现代科学建立的思维基础,渗透在现代科学的方方面面,接受过科学特别是自然科学训练的人一般都能够理解和运用形式逻辑来思维。可以说,形式逻辑已经成为现代学者不自觉的思维方式,运用于研究活动的各个领域。但是,当进入象思维研究时却应该警醒:象思维是与概念思维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以概念思维的方式来研究象思维,会严重地歪曲甚至遮蔽象思维。这时候,就要悬置或者中止“概念思维”。中止“概念思维”是进入“象思维”的必要前提。王树人先生说:“海氏之‘思’要下很大工夫超越概念思维的模式,或中止概念思维,而象思维本身的活动就是中止概念思维。对于当今世界来说,由于西化的普遍推行,已经使概念思维占居思维方式的主导地位。所以欲回归原创之思的象思维,就必须在中止概念思维上下工夫。”[4]13

中止“概念思维”之所以成为进入“象思维”的必要前提,是因为人无论对外部事物的观察还是对思想理论的接受都不是纯然“客观”的,都要以一定的“前见”为基础。“前见”是我们摄取和理解事物的思维结构基础。以概念思维的一套思维模式为基础来理解象思维,则象思维就会变形为“概念思维”,而不能进入象思维。具体中止概念思维的方法,笔者以为首先是对头脑中的概念思维进行清理,明了概念思维的基本概念、术语和概念思维的运思过程,在研究象思维时,自觉地排除概念思维的干扰,即不用概念思维来解读象思维,特别是不能以之为解释的基本框架。这就是对概念思维的悬置。在悬置概念思维后,敞开心扉,平心静气地走进象思维。象思维就其绝对意义说是存在于古人心中的思维,中医象思维就是存在于传统中医心中的思维。先人已逝,理解象思维、进入象思维的方法就只有通过先人的“遗迹”——文献了,所以,研究象思维必须对中医原典下苦工夫。文献虽然是古人之遗迹,但只要我们放下身段,排除“前见”,以空虚、开放的心态,进入古典文献,聆听古人的教诲,虚心与古人对话,假以时日,潜通默契,就会对象思维有所领悟,然后再用现代人明白的语言表述出来,这应该是象思维研究的初步工作。这样做是可行的。无论在历史上还是近现代,都有很多医家不是通过直接的师传而是读古人书而成功的,像宋代的许学士、清代的徐大椿、近代的岳美中等等。

这里需要强调的是,我们身处现代之中,时时刻刻受到时代或隐或显的全方位影响,完全排除概念思维是不可能的,那样,将无法思维和交流。但是要尽可能地排除概念思维的影响,特别是要有这样的自觉意识。唯此,才能保证不至于歪曲甚至遮蔽象思维的基本精神。有人可能会争辩说,任何对文本的解读都不能符合作品的原意,其中都有读者自己的理解。此理诚然。但是,读者对原作品的自我解读有个“度”的问题。在一定的“度”内,虽然读者的理解与原作品有一定距离,但依然是大致同一的;而超过了一定的“度”,则读者的理解与原作品就完全不同了。这就是有意或者无意的“误读”。当然“误读”是有意义的,也是被许可的,特别是在创造个人思想体系的学术活动中。但是,作为对某种思想的客观研究,“主观故意”或者无意的明显的误读,则是不允许的,因为这背离了研究的客观原则。笔者以为只有在此方法论自觉的前提下,象思维的研究才可能呈现出“象思维”自身的风貌,为我们深入研究中医学、继承发展中医学提供学术理论的支撑。这是象思维研究者应有的主体自觉。

[1] 黄志杰.浅谈取象比类法对中医学的影响[J].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2000(12).

[2] 窦鹏,黄玲,陈小梅.浅谈中医学的取象比类思维[J].四川中医,2013(3).

[3] 王建云,王新月,王永炎.唯象思维与中医临证方法[J].中医杂志,2013(2).

[4] 王树人.中国象思维与西方概念思维之比较[J].学术研究,20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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