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挥
四条腿在雨幕中逐渐逼真起来,其余的部分全部被一顶大黑伞遮住了;接着能分辨出其中两条纤细瘦弱也娇小玲珑得多,而另外两条则像是一匹公马的,粗壮坚实给人以山的感觉。
雨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远处的广场被冲得干净明亮,也越发显得黑了。广场那边的楼房在视野中也已不像平日炎炎烈日下灰龊龊的,蒙着层灰尘。笔直的街道尽头是城市中心最高的建筑物,它雄踞于一切建筑物之上,有一种凌驾的趋势,它是一座城堡,几乎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再远处就是笼罩在叆叇雨云中的青碧的山峦。那儿的山麓下有一条终年奔腾的江。
四条腿在雨中有力地迈动着。此刻能看见两条腿上柔嫩的肉色了。裙摆是湖蓝色的,在两个纤美的膝盖上摆荡。而另外两条黑颜色的腿与之贴得很近,仿佛能听见那种微妙的摩擦声。接着,黑伞收起来,他们在楼檐下停下,倒提着的伞尖水珠滴滴答答落到地上。男人长得高大,也很英俊,女人则是说不上的柔美。当他们走进候车室时不像他们所愿望的那样,因为已有一个窥视者非常仔细地观察过他们了。
隐藏一颗麦粒的最好的地方是一堆麦粒,可是候车室这个人群熙熙攘攘的场所却难以淹没这一对男女。这时,他们坐在大厅的东南角,透过玻璃,透过灰蒙蒙的雨幕仍能望见湿淋淋的山峦。他们坐在排椅上,男人的手臂从女人的脖颈后面伸过去,粗大的手掌垂在女人胸前。附近的旅客有的在抽烟,有的耷拉着脑袋打盹,有的则在行李前来来回回地走,逗弄着一个到处捡烟头的乞丐。这时,他们围成了一个圈。
女人望望窗外的雨。伞尖滴下的水珠在伞前椅旁已经积成了一滩,冲出三四个头来向低凹处一拐一拐地寻找着道路。她感到一阵酥麻滑向全身,小腹下的肌肉使劲拧了一下,她知道是那只大手趁机捏了她一把,那儿,滚圆的乳房膨隆着,垂挂的手掌随时都可以触碰。可是,他们的梦这时被一阵从大厅中央爆发出来的尖叫惊散了。他们看见天花板塌了,灰尘飘落、膨胀,弥漫了整个大厅。天花板的碎片还在坠落。他们看见两个赤身裸体的人躺在地板上,接着看清那胸脯前面的乳房以及那粗大的身体腹股沟下的男性体征。他们被摔扁了。女人的肢体交叠在男人的胯间,可是头颅倒触在地板上已经残破,流出乳红的液汁,从那个曾经窥视过他们的人脚旁汩汩流过,蜿蜒曲折地探摸着迟疑地从人群胯间脚隙流过,它希望一直流下去,流到窗外的雨中,被稀释,被冲洗……
围着的人墙逐渐加厚,越发坚固了。女人看着汩汩流淌的脑浆,脑浆在她脑中剧烈地激荡,她感到头晕,于是他们离开人群。此时的大厅显得异常空寂。窗外的雨仍在下着。那个曾经窥探过他们的穿着一件黄色的雨衣的人向着广场那边走去了,接着隐到了一座楼后。
城堡威严地屹立在街道的尽头。条条街道通城堡。街道仿佛它伸向四面八方的手臂。很多人都不敢靠近,远远地就绕开了。
窗外渐渐透出了亮色。鸟也开始叫了。关工睁开惺忪的眼睛,听见妻子平稳均匀的呼吸声,他轻轻翻了个身,想起昨夜的梦,有一种沉入水中再也爬不上来的感觉。梦中的洪流无声地涌过城市,虽然缓慢,但具有强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梦中的洪流从城堡涌出,淹没了整个城市。街道和楼房被洪水灌满,城市只余下城堡灰色的影子矗立于天地之间。他做过无数次这样的梦了,重复出现的梦搅得他总是感到头昏脑胀。他想他就居住在这座城市,距离城堡很近,为什么还要反复梦见它呢?真见鬼。他半欠起头胸部横过妻子的身体,手伸过去摸她放在床头柜上的小坤表。眼睛凑近一看:天确实将要亮了。这时,妻子醒了,打了个哈欠,娇柔的小手一抻,说:“今天礼拜。”说完,扭过头又睡了。
关工本想悄悄起来,然后无声无息地溜走,现在只好想别的办法了。妻子昨夜像生病了一样折腾到半夜,他最终消除了她的病疼,使她觉得满足。此刻,她马上又睡熟了。她的确很疲劳,又是春天,全身的骨头似乎都松了。
窗户整个儿亮了。窗外垂在屋脊上的树枝毛茸茸的,黄嫩的叶子轻抚着屋脊上的清新空气。关工见妻子沉入了睡海,于是悄然下床,拎上裤子正往客厅走时,妻子却忽然翻身坐起,手一挥,说:“你干吗?”
“我到妈那儿去。”关工拎着裤子站在床下说。
“骗鬼去吧。你真是?”
“这还有假?”
“那你怎么偷偷摸摸的?”
妻子的话关工听起来很不是滋味。她揉揉眼睛,把一块眵目糊抠掉以后,说:“那我也去吧。”她的声音突然变得甜腻起来。
“这,”关工仍站在地上。从妻子那边涌来一股一股的香流,而从另外一头则涌来正在分解的阿摩尼亚味。空气污浊极了。他使劲吸了一口气说:“那肯定要坏事,我做的梦好像不是个好兆头,”
“那你就一个人去吧。要不要我起来给你做点吃的?”妻子又表现出常有的关切。当她看到丈夫表示否定以后躺下又睡去了。
早晨的空气沐浴着他,使他感到健康而舒适,感到活着的幸福与满足。天空上有几朵云。城市中心的城堡呈淡淡的灰色,它高大的躯体给周围的建筑物以强大的压抑感,使它们变得委委琐琐起来了,鬼头鬼脑地蜷缩在它的身影下。远处的山峦闪耀着蓝色的光芒。太阳冒红了。关工在人行道上阔步走着。当他走到一簇浓绿的树前,从一扇门里进去了。他不想直走,那样势必要从城堡下通过。
把丈夫打发走以后,苏望着窗外树枝上蹦跳啁啾的鸟,沉浸在幸福的梦想里。丈夫走出门,当碰锁的响声传过来时,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又将它缓缓地吐出。胸脯膨起时那两座丰腴的肉山使她感到健康幸福,甚至为它而陶醉。丈夫应该在礼拜天去看望他的母亲,这合情合理。这个孝子可以说是她一手促成和造就的。所以在婆婆的心目中她曾经具有一个贤惠的女人的形象。那时婆婆总是逢人便夸,她的贤惠的美名于是就散布在众亲邻中,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传扬开了。这时她估计丈夫已经走远了,一条腿从被下探了出来,紧接着是另外一条腿,探摸到床下的拖鞋后,趿上。于是,整个身体裸露在早晨的光芒中了。她的皮肤很是白皙,质地仿佛上等的细瓷似的,有一种肉瓷的质的感觉。这样一个天造地设的美人沐浴在从窗隙涌进来的醒神的空气中,宛若一个大理石塑像突然活了。她向客厅走去,大腿上细茸的毳毛以及从卫生裤叉口边缘露出的、蜷曲的、淡黑色的耻毛都令现在正走在公园小径上的关工欲死欲醉。苏走到门后,手伸向前拨弄了一下,随后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又躺到床上去了。endprint
