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允许我再一次复述波浪

高鹏程

请允许我再一次复述波浪

请允许我再一次复述波浪

复述一场未竟之旅和它

虚无的意义

因为一种神秘力量的召唤，一次又一次

它在沙滩上死去，又从海底复生

我无法感知它奔赴的目的

沙滩不是。岸线

肯定也不是

也许它只是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提醒自

己的存在

这不知疲倦的颠簸和涌动

在大海之外继续延伸，寻找

相同频率的共振

是什么构成了同一种神秘的力量？

虚无的月光或者敏感的心灵？

一次又一次，这不知疲倦的颠簸和涌动

让我相信

浪尖上的事物也能永恒

从一张转瞬即逝的脸上，也能感受到爱

遗憾、痛苦以及绝望之美

我喜欢

我喜欢乌云遮盖下露出小半个脸庞的月亮

我喜欢一支即将燃尽的香火

它们为别人的愿望而坚持

我喜欢被火车反复碾压的枕木

悬浮在海上的桥

我喜欢这隐忍的爱，这悲伤中涌出的欢乐

我喜欢一列被生活抛出轨道又挣扎着

把自己搬上正轨的火车

我喜欢即将抛锚、搁浅的船，倒出体内的

水锈，把一生的风浪还给了大海

我喜欢一粒孤星和一盏渔火的对视

喜欢它们中间那些虚无的波浪

我喜欢即将熄灭的灯塔，天亮时，它说

现在，我要为自己再亮一小会儿

我喜欢羽翼丰满的鸟飞走后剩下的空荡荡的巢

它的肋骨里灌满了风声，它在风雪中

走向了另一棵树

我喜欢那个对面向我走来的人

她忧戚的面容里带着含泪的微笑：现在

我们都完整地属于自己，让我们再拥抱着

暖一会儿

然后，与满天的繁星融为一体

当我们谈起灯塔

我们在谈论什么

当我们说到灯塔我们在谈论什么？当我们

说起佛吉尼亚·伍尔芙，说起显克维支

当我们在纸上赞美灯塔而真正的灯塔却在

遥远的大海上孤独地闪着光

当我们谈到海上的灯塔我们在谈论什么？

当渔民遭遇风暴，依靠灯塔的指引平安返

回港口

而灯塔，依旧孤独地在海面上闪着光

是的，我们说起的灯塔其实不是灯塔

我们谈论的灯塔其实只是它发出的光芒

而真正的灯塔，依旧孤单地矗立在海岛的

岬角上

那里，年迈的守塔人在打着瞌睡

天快亮了，它的燃料即将耗尽

让我们好好看看它吧，看看它与礁石连为

一体的基座

它白色的塔身和巨大的顶灯

让我们走进它，去触摸它黝黑的胃壁

去触摸那些爱和寂寞熬炼的灰烬

那里

因为吞吃了太多的黑暗而结满了锈迹

一 生

他在贫困和父亲的阴影里度过童年

他的记忆里似乎的确存在过

一个明亮的女孩。而他永远是

角落里最灰暗的那个

终于，他乏善可陈的青春期，随着第一次

出门

戛然而止

像一代人，重复着大致相同的命运

像一条失去源头的河流

在外省的河道里不停地浮沉

而真正的艰难，在于如何辨认丢失的身份

而命运依旧像坏脾气的父亲

蛮横，一意孤行。有着另一条河流的走向

除此以外，关于这个

大时代里的小人物，还有什么别的比喻？

一朵沙土堆上的自生自灭的太阳花？

一个汉语的蹩脚的补鞋匠？

现在，请允许他

用“我”换回自己真实的身份

——一个小单位的小职员

挣钱吃饭，或者说，用自己的汗水

挣着自己的尊严

感谢诗神，因为她的垂顾

我还能在公文和谎言的间隙里

读书、忧患以及感知和敬畏

我感受过这个时代泰山的轻

也懂得一些鸿毛的重

作为一条小得不能再小的河流

我清楚自己可以预见的下游

以及它和大海的关系：

当我在一座废弃的码头边眺望余生

——感谢生活

现在，我能冷静地审视码头下

一艘船锈蚀的过程

偶尔，依旧会梦到远方的巨轮

微 茫

每一颗都是一座孤岛

在我们头顶的

另一片海域。它们漂浮，孤独地

发着光。它们试图用光线交谈

它们中任何两个之间的距离

实在太遥远了。当一束光

看见另一束

它们也许已经走了数亿年

再热的出发，走着走着也变冷了

再专注的光束，走着走着

也散了

它们的本体

也许早已陨落

变成了更加孤独的暗物质

只剩下两束微弱的光

在孤独地跋涉

在那么荒凉那么

寂静的天宇里，一束光

找到另一束光是多么渺茫啊

但奇迹

还是出现了：终于，一束光

望见了另一束，并且在消散之前，挣扎着

伸出了它

僵硬、弯曲的手指

桥

没有什么比它更低。那些头顶的白云苍狗

那些川流的走卒贩夫。那些凌晨离别而在暮晚归来的倦客

甚至他们

鞋底的尘土

甚至那些低到尘土里的蝼蚁、虫豸

甚至，那些低到尘土里开出又秘密死去的

花

都远去了。那些车马。异地。往昔

那个被流水裹挟到更远处的不归人

但一座桥

依旧

躬下了身子

五百年风吹

五百年日晒

五百年雨淋

它躬下身子

不渡劫。不渡世。不渡生离之苦

甚至不渡自己

孤苦的倒影

它是阿难的肉身

它只求她从桥上经过

洗浴中心

在我短暂的记者生涯，有过不多的几次暗访

是去一家洗浴中心

在跟着公安人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冲进去的一刻

晃动的镜头里，一个稍显稚嫩的小姐

下意识地捂住了尚未完全

发育的乳房

而另一位

非常老练地一甩头发

迅速遮住了大半个脸庞

当时，我记住的，是小女孩惊恐的尖叫

怯生生的眼神以及

她瑟瑟发抖的肩膀

而时至今日

老在我眼前晃动的，却是年纪稍长一些的那位

耸立的乳房

硕大、丰满、骄傲

两颗褐色的乳头，像两颗黑眼珠

冷静、却又略带鄙夷地

紧盯着我的摄像镜头endprint