关工进了公园以后,回头望了望那簇浓绿的树。有两只鸟在树枝上跳上跳下,互相追逐。他停住脚步,站在路边草上,越过墙仔细端详了一会那两只鸟的嬉闹。两只鸟其中的一只蹦到另外一只的背后,这一只一跳,那一只便滑了下来,紧接着又跳上去,直到最后成功了。
两只鸟儿飞走了。他不无遗憾地迈开步子。公园的林中蹊径很是幽长,弯弯曲曲蜿蜒向一座明镜似的湖。湖畔的草长得蓊郁极了。葳蕤的草绕着湖岸长了一溜,随后又沿着一条小路长到遥远的地方去了。仍能望见远处城市中心巨大的城堡,他心里想一旦生活在这座城市就很难摆脱,它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你,或在你的梦中或在你的现实里。
他看见一个倒影。他抬起头时,一个男人正在看他。那人意识到被发现了时,转身顺着林中蹊径走了。下来,他碰见了一个迎面而来的男人。那男人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悠闲地走着,走到林子边解开裤子尿开了。再走了一段路,绕过一幢大楼,从一个狭窄的过道进去,看见前面楼上的阳台上旗帜一样飘扬着花裤衩。
他正想敲门,却把伸出去的手改作了推。
苏渴望着的关工终于来了。他把门倒锁上以后,还用一根铁杠抵在门后。这个过程刚一结束,他的身体就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当掀起已经剥得精光的苏盖着的被子时,一江春水在他体内激荡澎湃。除了与妻子初恋有过类似的感觉外,他再没有如此激动过。现在这里边还羼杂了另外一种佐料--偷情的恐惧,就更使他的感受增添了另一番滋味。紧接着他迫不及待地脱光衣服,竟然把一颗扣子扯掉了。那颗扣子在地上蹦了几下,钻到沙发底下去了。他想过一会再捡吧。
苏的头在枕头上摆来摆去,正要尖声大叫的时候,她赶紧把一条毛巾塞进了嘴里。然而,他没有达到目的。城堡总是出现在他的眼前,好像一个老人,更像他死去的父亲,黑亮的眼睛逼视着他,他最后放弃了努力。
那个的男人的尿射出去以后在早晨的光芒中形成一道美丽的弧。太阳红红的,悬在树林上空。弧越来越小,接着消失了,一些尿滴滴答答垂直落下,有几滴滴到了裤子上。那人束好皮带沿着林间小路走着。
他踩着路边的草走到公园大门时,站住了。他的眼睛抬起望着浓绿的树枝间跳跃的鸟儿。鸟儿飞了,蓊郁的林间坠下一根羽毛。羽毛在空中摇摇晃晃,缓缓飘落,显得不可救药地软弱无力。它将要接触地面时,猛然一斜,滑了下去,好像被一种极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攫获了。
他跨出公园大门。城堡在街道的尽头沉默着。街上逐渐热闹了起来。人稠起来了。这时,他发现一个男人在看他。他看看自己重又抬起头看那个男人。可他没有在人流中找到那个男人的踪影。他大步向母亲家走去。
母亲家的门关着。难道她还没有起床?虽然他在路上有意拖延,已经消耗了许多时间。
他敲了敲门。
没有动静。
他再次敲了敲。这次劲儿比前次大多了,还叫了声:“妈。”
“等一下,安儿。”母亲在屋里说。声音中充满慌乱。接着听见屋里不像是一个人的脚步声从卧室蹀躞向客厅,再接着是喘粗气的声音,下来是沙发落地的碰击声。又等待了一会,门才打开了。
看见母亲满布着皱纹的脸以及头上的皤然白发,想起母亲刚才在屋内惊慌地叫他“安儿”,突然想起了他自己的姓:李。李安--这就是他的姓名,一个男人的代号。越过母亲颤巍巍的肩膀他看见在屋内暗暗的阴影中两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接着他看清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已经很老,大约有六十多岁了,而那女人也是个年逾花甲的老太太了。母亲的脸色很黄,显得异常疲劳,仿佛一夜未睡似的。
他认识那个老汉。父亲在世时他就常来,在他朦胧而遥远的童年记忆里似乎有这个老汉年轻时候的形象,只是他不敢肯定。特别是在父亲谢世之后,在母亲家里碰见他已不是屈指可数的十个指头了。父亲死于车祸。看着母亲坐在沙发上那个老汉的右边,他不禁想起了父亲惨死的情景。那种情景只是在眼前一闪,呈现出一棵树,一辆车以及一个模糊的尸体轮廓,接着被进入视野的老汉左边的那个老太太淹没了。老太太发青的眼睑努力在松垂的眼皮内滑动,发现李安在观察她时露出了尴尬的神态。李安不认识她。父亲死后一年多的一个阴雨绵绵的黄昏,李安在柴房拿放在用木板钉成的大柴箱中引火时用的最后一点刨花时发现了一种金黄色的秘密。这个秘密父亲生前不知多少个岁月就已经埋藏在了那儿。他的手颤动不已,接着浑身上下抖动开了,接着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他锁好柴房的门奔跑着跑进家里,将门倒锁上,又用木棍顶结实。母亲以为儿子疯了。她一时没了主意,呆呆地站着。儿子咽了几口唾沫之后终于说出了柴房里可怕的消息。
他父亲生前与他生活的岁月不能说不漫长,可每当李安想起他的父亲时总是那堆数以万计的金钱,这使他感到对于亡父极不恭敬,但那的确是个抓挠人心的谜。三年前李安和苏结了婚,婚后他深感生活的美满和娇妻的温柔,几乎将一切甚至生命都交给了她,只是有关父亲的秘密他从不开口,每当她牵扯到父亲的问题时他都非常巧妙地绕了过去。想到这里,他听见母亲在叫他,他把目光离开陌生的老太婆偏向母亲时,只看见母亲已经闭合上了的嘴。母亲又说:“苏,她怎么没来?”
“她今天不休假。”
母亲看看他说:“今天星期天?噢,我想起来了,她在医院上班。整天倒班。”
“妈,这位大姨?”
那老太婆意识到是在问她,她瞥了李安的母亲一眼。她的这一瞥使李安的母亲糊涂起来了,最后她还是按自己的想法把老太婆介绍给了儿子。
大约在那个老太婆说她是关工的母亲的这个时间,在城市公园那边的另外一个空间里关工把一条毛巾塞进了李安妻子苏的嘴里。她呜呜地呻吟着,仿佛在哭,但是浑身上下却麻酥酥地瘫软了。与李安相比关工在苏的心目中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男人,因为每每都是关工使她爬上了高山又滚下深谷。她想关工尽是高山深谷,捉摸不透,永无止境。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发现时间仅仅过去了半个小时,苏见关工眼睛直直地瞪着天花板,一脸的忧郁。“啥事?”endprint
“我在想城堡。”
“城堡?想它干什么?听说今天又要献祭?”
“现在恐怕已经行动起来了,你听见街道上喧闹开了,他们要大搞特搞哩。”
“何年何月才能睡醒啊?睡了一百年了。”
“是呀,她开始睡的那一天读者都还没有出生,读者的父辈也没有出生。读者能长大,能长为成人,能长到二十多岁是读者的幸运,读者好些童年的伙伴,他们真是可怜,连长成个人都不可能。”
“难受?”
“压得我喘不过气。”
一只蚂蚁在他脸上停下观望了一会,好像人一样仔细想了一下这儿是否安全便绕过去朝眼睛爬去了。在蚂蚁的意识里:湖里的水很深很黑也很亮,不时被一层黄色的皮肤覆盖起来,沿湖岸长的草考究精致极了。她看着那只蚂蚁涉过眼睑接合的地方,等它钻过眉毛后,她手一拍把它打死了。
关工扭头看她,她说蚂蚁。苏看看表,担心丈夫会突然归来。她匆匆穿好裤子,挪开铁杠打开锁,自己先走了。
她走了一会,看看已经走出了那片住宅区,人越来越陌生,也就越发顺眼了。她站在了一幢楼下。她像一个初恋的少女初次接到自己爱慕的人的约会站在一座新竣工的楼前的阴影里。这期间有个男人从那儿经过,偏着头瞄了她一会儿。那人失望地隐到另外一幢楼的拐角后去了。这时候,街道上更加热闹起来了。男人们和女人们成群结队地在大街上走着,在他们的中间是一辆人拉的木头大车,车上并排站立着五个男童。男童们穿得漂漂亮亮,打扮得好像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在他们的脖子上都拴着一条洁白的带子。带子是连在一起的,长长的一头绑在大车上特制的一个木桩上,好像他们是刚刚捕获的小猎物,会逃跑似的。她看着他们过去了,心想她不是那些男童。她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也不会落到那样的境地,在心中庆幸自己是个女人。她望着远处城堡高大的影子。她望见关工从那儿赶来了。
关工关上门出去了,他的妻子听见他的脚步声逐渐渺茫之后,将被子拉上来把头蒙住又睡着了。室内光线越来越亮,被子下人体的轮廓极富挑逗性地依稀呈现。此刻,一个男人正趴在窗沿上往里窥视,他近似沉醉在一种幸福的遐想里。被子下面的人体的大腿部分动了一下,接着将绵软的被子掀掉露出了雪白的大腿。窥视者再也不能自持,唾了一口剩余的唾液,又使劲将迅速分泌出来的另外一口唾沫咽下去,突起的喉结那么令人难以忍受地一滑,仿佛要掉下来似的。他将唾沫咽下去以后,离开窗户,顺着墙下的树走了。窥视者拐进一幢楼就不见了踪影。
关工的妻子正在做梦。她梦见一个男人趴在窗户上偷看她,紧接着那个男人撬开窗户窜进来,一下子跳到了她的床上。富有弹性的床还把那个男人升高跌落了好几次。这时,她醒了。窗户外面屋脊上的树枝静悄悄的。屋脊那边的天空中飘来了几朵云,盘绕在高高的城堡的上空,天不那么蓝了。她一时想不起来丈夫哪儿去了。丈夫走后胡乱堆在床上的被子已经没有一丝温热的人体气息了。她听到了敲门声。于是,她趿上拖鞋悄然蹑到客厅,脑袋木呆呆地,什么也没想地就把门打开了。接着就扑进来一个人。那人顺手将门倒插上了。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光裸着身体。随后,她闭上了眼睛。这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男人,这个男人抱起她赤裸裸的身体。她好像仍旧在做梦。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她睁开眼睛看见那个男人站在沙发旁边正在系裤子。
门咔嗒一声锁上,那人消失到了门外。她看着静寂下来的房屋突然想笑,自己毫无准备地被强奸了,觉得这并不是一件什么严重的事件,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一样。强奸她的人虽然似乎对她非常熟悉,但她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在她记忆的铅板上她描绘不出那男人丝毫的相貌特征。她坐起来,趿上鞋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看自己绯红的脸。红晕还很明显。她只得抹了更多的粉将那种红色盖住,将眼睑描了描,顺着内眦下角的纹路描下去,她显得娇嫩多了。她把弄乱的头发梳理好。到现在为止,她身体上除了一个地方外基本上抹去了曾遭强暴的痕迹。她在沙发上仔细检查了一下,擦掉一摊白色透明的粘稠的液体,接着给盆里倒了些温水,褪下裤子蹲下,洗了洗。她打开录音机仰躺在松软的沙发上听着音乐,望着洁白的天花板上的岁月制造的尘丝,看着,看着,笑了。
关工将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妻子园被一个神秘的人物强奸了,而她的妻子竟然还听着舒心的音乐欢乐地忍俊不禁。他此时和李安的妻子苏从车门出来走在了沿路而长的梧桐树荫下。他看见巨大的城堡背后,从远方发灰的山峦上空飘来了几朵乌云。那几朵乌云离开高耸的岗峰后就径直朝这座城市飘来,它迅速地膨胀着,慢慢覆盖了城堡,覆盖了城市。于是,早晨的好天气逃走了,看来老天爷正在酝酿着一场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雨。
走到一座楼前,关工停在了这个城市留下来的不多几棵之中的一棵槐树前。他想是否叫苏稍等一下,他去完成妻子园的嘱托。苏允许了,于是他离开槐树朝通往大楼的梯阶前走去。他隐到了楼里。
关工敲了好几次,门仍然无动于衷。关工本来是有一把钥匙的,可不久前被母亲要去了。这时,吱一声,开的却是旁边的另外一扇门。从门缝伸出一颗很嫩的脑袋。关工垂头看见那个小女孩的嘴里有一个黑洞。在他想她正是换牙的年龄想了一半的时候,那个小黑洞愈发暴露了,有一只苍蝇差点飞进去。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奶奶昨夜就走了。”
“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关工装出一副非常认真的样子。他忍不住有点想笑。
“是的。被一个老奶奶和一个老爷爷接走了。”
李安的母亲对于儿子的突然造访最初表现出的是慌乱不安,继而想起了李安的父亲。他在生前有限的幸福岁月中留给她的最多的也是一种唐突的感觉,总是极其野蛮地侵入她的生活,虽然是夫妻,可是那种醋味极浓的大发雷霆最终导致了他走向了早亡的康庄大道。待儿子走进屋里坐在了椅子上,看着他蓬乱的头发,她这才想起儿子今天休息。儿子说妻子仍在医院上班。她接着回忆起每逢礼拜天儿子和儿媳来看望她的情景。儿子青春敏锐的感觉还没有她年老迟钝的感觉敏锐。后来,那个刚刚产生的念头像划燃的一根火柴在茫茫黑夜中熄灭了。不是儿子,而是儿媳不能和她共同生活,而儿媳所做的这一切也正好称了儿子的心。endprint
透过枝叶的间隙,望着天上越来越厚的昙云,苏想也许要下雨了。接着,她听到了脚步声,扭头看见关工从楼上下来正在走下楼前光滑的台阶。走过台阶下到街沿的水泥路面,他奔跑过来一把搂住苏向前走去。
先是一阵零星的雨落在远处的高高的城堡上,城堡周围的楼野,紧接着越过街道落到关工和苏的头上,随后才落到街沿低矮的灌木丛中。长长的街道尽头,城堡下喧闹的人群传出的声浪掩盖了雨声。
关工和苏奔跑起来。他们很快跑进了一家商店。关工摸摸兜。他们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色彩缤纷的商品中搜寻着,终于看上了那把大黑伞。
与此同时,街道对面的那棵树下站着一个奇怪的观察者。这个观察者打着的伞遮住了整个上部,由于灌木丛的同样作用,难以从下身判断其性别。那个观察者仍然站在树下,背后是一幢十层大楼。雨滴拍打在伞布上的声音空洞而缥缈。他们对于那种血腥的献祭仍旧怀着童年时期的恐惧。街道上的密集的人群都在涌向巨大的城堡,他们推拉着拴着男性幼童的木头大车,在吹着喇叭,敲着锣鼓……
这是一个无奇不有的平常日子,有一个侏儒侦探从天而降。
火车到站后就停下了。此刻,从火车上下来了一个青春饱满充满活力的男性侏儒,如果你不细看就会以为他是一个小男孩。他显然是一个外乡客,无从知道他的姓名,也无从知道他的来历。读者现在暂且送给他一个雅号:乔古。
乔古一接触这片美丽的土地浑身一震,心中立即涌满如电的激流。他意识到这是一片神秘的土地,涂满了好奇和探险的色彩。这片沃土四周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有一条壮阔的江从山下缓缓流过。城市中心的高山一样的巨大城堡仿佛一位老汉用他的阴影翅膀呵护着城市。他站在这片大地之上,仿佛感到它在微微颤动。他想在它的底下一定积蓄了过剩的骚动力量。使他感到不快的是弥漫于整个城市的古老的坟墓气味。也许是幽灵在大地之下翻腾造成了大地的震动。他听见火车启动的声音,当火车开出站台将要消失到远方的群山之中之时,他向火车挥手告别,顺势来了一个非常漂亮的飞吻。这之后,他从一堵高墙上越过,进了候车室大厅。乔古迅速打量了一下所有的旅客,接着望了望高高的天花板。他立即嗅到了一股异常的气味。这种气味混杂在各种各样的喧嚣的谈话声--高跟鞋、旅游鞋的踢踏声中,与香烟、人汗、污垢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在空气中灰色的浮尘中飘浮,但是还是被谜一样的乔古一下子分辨了出来。他靠在排椅上沉浸在那种气味中睡了一觉。一觉醒来,整个大地被滋润的雨水濡湿。这也正是他所预料和盼望的。透过玻璃窗以及晶莹的雨珠之帘,他看见一把大黑伞下一男一女的四条腿在广场中央,在雨滴泼溅下优美地迈动。
这时,那把黑伞顿了一下。他意识到是一个人被另外一个人吻了一下。他不由得笑了。当他回过头时,看见一个乞丐站在面前也学他的样子在朝窗外窥视着。乞丐笑容可掬的样子真是可爱。乞丐找了个地方悄悄坐下,然后蜷曲了起来。
大约在关工和苏走进候车室大厅坐在排椅的一角关工趁机捏了一下苏的乳房后一个小时,天花板突然塌了。随着两个赤条条的人体掉落下来--那两个赤裸裸的肉体在空中交叠在一起极其优美地翻卷着,仿佛从高高的跳台上跳下的在空中舒展自如地表演着难度极大的惊心动魄的花样动作--这样翻了几圈后,两具雪白的身体仍不分开,中间部位似乎有一个巨大的螺丝早已拧紧到了坚不可摧的地步。
乔古蜷曲在排椅上像狗一样乜斜着啧啧称叹地观赏着这一幕超级杂技。当他通过目光证实了那具女人肥腴娇嫩的肉体确实长着两个不同寻常的巨大乳房时,他儿童的心也热起来了。
乔古为这件事花去的精力都白白浪费了,在一个火红的早晨,他被作为祭献的童男死在城堡之下,他侏儒的鲜血流进了古老的城堡。
乔古像猫一样伸直后腿拱了拱,抻了抻,他站起来将裤带紧了紧。有一团空气在他的腹内某一部位呼叫,他试了试,然后使劲一挤,于是那团因为周游了整个世界而变得温暖的空气挺身而出,滑到大气里去了。他想把前面的人墙拨开一条缝,可是他没有达到目的,于是只好猫下身体从几条肥硕的大腿下的罅隙间钻了进去。他看了看那个男人的模样,闭上眼睛默默记了一番,直到大脑屏幕清晰准确地映现出男死者的形象,待到他采取同样的方式对待女尸的时候,终于敌不过高耸的乳房的诱惑,以至除了女尸面目表情以及面目上的结构的凹凸分布外,脖子以下的部位居然比男尸的面目清楚真切百倍,这给了他一个不祥的感觉,对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有了朦胧不清的预感。可是这一切只是潜意识深处的一朵浮起的浪花,很快就平息在了万顷碧水之中,他越想去追寻它,它愈是没有影踪。紧接着,这种思维活动被刚才被他窥视过的一对男女取代了。那俩打黑伞的男女只看了一小会儿,女的往后一靠,他们从人群中逃了出去。
李安的母亲从家里出来以后,走在路上望见城堡上空胀满了乌云,预感到快要下雨了。她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公园大门,顺着湖边的小路朝家奔去。她边跑边想三个孤独的老人相识在垂暮之年,也相爱在行将就木之前,无论对于城堡还是对于人生都是一种极大的安慰。雨下开了,先是落在远处的山野,像一片雾似的,徐徐地腾起;接着打落在平静的江面上,溅起小纸船似的水泡。水泡一明一灭,似乎也在顺应着自然界的生死规律。后来,雨越过江面落在了高高的城堡上,落到了大楼前的树林里,再后来就滑过大楼向北铺展开了。
李安坐在沙发上。他是在雨落下前几分钟就到家的,他透过窗户玻璃顺便观察了礼拜天雨的下法。起先,他感到屋子好像被人动过,尽管经过拾掇,但遗留的痕迹过重,还能闻到一种特殊的气味。这种气味仿佛一只公羊身上散发出来的。他的手无意间触摸到冰凉的东西。他发现了那摊湿迹,趴下凑近鼻子一闻,于是,他明白了。这些都是次要的,因为当他从床上挺起身时,发现对面墙上贴着一张画。画上画的是一男一女欢乐的场面。当他将画揭下来,看到了背面,尽管他对于这张向他告密的画没有深究,但它毕竟给这个空间生存繁衍着的人类社会留下了一个悬念。
昨天李安的母亲接到她几十年的老情人高铁的情信之后,就仔仔细细梳妆打扮了一番。她坐在梳妆台前,像用稀泥糊墙似地精心用脂粉将那些沟沟凹凹全部填平。脸变得平展展的了,是那么光滑,好像突然间年轻漂亮了,几十年前的风韵一息尚存。接着,她涂了口红,描了眼线,打上小阳伞匆匆忙忙走下楼赴约去了。这种感情似一江春水从春天流淌到冬天从未衰减,时至今天,这种迟暮之爱居然发展到了势不可当、不可收拾的地步。她叫了一辆三轮车。车夫把她一直送到群峰之中的木岗峰下、众溪之中的草兰溪畔。草兰溪潺潺琮琮的晶莹水珠泼溅在青石上,发出爱情的缠绵曲,声调是那么缱绻,又略带一点忧伤,歌调是那么绸缪,又稍嫌一点说不上的什么。老情人相会在草兰溪畔,给予他们所立足的城堡下的国土也增光添彩。endprint
高铁老人站在溪畔较高的地方远远看见琴坐在漆成彩色的三轮车上向他挥舞着黄色的小阳伞,心情是难以描述的。打发走车夫以后,高铁搀着琴蹬上了草兰溪。
草兰溪水从高山上蜿蜿蜒蜒流下来,流入了阔大的平静的江流。溯流而上约有数百步,那儿有一座干净发蓝的青石平台。高铁老汉扶琴坐下。他抬起头来,望见草兰溪水从天而降,在上游的悬崖上形成虹霓似的瀑布。两山夹着的草兰溪四周绿木葳蕤,碧草杂生,在这个宁静的世界里,高铁将手伸过去把琴抱住,琴沉醉地躺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初恋时候的少女年月。她喃喃地说:“铁,结婚吧。”
高铁老汉搂着琴望着溪谷深处挂在悬崖上的白练瀑布,真想酸溜溜地吟一首诗。这时,他搜索枯肠正在琢磨第一句,所以他没有听清琴说的什么。他垂下头,望着琴,眼睛中充满渴望。于是,琴再次说道:“铁,结婚吧。”
“结婚?”高铁浑身上下一激灵,好像刚刚解完小便。“好,结婚,哈哈,有了。”
“什么有了?”琴睁大眼睛不满地说。
“你听着,琴,我这就给你吟一首结婚的诗。”
“别鬼了,你都吟了一辈子了,至今还是一个业余爱好者。”琴仍躺着说。
“别揭我的老底,别臊我的老皮了。”
“好吧,你吟什么我都乐意。”
“现在你听着:高山长流水,我俩要结婚。”
高铁老汉刚刚吟完这两句,琴就噗嗤一声笑了,“还满好的,下来呢?”
“李白来助兴,
杜甫喝毒酒,
城堡必作证。”
高铁老汉一字一顿,抑扬顿挫地吟完了下面三句,气有些喘不过来了。猛然,有块痰卡在了他的喉咙中,急得琴赶忙爬起来为他捶背。捶了很久,高铁老汉终于把痰吐了出来。他把那块差点要了他的老命的痰吐到了清澈纯洁的草兰溪中。
琴捶完背后,再次蜷曲在高铁的怀里,过了很久,她看他没有一点儿事了,于是嗲声嗲气地说:“还有吧,再来一首,如何?”
高铁老汉浑身又一颤抖,仿佛回到了青春年少年方十八的岁月,他在这个老太婆的后颈窝里用力啃了一口。
那块痰是青灰色的,在水里绕着一棵草转了一圈,接着,它离开草被小小的浪花卷走了。
高铁老汉吻过琴的脖子以后朝溪水里又吐了一口唾沫,他正好瞥见了那块痰消失的那一瞬间。这时,有一个老太太从山脊小路上出现了。这使高铁和琴为之一振。那个老太太飞快地从山径上滑下来。老太太径直走到大青石旁,坐了下来。此时,琴才从高铁的臂弯里退出来。他们听见那个老太太说:“我没打扰你们俩吧?”
“没有,不客气。你一个人?”
“是的,丈夫早就死了,只留下一个儿子。”
琴的心灵为之一颤,使她想起了自己死于横祸的丈夫,心中不禁浮起同病相怜的乳红色的火山灰尘。她问:“是死于?”
“死于车祸。那天我出门买菜,刚刚从市场上出来就看见我丈夫被一辆吉普车撞翻在马路上。我跑过去时,他早已没气了。”
琴坐在青石上觉得仿佛是自己的故事被另外一个人叙说着,她叹了一口气。
“他嘛……”
“他一定是一个幸运的男人。”
城堡下面人山人海。
“谁家的孩子?”
“不知道……也许我的儿子知道,他与孩子的父母一定是同龄人,不到三十岁,孩子也就五六岁的样子。我的儿子坚决不要他的妻子生小孩。”
“恶梦似的童年。”
太阳将要落山时,他们三人的关系突飞猛进,发生了质的飞跃。琴和高铁老汉获悉了她是关工的母亲名叫关秀兰。尽管他们并不认识关工,但是关秀兰已经同意了他们的建议,并且积极投身了进去。当天夜里,关秀兰就住在了琴家。这种结果不禁使高铁老汉大喜过望,也使琴喜不自禁。两个老太婆下厨为高铁老汉做了一顿丰盛可口的晚餐,吃得高铁老先生气喘吁吁,满口流油,满脸红光,年轻了五十岁。
自从打黑伞的男女走后,儿童侦探就打定主意要对这件天花板事件进行彻底的调查。乔古把外套脱下来蒙到头上出了候车室大厅,向南面的楼群走去。
他并不认为这是一件棘手的事,相反,对于事件的浑然无知更加激起了他探求的浓厚兴趣。他在大脑屏幕上将要调查的男人形象闪了一下,待到女主角上场时,呈现在他的想象的视野里的只是一个异常清晰的连皮肤纹理和茸毛都放大了的女人屁股。女人屁股雪白,柔滑,充满了青春的活力。顺着楼间狭窄的过道,乔古绕过一座楼又一座楼。这个时候,雨停了。他把外套穿上。虽然湿淋淋的,但好像新了一大截,颜色比以前深多了。这时的乔古显得英俊潇洒,的确是一个俊美的男童。他听见一个女孩子在拐角处哭泣。他走过去时,发现是一名少妇。这个少妇长得妩媚娇柔,当她站立起来时,身材窈窕,风姿绰约。乔古在绕过她身边的时候,闻到了一股非同寻常的香味。少妇立即停止了哭泣。他由于任务在身,不可拖延,就没有理睬她,径直走了过去。可当他刚刚离开她约有五六步远时,她又哭开了。这次竟然变刚才的嘤嘤啜泣为嚎啕大哭。乔古回头来到少妇跟前。刚刚停止的雨又淅淅沥沥下开了。雨珠落到了他的头上。少妇止住哭泣,泪眼矇眬地望着乔古。她哽咽地说:“你可要替我报仇呀!”
乔古掐了掐自己手腕上的肉,感觉到了疼痛,意识到这是真真切切的事情,并不是白日做梦,也更不可能是撞见鬼了。
“我是个小孩。”
“别蒙人了,我早就认出你是神探乔古。”少妇说。她的样子叫人感到她好像不是个人而是个成精的狐狸什么的。
在这个远方的陌生城市居然也传扬遍了他的美名,这使他愈发觉得他对于这座城市负有沉重的不可推卸的责任。他立志偿还清这笔老账,然后远走高飞。天花板事件还没有丝毫进展,又来了这样一件摸不着头脚的复仇事件,这使他感到有点措手不及。
“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你不是亲眼目睹了吗?”少妇说。endprint
“噢,他妈的,原来是同一件事。那个女人是谁?”
“是我妈妈。”少妇说。
这个时候,乔古糊涂起来了。这时,从大楼上的阳台上探出一个硕大的脑袋。那个脑袋倒掉着好像要脱离那个细细的脖颈了,它让人惊心动魄地一晃发出很粗的男人的声音:“回来吧,看你都淋湿了。”
少妇昂起头,说:“你管不着。”
那个倒挂在蔓上的葫芦似的脑袋说:“你还不嫌臊?”
侏儒侦探--神探乔古离开少妇扬长而去。他已经弄清了这个城市里人们之间的奇妙关系。
关工与苏这对情人打着大黑伞,离开火车站,走在被雨水淋得精湿的马路边的梧桐树下。
关工已将伞收起,他叫苏等一下。
楼上走廊里寂静无声。当他敲第二次门的时候,心中一喜。门开了。迎面一个年轻的留着美丽的长发的姑娘瞪着乌黑的眼睛说:“你是谁?”
“我是这座房子的主人。”关工笑着说。
“你的钥匙呢?”
“喔,这是我母亲的住宅。”
“她已经把房子卖给我了。”
她被一个陌生人强奸后,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开心解颐的音乐,然后,穿上裙子,拿上钱夹,出门,走进了小巷。
强奸园的陌生男人显然不是刚刚来到这座城市的神秘人物,因为那个时刻他还没有来到这座陌生的水份极大的城市,而且他仅仅是个小男孩般的侏儒。上帝给予每个公民一份肥沃的水田,让他们安闲自在地耕种,可是这个群山环抱的城市给予乔古的印象似乎是太湿润了,不便于耕种。
园走到小巷尽头,接着就被巨大的街衢洪流裹走了。洪流仍旧在涌向城堡,人群中的木头大车仿佛洪流波涛中的船只,拴系男童的木桩犹如船上的桅杆。大车在波谷浪山中升起,跌落,跌落,升起。
不知是谁的手朝她的胸脯上抓了一把,当那只手试图捏另外一个胸脯上的那团柔软的肉时被园一把抓住了。被逮住的人嘻皮笑脸地说:“好嫂子,饶了小弟吧。”园听他怪腔怪调讨饶,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她拽住那人的手走进了一家餐馆。
“马猴子,大姐今天请客了。你陪大姐吃一顿。”园望着被叫做马猴子的男人的眼睛说。
酒菜上来以后,马猴子把园灌得酩酊大醉。天快黑的时候,马猴子搀着园从酒店出来了。他睁着矇眬的醉眼,看见电线杆上张贴的专治狐臭阳痿的祖传秘方广告。他非常仔细地看了好久。
父亲死后公家给了一笔抚恤金,另外还有一套房子,这就是妻子园经常惦记的那笔所谓的金钱。母亲卖掉房产悄然而逃实属上策。关工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自家房屋背后的窄巷里了。
他和苏走进家门。关工高兴地将苏抱起来在屋里旋转了几圈。他还嫌不够过瘾,又将她架到脖子上转圈,转了又转。
远处的城堡逐渐模糊了,但是喧嚣声依旧很大,在城市的上空旋风一样刮过,一阵接着一阵。天黑了下来。关工将苏抱到床铺上,首先开始教她做猫当狗,下来学鸡,再下来当蚯蚓,当虫子,他们俩在床上翻爬滚扭全部都练过了,这才疲惫地倒头睡下了。深深的黑夜淹没了他们的意识,也淹没了他们恶梦中的城堡。
在疲劳过度的酣睡中关工被一阵凶猛的砸门声弄醒了。他爬下床铺,透过窗户纸裂开的缝隙朝外一望,发现是一个男人。关工想起他们以前曾经是关系相当不错的朋友,相互开过苏和园的玩笑,说过知心话。这时,苏也醒了。李安仍在拼命地用斧头砍门。苏和关工提上衣服,打开后窗,跳进小巷逃跑了。
李安的死被当作自杀处理了,这使关工和苏大大松了一口气。
苏坐在沙发上望着她丈夫遗像后面的窗户玻璃外面的天空和直插天空的城堡。过去虽然是那么厌恶他,现在仍不免为之伤恸。她想起了未来的自己的死亡。她想淹死可能是非常难受的。
马猴子是个能通神的人物。那天晚上他将园灌醉以后弄到一个朋友的住所,半夜时分朋友回来了,就将他赶走了。
在黑暗的狭窄的小巷里,他踽踽独行,丧家犬似的。他碰上了逃往江滨的关工和苏。关工将马猴子领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对他悄声说了一些什么。
那天夜晚李安始终没有达到目的,他的疯狂的砍斫被一只猫头鹰的啼叫声打断了。
月色很明。他悻悻地朝江边走去。他胸襟中的毒气仍在煎熬着他。当他走到江边一棵大树下,他抡起斧头,把它的弧度抡得圆圆的,他把那棵已有三百年历史的银杏树砍倒了,还将江边一块石头砍得遍体鳞伤。两天后,仍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两天来,他一直躲在山里。山里的夜晚异常清寂,能够清晰地听见地球转动时地轴磨损的声音。他想到生命不可久远的事实的严峻。他趁着夜黑人静偷偷下山。他对于妻子苏充满了怀恋之情。山中的生活使他领悟了人生的真谛。他是怀着希望下山的。
当他走下山时,望见了终年东渐不息的江,望见了城市中心高高的城堡朦胧的影子,他更加感到了生命的苍促、短暂以及幸运,他属于幸运者行列,他能活到这把年龄已经是命运的特别关照了。
当他走到颤悠悠的江桥中央时,觉得背后刮来一股冷风,紧接着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他感到好像克服了地球引力飞了起来。
这个过程被不知从何处来的一道闪电照亮了。他不谙水性,在漩涡里像老鼠似地扑腾了片刻。之后,夜晚的江水重新恢复了平静。那是一种好像处于远古时代的平静和空寂。一列火车从桥上过去了。
大楼下的阴影中站着一个人。那人头部有星火在闪烁。远处的街道仍在喧嚣,城堡周围灯火辉煌。这是关工与苏从后窗逃出邂逅马猴子后的第二天晚上。他站在大楼底下。这时,他从人群中用眼睛分离出两个人来。那一男一女向他走来,当他们走到大楼前时,他竟然一个也不认识。他定睛观察了一下,发现那女人个子挺高,穿着一件肋脦的连衣裙,而那男人则娇小苗条,形象美俊。他的胡子特长。那个女人对马猴子说了一番话。夜越来越深。马猴子领着高大的女人和瘦小的男人穿街走巷。最后,他们从一个城门口钻了进去。那儿的一堆断砖前有一个人影。马猴子避开那个人影朝另外一个方向领着陌生的男人和陌生的女人走进了更深更黑的夜晚。endprint
透过窗户玻璃看见一个人从前面树隙间走来,等到距离近了通过他那粗壮的身材,那人认出他是警察局长。警察局长个子不高,但却很粗壮,腰间束的皮带松得好像能掉下来;衣服下摆的一角露在外面,给那人一种臃肿邋遢的感觉。那人非常利索地退缩了回去。警察局长边走边扳指头,他的关节发出咯咯吧吧的响声。现在,他把两手交叉在一起,举过头顶,打了个哈欠。他没有把握好,结果把一个屁放得响了点儿。他不满意地撇撇嘴。他打开房门,看见了地上平躺着的一封信。现在他还不知道这是一封非常重要的信件,只是对于送信人的古怪方式咂咂嘴,咬了咬胡子,以此聊表嘲弄之意,随后将咂出的唾液奉献给了一只家养的猫。那猫似乎通人性,对于他很是亲昵。他没有参加对于城堡的献祭活动,他的任务是在城堡周围巡逻,抓捕罪犯。他曾经是一个幸运的男童,现在更是一个幸运的男人,担负着重任,是个显赫人物。
熹微时分,关秀兰首先睁开了眼睛。与高铁和琴共宿了一夜,她突然有了某种特殊的灵性,很想唱歌。她唱歌的欲望异常强烈,于是她扯开嗓子哼了几句。哼完之后,她发现那两个老人仍然睡得很熟很死,她自己就又睡了一会。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们同时被敲门的声音吵醒了。虽然在琴的儿子李安面前他们仨显得非常狼狈,他们也没有把这看成是什么严重得不得了的事情。李安走后,他们三个很快克服了相互之间窘迫的心情。望着窗外城市中心高大的城堡和江那边的蓝色山峦的关秀兰突然唱开了歌。歌词大意竟然与高铁在木兰溪畔吟诵的五言绝句不谋而合。她在高铁的鼓励下唱了许多他即兴吟成的爱情诗篇。两个人切磋琢磨,很是融洽。这使琴羡慕地说:“我和高铁相爱了半辈子了,还不曾如此乐融融过。”
“那是因为你从来都不承认我是个极其不错的诗人。”高铁说。他擦了擦嘴上的唾沫。
自学成材的女歌唱家关秀兰聆听了高铁和琴将近五十年的恋爱生涯的故事,意识到今天这个样子是上天对于有情人的报答。琴十五岁时就爱上了邻里青年高铁,但是琴被父母强行嫁给了另外一个她不爱的男人。这个男人被车祸结果了生命,不明不白地留下了一大笔钱。
当儿子李安溺水而亡的噩耗传到琴耳朵时,她感到身子一抖,好像抖落了长期寄存在她身体上的痼疾。这个儿子总使她想起从前的丈夫。
小巷尽头矗立着一幢大楼,能看见阳台上一个少女的身影。那个少女穿着白裙子,俯身在阳台上望着远处城市中心的直插天空的城堡。那儿的蔚蓝色里有几只鸽子在绕着城堡的尖顶飞翔。根据在大楼下哭泣的少妇的嘱托,乔古立即判断出这个少女就是那位与她同父异母的少妇的妹妹。他走到与大楼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解开裤子冲着大楼小便开了。尿水溅落在地面上的声音打断了少女的思路。少女回过头来,发现是个小男孩。对于这个小男孩的古怪行为虽说觉得嫌恶却发生了极大的兴趣。狭窄的小巷里再没有第二个人。少女丝毫没有感到受了污辱。她一直注视着那个男孩直到把尿尿完。看着他提起了裤子,她不无遗憾地摇摇头。这个时候,少女虽然不知他就是侏儒神探乔古,但是对于他蹭地一声就蹿上了楼房,接着又嗖嗖数下爬上阳台的特技一点也不感到惊奇,因为这正像冲她小便一样是一个道理。
迎接乔古的不是猫似的撕咬抓挠,而是四肢舒展、春蕾绽放的拥抱。侏儒侦探乔古把少女挟在腋下从三楼阳台飞了下来。他们飞过巷墙,落到了一片旷野里。荒野里有一条蜿蜒曲折的蹊径迟迟疑疑通向更深更古老的山林。在迤逦向深山碧林的路上,神探乔古向少女推理她父亲死亡的来龙去脉,少女听得如醉如痴,好像听的是别人的父亲和他青梅竹马的老恋人偷情在天花板上的故事。
听完乔古的叙述之后,少女在心中回味了一番,觉得父亲既然在铁路上工作,还要爬上他早就知道的并不坚固的、候车厅上面的天花板,这不通情理。
“是因为你母亲……”
“只有天花板?”
“除了天花板别的都被排除掉了。”
你父亲正要坐车到别的城市去,在栅栏门处突然邂逅了那个女人,她也正准备到另外一个城市去,可是走的却是相反的路线,因为这并不是一次常规的幽会。你父亲眼睛一亮,他望着眼前这个曾经激动了他大半个人生的熟悉身影,他望着她肥大的屁股,就是这个肥臀支撑着他的生命欢乐。他走向前去,朝那个大屁股捏了一把。女人转过身时,她的嘴张大了,紧接着她的眼睛笑成了细细的眉月。因为她的眼睛很大,即使笑成这样她也是显得非常漂亮的。由于时间紧迫,你父亲就对她耳语几句,他和她就从人群里消失了。他们顺着梯阶往上爬,后来钻过一个小洞。洞口那边的空间很大,灰尘也很厚。可是他们顾不上这些,甚至于一群老鼠从他俩身边跑过,他们也没有在意。你父亲将脱下的衣服铺在天花板上,那个女人躺在底下。你想两个人的重量要让一处天花板来承载,况且还有生命出土种子发芽的不可抗拒的支撑不住的力量……
紫蓝色的字体映现在警察局长的眼睛里,他一边读一边在屋内踱步,当他读到令他兴奋处的时候,就用手摸一下蜷缩在桌子上的毛色发亮的温顺的猫。猫儿缩得更加厉害了,浑身一抖,甜腻地一叫。警察局长读完最后一个字,突然大叫了一声,双足一顿,吓得猫儿从桌子上蹦下逃到窗户外面去了。
逮捕令发出一个小时,案犯就被抓住了。警察局长自小养尊处优,营养丰富,发育得非常健全,所以他的记忆力好得惊人。当他把那封告密信读到第十一遍的时候就将它背得滚瓜烂熟、风雨不透,如奔流的江河一样了。案犯被押上来后,他看到他正如信中所描述的:身材短粗,足有二百公斤。于是,警察局长让副局长拿来了一杆大秤,叫罪犯双手抓住秤钩,选了两名个子最高的警察把罪犯抬了起来。罪犯吊到钩上,身体拖得死长,仿佛吊死鬼似的,这使警察局长看了很不舒服。他把秤砣往梢部挪了挪,回过身来照着罪犯的屁股踢了一脚,呵斥道:“蜷起来!”于是,罪犯双脚一蜷成了个肉球。罪犯的脚趾头像鳖爪似的扎挲着。一两不多,一钱不少,正好二百公斤,这使警察局长喜笑颜开,“太棒了,比一头猪还要墩实,干脆杀了卖肉算了。”
将罪犯过秤后,警察局长站在桌后双手一拍,说:“马猴子给了你多少钱?”他的手赶紧伸进兜内,手指刚刚与信纸一接触,记忆力马上就恢复如常了,迅速地把信的内容背了出来:“五月二号晚上,一个矮瘦的男人和一个肥胖的女人在西城区二号楼下找到了马猴子,他收下了一千五百元人民币,留下零头,给了你整数,第二天深夜你就出色地完成了任务,那时正有一列火车驶过。”endprint
脚下的落叶越来越厚,天也愈来愈暗,嗅到了人类历史远古的气息,关工与苏不敢再往前走了,新的恐惧终于战胜了旧的,对于大自然神秘的恐怖感最终使他们回头朝向了人间。那种感觉有点像宇航员遇难在太空中,生命永无着落、永无支点。自从得知罪犯被逮捕归案后,他俩就心魂不定,惶惶不可终日。
苏想起那天她透过玻璃窗望见关工从树下蹊径走来的情景。当时他正在给李安守灵,关工推开门后就将她抱住拼命吻了好久。他把她抱到床铺上,尽管她身着孝服还是满足了关工也满足了她自己。此后的日子似乎异常平静,关工两天去一次她那儿,与她同睡在李安生前购置的席梦思床上,盖着高档毛毯和她做爱。他们觉得太阳日升夜落,生活似乎像太阳一样地永无更变地重复下去,谁知突然一声霹雳,晴天下起了滂沱暴雨--杀害李安的凶手被捉拿归案,还被警察局长扒光洗净,过了磅,准备卖给屠宰场奉献给人民的肠胃以及整个的消化系统。风声越来越紧,马猴子也被逮捕了。趁月黑风高,他们逃进了深山。此刻,他们坐在古树虬结的老根上,带的食品已经全部消化掉了,上午他们不得不吃掉了一只抓到的四脚蛇。当他们准备吃另外一只用木棒打死的蜥蜴时,肠胃翻腾开了,他们甚至于连绿色的胆汁都吐了出来。
摆在关工和苏面前的是一座古香古色的山岗。这座山岗就像摆在博物馆里的历史陈迹。它怎么跑到蓝天下来了?石阶外侧有雕花的阑干,内侧山壁上长着很绿的草,再往上是亭亭玉立的树在风中摇曳。关工和苏顺着砾石小路爬上山。山上有座平台。他看见一个小矮人,那个矮小的男人坐在一口透明的棺材旁边。关工和苏走到小矮人跟前,矮人抬起头来望着他们,怀着崇敬的心情说:“你们是一对情侣吧?”
苏说:“你是谁?”
“守墓人。”小矮人说。
苏看着棺内的小女孩,她的确美极了。自从她死后,恐怕天下再没有一个女孩的美丽超过她。他们想起他们居住的城市中心的城堡,父辈们说那里面沉睡着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人,是个睡美人,但是父辈们谁也没有进过城堡,父辈的父辈也没有进去过,却都坚信睡美人还活着,他们每过一段时间就要进行一次献祭活动,只有童男的鲜血才能保证沉睡中的睡美人不死。山岗那边仍然是茫茫的树林。他们沿着一条小溪向林子外走去,走着走着天就黑了。
透过古木参天的枝叶间隙,他们望见了一条发亮的光带。夜很深。他们意识到那是一条江。他们感到劳累,就在江边的草地上睡下了。一觉醒来,他们感到恢复了精力。夜仍很静,山麓的树林黑乎乎的。他们再也睡不着了,不知眼下身在何处,心情异常烦躁。他和她在草地上滚爬,呻吟声像狼嚎一样震撼了山野。之后,他们又一次进入了沉睡状态。醒来时,太阳高悬在浩淼的江水之上。他们仔细辨认了一会,一时不敢相信竟然逃到了自己故乡的江边。就是这条江把李安淹死的。
风在耳边刮着,沿途的风景很美,可是罪犯就要与这一切永别了。警察局长很为罪犯惋惜,这是因为他想到了几十年后他必将重复罪犯今天的感受,甚至于比罪犯更惨。那时的他老态龙钟,孤独与人类末日的惶恐将会像老鼠一样啃噬他的身体和心。然而站在车上被绑着的罪犯却丝毫没有痛苦的感觉,他望着远处的山岗以及山麓下的江流,在江边垂钓的人,相约在水滨的情侣,心中反而涌起一种幸福的暖流,对于死神充满了感激的心情,特别对于路边田野阡陌上的一个着黄颜色裙子的小姑娘磅礴了他所有的惋惜之情,他想象着她坐在汽车上风在耳畔吹得凉嗖嗖的那种幸福的滋味。汽车驶过一座又一座村庄,爬过一座山丘又一座山丘,但城市中心的城堡依然能够看见,它比群山所有的山岗都高。
他低头看着山下的砾石滩。滩里头有一条蜿蜒的河,河的上游是旖旎窈窕的溪谷,溪畔住着一户人家,院畔,菜园里,一个小女孩在玩耍。他正沉浸在这种美丽的想象中时,汽车停下了。警察局长首先跳下车,接着刽子手将罪犯押下去,他们一行五人向砾石滩深处走去了。
刽子手们排成一行,罪犯孑然站在对面溪边。此刻,他一点儿死的感觉也没有,相反还有一种渴望自己死去的心理。他站在溪畔睁大眼睛望着曾经用大秤称过他的警察局长,目光里含着期望的心情。这时,警察局长的嘴蠕动了一下张开了,说:“准备!”
刽子手们将枪上了膛,端起来一起朝罪犯瞄准。
“预备……不,先等一下。听着,猪,还是让你死个明白,不能让你死了还不知道为谁而死。”这时,刽子手们泄气地把枪放下,等待着警察局长重新下命令。
“我早就知道了,局长。”罪犯说。
“你知道?”警察局长问。
“我当然知道。”罪犯依旧一脸的笑容。
警察局长恼羞成怒地大声喊道:“预备——”
罪犯望见警察局长翕动的嘴唇上面,鼻孔下面有一串稀鼻涕快要滑下来了,他紧张地说:“局长,你的鼻涕。”
警察局长使劲吸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滚一边去吧。”
罪犯说道:“局长,能不能叫我喝口水?”
警察局长毫不犹豫地同意了。罪犯转身朝前走了几步,趴在了小溪岸边,头颅垂下,嘴凑近涟漪波动的溪面喝了起来。警察局长一直在观察着罪犯。他看见罪犯站起来了,然而就是在这站起来的一刹那罪犯化作了空气无影无踪了。警察局长目瞪口呆,不敢相信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了难以置信的奇迹;刽子手则大失所望,朝空气开了数枪,算是草草完成了任务。
望着天上疏朗的星星,没有任何人对于这个月夜比侏儒神探和白衣少女享受得更多。他们仰躺在绿色的草坪上。草坪连着田野,田野连着长满树的山坡,山坡背后是高峻的群山。草坪前面的江岸,杨柳依依,烟一样的雾气从江面上袅袅飘起。乔古坐了起来,他看着白衣少女微闭的眼睛,对于这样一个天造地设的有月亮陪伴的夜晚充满了感激的幸福之情。
据目击者透露神探乔古飘过高高的巷墙以后就拉着白衣少女的手一起跑进了荒野。目击者本想从悬挂在远山上的曲曲小路上看到他们的身影,可是事实令目击者失望了。神探乔古钻进树草蓊郁的荒野之后,并没有穿过荒野爬上背后的崇山峻岭,而是顺着一条岔道走了。目击者所能提供的也就这些,而且丝毫无助于解开白衣少女失踪之谜。白衣少女的生身母亲曾经打着灯笼走遍了除过城堡周围地区外的全城整个大街小巷、旮旯犄角,结果是白白辛苦一场,于是,她去向警察局长哭求。警察局长迈着步子,拖着臃肿的身体,趿着被压扁的拖鞋,显得无精打采。endprint
“我无能为力。不过,告诉你一个绝招——”他停顿了一下。“等待!”
白衣少女和神探乔古手拉手奔跑在霭霭的暮色里,仿佛一对如胶似漆的大女人小丈夫。他们跑到江边时,乔古蹲下去洗了洗手,白衣少女用手捧水想灌到他的脖子里。他一边洗手一边想象着江水顺背而流的情景,心中愉快至极。他感到脊背凉幽幽的。白衣少女哈哈笑着跑开了,乔古站起来,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奔跑了几步就追上了她,他们手牵手继续奔跑。他们看见天上有一只巨大的风筝。风筝长着两个大翅膀在暮色中飞翔得非常老练,仿佛活鸟一样。他们没有找到风筝的主人。他们把它权且当做了一只不同寻常的鸟。离开城市越来越远了,但城堡的巨大身影仍然处于他们的视野之内。好像你逃到哪里也不可能摆脱它。江岸愈来愈静,偶然可闻远山密林中鹧鸪的的啼叫声。乔古挟起白衣少女从江面上奔跑了过去。白衣少女在被挟着踏波而行时,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重量,有了一种离地而翔的感觉。她被他放到了对岸绿色的草坪上。星星出来了。他们躺在绿草上。远处江面上有几只水鸟在叫,更远处是时隐时现、闪闪烁烁的灯火。恍惚中仍能听见从城市传来的喧嚣的声浪,好像有个小男孩在放声高歌。
乔古躺在少女身边,对着她的耳朵说:“我现在正式向你求婚。”他爬起来,跪下。
白衣少女见如此神通广大的人向自己求爱并跪在她的面前,她受宠若惊,说:“真的?”
“骗你就是小驴。”他一本正经。
乔古准备离开这片滋润的而又充满坟墓气味的土地,打算与白衣少女一起回归他的故土,让他的父老乡亲为他承办婚筵酒席,广邀四方宾客,使他贫瘠的家乡一夜之间变成幸福的婚床。也许由于愿望太美好了,心也太虔诚了,便不会有好结果。
笔者关于白衣少女的事件也就知道这些,至于她如何惨死,曾经与何人肉搏,甚至于不如你们了解得更多。那个早晨,江岸附近一座小山村的牧羊童去放羊的时候,看见江边烂泥滩里有一具白乎乎的东西,他以为是夜晚爬上江岸偷吃污泥的大鱼精,吓得不敢吭气。他藏在一棵树后,太阳冒红了,他看见是一个人。一个穿白衣的少女静静地趴在烂泥滩里,这给予牧羊少年的恐怖丝毫不减当初。接着他去叫来了一个老牧羊人。
少女面朝下整个埋在泥里,体无完肤,衣衫褴褛,处处留下被抓被咬的痕迹。那种痕迹好像不是人的,而像是什么野兽的,但又不像是正常的野兽的,只能使人想起神话中的野兽,狐狸或狼变成的人,或者人变成的狼或狐狸之类。
起初听见的是一声鸡啼,接着透过窗户能看见树上的鸟了。园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觉得这儿应该是一座宁静的村庄。昨晚的事情逐渐在记忆中恢复。她起床后坐在窗前,看着小院子里的几只鸡在觅食。一只公鸡追逐一只母鸡,母鸡吓得跳过篱笆逃了。她想不起来马猴子是如何把她弄到这个郊区小村的。有位农村妇女从门楼走进了院子。她走出门。那个妇女走向前来,说:“你家丈夫告诉我说你醒后叫你自己回去,他先走了。”
几天来,她一直在等丈夫回来,可是关工直到现在还不见音讯。她听到了关于关工的传闻,好像他与案犯有关。一天,她收到一封神秘的来信。她匆匆收拾一番,出门朝公园方向赶去。
关工和苏逃回住宅以后,呆在屋里不敢弄出声来。这样过了几天,无人拜访他们,于是较前放松了警惕,绷紧的神经松弛了。又一个晚上过去了,仍旧没人来抓他们,如此这般倒叫他们怀疑起来,觉得情况极不正常,心情竟然不如在荒野度过的那些日子。他们一会儿抱在一起,一会儿分开,除了这些焦躁的备受沉闷空气蹂躏的动作外,他们感到时间仿佛已经停滞,地球不知在哪一刻出了毛病,永远不转了。现在,关工和苏抱在一起半躺在沙发上静静等待着警察局长的光临,然而,警察局长一再拖延,他们的神志都恍惚起来了。他们越搂越紧,关工的舌头自作主张行动起来去舔苏的嘴唇,于是她的舌头受到启发也伸出去裹住关工的舌头,正当这两个舌头纠缠在一起绞拧得带劲时,门被突然推开。门被推开后,他们几天来一直无法忍受的一潭死水似的平静生活终于被打破了。推开门后,园被这一幕偷情男女的漂亮演技惊呆了。她一直以为关工对于她是忠诚的,对于她的爱情是崇高无上的。她被陌生人强奸,被马猴子诱骗都是在她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发生的傻事,从郊区小村回来的路上,她打算为了她与关工的爱情向他彻底交待,坦率地面对现实。收到那封神秘的来信后,开始她甚至于不愿相信,但是眼前坚挺如山的事实终于使她的感情火山一样爆发了。她抓起板凳朝关工砸去,板凳落到关工肩膀上,反弹起来,紧接着落到了地上。关工猛然回身,狠狠地砸了扑过来的人一拳。这一拳的力量大得不可估量,竟然将袭击他的人打死了。那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揉揉眼睛,仔细一看,叫了声娘便瘫软在地上了。被他打死的人并不是逮捕他的人,而是他一直疼爱的妻子园。由于他抗拒不了苏的诱惑,所以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他摸摸园的鼻子,已经冰凉了。他拔下她一根头发放到她鼻孔下面,看不见丝毫晃动。这时,他才真正害怕了。逃亡之路对于他来说似乎是环形的,因此他选择了躲藏。苏知道一个秘密的去处。她领着关工蹬上了一幢大厦的台阶,当最后一个台阶消失在脚下以后,他看见一个圆圆的洞口在向他召唤。
园被打倒之时,那个曾经强奸过她的陌生人藏在窗外窥视了这一切。当关工和苏逃走以后,他便从窗户跳进去,给她嘴中填了一丸药丹,他就像神话中的神明一样救活了她。他拽住园的手一拉,她坐了起来。她认出了他,由衷地笑了笑。她看见他一口兔子似的小米牙很白。他住下来,细心地照顾她、调养她。
关工和苏躲藏在天花板上,静等着命运的摆布。几个小时过去了。天气非常炎热。他将衣服脱了。他流着臭汗与苏躺在一起。他想在被处决之前最好享受一番人生的真谛,将身体的整个重量压在苏的身体下的那块天花板上。随着他下压抬起的节奏,天花板裂开了一条长长的缝儿。这条缝子好像一棵树逐渐抽出枝条,枝条又长出新的枝条。天花板下面是个熙熙攘攘的场所,在喧嚣的东南角,一对男女蹲在繁茂稠密的花环后面在亲嘴。在窗户外面,远处城市中心直插天空的城堡尖顶的四周,一场大雨正在由云彩和风酝酿。而在城堡下面的广场上,献祭的人群正在追逐围撵着一个身手不凡的小人儿。那个貌似小男孩的小人不是别人,正是侏儒侦探乔古,他在人头上奔跑,跑到西边的大街上去了。整个城市的人在追逐围撵,围追堵截,好像狩猎一般,他们最终在西大街西端把乔古猎获了。
“我是个侏儒,我不是男童!”他在作最后的挣扎。
“你分明是个男童!一个异乡的男童要顶这个城市的五个男童!”
人们把他剥光,把他的旧衣服扔掉,给他换上了崭新的衣裳,给他的脖颈上拴上白色的绸带,绸带的另外一头拴在高大的木头大车的旗杆上。经过一番打扮,他变成了一个漂亮的男童。人群前呼后拥、前拉后推,波涛滚滚,洪水一样向城堡汹涌而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